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任其发生
裁员这件事是老板的决策,乔安就算意见不同也无可奈何。谢莉想借乔安的刀杀丹妮,乔安只能照办,甚至不能提前和丹妮打个招呼。这是在律所的权力结构下大家心照不宣的职业道德。
乔安坐在屏幕前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斟酌着给丹妮的评价。
她给junior的审核向来很宽松。只要没有出大问题,所有项目都给满分。评语大多是从网上找一些模板复制黏贴。这还是第一次她要斟词酌句地给junior打分写评价。
论努力程度和工作态度,她想给丹妮满分。在过去的一年,虽然A&B项目寥寥,但是丹妮每件事尽心尽力,积极主动,有些不需要做的事情,她也会准备好。乔安思来想去,满分十分,她忍痛给了五分。评价写道:基本符合预期。
论沟通能力,这个就仁者见智了。丹妮情商不低,但是城府不深。有的时候鬼机灵,有的时候又显青涩。压力大的时候她不一定能撑得住,和难搞的客户对接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逃避…乔安给了她三分,评价简单写道:还需要提高。
至于写作能力,乔安给了两分,评价也是:还需要提高。
而团队合作能力,乔安给丹妮打了四分,评价道:还需要提高。
A&B的员工评价系统很难用,经常当机。乔安和往年一样,把打分和评语写到文件里,发给秘书让秘书慢慢填进系统。往年这件事都是轻松完成,而今年因为给了丹妮极低的评价,她把文档发给秘书后,便陷入了一阵纠结,在办公室里发了会儿呆。听到有人敲门,她擡起头。转眼那个人已经开门走了进来,是查理。
“查律师”乔安无精打采地问候着,“别来无恙啊。”
查理靠着玻璃门,谨慎地往外张望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对乔安道:“乔律师,惊天大瓜,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什么大瓜”
“Monica拿到了一个香港SPAC!”查理小声说道,“你知道给了谁吗”
Monica是A&B香港办公室最大的合伙人,这几年来,她拿项目不少,但是很少亲手做。拿到手的项目一般会分给两个香港合伙人之一。现在看来,能做香港SPAC的只有Katherine和尹荷。Katherine技术扎实,实力过硬,而尹荷自有一套神通广大的拿deal能力。乔安觉得于情于理,这个项目也该给Katherine.
“Katherine”乔安问道。
查理一拍手,叫道:“嗨!你还说你不知道!我看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瞎猜的!”乔安道,“所以真的给了Katherine”
“可不是!我听说尹荷气坏了。”查理坐在乔安对面,翘起腿,“这个项目虽然没有美国组什么事,但是还需要一个美国组的人在上面看着。Katherine把谢莉放上去了。我听说路易很不爽。”
“路易有做美国SPAC的经验。”乔安说,“谢莉没什么相关的经验。”
“有没有经验这个倒是次要的。”查理津津有味地分享八卦,“最重要的是Katherine不信任路易啊!她觉得路易不是自己人。”
“两个香港合伙人自己内斗也就算了,把美国组的人也卷进来可就太过分了。”乔安说道。A&B香港的资本市场团队,自从尹荷加入,已经逐渐形成了一分为二的局面。Katherine和谢莉一伙,路易和尹荷一伙。按理说都是同一个律所,也都在Monica的领导下,他们不应该如此泾渭分明。然而事实就是两个香港合伙人在市场火热的时候尚能和谐共处,市场情况稍差就你死我活。谢莉和路易完全是被动站队,捎带着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一同被卷入两个香港合伙人的竞争中。
查理意有所指地望着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以为你和戴文关系这么好,他什么都和你说了呢。”
乔安听到这个就火大。好什么好,关系好的同事会彼此陷害吗但是她又想到了丹妮,忍不住心虚起来。她敷衍道:“戴文怎么会和我说这些我们的关系没有好到这个程度。再说了,我是谢莉手下的人,现在和他都不是一个阵营了。”
“也是,现在尹荷完全不带谢莉做项目了。”查理感慨,“原来我听说你和戴文的关系好得出格。你都不知道,你们俩的传闻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都有说什么的”乔安问。
“嗨…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查理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说你们搞到一起了…”
