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昨日的河流
五月天来香港开演唱会,一票难求。左伊一时兴起地想去,才发现黄牛票都被炒成了天价。她在小红书上猛做攻略,最终想出了一个歪招。
“不买票。”左伊严肃地说,“去中环摩天轮去看。摩天轮转三圈,大概可以听五六首歌。之后的可以在海滨长廊听。免费、海景、氛围感。小红书上都说好。”
“行吧。”乔安感觉这个计划不太靠谱,但是她本来也是舍命陪君子。
左伊确定了想法,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策划。从哪里入场、几点开始排队、摩天轮怎么买票等等都事先准备好,整个人看上去比往日有活力很多。然而天公不作美,演唱会那天刮风下雨,乔安和左伊准备了雨伞雨披。虽然按照左伊的计划提前到场开始排队,但是和他们计划相同的人很多,排摩天轮的队伍很长很长。她们耐心地等着,听着海滨长廊的演唱会现场开始有音乐声。观众们的尖叫声震耳欲聋,隔着一段距离乔安还是能感受到场内令人热血沸腾的气氛。
“赶不上第一首了啊。”乔安惋惜道。
“没关系。”左伊说,“希望我们在摩天轮上的时候,能听到《突然好想你》。”
“借你吉言。”乔安莞尔。
队伍缓慢移动着,等到他们排到的时候,演唱会现场已经开始放《拥抱》的前奏。乔安的视线往身后看了看,猝不及防地和一个人的目光对上——是戴文。
戴文和文森并肩站着,各自打着雨伞,很显然也是来海滨长廊蹭演唱会的。他们谁都没有考虑到会在这里相遇。摩天轮下一片混乱,有排队摩天轮的游客,有叫卖演唱会周边的小贩,也有很多过路去海边听演唱会的人。电吉他的声音混杂在人群的嘈杂里,在杂乱音乐声中,他们隔着人群对视。
“乔安!”戴文叫道。
“走了走了,轮到我们了。”左伊拖了拖乔安的胳膊。
乔安跟着爬上摩天轮,在绵绵的雨中有种铁锈的味道。她的心砰砰地跳着,坐在她对面的左伊已经进入状态,刘海湿乎乎地贴在额头上,兴奋地跟着远处的音乐哼唱着。
“脱下长日的假面,奔向梦想的疆界…”
摩天轮缓缓地上升,他们看向窗外,看到演唱会会场里也一片密密麻麻的荧光棒,仿佛一片梦幻蓝海。纵然乔安对演唱会本不感兴趣,看到这个场景也为止动容。左伊扭着身子拿着手机录像,一边录一边唱,一边唱一边哭。摩天轮转了三圈,他们在上面听了六首歌。距离太远,音效不够好。可是在上空俯瞰维港夜景的感观是无可替代的。下了摩天轮以后,他们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做了一场美梦忽然惊醒。走在海滨长廊上,挤在人群里,海风的气息混着雨水扑面而来,那种真实感更是让人震撼。乔安在人群中张望着,已经找不到戴文的踪影。
远处几声响动划破夜空。左伊说:“是不是放炮了”乔安四处看着,没有看到烟花的痕迹。雨倒是越下越大,雨点密密麻麻地砸下来,就算是全副武装,也无可避免地被雨水打湿。演唱会进入讲话环节,隔着太远他们听不清歌手在说什么,只能听到台下观众一层压着一层的欢呼尖叫。乔安问:“我们听多久”
左伊说:“听到结束。”
她们在海边靠着栏杆站着。一切都很暗,一切都很潮湿。雨中的海浪带着愤怒的情绪,远处的歌声仿佛被打散在浪声中。乔安的思绪情不自禁地飘远,想起戴文,想起他们在摩天轮下相遇的那一刻。是生活太安逸了么她的大脑竟然开始美化那个画面。她对视太短,她已经记不清戴文穿着什么衣服,只觉得他的眼神也带着潮气,混着电吉他的声音,所以格外动人。
乔安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号码不认识。她接了起来:“喂”
“喂,乔安。”说话的是戴文,他语气很急促,“你在哪”
乔安感觉一阵懊恼。戴文一定是用了文森的手机——真是防不胜防。她问:“怎么”
“快点走,人群要疏散!”戴文喊道:“你还在海滨长廊吗你到底在哪”
乔安心里一惊,恍然意识到方才那几声没有影的“炮”其实并不是礼花,而可能是枪响。她问:“怎么回事”
“演唱会外有人闹事,秩序维持不住,我们在往中环方向走。”戴文说,“我很快就到十号码头——乔安,我看到你了!”
