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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莫醒醒 第八节

    她替我盛元宵。我有些歉疚地说:“其实我订外卖就可以了。”

    “就怕你其实根本没食欲,不是吗?”她把小元宵放在我面前,说:“你尝一尝它。”

    我老实地说:“可我吃不下。”

    “你宁愿输葡萄糖,也不愿意吃东西。”她用一种心疼的眼神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眼神,只能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小元宵发楞。

    “这是我老家有名的桂花元宵。”她说,“桂花馅的小元宵,咬一口满齿的香。你不尝尝太可惜了。”她像哄小孩一样哄我,我不能继续无动于衷,只好拿起汤勺舀了几粒塞进牙齿缝里。

    果然是香。我又吃了几粒。

    她松了口气,用胳膊撑着脑袋看我吃东西,说:“你吃完之后上楼休息,晚上需要我过来陪你吗?”

    “你去陪我爸爸吧,我不要紧。”我抬起头看她,才发现她今天居然没有化妆——也许她自从回来之后就不化妆了,只是我一直没发现,她有了眼袋,还有些鱼尾纹,不像从前那样漂亮,取而代之的是很深的疲惫。

    我知道她一定很累很累。

    “你要注意休息。”我看着她说。

    她笑容可掬:“我不要紧。”

    我主动保证:“我会吃完东西,然后把碗洗掉。睡了一个上午,头都晕了呢。”

    她想了想说:“好,那我先去医院了。”

    我目送着她往外走的背影,禁不住说了句:“等他病好了,和他结婚好吗?”

    她停顿住了,转过身看着我,迟疑地问:“醒醒你说什么?”

    我大声地重复:“等他病好了,和他结婚好吗?”

    这一回她一定听清了,她微笑着,动容地问我:“你愿意吗?”

    “愿意。”我飞速地说完这句话,就埋下头大口大口吃元宵。

    我什么时候有过不愿意呢?自从他卧病之后,每天每夜我都只恨自己没有一手成全他们的幸福。我只恨过去不能重来,在他把自己喝伤之前,就让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或许现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我不敢再看许琳,只能把泪水流进余温尚存的元宵碗里。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起。

    许琳正好拉门出去,我听到她用一种惊讶的声音在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抬起头来,看到许琳已经走回来,提着两大包东西正往桌子上放。那么大的两大包东西放在小小的茶几上,好像要把茶几压断。跟在她后面的人,是他。

    他换了一套衣服,咖啡色的衬衣外罩着条纹毛衣,脚上也不再是那双笨重的翻毛皮鞋,而是爸爸灰色的旧拖鞋。

    “醒醒,江伯伯来看你了。”许琳说。

    “噢。”我“噢”完这一声后就飞快地站起身来。我真的不想见到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这个地方消失,逃到我的阁楼上去。

    “醒醒。”

    我的脚刚踏上向上的楼梯,他就喊我。

    我装作没听见。

    我飞快地上了楼。把小阁楼的门重重地关了起来,我希望他能知趣,知道在这里,他是很不受欢迎的,非常非常的不受欢迎!

    我用棉花球把耳朵堵起来,逼自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睡觉。

    棉花球只塞了一会就又被我从耳朵里扯了出来。其实我很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却什么也听不到。不过一会,我就听到门拉上的声音。

    我想他是走了。她总算是发现,其实我根本就不欢迎他,这个家根本就不欢迎他了吧。

    许琳似乎也跟着走了,因为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躺在床上一动也没动,只是觉得很累。

    不知何时,我睡着了。我又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到一个旋转的沙漏,就和米砂送我的那个一样,只是里面的沙子是绿色的。它倾斜着,一个角立在地面,不停的旋转,在雨水里旋转。

    第二天早上背了书包下楼,发现他买的东西还放在我家客厅里。我根本没有兴趣看看他送我的到底是什么。出门的时候,我一只手拎起一袋,把它们一下拎到楼下,扔进了小区门口那个肮脏的大垃圾箱。

    天气有些凉,我忘了带伞,也忘了穿厚的外套。好在雨水暂时停住了,我走过寒风凛冽的大街,上了气味难闻的公交车,往学校而去。早晨的公车还是一如既往的拥挤,但不知道为何,这种拥挤反而让我觉得安全。一个害怕孤单的人一直孤单,她该如何才能够回归人群?我望向窗外,冷雨在车窗上留下的痕迹还没有褪去,一道又一道,把窗外的世界割得支离破碎。

    我一直都记得高一时在女子剧团里,许曾对我们讲,一个哲人说:生命天生是场悲剧,或者就是为了对抗生命意义本身的虚无。那时我不是很信,现在才发现这多么准确。既然生命是一辆终究奔向无果的列车,我为何不趁早打开车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来提前迎接那场终究会抵达的黑暗的睡眠呢?

