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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里的女孩

    入选原因:

    我读书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个特漂亮的女生,但是她跟我说过,她很孤独。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痛苦,虽然她痛苦的样子也很漂亮,但是我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后来我就写了这篇《塔里的女孩》。很长的一段时间,这篇小说都是我自己最最喜欢的。它获得当年《少年文艺》最受欢迎的作品奖。

    希望你也会喜欢它。

    塔里的女孩

    在我还是个小小女孩的时候我就一直想,等到有一天我长大了,既青春又美丽,不知道会有多好。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了,像一朵含苞的花,没有声音地便在某个很平常的清晨悄然开放,于是我开始有一种甜蜜的恐惧,预感到总有什么事要发生,吉凶未卜。

    现在的我开始明白再美的东西总有昙花凋落的一刻。时日翻飞,我也将渐渐地老去,像完成一部长篇小说一样完成我的一生。唯一应该做的是趁年轻时寻求到几段精彩的情节给自己也给所有的有意无意中读我的人。

    我叫静。

    很普通的名字。

    但我非常漂亮,这就决定了我今生今世无法做一个安分守己普普通通地按常规长大的女孩。

    十五岁前美丽对我只是戴在头上的花冠,自己未曾看到,十五岁后我才真正地切肤般体会出它的价值。对身边别的女孩来说,我多出了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一笔让我时忧时乐不知是祸是福难辨优劣的财富。

    那年我考上了市重点中学的高中。

    这对于念了九年子弟校的我来说,无疑是生活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好几个夜晚我重复着一个相同的梦境,梦见重重浓雾中一扇神秘的门徐徐地朝着自己敞开,如“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般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久久荡……

    至今想起我初进校的那段时光,心中仍有一种很幸福的悸动。我毫不怀疑地想多年后当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再重忆这段初绽芬芳的少女时代,这种悸动仍会卷土重来催人泪下。

    从我跨进校门的第一天起便被封上了“校花”的称号,在众口相传中我差点变成凌驾于林青霞张曼玉嘉宝和费雯丽之上的圣女。

    于是打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一下课便总有三三两的男生女生有事没事探头探脑地走过我们的教室,脸上带着那种就要一睹大明星风采的惊慌的喜悦。琪是我的同桌,大眼睛尖下巴短尖发,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夏天的浪漫气息。她拍着我的肩膀说静你最好去请个交通警察来出了交通事故你可负不起责任哦。

    琪说得一本正经反倒不像开玩笑似的,我惴惴不安地享受着这份虚荣,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窃喜的感觉,仿佛那是对自己善良天性的亵渎。

    我从小在厂里长大,厂在郊区可什么都有。银行邮局市场电影院娱乐中心百货商店,简直就是一座繁华的孤城。但和琪没相处几天她便说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儿。听爸妈说我们以前的老家在海边,出门便是一汪幽蓝幽蓝的海水,后来为了支援内地建设才随厂迁到四川来的。琪听了说真是可惜,你要是在海边长大不知有多飘逸。她直言不讳地说静你身上还缺点飘逸的气质,那对女孩特别是漂亮女孩来说很重要。

    不管琪说这话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为着有人这么率直地同我说话我心里升起满满一湖温暖的安慰,从此把琪当作朋友。

    琪比我大一岁,但比我懂事许多,谈笑之间总喜爱以姐姐自居。琪不漂亮,但相当有气质,特别是戴着夏天那顶宽边草帽的她总会令我不可压抑地怦然心动。

    我常想,时空可以将人生割为一段又一段,每一段都有着不同的人陪你共行。我之所以愿意将最青春的一段留给琪,是因为我感到她一丁点儿也没有把我和“林青霞”什么的联系在一起。至少在这三年里,我一定可以同她肩并肩地哭肩并肩地笑肩并肩地去生活。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

    一切都是因为凌。

    凌闯进我生命里来时我十六岁。十六岁的花季,开得灿烂缤纷夺人眼目。从我第一次红着脸惊慌失措地告诉琪有男孩约我看电影怎么办。那时,我已经习惯在世人仰慕或嫉妒的眼神下自然地生活,对那些写满了各式各样热烈字眼的信也不再感到新奇和惶然。只是不知怎么仍穿不惯稍显新潮的衣服,在衣着打扮上差涩得离谱。