“怎么会传得那么离谱!”乔安面上笑着,心里则默默流下冷汗想着事实情况还真差不多…她问:“这些谣言都是怎么传出来的”
“总有人嚼舌根呗。”查理说道,“说看到你们深夜下班一起回家什么的。”
“我和戴文住一栋楼。当然不在同一楼层,他财大气粗住高层。”乔安面不改色地说道,“之前一起做项目偶尔遇到,会一起打车。丰收项目做完了,雪绒花项目也死得挺彻底,就没什么特别的联系了。”
“行了,你跟我解释什么。又不是我造的谣。离谱!”查理说着,又露出了些幽怨的表情:“哎,什么时候也给我安排一个帅哥做邻居啊…”
“呵呵。”乔安皮笑肉不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心情,来找我聊这些有的没的”
“这不是闲的没事八卦一下吗”查理说道,“怎么了,你时间宝贵,不能打扰”
“哪能呢我就是随口一问。”乔安回答。然而她不信任查理,而且这种不信任感与日俱增。这不是查理的错,而是因为她也经历了不少风雨,特别是在被戴文背叛后,她更是难以相信任何身边的人。哪怕查理看上去确实落落大方,她也总是忍不住怀疑他别有用心。
过了几天,左伊辞职了。
律所提离职的通知期有三个月,左伊打算做满三个月。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多项目给她做。她自己也承认,自己的离职给团队减轻了不少负担。但是左伊和X&X的发债组感情很不一般,她几乎一进去就是starassociate,表现出类拔萃,深得老板赏识,性格也很开朗,和所有人打成一片。说她是整个团队的中流砥柱加上气氛组也不为过。她因为个人原因离职,所有人都对她依依不舍。她虽然表面上风轻云淡,私下里却把乔安叫到家里哭了一场。
“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左伊泪眼朦胧地问乔安,“明明眼前就是去资本主义国家当太太的美好生活,我怎么就偏偏对水深火热的律所生活念念不忘呢”
“这不怪你。”乔安说,“你原来做律师多风生水起啊。如果不是市场突然回落,过几年你估计都要升counsel,再过几年就要当合伙人了呢。”
左伊听了更伤心:“可是现在完全看不到希望!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走。”
可是她确实无可奈何,而且已经做了决定。和陈博士结婚的种种安排都一一提上日程。乔安不愿意给她泼冷水,只好劝慰她:“凡事要往好处想,积极求变总是好事。说不定这是宇宙给你的指示牌,你去了美国说不定有更好的发展。说不定能继续做律师,继续发债。也说不定能转行,找到你更喜欢做的事。”
“我不想做全职太太。”左伊抹了一把泪,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我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为什么我家里人都觉得我做全职太太会活得更好”
“他们觉得怎么样不作数啊。”乔安说道,“你的生活还是自己做主。如果要去结婚,也只是婚姻状态变一下。至于你想做什么,还是要靠你自己探索。”
那天晚上乔安从左伊家里离开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她在左伊家喝了点酒,酒气上头,该入睡的时候反而有些兴奋。虽然她一晚上一直在安慰左伊,不间断地输出正能量,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自己反而有些想不通了。闭上眼,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身体里残存着的一点酒精像是小火苗一样煨着她的血管,她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想着林延,想着戴文,想着丰收项目,从最初的闹剧,到最后的悲剧。她付出了时间和心血,度过那么多无法成眠的夜晚,最终也不过出演了一个丑角。而她通宵达旦写成的招股书,最后也湮没在市场里,不比废纸更有价值。这一切值得吗有意义吗如果她的生命中也有一个陈博士,她是会义无反顾地投入陈博士的怀抱,还是会像左伊一样对往昔峥嵘念念不忘,在回首的刹那化作一个含泪的盐柱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在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丰收项目的印刷商。她面前摊开一摞单面打印的招股书,一页页看过去,发觉已经改好的内容又不知道被谁改得面目全非。她在梦中怒不可遏,在每一页招股书上用力地圈圈点点,笔迹力透纸背,用大写字母写道“STET”。她想,一定是丹妮又在自由发挥,改得什么玩意!“丹妮!”她大叫,“你过来给我解释一下,这都是什么鬼!”