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死前究竟有没有跑马灯?
人死后有灵魂吗?意识能不能超越物质而存在,它是不是位于四维乃至更高的维度,死去的人,它们将在哪里重逢?
柏奚踩下油门提速,苍青色的山脉在疾驰的视野中越来越近。
人生走马灯并未出现,时间不过是人类定义的维度,它不一定从后往前。
时间就像平面上无数个点,按规律排列,就是一生。
这一秒,无数个点在时间的直线上无序跳跃,挣脱引力,碎成了一片片镜子,同时出现在柏奚眼前。
她看一眼,便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幼年和养父母生活在一起的镜子,空白的镜子,二十岁的婚姻,十八岁的法庭,曾经对她施予平等善意的初中同学,“我愿意”,十六岁的痛哭,古典舞的舞蹈室,“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镜子碎片的排列毫无顺序,她乏善可陈的人生竟也有千千万万片,那个一直在镜片里背对她的身影回过了头,露出熟悉的脸。
无数个她转过身来,慢慢覆盖掉所有镜子的画面,一样的脸,一样的画面。
柏奚看着对方的脸流下眼泪,和车一起冲进了白光里。
……
柏奚陷进没有光的黑暗里,意识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抢救室,在ICU,听见医生焦急的声音,迅速给她上各种急救措施,把她从永恒的沉睡中一次次唤醒。
后来她还是睡着了。
麻药的效果没有过去,她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比昏迷也不为过——实际上就是。
离开裴宴卿以后,她已许久没有这么好的睡眠。
前额叶仿佛密密绵绵的小针刺醒,检测到情绪剧烈活跃,柏奚在虚弱中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依然是一片蒙蒙的白光,耳边是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她以为自己就此失明,许久白光才散去,她垂眼望去,床沿伏着一道睡着的身影,亚麻色长发,发根已长出黑色,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发旋,柏奚认得那个发旋。
她认得她发尖的弧度,露出的一小片额头,被胳膊挡住的眉毛线条,眼睛的形状,鼻梁、嘴唇,都印在她的脑海里。
氧气罩扣着的脸被白雾氤氲又散开。
柏奚眨了一下眼睛,泪水从眼角渗入鬓角。
安静的病房里只有生命仪器检测轻微的滴——滴——声,和病人无声的落泪。
眼角的泪痕干涸,柏奚向右侧偏头,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轻轻地勾了一下恋人的手指,慢慢将自己的手覆盖到对方的手背之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太虚弱了,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裴宴卿从梦中惊醒,先看见仍在昏迷的柏奚,低头才看见牵着自己的手。
“柏奚——”她又惊又喜。
柏奚已经没有力气了,听见她的声音依旧吃力地睁开了眼。
“你醒了,我叫医生过来。”
氧气罩里一层白雾,柏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以此回应她,表示她醒了,听到了。
裴宴卿飞快地跑到门口,打开门让问娜去找医生,自己马上回到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守着她。
她眼圈似乎红了,但忍着没有让眼泪成形。
柏奚也始终睁着眼睛,坚持到医生过来,才昏迷了过去。
裴宴卿惊慌失色,抓着她的手喊她的名字。
医生检查了一番,说道:“没有大碍,只是刚醒来比较虚弱,她现在清醒的时间会很短,而且是断断续续的,都是正常现象。第一次清醒就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错了,病人的意志力很强大。”
裴宴卿问:“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
医生答道:“视具体情况,三天后就会有明显改善,一般不会超过一周。”
裴宴卿道:“谢谢医生。”
医生把笔别进白大褂的上衣口袋,说:“有事及时告知我。”
问娜代裴宴卿送医生出去,折返后问裴宴卿想吃什么,柏老师昏迷这么久,她就没正经吃过饭,要不是裴椿和乔牧瑶两口子盯着她,说不定柏奚还没醒,她先倒下了。
裴宴卿:“粥吧,我没胃口。”
她重新坐到床沿,握着柏奚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体温明显了一些,不像之前怎么捂都捂不热。
医生说柏奚还活着,可除了仪器屏幕画出的心率,她不会动不会说话,甚至不会睁眼,手冷得像冰块,让她怎么肯定她还活着。
裴宴卿把自己的脸贴在柏奚微温的掌心,目光痴缠地看她,外界的一切都听不见了。
问娜:“好嘞,我现在去买。”
虽然又是粥,但好歹是她主动要的,不是木然的“算了”,问娜打起精神出门买粥,顺便给唐甜报信:【柏老师醒了】
裴姐失魂落魄中,估计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件事。
唐甜:【啊啊啊啊啊啊啊谢天谢地!我马上转告孟总】
问娜:【但她只醒了一下下,医生说是正常的,过几天才会好转。让孟总不必急着飞过来,现在柏老师也说不了话】
唐甜:【谢谢娜娜姐,我娜娜姐就是靠谱[拇指]】
问娜:【[饮茶.jpg]】
问娜:【吃饭吗?我刚出医院大楼,待会给裴姐带份粥回去】
唐甜:【又是粥?裴总不会吃吐了吗?】
问娜叹了一口气。
就是因为吐才吃粥的,别的东西吐得更厉害,粥相对轻一点。不是生理机能问题,就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
想想也是,谁能看着自己的爱人生死未卜地躺在病床,还能吃嘛嘛香。
而且柏奚不是意外,是自杀的,现在是自杀未遂。
简直双重打击。
裴总又那么骄傲,人生一帆风顺,一直以为什么都可以掌握在手中,想不到在爱情上栽了大跟头,三重打击。
问娜叹了第二口气,这会子什么都叹不出来,只是想一想都心累。
她望了望天,再低头唐甜已经回她了,她从宾馆出来,两人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随便吃点,一块回医院。
问娜特意买了份营养粥,天天吃这玩意儿,裴姐脸都瘦了一圈。
