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在灵堂前
乔安在上海隔离两周。刚恢复自由,就立刻飞回省会,整个隔离程序又重来一遍。省会的隔离流程没有上海那么人性化,种种令人不适的细节都只能忍气吞声。隔离酒店也是郊区的快捷宾馆,窗外是空旷的街道,街上没几个人,整个城市灰扑扑的,很是寂寥。
戴文在不断地给她发消息。他虽然体谅她家人病危,心情低落,但是他兴奋的情绪根本难以掩饰。他告诉乔安他和尹荷想打入18A市场分一杯羹,每天都在研究18A相关的法条和联交所指引,研究各类上市的没上市的医药公司,参加各种生物医药论坛峰会,和各家投行的医疗组见面,pitch各种各样的项目。“你知道吗”戴文给乔安打电话说,“我现在争分夺秒地在学习,看那些论文。哪怕睡得再晚,我也要看一会儿论文才睡。当初如果能拿出这个劲头,现在都已经是科学家了!”
乔安无法回应他的热情。他越是兴致勃勃,她就越恨他。她打断了他,道:“你知道么,所里有人来向我调查丰收项目的事了。”
乔安知道戴文一定很关心这件事。他和尹荷把锅推给乔安,那个调查肯定会进行到乔安这一步,他一定是一直等着她开口说明情况,然后再向尹荷汇报。果然,戴文听到乔安提起丰收项目,语气立刻变了,很震惊地问道:“怎么回事什么调查”那种惊奇感听上去非常逼真,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一样。
“说是这家公司上市后被爆出上市相关负面新闻,对firm影响不好,想向我了解事情经过。”乔安说。
“那你怎么说的”戴文问。
乔安道:“我就简单说了一下。思路和我们在准备证监会问询的时候差不多。”
戴文道:“你看,之前梳理思路是不是还用得上”
乔安被他这道貌岸然的语气气得不轻。她缓了缓,才配合地说:“可不是,就是照之前我们一起准备的那份文件说的。”
“那调查你的人有什么结论吗”戴文问。
“没什么结论。他们说只是想了解情况。”乔安说。
戴文那边似乎是放下了心,随即又转移了话题,说起了一个他和尹荷即将要去pitch的项目。他说那家公司目前也在做药品研发,和国外的大药企合作,买了不少license,未来很有潜力。接着又感慨创业不容易,18A的赛道被几家律所抢占,S&B和S&M两家所牢牢地把控着市场,新的市场参与者很难找到自己的优势。
他漫无边际地碎碎念着,乔安不禁想到如果她不知道戴文和尹荷串通着坑她,她可能会很享受两个人聊天的感觉,温馨又日常。说不定她会觉得这份感情如果能一直下去,平平淡淡地,絮絮叨叨地,就像很多感情和婚姻一样,总能让人看到它岁月静好的一面。她心里蓦地一惊,好像一脚踏空掉进深渊,感觉一切都如此的虚假。戴文串联尹荷骗她一次,似乎比林延之前对她的伤害更严重。林延虽然时常满嘴谎话,但是从不介意让乔安看到他骗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故意给她露出点破绽,就是为了观察她的痛苦,并且从中获得快感。但是戴文不一样,戴文从来都只展现他自己好的一面,就像是戴上一张人皮面具,戴久了,鬼也仿佛人似的,满身都是人味,所以揭开那人皮面具的时候才特别惊悚。
乔安还没想和他断,虽然是好不了了,但是她觉得还没到摊牌的时候。她这样维系着,虽然也时常觉得恶心,但是就好像在实验室的笼子外看一个猴子在上蹿下跳,丑态百出,她觉得稀奇。
那一夜下了雨,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又迟迟无法入睡。北方的秋雨和南方的很不一样,有种格外连绵的感觉,雨声沙沙作响,像是给夜色刷腻子,一层又一层,一层还没干,另一层就叠着铺上了。这样层层叠叠地交织着,夜色特别浓,特别重,让人透不过气来,醒着像是发梦,做梦又仿佛醒着。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早上又是六点不到就起来核酸。窗外天空是灰黄的,好像一张营养不良的衰脸。她拿起手机,看到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家里打来的。再看微信,爸爸告诉她奶奶在清晨离开了。
