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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锅 正文 第31章 南琴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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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第一天,南琴没有变成蛾子。

    早上五点二十分,电子闹钟响了,南琴睁开眼,发现新的一年没什么不同,除了家里更冷了。她关上闹钟,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趁身上的热气儿还在,赶紧穿好衣服,洗漱出门。

    这几个月来,刑慧英赶集摆摊赚了点钱,还新添了一辆二手三轮车。虽说卖的都是袜子、内裤、秋衣秋裤之类的小东西,几毛几块的利钱,但积少成多,再加上省吃俭用,到年尾手里也存下了千把块。

    南琴入学时,南志安找南琴的大姑借了一千五百块钱,当时说好了,手头有了就还。大姑没催过,但刑慧英一直惦记着,她不喜欢欠钱,外边有债,刑慧英睡不踏实。

    元旦这天上午,刑慧英包好一千五百块钱,拉着南志安去大姑家还钱。

    这天冷得出奇,天阴沉沉的,上午十点都还跟天黑一样,大街上没什么人,连绿化带里的冬青都冻得发黑,叶片上沉着厚厚一层灰。只有一场雪才能把冬青上的积灰化开。

    刑慧英从家属院出来,看看天说,“今天得下雪。”

    “下吧。”南志安缩着脖子回道。

    两人走路去公交站,路过副食店,门口立着张纸壳,上写“新榨花生油”。一排灌满花生油的塑料油桶摆在店门前,花生油被冻得乳白,看上去跟猪油一样。

    “稍一桶。”

    刑慧英说着走进副食店,看见店老板正用2002年的新挂历换下旧的。

    在开市,元旦不算个节日,顶多有些单位放一天假,没人正经当节日过,春节才是真正的岁末。中原小城,难免闭塞传统,平安夜、圣诞节就更没人当回事,谁要喊着过圣诞节,免不了被家里上岁数的人骂崇洋媚外,扣上数典忘祖的帽子。

    刑慧英和南志安坐九路公交车来到大姑家,两人一路无话。到大姑家后,刑慧英把乳白粘稠的花生油放在进门鞋柜旁,坐在客厅聊天的时候,刑慧英眼睁睁看着一桶上冻的花生油慢慢化开,变回金黄透明的样子。屋子里暖和。

    大姑家虽然没暖气,但烧着两个煤炉,煤球一上午添了四块。刑慧英看着都心疼,心说这哪是烧煤,这是烧钱。

    大姑问起南琴,南志安和刑慧英直叹气,大姑问,“咋了?”

    “没啥,青春期。”南志安说。

    刑慧英从南琴发高烧开始讲,把南琴如何性情大变,如何逃课,如何不学好,如何没小时候懂事听话,如何心野了,从头到尾痛痛快快地讲了一通。

    大姑皱着眉头听完,还没说话,又听到刑慧英说道,“等春节我们带南琴过来,你帮我们教育教育她,要是这么下去,别说大学,市一高都够呛能考上。”

    大姑虽然跟南琴接触不多,但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南琴是个什么性格的孩子,大姑心里有数。人长大了都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本性难移,大姑不相信南琴像刑慧英说的那样,要真如刑慧英讲的那样,南琴就不是那个南琴了。

    “跟她谈过吗?”大姑问。

    “咋没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都懒得跟我俩说话,一回家就进她屋。”

    刑慧英愁容满面地控诉着,又补充道,“现在还喜欢插插销了,一进她那屋就插上插销,这小妮儿一大,跟爹妈都不亲了。”

    南志安不说话,一直托着玻璃杯喝热茶,喝完一杯,自己提着煤炉上坐的开水再续上。

    大姑回想着南琴的样子,怯生生一个小姑娘,不爱说话,但心地纯良。大姑见过那么多孩子,还真没比南琴更仁义懂事的。

    “问过她老师吗?”大姑又问。

    “他去过。”刑慧英瞅着南志安说,“跟班主任聊了。”

    南志安放下滚烫的玻璃杯,说,“班主任说了,就是青春期正常现象。”

    “她那个班主任是个年轻人,大学生。”刑慧英抢过来说,“北京名牌大学毕业的,我觉着他们年轻人肯定比咱更懂年轻人,是吧?她班主任说了,没发现早恋,班里也没人欺负南琴,就是青春期了。”

    南志安叹了口气,说,“青春期就青春期吧,就怕影响学习,也不知道这次期末考试能考成啥样。”

    “咋说呢,年轻老师有年轻的好处,”大姑缓缓说道,“可就怕年轻人没经验,一个班几十个学生,他顾不过来。我有个同学,当老师也快二十多年了,按他的话说,他现在就跟警犬一样,往学校里一站,来来往往的学生,他看一眼就知道是个什么小孩儿,看他留什么头发,穿啥衣服,看他眼神儿,走路、说话的模样,一眼就能瞧出来他学习咋样,捣不捣蛋,谈没谈朋友,打不打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大姑喝了口热水,继续说,“小琴那个班主任我也没见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咋说呢,年轻,好多事儿吧,他看不到。依我看,你们还是得跟小琴好好聊聊,别吵,也别骂,心平气和地聊聊。青春期叛逆归叛逆,但不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样,反正我光听你们说,我是觉得小琴不像青春期,应该还是在学校出啥事了。”

