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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差 正文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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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戴瑶用力敲着防盗门,对门开了,一个戴着绒线帽子的老太太探出头来。

    “别敲了,人都出去了。”老太太说道。

    “您看见了?”戴瑶问道。

    “今天白天就有人来找她,在门口敲了老半天,她假装不在家。”老太太不屑地说道,“其实她一直都在家,刚走不大会儿。”

    “今天白天找她的是什么人?”戴瑶继续问道。

    “是几个女的,看着都挺有文化的。”老太太说道,“也不知道她又怎么惹着人家了。”

    “那她孩子是不是在家呢?”戴瑶指着门问道。

    “是吧,没听到孩子的动静。”老太太扬了扬下巴,“你去看她家窗户根底下看看,开没开灯,开灯就是孩子在家呢。”

    曹姝月家开着灯,他们一进院子就看到了。

    “叫派出所来吧。”戴瑶说道,“把开锁的叫来。”

    楼道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两人走到外面等着。

    这时曹姝月从远处走来,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

    曹姝月家还是乱得像刚被洗劫过一样。她默默地把铺满沙发的鱼干一样的衣服拢成一团塞进衣柜,然后去卫生间洗了手,回来蹲在茶几旁边,卷烤鸭喂孩子吃。

    孩子吃了两个,摇了摇头,曹姝月给他拿了一瓶可乐,推着他的后背往卧室走去。孩子经过戴瑶身边的时候,擡起头看着她,但什么也没说,被曹姝月推走了。

    曹姝月把孩子关在卧室里,然后回到客厅,蹲在茶几旁边,低着头给自己卷烤鸭吃,也不搭理戴瑶和祁亮。

    她脖子上还裹着纱布,吞咽时不时疼得皱起眉头。

    戴瑶和祁亮看着她把一盒烤鸭全部吃完。她把餐盒收回塑料袋里,然后起身从两人中间穿过去,把塑料袋扔到门口,发出几声乒乓的声音。

    她走进卫生间,很快抱着一大摞衣服出来。她经过两人中间的时候,散开一股馊了的味道。戴瑶皱了皱眉头,看向祁亮,祁亮也皱起了眉头。

    曹姝月抱着衣服来到阳台,叮铃咣啷地把衣服晾好。她自己也被熏得咳嗽了起来,于是打开了窗户。

    衣服晾好之后,她坐回到沙发上,瞪着戴瑶和祁亮。

    戴瑶看着曹姝月,她并没有感觉冒犯,她知道这个女人摔摔打打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恐惧。

    她只是觉得无奈。

    祁亮开口道:“我们来,第一是想感谢你。”

    曹姝月看向祁亮,脸上毫无表情。

    “因为你那天返回来救了我。”祁亮说完后点了点头。

    曹姝月没有说话,脸上还是毫无表情。

    “第二是想和你说一个情况。”祁亮继续说道,“那天袭击你的男人,他是你大儿子奸杀的那个女孩的父亲。”

    曹姝月这次终于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把他抓了,他要负什么刑事责任,这个得法院判。但是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他早晚会出来的。”

    曹姝月猛地抖了一下。

    “还有就是,我们不可能永远跟着你。”祁亮说道,“而且就算我们给你提供保护,你也没有按照我们的要求报备,就像刚才那样。”

    “我就去趟超市也不行吗?”曹姝月终于开口了。

    “这就是问题。”戴瑶接着说道,“这样是不可能长久的。”

    “那你们为什么要把他放出来?”曹姝月瞪着戴瑶,“你们明知道他出来会来杀我,为什么还要把他放出来?我要怎么做?你们告诉我,我要怎么做?幼儿园也来找我,逼着我们退园!你们是说好一起来逼我们死吗?”

    说到最后,曹姝月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

    “你们可以换个城市生活。”戴瑶说道。

    “我哪儿也不去!”曹姝月哭嚎道,“滚!滚!”

    哐当一声响,孩子打开卧室门,拿着一把玩具刀跑了出来,他跑到曹姝月身前,发狠地瞪着戴瑶和祁亮。

    “你们欺负我妈妈!我杀了你们!”孩子尖着嗓子喊道,双手挥舞着刀朝两人砍去。

    曹姝月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母子俩同时哭了起来。

    祁亮和戴瑶对视了一眼,在哭闹声中离开了曹姝月的家。

    “我周的五飞机,从今晚开始,咱们连喝三天。”胡龙龙醉意朦胧地端起酒杯,“一醉方休。”

    以宋一星对胡龙龙的了解,他说连喝三天,肯定今天就是最后一次了。于是宋一星也端起酒杯,说道:“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唉——”胡龙龙一口喝干,“就算再回来,也要等过些年以后了。”

