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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二部 第25章 放手

    长婶把蒸熟的玉米切成小段,装了两个碟子送去客厅。

    照一正埋头苦干,他这几天在做一张小屏风,用一节节小木头拼接而成,每节木头都要打磨,是个细致活儿,桌上原材料、工具、碎屑杂乱堆放着,他只穿了件白色毛衣,大约是空调温度高,他又卖力,脑门上已起了层薄汗。

    徐霜和他相反,还穿着长婶给她买的羽绒背心,戴了半指手套,也在埋头钻研,却手抵脑门,眉头不时蹙起,好像哪里不舒服。

    长婶招呼他们,“来尝尝这玉米,郭大嫂种的,特别糯,保存到冬天不容易……”

    照一朝徐霜瞥了眼,见她没反应,便起身,先到卫生间把手洗了,回来时,见长婶一边帮他收拾桌子,一边在和徐霜唠叨,“丫头,你也得经常起来动动,别老坐那儿看书,时间长了要头晕的。”

    照一端起两碟玉米,走向徐霜,徐霜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听话地站起来,照一正要把玉米碟子放她桌上,谁知徐霜忽然朝地上跌去。

    照一大骇,“徐霜!”他丢掉碟子,不顾一切朝徐霜冲去。

    长婶也大吃一惊,赶紧蹲下身去查看,而照一已先她一步把徐霜抱在怀里,轻轻晃动她的肩膀,反复呼唤她的名字。

    徐霜很快醒了,眉头依然紧皱,照一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头痛……”

    长婶着急忙慌说:“我去把长叔喊来,这回怎么也得上医院看看去!”

    照一把手按在徐霜头上揉搓,“哪一块痛,这里吗?还是这里?”

    徐霜说不上来,只道:“现在好点了。”

    她感觉自己压住了照一的腿,挣扎着要起身,“你的脚……”

    “没事,你好好躺着。”

    长叔跑进来时,徐霜已重新坐进椅子,上半身趴在桌上,奄奄一息的样子。

    照一严肃地对长叔说:“必须带她去医院检查。”

    长叔搓着手,“不是好久没痛过了吗?可能是这两天累着了吧,应该不是大事……”

    照一脸色难看起来,“我说了,必须去医院,马上!”

    “照一,你得明白,出了这个门,万一让人发现……”

    “出了这个门,所有事都我担着!绝不连累你们!”

    长叔气恼,“我是为自己吗?我怎么样无所谓,我是怕你有麻烦!”

    照一指着徐霜:“可她头痛,不是一次两次了,难道就不管吗?”

    “肯定是楼上摔下来的后遗症,不是一两天就能好的,去医院也不能怎么样,还是要多休息……”

    长婶扯扯长叔的衣袖,“还是去一趟吧,登记我的名字。”

    长叔想了想,嘴巴用力一抿,“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他转身要走,“我给她弄点止痛药去!”

    “长叔!”照一叫住他。

    长叔叹气,转头,看见照一举着手机,眼神发冷,语气却很镇定,“如果你不马上送她去医院,我现在就报警自首。”

    长叔带徐霜去宜城一家民办医院做检查,用的是假名,这类医院的管理不算严格,总有漏洞可钻。

    照一不信任长叔,坚持跟车同行。轮到徐霜就诊时,他也跟进了诊室,长叔不放心,也进去旁听。

    医生听完徐霜的病状描述,便问:“听着像脑震荡啊,最近是不是摔过?”

    徐霜不知该怎么回答,朝长叔看一眼,长叔忙解释:“对,爬楼没注意,从台阶上滚下来过。”

    “什么时候的事?”

    长叔正掐指算,照一已经回答医生,“三周前。”

    医生皱眉,“那怎么现在才来医院?”

    三个人都沉默。

    医生刷刷开了张单子,“先去做个脑部CT,看看有没有颅内出血。”

    照一听得脸发白:“颅内出血是不是很严重?”

    “得看情况,严重的话就要动手术。”

    照一倒抽一口凉气。

    徐霜头已经不疼了,反过来还要暗中照顾照一,怕他走多了累,坚持不让他陪自己去CT室。

    “你就坐这儿等我,很快就好的。”

    长叔也说:“对,照一你坐着,我陪徐霜去。”

    照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徐霜已经走了。他站在原地,望着徐霜的背影,心里忽然充满歉疚。

    听最终诊断时,照一比徐霜还紧张。

    “轻度脑损伤,颅内有少量积液。”医生看着片子说,“万幸没有出血。”

    照一忙问:“那不需要动手术吧?”

    “不用。”

    “能治好吧?”

    “当然。我给她开点脑康复的药物,休养一段时间,积液会被逐渐吸收恢复,平时在家饮食要清淡规律,加强营养。另外等半个月后最好再来复查一次看看。”

    所有人都松一口气。

    医生开完处方,指指照一和徐霜,笑问长叔:“是兄妹俩吧?长得真像,都挺好看的!”

    长叔呵呵干笑。

    回去的路上,照一和徐霜依然坐后座,去医院时,徐霜虚弱,是靠着照一坐的,此刻自然没必要了,两人都靠窗坐,中间隔开一段距离。

    徐霜眼睛望着窗外,眼神好奇,又有点茫然。照一则默默注视着她,心里在想刚才那个医生的话。

    他很难想象自己有个妹妹是什么样的情形,好像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但如果徐霜真的是他妹妹,他会怎么对她呢?