此时离乔安隔离结束还有两天。
于是,隔离酒店的房间真的成了监狱,乔安在里面吃不下也睡不着。痛苦的时候用拳头捶墙壁,想嚎啕大哭,但是发不出声音。
她和奶奶的感情不算深,甚至有一段时间对她颇有记恨。她是独生女,在她家乡独生女不多。从记事开始,就不断有人劝她父母再要一个,她奶奶也经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有的时候乔安和父母去奶奶家吃饭,奶奶把饭菜端上桌,垂着眼皮,似乎是自言自语似的嘟囔:“再生一个呗,万一是个小子呢”但是她性格也有柔软和妥协的一面,总是找补一句:“如果是个姑娘,也可以和小云做个伴。”
乔安因此记恨她,虽然奶奶对乔安还算不错。长辈该有的关心都没有少,但是乔安毕竟总是要和那个从没出世过的“小子”竞赛,似乎必须做到最好,才能不愧对父母没有再生一个的恩赐,必须足够优秀,才能堵住亲戚们的口舌。
乔安的奶奶一直有些跛脚,后来才知道跛脚是脑梗造成的。她又脑梗了几次,直到再也站不起来,最后甚至不能说话了。人失去了语言功能,谁也不能完全分辨出她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的。每次乔安去看她,她在床上兴奋地摆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一串怪声。这串怪声就被其他亲戚按照他们的心意去解读,有的说奶奶想她了,有的说奶奶希望她赶紧结婚,有的说奶奶看见她为她骄傲。她和奶奶再也没有直接的交流。
在酒店隔离的最后两天,她在脑海的每个角落里搜寻着和奶奶有关的记忆。人一旦开始回忆,似乎就会顺着当下的心情把从前的经历梳理一遍。乔安认真地反思了自己,怀疑自己一路走来是不是背了太重的包袱。为什么那么努力,为什么要做律师,到底是真的有这份事业心,还是从小憋着一股劲想要向旁人证明自己,还是只是想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县城,离开她父母、她奶奶的生活。她想不明白。
乔安奶奶去世后摆三天灵堂,然后火化下葬。乔安隔离结束后,立刻坐火车往家里赶。赶到灵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表哥和表弟在守夜。灵堂外寒风萧索,花圈在风中瑟瑟地打着颤。灵堂前摆着瓜果贡品,各种金箔做的豪宅豪车、手机、衣服、电器、日用品,一套又一套,奶奶十年前的照片放在正中间,两边各摆着一个金箔纸做的小人,从衣服依稀可以辨别一男一女,都咧着嘴露出诡谲的笑,红红的脸蛋看上去滑稽又恐怖。
“小云来了。”她表哥叫着。北方的秋天夜里冷,他的脖子缩在领子里,两只手缩在袖筒里。表弟在旁边专心玩手机,没有理她。她按照习俗披了麻,戴了孝,烧了纸。绕到灵堂后,看到奶奶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穿着紫红色的寿衣,化了妆。人死了以后和生前总是有些区别,奶奶的脸在生前没有这样干净,也没那么干枯。生命的离开终究还是带走了一些东西,乔安本来是个无神论者,此时也不禁怀疑灵魂真的存在,只是奶奶的灵魂已经离开了那具躯体。
天蒙蒙亮的时候,家里的亲戚朋友来齐了,在灵堂前寒暄起来,大部分人乔安都不认识。她不断地被介绍给这位亲戚那位朋友——“这是我家大孙女,从国外留学回来,在香港工作的,做律师。”对方不管是谁,都会很捧场——“才女啊!现在的女子都比男孩子厉害,哎,阴盛阳衰啊!”这是对乔安的称赞,乔安觉得有种脱离时代的好笑,但是在这种场合也只能颔首笑纳。