    妈妈四十岁了,可看上去年轻而又美丽。她最不能忍受我这一点,三天两头便对我说一次少女在衣着上应该有少女的风采。琪却不同,她曾蹩脚地幽默我说:“乌鸦的翅膀绝对遮不住太阳的光芒,静你是个不求名利不慕虚荣的好女孩。”

    如果,如果不是遇到了凌,我想或许我的一生就那么我行我素地过来了。那些日子我未曾计算过自己的梦想,但我知道它们少得可怜。因为对自己来说,想得到的东西总是来得太容易,所以我不懂什么叫追求什么叫珍惜,所以我没有机会去明白唾手可得的东西原来也是最容易失去的。

    那是在一个春日午后。

    那年的春天,春意特别的浓,春风春雨浓得像一个无法化开的梦境。由于琪中午回家吃饭,所以中午的时间对我来说是比较寂寞的。透过教室的窗口看出去,那片湛蓝而高远的天空被校园的树木支离得很破碎,凌就那样走我的视线里。

    在他走进教室走到琪的位子前站定时,我明白了他找我,于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突然笑了,这一笑反而让我觉得有些窘然,把头掉了过去。

    “我是琪的朋友,”他在琪的位子上坐下,“找你帮个忙好吗?”

    “什么事?”我奇怪。

    “本来想让琪来说,但想想还是自己来比较好。”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叫凌,高二的,我想画一幅以少女为题材的画,请你做模特儿好吗?”

    “你要考美院?”我问他。

    “是的。”

    我顿时对他产生了好感。小时候的我是挺喜欢画画的,还描着小人书画过好长一段时间,那时最羡慕的就是穿了长长的上衣紧绑绑的牛仔裤背着画夹打大街潇潇洒洒走过的女孩。只是随着年龄和学业的增长,这个梦已经渐淡渐远模糊得遥不可及了。这个叫凌的男孩牵痛了我对儿童时代的一种神秘而久远的回忆,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答应他还是拒绝他。

    “很冒味,是吧?”他微微笑了,接着说,“要知道这事对你来说很枯燥,既浪费时间又没有报酬。”

    “那你还来找我,还告诉我这些。”

    “有万分之一的把握又何尝不可一试呢?你考虑一下好吗?我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都在教学楼底楼那间画室里。”

    说完,他站起身来,刚要走却又俯下身来真诚地说:“很怕你让我失望,真的。”

    凌走时我很注意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不算高,瘦而有力,一个画家的背影。

    那天琪一来我便跟她说这事。琪告诉我凌是她小时候的邻居。“他是全校最多才多艺的学生,”琪说,“音乐美术文学无所不能,但最爱的是美术。”

    “他是你的朋友,我不好拒绝呢。”

    “小姑娘,”琪轻拍一下我的肩,“别整天锁在你美丽的象牙塔里,去多认识些朋友对你有益处。”

    中午的校园一如既往的宁静,我推开那间画室的门,门很旧,吱吱地响了好一阵,这一瞬间的镜头与我那不断重复的梦境奇异地吻合,我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冥冥之中的命运。

    凌用半个多月的时间完成了那幅画,他把它叫作《多梦时节》。

    真的,再也没有比少女时代更多梦的时节了,我坐在画室里,用眼光一遍一遍地温柔抚摸它,为凌的才华而深深折服。

    画面是一个少女抱膝坐在地上,头半低着,长发和睫毛都细细地垂下来,脸上的表情很柔和,柔和得如同拥有世间的万物一般,在她身后是一棵树,树干很粗却显得很轻,空空洞洞的没有灵魂地立着。

    “瞧你多美!”凌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递给我一支冰淇淋,一面又说,“就这点报酬,小姑娘,权当作庆贺吧!”

    “小姑娘?”我不满。

    “怎么了,琪不总是这么叫你吗?我叫就不行了?”

    “你和琪一块儿长大?”

    “是的,我们熟悉彼此的童年。”凌将那幅画挂到墙上,“小时候的她就懂事得让我惊讶。”

    “凌,”我忍不住问他一个我憋了很久的问题,“人是不是有了美丽就什么都有了?”