丹妮跑到她身边站定,战战兢兢,嗫嚅道:“不是我改的…”“不是你”乔安在梦里脾气格外火爆,“不是你还能是谁!我们是draftingcounsel!是写书律师!谁敢碰我们写的东西!”丹妮颤颤巍巍地用手指了指,小声道:“是他…”乔安看向丹妮所指的方向,看到戴文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好脾气地笑着,春风和煦地说:“你们的章节,我都帮你改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这实在太荒谬,太违和。乔安瞬间就醒了。睁开眼是一片漆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四点。
她听很多人说学生时代的阴影会留一辈子,长大成人后依然时不时会梦见上课迟到、忘带作业、考试不会答题。她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她只会梦见工作,梦见写不完的招股书,梦见招股书讨论大会,梦见印刷商。她忽然福至心灵——对于这种高强度的职业性工作而言,工作生活平衡的概念本来就不存在。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她在意的人都是同事、客户、项目上的合作方,占据她情绪的事都是工作上大大小小的危机和让人啼笑皆非的趣事。如果戴文不是他的同事,就算一开始彼此吸引,他们也未必真的能走到一起。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工作早就定义了他们。告别这个市场,其实也就是告别了自己的一段人生。就像是要把自己格式化,前尘洗净,重新开始。而做出这种决策,又谈何容易。
乔安给左伊发微信,建议她联络一下心理咨询师,去度过这种重大人生转折。
她一夜睡得断断续续,第二天精神也不怎么好。到了办公室,她听到秘书们正在窃窃私语,见到她走来,她们都噤若寒蝉。谢莉的秘书对她说:“乔安,谢莉找你过去。”
“哦,什么事呢”乔安打听道。
秘书摇摇头,没有透露,道:“你直接去问谢莉好了。”
乔安便去谢莉办公室,敲了门,谢莉如往常一样坐在桌前。见她进来,谢莉一脸肃穆。乔安感觉有些大事不妙,于是诚惶诚恐,没敢直接坐下。她站在谢莉桌前,问道:“谢莉,你找我什么事”
谢莉打量着她,似乎想把她看透,那眼神简直让乔安心里发毛。她勉强笑了一下,问道:“看起来,是很严重的事谢莉你可不要吓我,我现在紧张得要死。”
谢莉叹了口气,从桌上的文件堆里翻出一页纸来,递给她,道:“你自己看吧。”
乔安不明所以,那页文件不长,英文写成,似乎是打印出来的邮件。
谢莉说:“昨天晚上,所里的道德委员会和风险委员会收到了投诉信,HR也被抄送了。”她顿了顿,说道:“你被投诉了。”
乔安心里紧张起来,她盯着那页纸反复看,但是似乎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真有一种噩梦成真的感觉,她在梦里,也经常这样着急看东西却一个字也看不懂。
“你知道人家在投诉什么吗”谢莉疲惫地说,“说你职场霸凌,不给下属机会,侵占下属劳动成果,对下属缺乏指导,在关键时候把下属推出去挡枪。还说你长期孤立、冷落下属,还说你在下属最困难、被误解和针对的时候,不仅不施以援手,而且落井下石,导致下属在职场上寸步难行…我想你也知道举报你的是谁了吧”
乔安当然知道。除了丹妮,还能是谁
她沉默地看着那页纸。这封投诉信逐条列举乔安的罪过,语言简洁、有力、精准,每个字都如同用刀刻,一刀刀刻在乔安心上。她痛苦得难以忍受,恨不得当场把这页纸撕得粉碎,不是因为丹妮背叛了她,而是因为丹妮写的每一条都确有其事。她确实曾经让丹妮处理大量公司驴唇不对马嘴的原材料,然后自己带招股书讨论会而不给丹妮发挥的空间。她也确实在丰收项目答题的关键节点把丹妮留在印刷商,导致丹妮被投行围攻。她也确实把丹妮放在无数个烂项目上,但是好项目从不带上她。但是难道大家不是都这么做吗这不是业内的常规操作吗这不是无法改变的工作模式,从上往下,一层一层压下来的吗这有什么是乔安可以改变、可以左右的吗
她以为丹妮理解,以为大家心照不宣,以为这就是律所里约定俗成的,每个人都要做分内的事,吃分内的屎。可是这些事被如此清晰地写在纸面上,她过往的行为被放到日光下审判,她无法反驳,只能承认。
而后面写到詹森那件乌龙八卦,丹妮的笔触变得感性起来。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她的孤立无援,如泣如诉,娓娓道来,乔安都读得心生同情。可是笔锋一转,她最终落脚点还是乔安的袖手旁观。在信件的最后,丹妮写了三句对乔安的指责:Shewasthere.Sheknewitall.Sheletithappen——她在场,她全知道,她任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