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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动盛宴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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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二章

    “爸爸,妈妈……”

    柏奚的记忆是从这一声稚嫩的童声开始的。

    她一开始住在香港的半山别墅,窗户看出去有的是山景,有的正对花园,还有一扇窗户对着的是屋后的游泳池。

    天光很暗,游泳池给人一种阴沉沉的不舒服的感觉。

    她的爸妈早出晚归,每次拿着一包东西出去,喜气洋洋地回来。

    柏灵有很多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他们变卖了一部分,通过黑市换成了现金,怕有后患,或者曾经爱慕柏灵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他们,于是一家人火速搬离了香港,只留下那栋带不走的别墅。

    柏奚就这样到了内地,江南的鱼米之乡,没有台风和海啸的侵扰。

    她跟着爸妈去上了户口,叫宋眉弯。

    这是个对她而言很陌生的名字。

    那年她刚五岁,因为没到入学年龄,只能在家待着。她不喜欢上幼儿园,教的东西太简单,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文字、数学.运算还在脑海里。

    柏奚小时候是个粘人的小朋友。

    爸妈不用上班,她抱着小枕头经常找到陶金枝面前,让她陪她玩游戏。

    “妈妈。”这个称呼她很喜欢,经常叫。

    “妈妈,陪我去花园好吗?”

    “咱家哪有花园啊。”陶金枝瘫在沙发里看电视,心不在焉地说。

    “那你可以陪我玩拼图吗?”奶声奶气。

    陶金枝看见她拿了一堆小方片过来,头都大了,但还是勉强耐下性子陪她。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他们家小金主。

    但这个小东西实在太烦人了,一天到晚喊她,“妈妈”“妈妈”的,跟准点报时器似的,一钟头至少三次。

    陶金枝和宋得昌结婚两年,没要小孩,一方面是没钱,另一个原因是不喜欢小孩。

    不说讨厌小孩了,陶金枝一个新婚不久的年轻女的,提前给人当妈,童声一响她就如坐针毡。

    “妈妈,我想听故事。”

    好不容易熬到睡觉,睡前小姑娘又带着童话书来了。

    老天啊。

    陶金枝纳闷:“你怎么不找你爸?”

    柏奚看了一眼床头正摆弄遥控器的宋得昌,视而不见道:“妈妈,我想……”

    宋得昌哑着嗓子:“行了,回去睡,明天再让你妈给你讲。”

    柏奚有点畏惧这个男人,听话地回去了。

    带上门之前,柏奚听见里面的争执。

    “宋得昌!敢情不是你讲,你知道这小孩多难伺候,跟报时鸟似的,一会儿不见我就找。”

    “不就读个故事嘛,你不识字?”

    “我又不是她亲……”

    “嘘。”

    宋得昌看了一眼缓缓关上的门缝,点了根烟道:“我自有办法。”

    “你别在房间抽烟!”

    “咱这屋好像有点小了。”宋得昌打量了一下房间,掐灭了烟头。

    又是一天。

    柏奚看完了一本书,兴致勃勃来给陶金枝复述,陶金枝对小孩子看的故事没有半点兴趣,耐心也逐渐告罄。

    “你怎么老是要人陪?”陶金枝责备道。

    柏奚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只是想和妈妈在一起。”

    “你让妈妈清净会儿行吗?”

    “妈妈,我惹你生气了吗?”

    “你再说一句话我就要生气了。”陶金枝说,“到一边去。”

    柏奚张了张嘴,走到另一张沙发坐下,乖乖地一个字不说。

    陶金枝刷完一集连续剧,期间那小孩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是个典型的混血儿,不知道她爹是哪国的,一头浅金长发,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即便她神情乖巧,也有一种过于完美带来的玩偶似的诡异感。

    陶金枝觉得瘆得慌,说:“你你回房间。”

    柏奚做了个口型:可是我没有说话呀。

    陶金枝声音大起来:“回你自己的房间!”