这些人寒暄起来,乔安奶奶好像被孤零零地扔在一边。时辰到了,殡仪馆的人来主持葬礼程序,给了一分钟的默哀时间,便手脚麻利地把乔安奶奶收进更大的棺材,铺上黄布。哀乐响起,唢呐的声音好像撕破了灰蒙蒙的天空,就像是一声号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像是不懂事的小孩那样哭叫,发出清晰、响亮而有节奏的“呜嗯嗯嗯嗯”的声音。乔安被这架势吓傻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妈妈在她身后推了她一下,道:“该走了。”她才如梦初醒。她的表哥表弟在收灵堂前那些金纸做的豪车豪宅,说是要一起烧掉。北风吹来,一个金箔纸小人的脑袋被吹掉了,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红彤彤的脸蛋向上,嘴巴裂开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假笑。乔安把它捡了起来,揣在口袋里。
他们就这样一路哭,一路走,唢呐声音婉转凄厉,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哭声好像一个滑稽的交响乐队。奶奶躺在黄布下的棺材里,仿佛一个安静的道具。
火葬之前还有一段哀悼的时间。乔安的家人哭着跪在地上。她姑姑喊着:“娘啊!你不要走啊!我舍不得你!”其他人也跟着呜呜地啼哭着。时间到了,工作人员说:“请家属节哀。”他们一行人就立刻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地目送着奶奶的棺材被送进火葬炉。
把一个人烤成灰需要不少时间。
火葬场里空气很呛,乔安不敢想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是什么。她走出去透气,几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远房亲戚正在外面抽烟。见她出来,他们都笑道:“哎,才女来了。”乔安只好赔笑:“谬赞。”有人问她:“在香港工作辛苦不辛苦”她假惺惺地说:“做什么不辛苦呢大家都辛苦。”又有人问:“可是别人赚不到你那么多钱吧!”她又推脱:“哪有多少钱,都是辛苦钱罢了。”
说了几句,便又回到热门话题。有人说:“哎,我听说小云你现在也还没有成家。网上都说香港大龄剩女多,想要找个依靠也不容易。”乔安道:“但凡是大城市都差不多。”这个话题说起来便止不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要发表意见,指导大龄剩女感情生活。过了一会儿,乔安妈妈也出来,听到他们在讨论婚嫁的事情,又气得不轻,苦笑道:“小云这孩子读书太多,人都读傻了。一天天不知道在做什么,现在成不了家,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如果有合适的,给我们留意一下。”
在乔安他们这个县城,怎么会有合适她的。旁人听了都推脱,道:“小云太优秀了,我们不认识配得上的。”又把网上流传的那一套生搬硬套,道:“现在剩下的,都是顶尖的女子,和最差的男子。女孩子慕强,太优秀了反而选择少。”乔安妈妈不依不饶,说:“没关系,我们不看重强不强,人好就行。”
听到这个,乔安简直想笑。什么算人好,是林延这样的好,还是戴文这样的好除了他们还有詹森这种风流浪子正义侠士,有David和杨明这样跪舔客户的推锅暖男,还有路易和查理这两个完全不近女色的职场标兵,这几个男的,谁算是好人这种事当然不能和亲戚说,她只好忍着头痛虚与委蛇,笑道:“现在讲这个恐怕不好,我奶奶才刚去世,别冲撞了她老人家的魂。”又被别人教育:“现在谈一下才好,她老人家如果有在天之灵,听到你在认真考虑成家的事情,也会走得安心一些。”
没多久,就有人通知他们去捡骨灰。焚烧炉打开,一个铁盘被推了出来。乔安没什么丧葬的经验,大步走上前去,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骨架,还依稀保持着人体的形态,但是骨头已经被烧成碎块,根本不是她心中想象的灰色粉末,而是雪白的,不规则的,形状粗糙,远看仿佛一片又一片的鹅毛大雪。
“家属来捡骨灰。”工作人员提醒,“尽量把大块的捡走。”
乔安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