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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临时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离开的,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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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离开的,回来的

    有的人,在秋天来临以前离开。

    乔安后来听说,路易是在蚺蛇尖的山顶忽然倒下的。他一向喜欢户外,因此作为领队带队爬山。一行人一早开始上山,午后到达山顶。集体拍照留念的时候,他站在人群的正中间,忽然蹙眉捂住了胸口。那一刻来得猝不及防,连拍照者也没反应过来,按下快门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他面目的扭曲,而他身旁的人尚且毫无知觉,还在翘着拇指对着镜头微笑。那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离死亡如此的近。就像是他们站在高山之上,仿佛离天际的流云只是一伸手的距离。

    她没有受邀参加路易的葬礼,但是两周以后参加了他的追思会。追思会在一间教堂举行,乔安到场的时候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在教堂外面就听见里面隐隐的音乐声,路易的照片放在入口的桌子上。照片上的他有一点失真,倒不是说五官和本人不像,只是照片上那种紧绷的、意气风发的精英感,仿佛是另一个人。乔安想起在路易生日那天晚上他敞开衣襟微醺的样子,总觉得那个才是真实的他。

    她走进会场,找了一个最靠近门边的位置坐下。香港的教堂和国外的教堂结构很像,也是高高的天花板,一排一排的长木凳,只是在细节上要朴实很多。台前的人唱了几首歌,然后路易的亲友代表一一上台,分享路易生前的一些故事。乔安和路易其实算不得太熟悉,所以自然不算是亲友代表。她听着路易的家人,朋友讲着他从小到大的事情,才发现自己或许完全不了解路易。好吧,他们谁又说得上真的了解谁呢在工作场合遇到的人,你很难去想象他也是一个从幼童稚子一步步长大,经历了青春期也经历过二十岁出头那段岁月的人。而在律所里认识的人,大家总会默认彼此从小就出类拔萃,从学生时期就是天之骄子。这种心照不宣的面具很适合隐藏自己那些血肉之躯的弱点。

    或许时间没有磨平任何人的棱角,只是他们学会了隐藏,不会把那一面轻易地展现给别人。

    最后是教会里的一位牧师收尾。他讲了路易在教会的表现,做出的种种贡献。末了,他说:“我每每看到路易弟兄,就仿佛看到了基督耶稣。因为他真的在用生命传道。他每一天都活出了耶稣的样子。路易弟兄是一个蒙福的人,他从小被神拣选,然后就一直走在神为他预备的道路上,没有分毫的偏离。是神让他的灵魂苏醒,引导他走正义的路。而在他的这一生中也一直有从神而来恩惠、慈爱随着他。我相信他一直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他此生的最后,直到永永远远。”

    人群中一片低低的哭泣,不少信徒都轻轻地念道:“阿们。”乔安无法进入状态,她心里还没能完全接受路易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总觉得一切都很好笑。她忍不住左顾右盼,坐在她身边的一位男士,穿着深色西装,深色衬衫,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银色素戒,和路易的那一枚很像。乔安诧异地擡起眼,这位男士显然也是自己来的,没有其他亲友陪同。他看上去至少是三十五岁往上的年龄,中年人该有的疲态应有尽有。这会是路易的significantotherhalf吗他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亮点。

    乔安忽然又感到困惑了。爱,爱,爱,她或许从来没有理解过。是吸引吗是陪伴吗到底是有多少的情欲,又有多少的柏拉图式的欣赏

    “最后,我们用主祷文来结束吧。”牧师双手交握在胸前,低下头,满脸的肃穆和虔诚,“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在乔安身边,那位男士的眼泪落在手背上。

    路易生日那天晚上的记忆还很清晰,他拿着酒杯念主祷文,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犹在眼前。乔安忽然间感觉教堂里的空气有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窒息。她对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掌管者(如有)怀有一种深深的恨意。她再也不能忍受,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走出去几步,会场里的人又开始唱歌。低缓又忧伤的和声如同河流一样流淌着。烦死了,乔安想着,抹掉落在腮边的眼泪。她深深地呼吸,推开了教堂的门。