    柏奚在自己的屋子里待到吃晚饭,宋得昌回来了。

    饭桌上宋得昌说,给柏奚报了个舞蹈班,学古典舞。

    柏奚眨了眨眼。

    陶金枝马上懂了他的目的,连忙道:“女孩子学舞蹈好,将来多有气质。”

    柏奚只看着她的脸,糯声糯气:“妈妈想让我学吗?”

    陶金枝堆笑:“当然,当然。”

    柏奚稚嫩的童声说好。

    陶金枝:“再报个乐器,钢琴怎么样?”

    柏奚也说好。

    她隐约觉得她好像学过钢琴。

    饭后宋得昌坐到正对着字典自己识字的柏奚道:“闺女,你要是练琴练舞蹈,咱家地方不够,换所大点的房子怎么样?”

    遗产如果用于维护被监护人的利益,是正当合理的。

    柏奚点头。

    宋得昌一家人由此住进了别墅,请了司机和佣人,一步登天。

    这对夫妻花着柏灵留下的遗产,如愿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

    起先用钱还在心里琢磨会不会触犯法律,借着柏奚的旗号全家人穿金戴银,由俭入奢易,习惯了这种日子以后,二人越来越肆无忌惮,大笔挥霍。

    柏奚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打个不客气的比方,他们花她的钱就像克扣猫儿的猫粮,那猫能知道吗?

    柏奚上学前,所有时间都被兴趣班填满,念小学以后,这样的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陶金枝起初偶尔坐司机的车来接她,每当这个时候,她可以趁机和妈妈说会话,虽然她的妈妈一直在玩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她,极其敷衍。

    后来陶金枝不来了,只有司机。

    司机见主家不关心,临时有事就偷懒耍滑,把柏奚一个人留在舞蹈室。

    很晚了,老师见她可怜,就把她带回家,让她暂住。

    那时的日子还不是最难过的,陶金枝和宋得昌夫妇俩全球旅行,几个月露面一次,会给她带礼物。

    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柏奚数着日子盼啊盼啊,还是能盼到爸妈回家,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会冲她笑,给她读故事,即使她已经过了听故事才能入眠的年纪,但她很知足。

    仿佛妈妈还是爱她的。

    柏奚十岁那年,她的妹妹降生了。

    柏奚非常讨厌她的妹妹,她苦心孤诣制造的幻象,在她妹妹出生那一刻全部被打碎了。

    她从来没有在陶金枝脸上见过那么温柔的神情,连宋得昌也充满了柔情,她因此知晓,他们并非不爱孩子,只是不爱她。

    柏奚一边讨厌妹妹,一边讨好妹妹,只要妹妹笑了,陶金枝就会给她好脸,反之就是厉声呵斥。

    他们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

    他们把所有的目光和关心都留给了新出生的小婴儿,把生活中最多的负.面情绪,厌恶和憎恨给了柏奚。

    柏奚的兴趣班排得没有那么满了,因为她要回来照顾妹妹。陶金枝不放心保姆,倒是很放心她,柏奚没有说过的是,她曾经想过杀死妹妹,但妹妹如果死了,她又要靠什么来讨妈妈的欢心呢?

    他们也不会再留下来,会像从前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妹妹长大了,性情顽劣,经常对柏奚又打又踢,毫不意外的,受到责备的永远是柏奚。