    “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胡龙龙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老宋,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就交下了你一个朋友。”

    “我也是。”宋一星点了点头,一口干掉了杯中酒。

    胡龙龙放下酒杯,说道:“老宋,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别见怪。”

    “不会。”

    “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经济条件最不好的。”胡龙龙把手伸过桌面,拍了拍宋一星的肩膀,“但是你是我见过最不贪钱的,人品最好的。”

    “哪有。”

    “他们都以为我傻,其实我是装傻,你们所有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胡龙龙指着宋一星,“谁是冲着我的钱来的,谁是冲着我这个人来的,我都心里有数。那个赖雄基,家里也不缺钱,至少比你家要好多了,但你看他那副算计的嘴脸,从大学到现在,二十年了,一点都没变!”

    “他找你了?”

    胡龙龙摆了摆手:“可怜我这么多年,碰上的人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唯独你,宋一星,唯独你啊,你是冲着我这个人来的。你是我唯一的欣慰了。”

    “他干什么了,把你刺激成这样?”

    胡龙龙给两人的杯里倒满酒,说道:“这种人以后你要小心提防。尤其你们在一个行当里,他一定会憋着害你的。你可千万别有把柄让他抓着。”

    胡龙龙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宋一星,宋一星点了点头。

    “听见没有!”

    “听见了。”

    “听见了怎么办?”

    “我把他微信删了。”

    “对。”胡龙龙用力地点点头,“但是还不够。你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把所有人都当好人。我告诉你,你坐这个位置,就足够让别人对你起杀心了,把你弄倒了,他们才能分食你的利益。”

    “明白。”

    “你明白个屁!”胡龙龙重重地叹了口气,颓丧地躺在沙发上,“你还记得当年有人在BBS上散布你的事,还有人给你申请的大学发邮件,那都是赖雄基搞的鬼。他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你不防着他,就一定会被他吃掉。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了。”

    宋一星端起酒杯,说道:“我一定听龙总的话,以后小心做事,绝对不让赖雄基之流的小人有可乘之机。”

    “不光是赖雄基,咱们班很多人你都要小心。”胡龙龙挣扎着坐起来,端起酒杯说道,“二十年同学会你就别去了。”

    “好!你说不去就不去。”宋一星和胡龙龙碰了下杯。

    “我也知道,出人头地不能衣锦还乡,就像锦衣夜行。”胡龙龙说道,“但是还有句话叫闷声发大财。你跟这帮人没什么好炫耀的,把你父母接来,让他们安度晚年是正事。多认识点高层次的人,争取再往上跨越一个阶层,这才是正经事。”

    “我明白。”

    “这么多年,我就你一个朋友。”胡龙龙有点动情,“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朋友遍天下,现在才发现,能坐在一起喝点酒,说说心里话的人,就你一个。”

    “我又何尝不是。”

    宋一星忽然想起胡龙龙替他作证的事,这团沉眠在他心底的怪物忽然惊醒,搅起了波澜,混合着酒气涌上头顶。

    “龙龙。”

    “怎么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宋一星闭上眼睛,他觉得天旋地转,心底的怪物拼命往外钻,好像随时能从嗓子里钻出来。

    可是他浑身发麻,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他听到胡龙龙不断催他,问他有什么事没问。他紧闭着嘴,全部力气都用咬合牙齿上。

    你真的要问吗?你就这么想知道吗?这件事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失去一切都无所谓吗?你没有杀她,就算你做错了什么,你也已经用自己二十年的人生赎罪了。

    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我想问你。”他听着自己的声音,“你家老三是试管吗?”

    “你问这个干吗?”胡龙龙笑了起来。

    宋一星睁开眼睛,望着窗边的灯笼,缓缓说道:“我也想,有个孩子。”

    胡龙龙愣了一会,端起酒杯,自己干了一杯。

    祁亮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晚上十点了。

    周骏依然没有招供的意思。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法确认作案时间、作案地点、作案过程、作案工具等一系列要素。

    审讯陷入了僵局,除非他们能找到突破性的证据。而周骏肯定也知道中湖公园没有监控,所以才会死硬到底,他就是在赌他们永远找不到证据。

    牛敦定位了周骏的手机,手机一直在和林珑家附近,直到晚上十点四十才离开。

    周骏的解释是不想手机突然响起暴露自己,所以就放在车上了。当他说自己在街上溜达了四十分钟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祁亮和牛敦回到办公室,戴瑶正在看监控。

    “他十点十二分走到中湖公园北边的那条胡同,被监控拍到了。”戴瑶一边播放录像一边讲解,“这条胡同只能通往中湖公园。然后他消失了十五分钟,十点二十七又原路返回。”

    视频中,周骏朝着胡同深处走去,不时东张西望。

    “他这副鬼祟的样子,明显是在找人。”牛敦说道。

    戴瑶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再看看这个。”

