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时光机
易矜就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离职了。他甚至连离职手续也没有办。星天的离职通知期只有一个月,但是他竟然是连一天也没多留。这严格来讲已经是违约了,但是星天暂时也没有追责的意思。HR给他打了个电话,请他回办公室把离职手续补完。据说易矜只留下一个地址,便突然挂断了电话。
公共办公区间是没有秘密的。易矜的断然离去很快就发酵起来。乔安感觉在各个角落都有人在窃窃私语,猜测着易矜离职的原因。Henry一整天魂不守舍,在工作上频繁犯低级错误。到了下午,乔安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用手指轻轻在Henry桌子上敲了敲,问:“出去透透气咖啡奶茶果汁”
“还是楼下的咖啡吧。”Henry顺从地跟着她走出办公室。
乔安买了两杯咖啡,她自己喝美式,给Henry点了杯冰拿铁,去冰换了燕麦奶。她递给Henry:“喏,你喜欢的燕麦奶。我知道你喜欢喝冰饮,但是你最近似乎胃不太好,我擅自帮你去掉了。”
Henry一双眼睛感激地望向她,好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他嗫嚅地道了谢。
“我知道,你不好受。”乔安说。
Henry沉默地咬着吸管。
乔安道:“没关系的,我们是一个部门的同事。你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保密。”她笑了笑,对Henry眨眨眼睛。
Henry半晌才问:“我总觉得我做错了。”
“为什么”乔安问,“我帮你理一理,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没有想把易矜逼走…”Henry说,“他其实对我还不错。”
“你没有逼走他。离职是他自己的选择。”乔安说,“而且他对你也不算好。”
Henry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他就算对我不够好,也没有到了这个程度。我只是想改善工作环境。或许我可以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比如”
“比如和他聊聊。”Henry说道,“和他讲一讲我的想法…”
“你觉得他会听吗”乔安问,“会改变吗”
“这…”Henry迟疑着,“大概不会吧。”
乔安耐心地说:“你想改变,既要这个改变是有效的,又要保护自己。你选择了最好的方式。这个方式本来也不会导致他离开,如果他能够配合,能够改变,其实一个举报也不能怎么样。是不是”
“是吗”Henry眼睛里闪着光。
乔安点点头:“所以啊,凡事不要苛责自己,也不要放大自己的作用。工作已经很累了,如果一直像你这样精神内耗,人会受不住的。”
“太难了。”Henry叹气,“打工真的不容易。”
乔安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好啦,知道你不容易。我找机会,在老板面前好好夸夸你,你看怎么样”
Henry道:“乔安姐,你人也太好了。”
“行了,我的好是有限的。”乔安说,“现在回去踏踏实实干活,嗯”
他们回到办公室。路过茶水间的时候,乔安听到毛琳的声音。她踮起脚,看到毛琳坐在茶水间的一张桌子前,正在和CEO哭诉。
“本来就人手不够,现在又走了一个。”毛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其实他performance不好,我都无所谓的。因为我们一共只有几个人,任何人都不能替代。可偏偏他以这种方式离职,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工作该怎么安排…”
可真会演。乔安想着,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晚上,乔安给路易发消息,告诉他自己要去A&B取东西。
她步行到置地广场,在A&B楼下登记拿了临时的门禁。走进电梯间,一切都熟悉又陌生。她忍不住质疑自己,为什么会陌生随即反应过来——陌生是因为自己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虽然只离开了一年,但是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A&B的日子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一路乘电梯往上,她心里忽然忐忑起来。旧日的自己好像幽灵一般附着在此刻的自己身上。那些曾经束缚她、困扰她的想法骤然袭来。她忽然有点担心自己会在电梯里遇到熟人。万一遇到尹荷,万一遇到谢莉,她该说什么她忽然觉得有点丧气,似乎自己失去了某种勇气。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A&B门口比原来要冷清了很多。乔安望着那自己曾无数次走过的玻璃门,忽然失去了去一探究竟的欲望。她给路易发消息:我在门口了