    门外一片阳光灿烂,一颗郁郁青青的大叶榕伫立在庭院里,投下一片阴影。香港的八月总是炎热而浓郁的,日光之下,空气里有种挥之不去的浓稠的湿热。

    一个人背对着乔安坐在榕树下的台阶上。西服外套脱了丢在一旁,但是即便如此,他看上去还是热得不行,白色的衬衫湿了一大片。

    乔安向他走了过去,叫道:“查理。”

    查理回过头来看着他,他表情倒是很平静,但是满头满脸都是汗,脸都晒得发红。

    “热不热”乔安在他身边坐下,仰着头望着榕树浓密的树冠,“我也不嫌弃你,想脱就脱吧。”

    有她这句话,查理默默地把衬衫也脱了丢在一旁,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他的身材不算太好,皮肉松散,膀子常年不见阳光,有一种不健康的白。

    “你怎么不进去”乔安问。

    “你不是也出来了”查理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里面太闷了。”

    “外面太热。”乔安说。

    查理摇摇头,眯着眼看着从树叶间隙倾泻下的日光,道:“热点好,发汗。”

    乔安也不想说话,静静地陪着他坐着,教堂里还在唱歌,隐约能听见涓涓细流一般的音乐声。而在树下虫鸣声声,别有一番静谧的滋味。

    “我有的时候很恨这个世界。”乔安说,“我现在就很恨。我都不知道该去恨哪个具体的人。如果真的有神就好了,我就可以尽情地恨他。”

    “因为路易”查理问。

    乔安点头,补充道:“但是不仅仅是因为他。”

    “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他待路易不算太差。”查理说道,露出了一点微笑,“我听说路易是在山上忽然心脏病发作了。”

    “我也听说。很突然,没有预兆。”乔安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我听说他倒下了,其他人惊慌失措,打电话叫了救援。”查理说道,“路易是被直升机接走的。”

    “传说中他的梦想是做飞行员。”乔安喃喃道。

    “我不知道他上飞机的时候还有没有意识。”查理说,“在直升机飞过海洋的时候,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乔安笑了起来,把脸埋在手里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查理不解地问,“我觉得上天待路易不薄。给了他这样圆满的一个结局。”

    乔安把脸转过来看着查理,哽咽地说道:“我比较喜欢他活着。”

    “那是你,那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查理苦涩地说,“但是路易,他在人生最圆满的时候走了。他事业有成,而且还很有盼头。他有了爱人,刚刚步入新的感情阶段。他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候,一切都很好。他爬上了高山,他在山顶上被接去了更高的地方。他的人生在最高峰停止,再也不会走下坡路。”

    “我还是觉得活着更好。”乔安固执地说。

    “可是活着就必须面对衰落,而这个过程又那么漫长,那么折磨人。”查理说,“身体会一天不如一天,项目做完了一个可能还有下一个,永远也做不完。就算做完了,又会担心失业。爱情可能会转淡,可能会消失,爱人可能会背叛,可能会露出另一面。生活会吞噬激情…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再也不需要面对这一切的。”

    乔安觉得心如刀割,泪水不断地落下。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失去了路易,还是因为查理描绘的,恰恰是她不得不去面对但是又十分痛恨的真相。

    “而我,我一直是爱他的。”查理怔怔地望着远方,轻声说道。

    乔安猛地擡头,“他知道么”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查理说,“我从来觉得我和他没有可能。”他转过脸来,看着乔安,笑道:“你看,好人上了天堂,把地狱留给了我们。”

    一阵风吹来,一片榕树叶“啪”地掉了下来,落在乔安脚下。那是一枚很绿的叶子,叶片饱满,闪着光泽,仿佛涂了一层蜡。

    “看,一叶知秋。”查理说,“秋天来了。”