    我发现原来我真有这样一个好名字:莫醒醒。这是白然起的,只因我一生下来并不是嘹亮哭泣,而是沉沉睡着,不愿醒来。或许,我就是应该这样睡一辈子的。不需要醒来,不需要食物地,睡一辈子。

    2006年十二月的某天,莫醒醒坐在5路公车最后一排的最左侧位置上,掩面而泣,只因为她忽然发现,她所活的这短短十作年,原来都是一场空,谁也不会给予补偿。

    那一天的课,依旧上得恍惚。路理没跟我联系,米砂也没有。看来他们的排练,真的很忙呢。每一次拿书本,我都会触碰到书包里的那个小盒子。是的,那是我必须在今天送出去的祝福。

    他的生日。多么让人安慰的日子。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发一条短信给路理:“我5点半来男生宿舍楼下等你,可以吗。”

    他一定很忙,过了半小时才回:“好。”

    这一天天空中的云层压得特别低,几乎没有日光。偌大的天中校园像一个灰色的旧教学一样沉闷,只有男生宿舍楼前的那排梅树结出了弱小的花骨朵,在寒风中微微的颤抖。

    我背着书包裹着围巾戴着手套站在男生宿舍楼下,仰着脖子望向楼顶。

    那里是他的宿舍。

    实际上5点我就到了。冬天的5点半,天已经快黑了,冷风一阵比一阵强烈。

    我情不自禁地跺了跺冷得麻木的双脚,还是不愿走到里面的走廊里去等他。我只是想被冷风好好吹一吹,吹一吹我一片空白的大脑,最好能把我一直唐突跳动的心脏吹得走慢些。

    “喂!”他打了一把伞出来,遮着我的头顶惊讶地看着我说:“你等了多久了?”

    “没,”我慌里慌张地撒谎,“刚到。”

    “你没发现下雪了吗?”

    我扬起头,这才发现果然,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居然在12月份就迫不及待地降落,是想把整座城市都带入冬眠吗?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真是不敢置信。

    “提前来了应该通知我,或者,我去找你。”他靠近我,把伞罩住我整个身体,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哦,他在担心我。他在担心我不是吗?我的眼眶居然这么轻易就湿了,差一点掉泪。我恨我自己的第三,是的,这让人绝望的第三,唯有它才能解释我流泪的原因。我后退一步,迅速拉开书包拉链,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盒子取出来。

    可是拉开书包拉链那一瞬间,他送我的暖水袋却不偏不倚斜斜地从书包口子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我慌忙弯下腰去捡,他也同时低下头,先我一步把它捡了起来。他把伞给我,同时接过我的书包,拍拍绒毛暖水壶上的碎雪,把它放了进去才还给我。

    他熟练地做着这一切,干净利落,不露痕迹。我常常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从来都不出错?至少他在我的面前,从没有过一件傻事,也没有说过一句错话。我想,他在别人面前也是一样的吧。我终于有些能够理解为什么女生们都会对他如此趋之若骛,这因为他永远妥帖,永远周到,永远不会让谁失望。身边那些浮躁的男生们,没有任何理由不黯然失色。

    我不知陷入深思多久才缓过神来,看他一眼,他却在看我手中的盒子。我连忙把盒子递过去,对他轻轻地说了声:“生日快乐。”

    他恍然大悟的笑了,拍拍后脑勺说:“哈哈,我居然忘了。”

    “打开看看吧。”我说,可是一说完这句话,心就再一次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会喜欢吗?他会猜出是我做的吗?会不会有线头断了,被他看出做的并不好?

    他当面打开,惊喜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把领结从中间拎起来,说:“好精致的礼物。”

    转而他又严肃地蹙眉:“是不是花了很多钱?”

    我的心忽而盛满骄傲,像盛满露水的花,颤颤巍巍,难以自持,不由自主地说:“是我做的。”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居然有些嗲。我从来没在谁面前发出过这样的音调,真起打自己一个耳光。

    “哦?”他在自己衬里的棉衬衣领口比划了一下,赞许地说:“谢谢你,手真巧。”

    “没。”我只发一个字,声音也很小。

    “一起去吃饭?”他鼓动我,“送我这么好看的礼物,一定要请你吃饭才行。”