路易回复很快:我接你进来
乔安立刻说:不用
又说: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把箱子带出来吗
接着解释:我不太想进门了。
路易向来体贴,也没有问原因。他很快就抱着一个纸箱从玻璃门里走出来。他把箱子放在地上,笑道:“这箱子看上去挺大,其实并不重。”
“谢谢。”乔安说。她看着四周熟悉的装饰,叹了口气,对路易道:“一年了。”又称赞道:“你没怎么变化,看着还是那么帅。”
“谢谢。”路易笑道,“你看上去脸色有点苍白。是最近累到了么”
说来也奇怪,A&B不是乔安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在A&B的那些年,充满了艰辛、困苦,乔安受尽了委屈。可是她回到A&B的门口却仿佛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对一个工作单位有这样的感情真的正常吗
乔安道:“今天真的是很漫长、很累很累的一天。”
“要不要进办公室坐下聊聊”路易问,“我听说时不时逛逛前司是一种有利身心健康的娱乐活动。”
乔安哈哈大笑,但还是拒绝了。她说:“不用了。”
她不想看到任何熟人。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他们。
“我送你下去,帮你打辆车。”路易说着,搬起箱子。
“大家都还好么我听说最近又裁了一批人。”乔安问。
“就硬撑着吧。”路易说道,“凑合过呗。”
“我听说你的业务还不错。”乔安道,“恭喜你,这个市场,还能把SPAC做出去。”
“SPAC上市不难,难的是de-SPAC。”路易苦笑,“只给十八个月的时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目标公司做合并,公司就要清算解体了。我压力也很大。”
“压力也有好坏之分。你这是好压力。”乔安说。
路易很负责地把乔安送到楼下,又帮她打了车。两人站在文华东方门口等出租。街上一如往昔的车水马龙。
“我记得疫情期间,文华东方也是隔离酒店之一。当时还经常有救护车把刚从机场出来的人往酒店里送。”路易说着,猝不及防地转了个话题:“乔安,我觉得你变了。”
乔安心里忽然一惊。她勉强擡起头,笑问:“哪方面”
路易摇摇头,道:“不清楚。但是总感觉你的气质不一样了。这是因为职业转变么”
“出租来了。”乔安没有正面回答。
路易一向有分寸感,也没有再追问。他帮乔安把箱子搬进出租后备箱。乔安坐在后座上,路易道:“那你一路小心。对了——我下个月过生日,你愿意来参加生日会吗”
“当然。”乔安对他笑了笑,“路易,谢谢你。”
乔安自己带着那个箱子回家了。左伊晚上出门做瑜伽,家里黑着灯。乔安开灯走进客厅,看见电视还没有关上。左伊这段时间沉迷看电视剧,打开浏览记录,全都是flix热播剧——爱美丽在巴黎,柏捷顿家族,好想做一次,社内相亲…一水的言情偶像剧。乔安无奈地关上电视,找了把裁纸刀,把纸箱打开。
纸箱里东西不多,一些文具、摆设,几盒不知道是谁送的巧克力。一条围巾,一条毛毯,箱子底下是她丢在北京办公室的一件呢子外套。如果不是A&B好心地把这些东西送回来,她简直要忘了自己还有这些东西。忽然找到他们仿佛是用一个时光机回到了过去。在A&B北京办公室那段时间的细节林林总总地在脑海中闪现。
那盒巧克力是北京一个秘书给的,秘书和男朋友分手了,把男朋友送的礼物尽数送人。有人拿了香水,有人拿了唱片,乔安拿了巧克力,但是现在应该早就过期了。
那个围巾是乔安在办公室楼下买的。她在香港生活了太久,忘记了北京的妖风是多么魔性。一天中午出去吃饭,刚出办公室大楼乔安就在妖风中凌乱,立刻转身在楼下底商买了条厚实的围巾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那个毛毯是乔安偶尔在办公室睡觉的时候披在身上的。她那间办公室不知道哪位前辈留了一张简易躺椅,中午吃完饭乔安偶尔躺在上面午休,盖着毯子,暖融融地睡一觉,特别解乏。
而那间呢子大衣陪着乔安去了很多地方。她穿着那件大衣去了奶奶的葬礼,去了很多次无功而返的投标会。后来北京入冬,她换上了更厚实的羽绒服,那件衣服就一直挂在办公室里。她回到香港的时候甚至忘了带回来。
乔安把大衣抖开。放在北京的衣服肯定不会有什么发霉发潮的味道。她嗅了嗅,只能嗅到当时自己常用的香水味。那个香水是不是还是戴文送给她的她搬家的时候只剩了一个底,就丢掉了。
