第032章局外人
陆言年纪轻轻就爬到了寰亚律所合伙人的位置,凭的就是超乎常人的冷静,或者可以说是冷漠。
法律和人情往往并不兼容,他从来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在法律的框架内,像一头狼一样为己方争取多多的利益,至于另一方的死活,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
大企业争相聘请他当法律顾问,遇到棘手的纠纷,也都放心地委托他去谈。他善于伪装,在安慰中谈判,在谈判中安慰,总能以最少的钱平息事态,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纠纷,把法律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所以,陆言在业内口碑极好,但是也有很多人在私下悄悄议论他未免有点太冷血,太不近人情。
可这次,他居然遇到了一个似乎比他更理智、更冷漠的对手?句句直指要害,让他们此前的所有安慰、铺垫都显得那么虚伪与不堪一击。
陆言摸了摸鼻子,笑了,忽然就不想跟周柠在赔偿金的问题上多作纠缠。合力集团的底线确实比一人50万多得多,他们只求事情快速解决且悄无声息,只要金额别太过分,钱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小事情,他又何必死咬住不放呢?
但象征性的谈判还是需要的,陆言摘下眼镜,说:“行,不过120万我可能做不了主,100万是上限,你觉得可以吗?”
“成交。”
陆言闻言又是一惊,没想到周柠答应得那样爽快,好像又上了一当?
他突然觉得好笑起来,十年律师白干,倒像是小商小贩买卖东西,买主猜测准卖家的心里,故意报低一个价位,卖家稍稍再往上擡一下,正中了买家下怀,这买卖就做成了。
这样一个小姑娘,眼神里却没有半丝慌张。
陆言这才知道,为什么从昨天到今天,周家人哭哭啼啼却半天不松口,原来等的正是家里真正能做决定、善于做决定的人。
“工程马上要开工了,还希望尽快下葬。”
“钱先到账,我们就下葬。你再和你的boss确认一下,可以把它写进协议里,ok的话我们就签字。”
周柠说完这句,转身回屋。陆言嘴角勾起一丝玩味儿的笑,这绝对不是他谈过最成功的买卖,却是他觉得最有意思的一次。
与此同时,站在一侧的陈羡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局外人。
她劝解家人时,他在屋外;她与人谈判时,他又离了五米远。
从进东岙村到现在,周柠忙进忙出,却始终坦然镇定地面对恸哭无措的家人、来者不善的对手,没有露出丝毫慌乱和求助的神情。
不一会儿,陈羡又看到那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拿着修改好、当场打印出来的协议递给周柠,周柠从上至下仔细过了一遍,然后跟妈妈和周铭说了些什么,两人或红着眼或一脸不情愿地签了字。
把签好的协议递给金丝眼镜男时,周柠似乎轻轻松了口气,然后又立马走向福贵。福贵认真听完周柠的交代,瞄了金丝眼镜男一眼,见得到认可,赶忙连连点头称是,转而交代几个村干部分头去忙。
忙完这一切,疏散了来围观的人,周柠似乎才闲下来,如释重负地往墙上一靠,然后才看到在旁边一直等着她的陈羡。
两人隔着五米的距离,互相望着对方。周柠看陈羡的眼神闪了闪,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陈羡莫名觉得有些心慌。
“看样子,好像都处理完了?”周柠久久没有动,到底是陈羡按耐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她面前。
“嗯,不好意思,都顾不上招呼你。”周柠冲他疲惫地笑了笑。
陈羡心疼地摸了摸周柠的脑袋:“说什么傻话呢?”
周柠将陈羡的手拿下来,贴在脸上轻轻摩挲,半晌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陈羡一愣,以为周柠指的是这半天都没招呼他,便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对不起的,知道你忙。你跟他们达成什么协议了?”
周柠放下陈羡的手,又把背往墙上一靠,找到一个放松的姿势后,简要地把事情的处理过程和结果向陈羡复述了一遍。
陈羡听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尽管周柠神情漠然得像是在说与自己根本毫无干系的人和事,但陈羡总觉得在这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周柠心里隐藏着还不愿意告诉他的惊天巨浪。
至于这巨浪究竟是什么,他猜不出来。
“别太难过了。”不知道为什么,陈羡又冒出这句。
周柠左边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复杂地看了陈羡一眼,张了张嘴,但又没有说出口。
“怎么了?”陈羡问。
周柠却摇摇头,说:“你该回去了。”
“为什么?”陈羡瞪大眼睛,“我不走。”
“陈羡,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忙,顾不上你。”
“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需要你照顾,我只想在旁边陪你就好。”
周柠撇过头去,惨淡一笑:“如果你留下来,晚上住哪里?这房子里,只怕连我的房间都没有了。”
陈羡一愣,回想了一下周柠家的布局,如果她的弟弟要搬过来的话,那确实只有让周柠腾出她的屋子了。
周柠又笑着摸了摸陈羡的脸:“而且,你太显眼了,我不想在这种场合下,一一向人解释你是谁,和我什么关系,你明白吗?”
这招倒是很好使,陈羡几乎要被周柠的突然柔声打动,可一想到要走,却怎么也放心不下。
“听话。”周柠往陈羡怀里靠了靠,脸颊蹭着他的衣领,似乎在贪恋他身上的热气,“回去吧,明天下午再来接我,好吗?”
“明天下午?”