    “现在才八月。”乔安说。

    查理耸耸肩,道:“早就过了立秋。过了立秋就是秋天了。”

    他话音刚落,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仿佛一大片钟在彼此应和。这是整点到了。乔安站起身,道:“我要走了。”

    “再见。”查理举起三只手指,向她敬了个礼。

    乔安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查理说:“我辞职了。”

    乔安停下来转过身,眯着眼,有些怀疑地看着他,问:“A&B又炒人了”

    “确实,但是炒得都是本来在路易手下的人。”查理说,“路易的团队解散了。路易的项目给了谢莉。”

    乔安不解道:“那你岂不是就有事做了工作也稳了”

    “是啊。”查理抓了一把汗湿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是我觉得没意思了。”

    “为什么”乔安忍不住设身处地地为他焦虑,“现在市场很差。你出去了可就不会轻易能找到工作了。”

    “乔律师,你看看我。”查理摊开双臂,“我既不想要家庭,也不想置业。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偏要等到那一刻,也被直升机从哪个山顶接走吗”

    乔安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消化着他的意思。

    “而且,我也觉得没意思。”查理说道,“路易忙了一辈子,然后呢他去世的消息刚传来,项目立刻就被瓜分了。一个礼拜以内,他手下的人离职的离职,劝退的劝退,劝不动的就被辞掉。你说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意思”

    “那以后呢你以后去做什么”乔安问。

    “我不知道。”查理说,“我想,我大概要离开香港了。我想走得远一点,不想再回来了。”

    那年秋天来临的时候,经济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麦凯雷带头开始第三轮裁员,又有一批人离开了市场。当然,其中也包括路易,包括查理。

    然而在这个时候,乔安又回到了市场。这一次,是作为甲方。

    在送走了内地的领导们后,星天开始准备香港上市,并且开始接触不同的券商。

    这天下午乔安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进门后听到一阵欢声笑语。不知道是谁的妙语连珠,逗得听众一阵一阵地爆发出笑声。

    乔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问Henry:“怎么那么热闹又来新人了”

    “哦,是方信证券的人来了。”Henry喜滋滋地回答,“他们好像要pitch保荐人,不知道谁引荐的,在正式招标前先来聊一下。”

    “这样啊。”乔安打开电脑,进入工作状态,“对了,我上午转给你的那份数据管理政策,你看过了吗看过了我再看一眼。”

    下午,乔安从洗手间回来的路上,路过了茶水间,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她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了一眼。正好那个人也转过身来,眼神正好和她对视。

    “乔乔姐!”那人叫道,向乔安飞奔而来,“好久不见!”

    乔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紧紧地抱住。她擡眼一看,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是丹妮。

    “你怎么来啦”乔安不敢置信。

    “嘿嘿,来见客呀。”丹妮笑嘻嘻道,“我现在——”

    她还没说完,乔安就听身后毛琳在叫她:“乔安,这是谁啊”

    丹妮快步上前,熟练地拿出名片递给毛琳:“你好,我是方信证券的丹妮张。”

    “哦,方信证券的…”毛琳把丹妮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擡眼问道,“你们是来和IR聊的吧我是法务总监毛琳。”

    “毛琳你好,我原来也是律师。我在A&B工作了四年多,原来就在乔安姐手下做事。”丹妮自来熟地说道,“现在大家都听说乔安姐发达了,变成客户了。”

    “哈哈哈哈。”乔安尴尬地笑着。

    丹妮本来就很健谈,但是从前在A&B的时候,她面对客户总是有点学生气的放不开。她现在好像已经没了那种青涩的感觉,接人待物十分成熟,没多久就和毛琳相谈甚欢,彼此加了微信。

    “丹妮,你过来一下。”毛琳走后,乔安把丹妮叫进茶水间。虽然两人已经不再是上下级的关系,但是面对丹妮,她曾经的做派总是不经意间浮出水面。

    “好的乔乔姐。“丹妮立刻答应道。

    乔安把茶水间的门关好,看看四下无人,对丹妮说:“怎么回事谢莉还是把你炒了”