她叹了口气,盘算着次日早上把衣服、毯子和围巾都直接丢去干洗店。这样想着,她就顺手翻了翻大衣的口袋。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有点像是硬纸壳,外面似乎泛着一点金属色的光泽,在经年累月后黯淡了。乔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到底是什么,自己怎么会把这样的东西放进口袋。她拿着那个硬纸壳转了转,在纸壳的另一面看到了两个黑点,两个红红的圆片和一片月牙状的红纸。那些纸片显然已经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显得极其诡异,但是乔安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张脸的五官——黑眼睛,红脸蛋,笑嘻嘻的红嘴唇。
她仿佛被雷劈了一道,恍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奶奶火化前的灵台上,那个金箔纸做的小人。
仿佛是打开了一个锁了几层的匣子,那一天的记忆带着火葬场里呛人的味道在乔安的脑海中重现。她想到那天清晨灰色的天空好像一块肮脏的棉布,想到北方凛冽的空气好像磨砂纸刮着她的嗓子,想到唢呐凄厉的声音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沉闷的空气,想到她家人们穿着黑衣,带着黑纱,头上缠着麻布,跪在粗糙的地面上此起彼伏地哭着,那种毫不掩饰的夸张的呜呜声混在风里,而北风,北风卷着落叶,卷着沙石,好像携带着无数看不见的灵魂从他们身边快速地穿过。在灵台上摆着的金箔纸做的一对男女,红红脸蛋红红的嘴,好像在对他们露出恶意的笑,然后一下子,一个纸人的脑壳就被卷了下来,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着,那诡谲的笑脸不断地滚下去又滚上来。乔安想起来她当时把这个纸人的脑壳捡了起来,揣到了口袋里。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已经不记得了。那一段的记忆因为痛苦而模糊,她的大脑似乎为了保护她,拿了一张厨房纸把那段记忆给包上了。可是那层厨房纸撕了个口子,那记忆里令人作呕的气息就又扑面而来,让她窒息。
她记得他们当天烧了纸,下葬的时候烧了纸,过了三天又烧了纸,头七的时候烧了纸。她竟然一直把这纸人的脑壳塞在口袋里,从来没有想起来烧给她奶奶。她看着那退了色的金箔纸上错位的五官,诡异的笑变了位置好像一个不阴不阳、悲喜难辨的表情。那张纸人的脸仿佛也变成了她奶奶的脸。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每次乔安去看她,她也是一副不知悲欢的表情。最后神智不清醒,语言能力丧失,见到乔安后从喉咙里发出一串串的声音,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乔安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北国的故乡感觉很遥远。她没有给奶奶烧过纸,平时里也不怎么思念她的家人。可是在她的回忆里,家人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盯着她。那种目光不完全是善意的,就像是她从小到大,似乎一直被质疑,一直要拼命地证明自己,才有一种配得感。她一直在做一个好孩子,好女孩,用尽一切力量区做到那个简单的“好”字。到头来又给了她什么呢
随即她又想起,在奶奶葬礼的时候,她也刚刚知晓了戴文和尹荷在背后捅刀的事情。当时她曾在隔离酒店里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在深夜里听着狂风听着雨声夜不能寐。以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总是萦绕着对戴文的恨。可是如今…
就像易矜指责的那样。如今的她,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她终于活成了她曾经憎恶的样子。
她有选择吗她就不能做一个好人吗
可是做一个好人,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一整天的压力与疲惫骤然袭来。她心中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洪水决堤倾泻而下。她的泪水打在褪色金箔那张怪笑的脸上。人生不能总回头,因为回头的时候,才会发现已经走了那么远,故乡在遥远的北方,已经遥不可及,更不再属于她。而她也早已面目全非,在风霜雨雪里,长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她发现她早就没有退路。她只能一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