    有一次柏奚路过客厅,妹妹在沙发哭了,陶金枝从房间推门出来就给了她一巴掌。

    柏奚捂着自己的脸,安静地走到沙发旁,把妹妹抱起来哄。

    她分明看到趴在她肩头的小孩露出恶劣的笑。

    妹妹上学了,每周从寄宿学校回来的柏奚多了一项工作,辅导她的功课,完成学校布置的家长作业。

    柏奚成绩非常好,小学连跳两级,十六岁高考。

    大一那年的寒假,是继五岁那年柏灵死亡后,她人生第二道分水岭。

    她的人生总是急转,没有丝毫的缓冲。

    她在宋得昌夫妇俩房门口偷听到自己并非他们亲生的秘密,他们管自己叫柏xi,不知道是哪个字,还提起了一个叫柏灵的女人。他们说钱不够花了,得再回趟香港卖点东西。

    柏奚从柏灵入手,又趁宋得昌夫妇俩不在家,把他们俩的卧室翻了一遍,找到一些佐证的文件。

    她或许是柏灵的女儿,而她叫了十几年的爸爸妈妈——世上最亲的人,有可能是霸占她真正母亲财产的小偷。

    柏奚躲进自己的房间,缩在墙角,无声地流了一晚上眼泪。

    柏奚不敢声张,暗地里去咨询了律师,律师说侵占是自诉罪,以她的情况,就算是真的,因为没有成年,她连亲自把养父母告上法庭的资格都没有。

    柏奚说我没有想告他们,我只想确认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律师回:我建议你不要贸然去问,提前暴露会很被动,至少等到成年吧。

    她在不确定的猜测里煎熬了两年,终于等到十八岁那年的暑假。

    起初柏奚真的没有想告陶金枝两口子,但她温和询问真相时,陶金枝和宋得昌两人矢口否认,柏奚摆出收集的证据,二人恼羞成怒,骂她不孝,白眼儿狼,书读狗肚子里去了,钱是他们赚的,休想要回去!

    柏奚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但她丝毫不显,只道:“我是不是柏灵的女儿?”

    宋得昌阴沉沉道:“你是我们的女儿。”

    柏奚沉默。

    不久,宋得昌和陶金枝收到法院传票。

    柏奚把审判权交给了法庭,审判宋得昌两口子的同时,也审判自己。

    我是谁?

    她胜诉了,法律判宋得昌夫妇俩归还非法侵占财产,二人这些年挥金如土,豪宅游艇,手头早就花得差不多了,哪里还得上?最终顶格判决二人有期徒刑五年。

    宣判那日的法庭,两人当场崩溃,口不择言,指着原告席的柏奚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他们养她到这么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竟然把父母送进牢里,五年牢啊,她没有人性,恩将仇报,她死后会下地狱。

    被法警带离法庭的时候,宋得昌猖狂大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干净的人吗?强.奸犯的孽种——”

    “我们不会放过你的,等我们出来一定会来找你,死也要拉着你下地狱!”

    法律证明了柏奚的身世,却依旧无法解答她的问题。

    我是谁?为什么我没有记忆?

    我是强.奸犯的女儿吗?

    宋得昌的那句话始终在她脑海回荡。

    十八岁成年的柏奚终于合理合法地继承了柏灵的一切,包括她香港的半山别墅,银行的保险柜,家里剩余的珠宝字画。

    不动产和保险柜宋得昌两口子动不了,所花的钱基本是柏灵留下的现金以及她的珠宝、收藏字画所变卖,柏奚在柏灵卧室的梳妆盒里发现了一枚祖母绿的翡翠戒指,应该是她生前喜欢的。

    也仅剩这一枚了。

    后来她把它送给了裴宴卿。

    柏奚曾经以为不被父母所爱就是最大的痛苦,这时她才明白最深的痛苦是无力。

    柏灵去世的时候,她已经五岁了,可以流利地沟通,可以记事记人,不是一两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本该记得柏灵的一切,可她却忘记了。

    最痛苦的不是如果当初,而是“我本可以”。

    她努力地想寻找柏灵过去的痕迹,却只能通过画质模糊的影像,媒体报道的只言片语,连拼凑的碎片都不成片段。

    她只知道母亲的一生充满苦难,而她是否是她苦难的最后一环?

    她用冰水把自己淋成重感冒,高烧不退,柏灵也不曾到她的梦里。

    柏奚什么都找不到,梦魇日夜折磨她,她决定放弃了,从此做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平淡地度过一生。

    官司结束后,律师建议她解除和宋得昌夫妇俩的收养关系,以免将来节外生枝。柏奚没有答应,只道以后再说。

    陶金枝两口子虽然做了很多恶事,但仍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假如连这点也消失的话,她还能是谁呢?