    他的视线从徐霜侧着的脸庞上转向她全身,她乖巧而谨慎的坐姿,绷紧的身子,永远只占据小小的一块地方,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却又那么善良,即便遭受到不公的对待,也会为对方着想。

    如果他有一个这样的妹妹,一定会好好疼爱她,守护她,让她免于厄运的困扰,永远生活在幸福快乐里。

    照一的思绪戛然而止,因为他猛醒过来,自己对徐霜做过什么。

    他绑架了她,无论现在他多关心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于是,刚刚的畅想便成为对他莫大的讽刺。

    照一无法将视线继续停留在徐霜身上,他转开眼眸,心里忽然隐隐作痛。

    **

    得知长叔等人的出行安然无事,最重要是徐霜的健康没有大碍,长婶一颗心总算放下,晚上,她特地为徐霜添了两个菜,都是照她喜欢的口味做的,银鱼炒蛋、香干拌马兰头。

    饭桌上,每个人都为徐霜夹菜,包括照一。

    长婶说:“照一,你别光给霜霜夹菜,自己不吃。”

    照一便夹了块红烧肉放自己碗里,“我不是在吃嘛!”

    夹完了,目光很自然地朝徐霜看去,徐霜也正抿唇笑着朝他看,好像照一是个需要表扬的小屁孩,照一忽然觉得不好意思。

    晚饭后没多久,长婶就服侍徐霜吃了药,催她上楼睡觉。

    照一独自在客厅磨了会儿时间,也进房休息,他不知道二楼的徐霜有没有睡着,或是睡得好不好,但那一夜,他却失眠了。

    第二天下雨。

    院子里去不了,两人就在客厅里消磨时光。长叔和长婶照例在厨房忙活吃的。

    照一磨了会儿木头,忽然停下来,转头对徐霜说:“你的手环可以给我看看吗?”

    徐霜左手一直戴着个用红绳穿起来的核雕,照一很早就留意到了,想必是很珍贵的东西。

    徐霜愣了下,没有把手环褪下,而是缓缓把左手伸过去,“不太好脱,接扣的地方特别费事,你就这么看吧。”

    照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撚住核雕,前后左右仔细观察了一番,随即放开,这核雕制作粗糙,实在也看不出特别之处。

    大约是读出了照一眼里的失望,徐霜解释说:“这个不值钱的,就是景区买的纪念品,到处都有那种。”

    照一琢磨了会儿,才问:“是别人送你的?”

    “……嗯。”

    徐霜回答时神色中流露出一丝怅意,照一看在眼里,忽然很难受,他发现自己妒忌那个送她核雕的人,然而出于自尊,他没有问那人是谁。

    徐霜缩回手,右手的手指轻轻揉撚着那颗不值钱的核雕。

    是周尧送她的,两年前,他去南京玩,给她带回来的纪念品之一。周尧离世后,徐霜便把这颗核雕从抽屉里找出来,郑重地戴在手上。她以这样的方式纪念周尧,但她不想告诉照一。

    对于周尧和照一之间的恩怨,徐霜是有所了解的。而与照一这些天的相处,让她无法相信照一真的会如哥哥猜疑的那样,是把周尧推下山的凶手。

    当然,即便哥哥不曾伤害过照一,即便她不信哥哥的推断,她对照一大概也不会有多好的印象,因为在她自己的推测里,照一对于周尧的意外还是存在着难以推卸的关联。

    然而命运终究把她和照一绑到了一起。

    “徐霜。”照一忽然轻声唤她。

    徐霜从思绪中回转,疑惑地看向照一。

    他已经不在忙手工了,面前的桌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如他此时的神色,又隐约透出凝重的意味。

    “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徐霜点头,阖上书本。

    照一缓缓问:“你很想离开这里,对吗?”

    这个问题让徐霜很难回答。

    照一等了会儿,低声说:“我知道你有过离开这里的计划,我是指,你和长婶计划……”

    见徐霜色变,照一忙说:“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猜的,你们两个那几天看上去很紧张……应该没猜错吧?”

    徐霜咬了会儿唇,松开,轻轻点头,“一开始,是想过的。”

    “那为什么没走……”照一露出一点紧张的神色,“为什么又,留下来了?”

    徐霜无言以对,总不能说是因为看见他做噩梦的缘故吧?

    “是可怜我吗?”照一问得有些艰难,但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他猜想过很多可能性,而这条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偏偏又是可能性最大的。

    他的疑心起源于徐霜遗漏在他桌上的一张草稿纸,上面有她写下的一道数学题的解答过程,比他教给她的方法更加简洁漂亮。

    “不是!”徐霜擡头瞥了眼照一,他神色里有一丝竭力掩饰的挫败感。

    “我哥哥伤害了你,我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弥补。”

    这个回答也不是照一期待中的那个,并不比最坏的那个更好。但照一明白,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徐霜任何事。

    他收起失落的情绪,表情郑重,对徐霜说:“你哥的错误,不该由你来承担……再说,我也有错,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和徐朗本质上没两样,也是在犯罪。我不该用错误的方式去惩罚错误,所以……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徐霜心里陡然掀起一个热浪,眼眶蓦地湿了。

    她在照一身上看到的变化,让她觉得,自己之前所经历的种种不愉快都没什么了——照一终于愿意放下偏执与仇恨,客观地去看待问题并且愿意反省自身。

    “谢谢你!”徐霜由衷地朝他笑笑,“我替哥哥向你说声对不起。”

    “不,你不需要说对不起。”照一摇头,“你是你,他是他……以后,我会把你们分开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