电话挂断了,乔安听到戴文在喊她的名字。转过头,看到戴文正奋力地穿过重重人海向她跑来。他的雨伞不见了,雨披也歪在身上,头发湿淋淋的,身上、脸上全是雨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左伊忽然一声惊呼:“听!什么声音”她左顾右盼:“大家都在往这边跑!”
“左伊,我们要走了。”乔安拉住她的手,“海滨长廊有意外,咱们要赶紧撤离。”
戴文用力挤到他们身边,道:“快走,到时候所有人疏散,恐怕要挤出事来。”
“怎么回事”左伊疾声问。
戴文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然而他们忽然听到警笛声,有广播轮流用广东话、普通话、英语三种语言催促大家有序离开。然而在海滨长廊上一片骚动,人群里传来几声尖叫。戴文推了乔安一下,催促道:“别管了!快走!快走!”
然而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想法,都在往中环的方向跑着,挤在一起,人头涌动,反而寸步难行。几声惨叫从身后传来,有人哭喊着:“杀人了!”又有凄厉的叫声传来,不知是谁受伤了,哀嚎着。乔安往后看去,人们推推搡搡地逃避着,人群中似乎很迅速地挤出了一个通道来。在那个通道中间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瘦骨嶙峋,满脸凶相,手里拿着一把锐利的刀,刀锋在路灯下泛着寒光。乔安冷不丁地撞上他的眼神,顿时仿佛坠入冰窟,遍体生寒——那几乎不是人的眼神,仿佛是一头困兽要迫不及待地撕碎眼前的障碍。而她站在人群的外沿,想跑却周边都是人,想躲已经来不及,她只好转过身去,使劲全身力气地往人群里挤。可是此时的人群仿佛变成了铜墙铁壁,人人自危,没有给她留出一个可以躲避的缝隙。
在那疯子快要跑到她身后的时候,她忽然感到在她右侧的戴文忽然转身站到她身后,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她听见他忽然闷闷地叫了一声,整个人仿佛忽然绊倒一样,跌在她身上。雨水不断地落下,她的视线一片模糊。在又咸又潮的水汽和海风里,她又嗅到了铁锈的味道。
血的味道。
他救了她。
如果人生可以定格在一个画面,那一定是此刻。而此刻,这个画面一定是模糊的。她视线无法对焦,大脑无法思考,五感似乎都变得迟钝。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演唱会场外的海滨长廊。而会场内,歌声还在继续:
“想要执着,反而磋跎,越是等候,反而越是错过;
找到成就,反而堕落,越是温暖,反而越是折磨。
寂寞,太多寂寞,反而喧哗,拥挤著我。
自由,太多自由,反而想作笼里的野兽…“
***
乔安让左伊先回家了。她陪同戴文一起去了医院。
乔安从警方了解到,在海滨长廊有歹徒忽然持械袭击演唱会保安,在保安鸣枪后,那人反而冲进人群,一路砍伤了戴文在内的几个路人。万幸的是,戴文仅仅被划伤了肩膀和后背,伤口比较浅,在医生处理后就可以回家修养了。
戴文从诊室出来,已经穿好了外套。他的头发凌乱着,看上去疲惫又狼狈。乔安站起身来,忍不住冲上前去拥抱他。但是跑到他身前,却又担心他的伤口,急刹车一样地停下来了。戴文笑道:“都没事了。”
乔安眼睛一酸,她说:“你救了我。”
“我没有想。”戴文说,“也可能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想你受伤。”
“我送你回家吧。”乔安说,“你还住在原来那里吗”
“嗯。”戴文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疲惫地应着。
乔安叫了车,周末夜里出租少,还需要等将近十分钟才能到。她也坐在戴文旁边。戴文轻轻笑了笑,感慨道:“本来今天是想去海边免费听演唱会的。”
“我也是。”乔安莞尔,“没想到在医院收场。”
戴文道:“你想听么想听我给你唱啊。”戴文清了清嗓子,清唱起来:“隐藏自己的疲倦,表达自己的狼狈,放纵自己的狂野,找寻自己的明天…”
“刚才不是这首吧”乔安打断了他。
“哈哈,刚才那首不会。”戴文说,“这是今天我看到你的时候,他们唱的那一首。”
乔安沉默着。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在一晚上的惊心动魄后,现在她的心跳特别平稳。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没有海风的咸湿,没有雨水的腥气,没有血,也没有铁锈的味道。