“嗯,那时候所有的事也都该办完了。”
陈羡虽说听话地踏上了回程,可心里却并不踏实。
他突然觉得,那次外婆住院,只不过他凑巧在了,即使他不在,周柠也一定也能有别的办法,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陈羡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他的女朋友从来不需要他的帮助,只不过以前总是硬邦邦地直接拒绝,现在只不过更加委婉了一些而已。
想通这一点,陈羡觉得心里挺难受的。无论他们处于何种关系,在周柠身边,他总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
在村里和一股莫名力量的协调下,爷爷奶奶的尸体很快送到县城火化,并在第一时间下了葬,没有风俗里常有的吹拉弹唱,也没有迎来送往的白事宴席,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暗夜里,周柠在坟前站了一会儿,这里面还埋着她的父亲。她静静在站冬夜寒风中,直到手指都冻得没有知觉,才转身向家走去。
走到家门口,从窗户望进去,妈妈正在劝周铭吃点东西。周铭一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并不理睬。
“他不想吃,就让他饿着吧。”周柠自顾自走了进去,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这一天忙下来,她确实是饿了。
“呵,猫哭耗子假慈悲,在爷爷奶奶坟前演什么戏呢?”见周柠回来,周铭嘲讽道。
周柠冷看他一眼,不屑说话。谁想这冷淡反而更加刺激了周铭的神经,惹得他暴怒地跳了起来,吼道:“周柠,你他妈一天天高高在上个什么劲儿呢?”
“唉,你们两个别吵啦。”刘佳赶紧过来劝,“以后咱们一家人就要一起生活了,要好好相处,知道吗?”
“谁跟他是一家人?”周铭恶狠狠地说。
“谁愿意跟你是一家人呢?还不是你养不活自己,只能赖在这里吗?”周柠反击道。
“那怎么办呢?我妈愿意养我,你管得着吗?”周铭冷笑一声,抓起妈妈刚蒸好的包子,一口塞进嘴里。
这一下倒是踩中了周柠的痛点,一口包子顿时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觉得非常恶心。
“你们两个,就别吵啦……”刘佳无奈地说,“柠柠,你出来一下,妈妈跟你谈谈。”
周柠不情不愿地随着妈妈走到屋外,周铭倒是在屋里嚣张地大口咀嚼起来,仿佛胃口都恢复了般。
“柠柠。”刘佳忧伤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你也知道,妈妈这么多年来的心病,就是你的弟弟。我知道这么多年的分隔,你们姐弟俩的情分生疏得很,但能不能为了妈妈,和铭铭好好相处呢?”
“妈妈,你为什么只要求我跟他好好相处呢?你问过他没有,他愿不愿意跟我好好相处?”周柠反问道。
“我当然也是劝过他的,但是……你是姐姐嘛,他还小,不懂事……”
“还小吗?他都十六岁了,我十六的时候……”周柠的声音顿时有些哽咽,“妈,你总是那么偏心。”
“柠柠,妈妈知道你从小到大受了很多委屈,但你总是很懂事,也很坚强。现在铭铭一个人孤苦无依,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啊,你对小凡都好得很,为什么就容不下自己的亲弟弟呢?”
周柠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里却想:他哪有小凡对我十分之一的好?
“对了,妈妈今天好像看到陈羡了?没看错吧?”
“嗯,是他。”周柠闷声道。
刘佳有些惊讶:“下午太忙乱也没顾上招待他,你们这是?”
“没什么,他也在Z大,刚好送我回来一趟而已。”
“哦……”刘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时我就觉得那孩子对你不一般,你们也都长大了,如果他……”
“妈!你别管我的事情了。”周柠不耐烦地转移了话题,“现在事情也都解决了,明天我就回学校了。”
“这么快就要走吗?”刘佳有些不舍。
“我在这里也没什么要干了的。”周柠顿了顿,“妈,其实说实话,有了这笔赔偿款,你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怎么总你们你们的,你不是我们家的吗?”
周柠轻笑:“这赔偿款,我一分都不会要的。你给周铭留好吧,但记得不要给他,免得一会儿就被败光了。”
“知道了。”刘佳知道女儿说得有理,不由连连点头。
“还有,你们也不用过得那么节省了,爸爸的赔偿费都被他们吞了,这次就当是偿还。”
刘佳叹了口气:“哎,总觉得有些良心不安,好像在发死人财一样。”
“有什么可良心不安的?”周柠冷笑,“要不是他们,我们这些年也不至于过得那么苦,就当他们死了做件好事吧。”
“哎……你啊……”刘佳看着一脸冷漠的女儿,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何尝不知道那二老走了,儿子的抚养权才总算能回来,这笔不菲的赔偿款,更是让她养育孩子的压力大大减轻。
可这些小心思,终归是没办法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她是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死者为大的观念深入心里,是断断做不到像女儿这样冷漠决绝的。
母女俩渐渐没了话说,周柠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声音变得有些黯淡:“今晚我在你和外婆屋里挤一挤吧,明天我把房间里的东西收一下,带去学校,以后那房间就给周铭用吧。”
说完,周柠转身回屋,留刘佳在愣在原地。
她的女儿啊,表面上那么强硬、那么冷漠,可实际上却总是在让步。
只是,连自己的小小房间都要让给弟弟了,这个家,以后她还想回来吗?
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刘佳忍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