裴宴卿拆了粥盖,接过问娜洗了的金属勺,慢慢地舀了两口。
问娜注意着她,一口气随着她进食的动作,缓缓松下来。
没等她彻底松口气,裴宴卿喝了三分之一的粥,便停了下来,熟练地扯过纸巾捂在自己嘴唇,进了卫生间。
耳边传来熟悉的呕吐声。
问娜和唐甜互视一眼,叹气加摇头。
看来只有等柏老师(小柏)彻底醒过来了。
……
三天又三天,柏奚如医生所说明显改善,清醒的时间变多,也一次比一次持续时间长。
一周后,柏奚可以自主呼吸,摘了氧气罩。
总算没有恼人的雾,柏奚那双琥珀色眼睛静静地凝视床前的人。
裴宴卿瞬间红了眼圈。
今天轮班的是唐甜,唐甜打算悄悄溜走,让她们二人世界,却被裴宴卿叫住:“唐助理,你守着她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唐甜啊了一声,反应慢半拍地道:“好的。”
裴宴卿打开病房门快步出去了。
唐甜的声音落在后面,被关门声隔绝。
“裴总,你……”
奇怪,病房里有洗手间,为什么要特意去外面。
她的目光落回到病床的柏奚身上,见她神情黯然,察觉到她的注视后,又向她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怎么说呢?很温暖。
唐甜无法具体地说出来,有点像风雨过后彩虹里漏下的阳光。
小柏好像变了。
唐甜不懂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柏奚暂时只能说出简单的话,“来……”
唐甜看了一眼门口,到她身边去。
柏奚看向她的眼睛,缓慢地道:“让你们……担心了……抱歉……”
唐甜也想哭了。
想到那天看见她满身是血地躺在撞废的车里,被擡上救护车,她就止不住眼泪,呜呜咽咽地抽泣。
抢救室一夜灯火通明,外面的人煎熬何曾少半分。
柏奚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
唐甜打了个哭嗝。
“其实我们还是次要的,裴总那天在手术室外,站都站不住,要靠人扶着,脸白得跟纸似的,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还要她签字,太残忍了。”唐甜哽咽道,“你不能再寻短见了,什么坎儿过不去,就算不想想我们,你也要想想裴总,她真的……特别……特别爱你。我在医院守了这么多天,都看在眼里,不信你可以问娜娜姐。”
唐甜吸了吸鼻子,道:“娜娜姐在宾馆休息,我俩换班,轮流值岗,但是裴总一直在这里,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柏奚说:“我知道。”
“不可以再想不开了,知道吗?”
“嗯。”
“你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柏奚笑了一下,艰难但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唐甜勉强信她,扭头又看了一眼病房门口,自言自语道:“裴总怎么还不回来?”
柏奚脸上重新出现黯然的神色,垂下眼帘。
*
医院走廊卫生间。
隔间里响起冲水声,仔细听在水声的掩盖下,似乎藏着女人的哭声。
哭声连绵,埋在蹲着的胳膊里。
门外有脚步路过,裴宴卿咬住自己的胳膊,泪珠大颗地落下来。
那人走后,哭声才重新被释放出来。
她蹲在地上缩在角落,哭得像个流浪的小孩。
……
许久之后,裴宴卿才回到病房。
唐甜惊讶地发现,她涂了口红,妆容也比出去之前明亮,除去瘦削的脸,几乎看不出这段时间憔悴的痕迹。
专门出去化妆?这就是女明星的职业素养吗?唐甜越想越觉得自己离谱。
出于她也不了解的原因,唐甜留在了病房,并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其实无所谓,那两个人一对视,眼里根本没有她。
裴宴卿搬了凳子,坐在床沿,和柏奚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脸上的表情不能说热络,只能说没有表情。
柏奚比她稍微好一些,但透着不自在。
两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唐甜差点忍不住开口,柏奚终于主动打破僵局。
“公司……融资……怎么……样了?”
“什么?”裴宴卿都快忘记她亲口扯的谎。
“融资……”柏奚提醒她,“一个……多月……以前……你签……协议……说……”
裴宴卿已经想起来了,柏奚要和她离婚,她以退为进,签了离婚协议书,但是骗她说公司在融资不能爆出消息,暂时不能登记离婚,借口拖延时间。
所以她昏迷这么久醒过来,问她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个?
裴宴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柏奚动了动唇,硬着头皮把接下去的话说完:“我的……新闻……会……影响到……融资吗?”
裴宴卿音色渐冷。
“你说呢?”
“抱歉。”
“就只是为这件事?”
“所有的事。”柏奚强迫自己一口气说出完整的话。
裴宴卿回她一句冷笑。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深得像要剜她的肉,最终什么都没说,拉开门又走了。
柏奚费了太多的力气说话,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唐甜在这时走过来,暗含不满地责备道:“小柏,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虽然她不知道融资具体的情境,但是恋人在这种情境下,不应该亲亲抱抱说些甜言蜜语,或者让你担心了这类的吗?融资是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
但裴总也很奇怪,突然就离开,已经是第二次了。
柏奚想摇头,但她脑震荡还在头晕,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
“我……只是……”
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就像裴宴卿宁愿去外面哭,也不愿意让她看见一滴眼泪,她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她偏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方向。
她们两个,都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