    “当然啦,”他笑嘻嘻地答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真的?”我望着他。

    “怎么会?”他随即正色道,“要有才能,人没有才能在哪儿也无法立足。”

    “可我什么才能也没有。”我哀怨地说。

    “别忘了你有青春,有了青春便有无数次的机会。”

    凌鼓励地看我,他的眼是片温温暖暖的海洋,我落进去不知不觉。

    爱上凌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如同一篇散文的开始,不加任何的修饰也没有任何的预兆。我就那样没有什么理由地迷恋上他的一言一行,起初的我甚至还不知道,原来那就叫作爱情。

    不去画室的日子,我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空荡而呆板。夜以继日地,我思念着凌,渴望着见到他。但少女的矜持却不允许我有任何主动的行为。唯一的机会是在每天课间操时,只要精心地计算好出教室的时间和速度,就能够见他。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交谈,哪怕只是轻轻一笑作为问候,我的心里也会尖锐地腾起一股传遍全身的幸福。

    谁说漂亮的女孩不懂爱,谁说?

    周末。

    我邀琪同我一起坐了厂车去我家玩。那夜同爸妈一起看完一部让人笑破肚皮的喜剧片后,我俩便躲进了我那间小屋里。

    琪把我的小录音机打开,轻柔的音乐立刻如细雨一样弥漫了房间的各个角落。音乐中灯光下琪的眼显得又黑又亮。“我们来跳舞吧。”琪热切地说,不由分说地将我从床边拉起来,“来,我来教你跳三步-四步-华尔兹。”

    琪的热情感染了我,我开心地随着她旋转起来。虽然小屋的空间有限,但我们的舞步仍慢慢地娴熟优美,我感觉到青春的气息在四周如和风一样地涌动,凌是多么英明,他知道有了青春便有无数次的机会,他是多么英明。

    意犹未尽,我又把妈平日给我买的我极少穿的衣服拖出来,一件一件地穿给琪看。

    “怎么样,好不好看?”我忐忑。

    琪不语,微笑。

    “穿什么好一点?”我再问。

    “新娘服最好!”琪冷不防把一条白纱裙扔到我头上,“这是头沙。”

    “哎呀!”我赶忙把它从头上拂下来,“永远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的。”

    “会有的。”琪一本正经地说,“静,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实在应该穿漂亮点。”

    “是不是有了美丽便什么都有了?”

    “倒也不是,但美丽是你的长处,美丽的青春多令人羡慕。”她感喟。

    哦,不,琪。你不知道凌,你不知道我心中的凌,我与无数平凡的女孩一样守候着心中的花季早日来临,我没有童话里的魔杖,点什么有什么,哦,我没有。

    独守着这份星光一样一泻千里的情愫,我很陶醉,我甚至没有任何奢求,我想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千年万年,沧海桑田,这个秘密将永远如春天般滋润在我的心里,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

    然而,然而就在琪替我将那条白裙挂回衣橱时,她却用一种相当随意的口气问道:“静,喜欢凌是吧?”

    “喜欢凌是吧?”

    “喜欢凌是吧?”

    ……

    我惊愕,继而沮丧。

    我与琪毫无芥蒂的友谊就此告了一个段落,我不知道是谁的错。但我怨恨她没有余地地洞悉我的一切,我甚至疑心她曾因窥见过我心中因凌而起的大悲大喜而幸灾乐祸过。这就如同我和琪之间本隔着一张薄且透明的纸,琪透过它清楚地看到我倒也无所谓,可她却把它戳破了。

    为此我久久不能释怀。

    琪熟知我的心事,有一次她带着尴尬的神色说:“静,我知道有些事该你一个人独享的,我没有刻意地想闯进你的世界。”

    “琪,你在说什么?”我一派天真,“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省教委要到学校来检查。我们停了半天课来做清洁,那架势恨不得去借消防队的高压水龙头来将全校上下全都冲洗几遍。

    刚好轮到琪他们组办班上的黑板报,老师说我们班是全校优秀班集体,说不定教委的人会到我们教室来看一看,所以板报一定要出好要有新意。

    琪自然去请来凌帮忙。

    “嗨,小姑娘!”凌一进教室就熟络地同我打招呼,“好久不见,等厂车吗?”