    柏奚的遗嘱立在十八岁,四分之三捐给福利院,其余的没有安排,按照法律或许会给她的养父母继承。

    人生这么多意外,也许她活不到他们出狱。

    柏奚安排好了一切,按部就班地生活,隐姓埋名过一生,她会躲起来,宋得昌他们出狱也找不到她。

    原本她的人生轨迹是这样的。

    可大四下学期,她在实习单位的楼下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是某剧组副导演,问她愿不愿意进剧组拍戏。

    那人给了她一张名片。

    柏奚握着名片,想的却是:妈妈。

    小区附近有个中型超市,有投币的那种摇摇车,一个小朋友坐在上面,摇摇车响起经典的《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一直有小朋友去玩,摇摇车唱了很多遍,柏奚也听了很多遍。

    她手心一热,低下头去。

    小女孩晃了晃她的手,说:“姐姐,你怎么哭了?是想妈妈了吗?”

    柏奚摇头,擦了擦下颔的泪水,说:“不是。”

    “姐姐不记得妈妈了。”

    “那你去找妈妈呀,她一定在等你。”小女孩说。

    “嗯,打算去找了。”

    柏奚答应了副导演的邀请,进组《雪域南山》,剧播出以后一夜爆红,就像柏灵当年一样。

    她好像逐渐靠近了她的母亲,感受她曾经感受的心情。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里慢慢成形。

    然而这初具雏形的想法很快折戟。

    公司老总的好朋友,也是另一个圈内大佬简总看上了她,她不愿屈从,几乎被雪藏。

    她踏入娱乐圈,走她母亲走过的路计划破产,实在不行就回去读研,她没有太强烈的爱好,只有这一件想做的事,但如果做不到就算了。

    就在这时,她又遇到了裴宴卿。

    分不清裴宴卿的出现究竟是她的福还是祸,裴宴卿解了她的困境,让她往高处踏出了一大步,也开启了她迈向死亡的第一步。

    没有裴宴卿,她可能早就退圈,继续当她的普通人,再没有机会复刻柏灵的一生。

    但无论如何,她爱上了裴宴卿。

    和她在一起的三年,是她短暂的一生中最幸福满足的日子。

    她修改了十八岁那年立下的遗嘱,把她的全部都留给了裴宴卿,她有了真正的锚,有了爱她和她爱的人,人间牵绊住她。

    但这锚却不足以牵引她上岸,她暂时停泊,又将驶向黑暗的深海。

    一台迈阿密蓝的跑车沿着环海公路疾速前行。

    调至静音的手机在衣兜里疯狂亮屏闪烁,海岸线飞速倒退,柏奚两手握着方向盘,目光紧盯着前方。

    进圈、爆红、黑潮,舆论最鼎沸时,她将和母亲一样,死在无法自证的谣言里。

    这是她早就为自己写好的结局。

    她们会一起被谈论,真正做到永远在一起。

    海边是柏灵死后灵魂安息的故乡,她不想让自己弄脏这片海,所以选择了撞山。

    假如柏灵愿意见她,她的灵魂会跨越山海,和她重逢。

    假如不愿意,她们便山水不相逢。

    柏奚的脑海中又回响起那首歌。

    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视线里已经出现了苍青色的山脉,柏奚一脚油门踩到底。

    砰——

    她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是一声巨响,和二十三年前婴儿落地的啼哭合在一起。

    你愿意见我吗?妈妈。

    ……

    巨响过后,变形的驾驶舱里传来血液粘稠的滴答声,柏奚一动不动。

    失去意识的年轻女人手表跳出“SOS呼叫”的滑动模块,因无人响应,自动发送短信给紧急联系人。

    【SOS紧急联络】

    [柏奚在此大致位置向您发送了紧急求助。我遭遇了严重车祸,现向您求助[分享定位]]

    裴宴卿盯住这条短信,擡手死死地攥着卓一雯的胳膊,拨通了120的电话,全身都在颤抖。

    “您好,120吗?我妻子出车祸了,位置是……求求你们快去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