    她打开下一段视频,周骏从胡同深处走出来,还是一副东张西望的样子。

    “他还在找人?”牛敦问道。

    “对。”戴瑶点了点头,“当然这个姿势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你也可以理解为他刚杀了人,做贼心虚的表现。”

    “你有什么想法?”祁亮问道。

    戴瑶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在想林珑给林松发那的条信息。无论发生什么事也要把报道发出去那条。”

    祁亮和牛敦都点了点头。

    “按理说林珑应该是受到什么刺激或者威胁之后,才会想到要给父亲发这个信息。”戴瑶继续说道。

    “对。”祁亮又点了点头。

    “林珑发这条信息是在十点零七,她那时候应该是没见到周骏的。”戴瑶指着屏幕说道,“那么,又是谁或者什么事刺激到她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

    过了很久,戴瑶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事,时间上和这条线重叠了?”

    “无论谁这么晚出去都是要去见人的。”祁亮说道。

    “这就是我担心的。”戴瑶说道,“如果不只时间重叠呢?如果当天晚上还有另外的人来找林珑呢?”

    “可是周骏的怀疑也不能排除吧。”牛敦提醒道。

    “周骏还是目前的最大嫌疑人。但是咱们得两条腿走路了。”戴瑶起来伸了个懒腰,“今晚都回去好好休息吧,案子的事明天再说。”

    祁亮回到客房时觉得格外疲惫,一进屋就趴到床上,结果趴了一会儿又精神了。他坐到写字台前,把玩着已经拼成型的车壳。这些天下来,这台路虎卫士的积木已经快拼完了,只剩下行李架上的那两个行李箱了。

    他打开说明书,翻到了最后几页,很快就拼完了。他屏住呼吸,把车壳和底盘扣在一起,没有错点,全部对接上了。他松了口气,就像做对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最后一步是上轮胎,他把轮胎装在轮毂上,然后把轮胎装在悬挂上。

    大功告成。

    可是他一口大气还没出完,忽然发现车尾往下沉,好像悬挂断了一样。

    他压了压车头,前轮悬挂很有弹性。但是后轮悬挂就非常松软,一点支撑力也没有。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包围着他。这是个拥有2573个零件的积木,也就是说他要重复2573次看图、思考、查找、拼接、复查的过程。

    他每一步都是严格按照这个过程操作的,尤其是复查,他敢肯定一次都没少。

    可最后还是失败了。

    更重要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哪一步拼错了。

    他想大喊几声,但这里是酒店。他只好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出来后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他躺在床上,打开手机里的乐高论坛。

    看到很多人都在吐槽设计师故意挖坑设陷阱,他的心情又好了点。他点开一个教学贴,找到了车尾塌陷的症结,原来是在最开始的某个把短轴穿进槽孔的步骤里,那里有两个孔,他穿进了错误的那个。

    难怪大家都在骂,一种原来如此的如释重负夹杂着被捉弄的羞耻感从心底缓缓升起,他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他看到了帖子最后的那句话。

    做错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没发现自己做错了。更可怕的是当你还在狡辩我没错的时候,真正聪明的人早已纠正了错误。

    他小心翼翼地拆下底盘,终于找到了那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槽孔。他忽然想,也许有两个人同时想要置林珑于死地,所以他们看起来是一样的?

    如果真是这样,我是不是看错了什么差不多的东西?而且从一开始就看错了?

    他闭上眼睛,想起林珑躺在草坡上的样子,想起林松轰然倒下的样子,想起追思会上那些沉默而悲愤的面孔,想起红杨、赵瞳、那个因为失聪而永远不敢再说话的女孩。

    他想起宋一星掏出银行卡时的决绝,想起林珑室友因为带着男友回来的自责,想起王甜的父母在知道林珑的死讯时靠在一起大哭。

    他想起那些强奸犯的母亲,她们有人死了,有人被抓了,还有人余生都将活在恐惧中。

    他想起每个人谈论起林珑时的样子,有人深爱她,有人憎恨她,但没有人会对她视而不见,因为她就是一团火焰。

    他想起九年前的自己,那个不敢正视人间惨剧一眼的胆小鬼。他把自己裹在盔甲中,戴着一副铁石心肠的面具。

    他想起等待庭审时,自己和林珑在便利店吃紫菜饭团,他没有胃口。林珑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吃,就会觉得自己很可怜;如果两个人一起吃,味道就好多了。

    他想起把离家出走的林珑找回来送到学校,然后他坐在班里,陪着她上了一节课。这样就没人再欺负她了。但她知道他是嫌弃她,想尽快甩掉这个麻烦。

    我不是嫌弃你。不!对不起,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