    “是的。”我回答他,“挤公车实在是吃不消,这一个多小时刚好够我复习完当天的功课。”

    “怪不得不见你怎么用功成绩也不赖。”琪笑着接话,然后把彩色粉笔直尺三角板一古脑儿塞到凌的手里。“开工开工,”她说,“速战速决!”

    我一心一意地把心思放到泰戈尔那本《沉船》里去。

    板报出来不久便有传闻说琪恋爱了还是青梅竹马。

    琪对我说这些人真是没意思说就说呗谁说了谁烂舌头。

    我不相信。

    凌是要在这个世界大展拳脚的人,他才不会傻乎乎地把他的美好前程葬送在一场不成熟的恋爱里呢。

    但我见过琪和他的背景,夕阳西下的余晖里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其懵懂却极其渴望的心情。

    不知道凌要是知道我对他的感觉会怎么想,但他只不过当我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塔里的女孩”。怎么可以这样呢?我觉得我应该尝试去懂得去学会很多很多的东西。我要让凌看到我美丽的外表下面蕴藏着的许许多多灼人的光芒。

    就此我走到生命拐弯的地方。

    杨来得正是时候。

    杨是技校生,毕业后在我们学校附近那所小单位做了会计,工作一年多了可看上去仍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来得正是时候。

    那时的我很想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滋味,我希望有人来替我揭开它的面纱,但绝不是凌。爱情可以教会我很多,我固执地想。

    杨起初是给我写信,厚厚的信封全由邻班那个高高大大的女生传来,毫无遮拦。后来又到电台给我点歌,林志颖的《等待的男孩》。或是守在校门口一语不发地看着我进进出出。琪说这人不怀好意,天天放学自告奋勇地留下来陪我,送我上了厂车她才回家。

    杨一如既往,只是有一次别出心裁地送来一束花,大红的一玫瑰在课间操后突然出现在我桌面上,斜斜的“Y”字母让我的心情在惊喜与不安中几度流转。以前在小说中读到在电视中看到送花的情景,心中总有一种温柔的牵动,年轻的岁月美如花,杨替我圆了一个潜意识的梦,我觉得该回报他一点什么。

    于是我给他回了一封信,告诉他我要全心全意去迎接期末考试,有什么事等考过再说,还有就是谢谢他的花。

    杨果真销声匿迹。

    再见到他是在我高一的最后一天,我穿了一条蓝色的裙子,手里握着一张还算满意的成绩通知单,阳光明媚的一个夏日。

    “嗨,杨!”我主动招呼他。

    他先是一愣,随即就笑,杨的笑竟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那么纯真那么明朗。

    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我想转身逃开,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我急于要从自己的象牙塔里走出来,心灵深处有个不纯洁的声音反复提醒杨可以帮我。这一切因年轻而萌发的草率使我在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来不及去细想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假期里琪最先来看我。

    她的头发长了些,轻轻地拂在肩上,夏日的阳光将她的脸晒成那种健康的红色。说真的,琪的大度常常使我产生一种极度的愧疚感,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种感觉藏起来,不让自己看见,更不让琪看见。

    “假期打算做什么?”琪问我。

    “还没打算呢。”

    “我接了两个家教,两个都是都小学毕业生的启蒙英语,我想我能做好的。”

    “凌呢?”我忍不住轻轻问。

    “他正四处筹钱准备去西双版纳写生呢,一个人去,够胆大也够浪漫的。”

    我一点也不奇怪,这正是该凌去做的事。我记得在学校展览处的的橱窗里曾见过凌一张照片:戴了顶破草帽,脏兮兮的衣服,光着脚丫踩在泥地里,活脱脱一个乡下人模样。凌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总令我无限感动。

    琪第二次来杨也在。

    杨其实并不常来,因为有工作在身的缘故,所以在假期中百无聊赖的我也乐得偶尔和他一起去看场电影或溜溜冰什么的,最主要的是杨是那种可以与你面对面坐着谈心的人。

    是否我在利用他的感情?我不给自己时间想下去,我不让自己内疚。

    琪见到杨并未露出丝毫惊奇之色,而是自然而又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倒是杨显得极为局促不安,不时地以喝茶来掩饰他的窘态。

    “凌今天走了,”琪说,“我和哥去火车站送他来着。”

    我装作没听见,故意转头对杨说,“你记得回厂请假哦,你答应过明天陪我去爬山的。”