    “今晚你们不用排练吗?”我问。

    “排练也得先吃饭。”他说着,就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胳膊,往食堂的方向走。

    在这个大雪漫天的晚上,我们撑着同一把伞,向着灯火通明的食堂走去。我可以听到雪花落在伞上的声音,他呼吸的声音,甚至心跳的声音。

    他替我背着书包,把我送他的礼物紧紧握在手里。一切都很宁静,好像我的脚步再迈快些,时光就会消失一样。

    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米砂的短信。

    我没有打开来看它,令我自己也没想到的是,我居然慌乱地按了关机。

    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抑或逃避什么,我居然像撒了谎的孩子似的不敢面对家长。

    我只知道,我希望这条路能够无限延长,再延长,一直通到云端去。

    我始终无心向学,可全市联考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全市联考相当于期末考试,天中最为重视,照例会给一周的时间在教室自习。天中的好学生们都学得走火入魔,伍优更是每天都带着风油精上课放学,宿舍里也全是那种使人晕晕的味道,不过却没有人对她嚷。因为蒋蓝又走了。这次她什么也没收拾,连书包和自己最钟爱的名牌化妆品都没有拿,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米砂的床铺又恢复了安静,宿舍里的生活又开始乏味至极。

    对于她这一次的出走,倒是没再惹得学校里风声水起,她似乎已经不算是天中的新闻了。只有米砾某天倒了一杯咖啡从我身边经过,问我说:“你猜蒋蓝去哪了?”

    我摇摇头。我不想知道,也没必要关心。他用一把小勺子搅着杯子里的热咖啡,一边搅一边说:“嘻,她好像被哪个导演包上了,不出三个月就是明星了,玉女派的。”

    哦,是吗?可我不关心。我一天比一天更觉得时间太慢,有时候甚至出现幻觉和幻听。唯一确定的相信是对两个人的,一个是路理,一个是爸爸。天中的破规矩是每次大考必然封校。我只能用所有的时间来胡思乱想,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叉。高三楼仿佛被施了睡眠魔法,所有人都埋着脑袋,不知在作甚么,每天都安静的怕人。我常常站在楼梯上朝他的教室望过去,只是太远,我总是看不到他的位置。我不能去打扰他,也不想给他发短信,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望过去,哪怕看不到。

    我已经三天没去看爸爸了,心里始终牵挂,只能给他打电话。

    一般都是许琳跟我说话,我让他接时总不凑巧。他不是去验血了,就是睡了。只有一次,他终于接上我的电话。

    “醒醒啊,”他的声音听上去还算精神,唠叨的习惯却改不了:“我好像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哪痛没哪痒了,他们还整天让我做这个CT那个检查的,搞得我头大!咳!好歹我也是当过兵的!”

    他似乎在电话那头拍了一下胸脯,又咳嗽起来。许琳连忙抢过电话,说:“醒醒,你爸爸感冒了,别让他多说话。”

    “好。”我顺从地说,“我明天考完试就来看他。”

    “你考完试他可能就转院了,”她似乎跑到了门外,压低声音说,“南京那边都安排好了,醒醒,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看好吗?”

    “许阿姨你讲。”

    “我现在调到南京去了,你爸爸也要到那里治病。我们有个想法,想把你也转到南京的学校去,也把你的病给好好瞧瞧,彻底治好了,你意下如何?”

    “是你和爸爸的意见吗?”我说。

    “是的。”许琳说,“你江伯伯认得一个相当不错的医生,说是像你这样的状况已经治好几例了,都很成功!”

    原来是他!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的是,他到底安了什么心。像他这样的禽兽,难道是又想把许阿姨从我爸爸身边再骗走?这完全有可能!可是,爸爸到底跟他有什么仇恨值得他这样报复呢?还是他一直都不甘心,因为不曾真正地完全地占有白然?

    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一夜,艰难睡去。

    第二天的英语考试,我竟然在考场上睡着。我把只答了一半的试卷往讲台上一丢,就逃也似的冲出考场。不及格就不及格,我现在只想着快点去医院看爸爸。

    可走到楼梯时撞上了一个人——是米砂!她今天化了妆,还穿着那条我为她做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笨拙的羽绒服,样子很滑稽。

    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我的胳膊,瑟瑟发抖地说:“走!快走!还有半个小时我们的节目就要开始啦!我在这等你等得好苦!”

    米砾从她身后窜了出来,手上拿着钢笔盒,看样子也是刚考完试。

    我犹豫着:“可是,我得去医院看我爸爸。”

    米砂拉着我的胳膊央求道:“求你了,看完再走好吗?只演十分钟,演完我和你一起去。醒醒,你上次都没看到我的表演,这次千万不要错过了,行吗?”

    米砾在一旁连连称是,说:“路王子和米二的合奏,超酷的!不看可惜,连我都牺牲宝贵时间了!”

    米砂飞快地踩了他一脚,他只是嘿嘿笑。

    “好吧。”我点点头,答应了。

    依然是花蕾剧场。

    我远远看到路理也走了过来,我的心随着他脚步的临近而越跳越快,这种该死的感觉,真让人双腿发麻。等他走近了我才敢看他,却不是看他的脸,只敢看他的衣服。他佩戴着我送他的领结,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和他一旁的米砂相映生晖。

    米砾很熟络地捶了他一下,说:“真是帅呆了嘛!!”

    哦,看来他们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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