    “能出啥事呢?”刑慧英说,“她那个班还是尖子班,班上都是好学生。”

    大姑打断说,“学校里事儿多着呢,现在学校里的小孩儿,拉帮结派的可多了,几个人凑个小团伙,你不合群,就欺负你,老师根本就不知道。”

    刑慧英听得紧张,直搓手,x发愁说,“难道南琴让欺负了?”她看向南志安,埋怨道,“上次你去学校也不好好问问。”

    “咋没好好问?”南志安不满地说,“老师都说了,没发现早恋,也没发现让谁欺负。”

    “刚才大姐说那么多都白跟你说了,”刑慧英有点烦躁,但她也不敢当着南琴大姑的面呛南志安,压着脾气说,“南琴课下里挨没挨欺负,她老师能知道吗?她老师说个啥你就信个啥。”

    “那下次你去,你去学校问。”南志安闷着头抱怨道。

    大姑急忙劝说,“别吵吵,好好说。”

    大姑起身拎起水壶,给刑慧英和南志安的茶杯添了点开水,随后坐下对刑慧英说,“慧英啊,下次你带小琴去澡堂洗澡的时候,留意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淤青,小孩儿在外面挨欺负了,好多都不跟大人说,你留意留意。”

    “行,晚上回去我就看看。”刑慧英在沙发上坐直,好像迫不及待要找南琴验证。

    “别!”大姑急忙打断,严肃道,“让你趁洗澡的时候偷偷看一眼,小孩儿都有自尊心,可别莽撞。”

    “行,过两天放假了带她去洗澡。”刑慧英说完,又想起件事,忙说,“上个星期洗澡,她不跟我一块儿去,家里买的有二十张澡票,她自己撕了一张去洗了,都没跟我说。”

    “长大了,不想跟你一块儿去,也正常。”南志安闷闷地说,“我觉得应该不是在学校里受欺负了,她学校管得挺严的,应该不会。”

    “会不会是……”大姑说了一半,忽然又不说了。

    大姑欲言又止,喝了口热水,似有难言之隐。刑慧英看着她,也不好催促。

    大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缓缓问道,“会不会是让大人欺负了?”

    “那更不会,天天在学校里,老师都看着呢。”刑慧英不假思索地说。

    “我的意思是……“大姑欲言又止,眼神躲开了刑慧英,看着正低头喝水的南志安说,“我说的欺负,不是那个欺负。”

    大姑虽然没明说,但刑慧英和南志安还是马上明白了大姑的意思,两人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也不敢想。

    刑慧英立刻否认道,“不可能,没有,南琴天天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咋可能出那事?不可能。”

    刑慧英有点不高兴,大姑猜到刑慧英会有这种反应,所以刚才才支支吾吾不知该不该说。

    大姑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看到刑慧英已经把不高兴挂在了脸上。

    刑慧英确实不高兴,她不能让外人对南琴产生那种印象,哪怕自家亲戚也不行。

    刑慧英担心的是,一旦有了这个猜想,不论真假虚实,早晚会被传成真的,那样的话,南琴后半辈子就毁了,不仅嫁不出去,全家人都跟着擡不起头。刑慧英决不允许南琴身上有这种传言,打死也不行。

    话聊僵了,大姑有点过意不去,急忙转移话题,留刑慧英和南志安在家吃午饭。刑慧英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拽着南志安告辞了。

    从大姑家一出来,跟掉进冰窟窿一样,刑慧英和南志安的毛裤一下就被冻透了。虽说是正午,但天光就跟东郊昏昏沉沉的路灯一样,本来就不亮,还蒙着一层油腻腻的灰尘。

    两人并排走在路边,不自觉地往对方身上靠,多少能互相挡点寒风。

    南志安和刑慧英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紧贴着同行过,更别说牵手走路。平常他俩一起走在街上,彼此之间的距离恨不得比陌生人还远。倒不是夫妻之间没感情,两人都默契地认为,老夫老妻如果表现得太亲密,不仅矫情尴尬,而且丢人现眼。

    “今天肯定得下雪。”刑慧英紧紧捂着耳朵说。

    “下吧,瑞雪兆丰年。”南志安说着,把脸躲进衣领,两人哆哆嗦嗦地往公交车站走。

    刑慧英虽然极力否定了大姑的猜想,但她心里比谁都害怕,她一边走,一边琢磨,南琴每个周末都去文化馆看书,可是不是真的去了文化馆,她一无所知。刑慧英长这么大,一次文化馆都没去过,她甚至不知道文化馆阅览室是需要办证才能出入的。

    刑慧英越想越糟心,她突然停住脚步,对南志安说,“你先回吧,我去趟学校。”

    还没等南志安回答,刑慧英已经转头往另一条街上的公交站走去,她得亲自到实验中学看看,看看南琴在学校究竟是个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