    “好,好。”杨宽厚地答,“我看我还是先走吧,你和琪好好聊聊。”

    杨走后琪问我:“静,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只是朋友,杨待我很好。”我低声说。

    “杨可不这么想,”琪真诚地说,“不要玩火。”

    “是的是的。”我说我知道。

    杨是心甘情愿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然而那夜我却做梦,梦见满地的黄沙,杨满身是血地立在我面间,眼神里充满怨毒和愤恨。

    辗转惊醒,竟浑身颤栗,再难入睡。

    杨的20岁生日。

    他们厂的工会要为他举办一场舞会。

    除了厂里的同事以外,杨还邀来不少他的老同学和老朋友。虽然琪和我刻意打扮了一番,甚至还淡淡地化了个妆,但夹在中间仍是不可阻挡地流出一股学生味来。

    “也许我们不该来的,”我贴在琪耳边说,“我总觉得这儿的气氛不适合我们。”

    “既来之,则安之。”琪说,“见见世面也好。”

    杨请我跳第一曲,我们隔得很近,我闻到他新西装上发出的隐隐香味,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眩晕。这才想起原来竟是第一次与男孩共舞,想到这儿我不自觉地背挺了挺,本不娴熟的舞步愈显慌乱。杨似乎并未察觉,目光游移不定,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女歌手的声音如泣如诉:

    ……

    常在你的天空天空握住他的温柔

    我的泪水始终没有停过

    我可以给你无尽的等候

    取代你的融化些许的冷漠

    哦……

    爱情的故事对我

    就像一场空白等候

    哦……

    爱情的故事对我

    就像一场没有开始的梦

    ……

    蓦然间瞥见琪紫色的衣服,她正与一个高高的男孩在旋转,那男孩子有着与凌极为相似的眼神。

    凌,我突然狂猛地想凌。远方的他可好远方的他可平安?

    那一夜我是所有男孩的目标,我没有拒绝任何人的邀请,带着微笑与他们共舞与他们交谈听他们有意无意的赞美时我也有过虚荣心极度膨胀的罪恶感,但它却只是在灯光闪烁中一飞而逝,那夜的我刻意要放纵一下自己的青春。

    华宴散尽。杨送我归家。

    公车的站牌下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我摸摸自己的脸,有点烫,那种刚刚做完主角的兴奋还没有消退,我甚至遗憾这么快就到了落幕的时间。

    杨突然用手环抱住我的肩膀,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静,你不知道你有多出色,我从来,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幸运。”

    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和惊慌像海水一样漫过我的心头,我挺直了背,用一种尽量镇定的口气说:“杨,杨,请你不要这样。”

    杨像被烫了似的放下他的手,脸顿时涨得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对杨说,看他一眼我相信他能从我的眼神里读出深深的抱歉和内疚。

    杨想笑得很宽容却异常的苦涩。

    凉凉如水的夜风轻轻拂过,我欲哭无泪,或许这许多的错都在于我们太年轻?或许这许多的错都因我从象牙塔里急急迈出而迷失方向?

    很宁静的夏夜,我热得无法入睡,倚在床头读陈丹燕的小说。

    陈丹燕是琪介绍给我的,琪说她专写少女题材的小说,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借来看,渴望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出现在她的书里,并有一个已经设置的美好结局,那时我将不再迷茫,一切有多好。

    妈妈走进来,替我将呜呜作响的吊扇关掉,提来一盏迷你扇放在我床头,这才挨着我坐下。

    “睡不着?在看什么书呢?”

    “向琪借的。”我说,“妈妈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工作呢。”

    “都长这么大了,”妈突然很慈爱地抚摸了一下我乌黑的长发,有点感慨地说,“小静,爸爸妈妈工作太忙,平时和你聊聊天的时间似乎都没有,你不会怪我们吧?”

    “怎么会呢,我能照顾自己了。”

    “女孩子太漂亮了麻烦多一些,”妈妈闪烁其词地说,“要把握好自己,嗯?”