“乔安。”戴文轻轻地说道,“我想拉你的手。”
乔安猛地回头看他。
“如果我数三下你没有躲,我就要牵你的手了。”戴文数道:“三,二,一。”
乔安的手被戴文的手覆盖着。戴文的手心很温暖,似乎有种特别安定的力量。他们在飘荡着消毒水的等候室对视着,惨白的灯光下两张苍白的脸。戴文满脸不可置信。
“你原谅我了么”他问道。
乔安点点头。戴文之前做的那些事,她已经放下了。这并非因为对戴文的感情,而是因为她终于理解了戴文。进入星天以后,她已经走上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道路。如果是现在的她站在当时戴文的位置,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和戴文相同的事情。
“你还恨我吗”
“不恨。”乔安说,“今天晚上,我还很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我。”戴文笑了。他在自己的口袋里翻找着,翻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上有精致的包装,可惜已经被雨水淋湿了。戴文麻利地把那层包装拆掉,盒子揭开,里面是一颗又大又亮的钻石。
“去年圣诞买的。”戴文说,“本来想圣诞说不定就能和好,到时候给你。然后拖到了元旦,又拖到了春节。之后就有点放弃了,我就带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如果能遇到你,就试一试你会不会喜欢。”他笑着看向乔安:“所以现在…你喜欢吗”
乔安望着他的眼睛。她感觉鼻子酸酸的。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很想接过来,告诉戴文她喜欢。这并不是因为她多看重这颗钻石,也不是因为她还爱戴文,而是因为她如今的人生有太多失败的元素。而这颗钻石似乎可以打消她所有的失败,把她放在胜利者的位置上。所有故事的结局不都是这样么对于女人来说,钻戒就是一个胜利者的冠冕,戴上它你就赢了,而也只有戴上它你才算是赢。不然你的故事,似乎总是未完持续,总是有失败的可能。
戴文很高很帅,他赚钱很多,工作能力又强。即使是在市场最差的时候,乔安也觉得他有足够多的生存智慧,活得会比大部分人好。如果她接下这一枚钻戒,她甚至可能可以立刻就从星天离职,去过全职太太的生活。这是多么轻松愉快的愿景。
上天待她不错。套用左伊说的那套破镜重圆舔狗程度二元论,她不仅免去了《简爱》模式的苦和自我感动(按照那个模式,她应该远离资本市场远走他乡,进行一番改头换面的自我修炼。等到功成名就之后,在戴文最脆弱的时候从天而降,高高在上地去做他的拯救者——那得多累啊,谢天谢地她没有那份闲情逸致),直接进入了《傲慢与偏见》模式。而且戴文还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台阶——在最危险的时候,他救了她,替她挨了那一刀,流了血。据说,鲜血可以洗清所有的罪过,这是一个颇有宗教意味的说法,但是此时此刻看也不为过。他为她流了血,他们之间的种种烂账一笔勾销。她被他感动一下,他们刚好可以重新开始。
如果是一部电影,此时应该有感人的背景音乐(《拥抱》就很不错,符合这一晚的遭遇),并且有旁白缓缓说一些矫揉造作的台词来给破镜重圆一个体面的盖棺定论。
然而乔安无法欺骗自己。
她擡眼看着戴文,惊讶地发现在她对戴文的恨意消失的同时,曾经的心动和爱似乎也一同消散了。或许,爱和恨本来就是同生共死的。戴文手心的温度让她安心但是并没有让她动心。当她望着戴文,她仿佛在望着一段已经远去的时光,就像上一个世纪,在那个世界里他们有做不完的项目,赚着花不完的钱,不需要仔细思考就能每年按时升职加薪,每天忙忙碌碌地应对着并不难做的工作。晚餐客户报销,每人报销上限三百多,两人点一桌饭,摆在乔安宽敞的办公室里摆满一桌,边吃边聊,把项目上的趣事当做下饭菜…
那段时光回不去了。戴文对于乔安来说,仿佛是那段时光的一个侧影,像是树上挂着的蝉蜕,像是一条已经流逝的河流,像是从日历上撕下来的一页,被她团了团丢尽了废纸篓。
她不会捡起昨日撕下的日历,更不会踏进昨日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