    “是的妈妈。”我说,想到他可能是指杨,于是补充道,“杨和我是好朋友。”

    “我相信。”妈妈说,朦胧的夜色中我再次惊异于她的美丽。小时候谁都羡慕我有个天仙似的母亲,长大后谁都说我是她的再版,看到她我恍若看到二三十年后的自己,那时的我是否也和她一样,每天辛勤工作支撑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在另一个美丽小女孩身上延续自己的梦,青春被渐渐遗漏,一代又一代,就是这样的吗?就这样长此一生吗?

    于是常常会有那么一刻,无论站着或坐着,无论正在做着什么,我会很清晰地想起自己来,想起自己仍是芸芸众生中极为平凡的一分子而岁月却不待人,就有一股揪心的疼痛。

    美丽,美丽有什么用?

    陈丹燕没有给我答案,陈丹燕他前盐液雎粤耍窍肮甙丫低范宰汲笮⊙迹舭滋於烀览鐾獗戆白诺钠1褂胛拗?

    啊,原来小说是不可以指引人生的。

    新学期。

    又开始有人在我们教室门口转悠,琪告诉我他们是才进校的新生,慕名而来看看我。

    我没有什么感觉。

    凌才是全校最轰动的人物,他西双版纳之行的摄影和绘画展在学校举行了好几天,谁都知道他。

    我却没有去看,我不想见到他,宁愿远远地猜想他的辉煌,我深知自己的肤浅和凌的出色注定了我永远也走不进他的生活,哪怕只是朋友。

    就当他是我人生小说里一段错过了的章节,轻轻地删去罢了,我的作品,精彩或沉闷,总得由我自己来完成。

    可是杨呢?杨怎么办?

    课间的时候,杨为我送来香喷喷的面包;为了一本并不重要的参考书,杨为我跑遍了整个城市;他甚至云买了辆蓝色的摩托车来学着开,计划着每天送我放学上学……

    而我唯一能做的却是千方百计地避开他,寻求不与他见面的理由,为此我甚至唯心地和另几个男孩一同出去游玩。这一切杨会看在眼里,他会悄悄消失的。我祈祷,我不敢在对他,我对不起杨。

    直到那天琪说:“去见见杨吧,静你得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代价?琪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满成份,连琪都这么看我,我怎么办怎么办?

    放学后路过操场,我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间画室走去,吱吱作响的门使我好像一下子掉进了时光隧道里去,久久回不到现实。

    “静,怎么是你?”凌惊奇地说,“我认为你前几天该来捧捧场的。”

    我看凌,他变得又黑又瘦,却仍是一张充满生机的面孔。这世界有一种人,工作可以使他们精力充沛万事皆喜,凌和我爸妈一样,他们都是这种人。

    环顾四周,竟发现那张《多梦时节》仍挂在那儿,走过去摸了一下,有极不真实的感觉。

    “来看看自己?”凌笑着问。

    “再不是自己了。”我低声说。

    “每个人都会有做错的时候,”凌温和地说,“这一切没有关系。”

    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有一个女孩,”我看着那幅画幽幽地说,“在人群的赞美和簇拥中曾以为美丽的自己拥有世间的一切,可是塔里的梦是无法放飞的,当她走出来接受外界风雨的冲洗时,才发现自己几乎一无所长,稍不经意就伤得手足无措。”

    “要相信有美丽的错误才构成完整的人生。”凌认真地对我说,“我们还年轻,不是吗?”

    “凌,爱情是什么?”我问。

    凌不答,容忍而理解地看着我。

    我失声痛哭。

    琪何时进来的我不知道。她和凌都没劝我,一任我将这一年多来所有的惆怅迷惘伤心和愧疚彻彻底底地溶解在泪水里。

    良久,琪才替我擦干泪,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怎么懂爱情呢?我们都还那么年轻,不是吗?”

    “一生中,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不同的精彩。”凌大声对我和琪说,“我们不能操之过急,得趁年轻时代为自己抓住点什么。”

    我停止抽泣,何时真正踏出误区给自己一个清静明朗的心境?我不知道。但,该是面对杨的时候了。

    “去吧,”琪说,“杨在等你。”

    走出画室,才发现领导的阳光是那么的灿烂,灰色白色的鸽子在晴空中自由翱翔,这是塔外的世界吗?如此安谧恬静如此温柔美好。

    抬眼看,校门口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还有一辆蓝色的摩托车。

    那是杨,我知道。

    稍稍一怔,我快步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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