    “没有。”丹妮说,“是我自己找到了新工作,主动辞职的。谢莉可高兴了。”

    “为什么”乔安问,“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投行都在裁员,一个季度一裁。你现在进投行当banker,和四九年加入国军有什么区别。”

    “乔安姐,时代变啦。没有什么工作是永久的,裁了也就裁了,走了也就走了。”丹妮回答,“重要的不是这份工作能不能留得住,而是下一步能去哪。在A&B继续做美国律师,我觉得已经看不到未来了。”丹妮似乎是顿了顿,说道,“我觉得,亚洲市场上属于美国律师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乔安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么盖棺定论、这么沉重的话。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丹妮,感觉她似乎有什么变了,又有什么没变。

    “你长高了。”半晌,她得出这个结论,有些困惑地问,“怎么做到的”

    丹妮对她眨眨眼,曲起膝盖擡起一条小腿,指了指自己的鞋跟。乔安定睛一看,好家伙,那是一双起码十厘米的高跟鞋,又细又尖的鞋跟像一个凶器,乔安都有点奇怪星天的地板怎么没被这鞋跟给戳出个洞来。

    “原来我到你这儿。”丹妮在乔安的耳边比划了一下,“现在我比你高啦!”

    “你得意什么!”乔安捏了她一下,“我现在可是你的潜在客户!”

    “客户最大!”丹妮立刻换了一副很夸张的卑躬屈膝的样子,而后哈哈大笑。笑够了,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乔安,问道:“乔乔姐,你不恨我吗”

    “恨你”乔安有些困惑。

    “我当时举报了你啊,写得可夸张了。”丹妮说道。

    乔安摆摆手:“不恨,我大人有大量。当时那点破事早就翻篇了。”

    “但是我当时真的很恨你。”丹妮微笑着,但是笑容里有点酸涩,“有一天,我去找秘书们聊天,看见你的秘书拿着一页打印出来的performancereview在电脑上录入。我看到了,那是你给我写的评价。”

    丹妮眼圈红了,有一小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闭着眼睛平复了一阵,似乎激烈的情绪才消退。她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我真的一直很想问你,你是真的那么想的么你对我的评价真的那么负面么我觉得我确实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是在A&B后两年,我一直非常非常努力地在改变自己。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那不是我心里对你的评价。你的努力我都看到了。”乔安解释道,“在背后语人是非不好,但是我必须解释,评价写成那样是谢莉授意的。”

    丹妮点点头,叹息道:“我早该想到的。但是那个时候我太激动、太难过了。我就跑到洗手间去哭,在隔间里哭了好久,忍不住哭得特别大声。”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从隔间出来以后,我发现尹荷在隔间外面等着我。”

    “尹荷”

    “对,她说她想不明白,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能哭成那样。”丹妮说道,“然后我就告诉她了。很丢人的,我就抱着她,一边说一边哭,眼泪蹭了她一身。”

    “她怎么说”

    “她说只有蠢人才这样哭。”丹妮说道,“她说一个人如果能把我伤害到这种程度,就说明这个人已经不值得我再去流一滴眼泪。她说我要做的,就是把射中我让我痛苦让我流血的箭拔出来,冷静地,精准地,原封不动地扔回去,一击即中,让伤害我的人再也站不起来。”

    “原来是尹荷”乔安喃喃地说道。原来,她一直错怪了戴文。

    “可是我发现我并没有变得开心。我想到这件事,我还是觉得很难过。”丹妮说,“我觉得尹荷这个人有点太绝对了。我没有那么纯粹的爱恨。”

    “所以你现在不恨我了”乔安问。

    丹妮望着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手机忽然响了。她神色一变,道:“我老板召唤我呢,我先走了。咱们保持联系!”

    乔安点点头,看着丹妮匆匆忙忙地跑走了,穿着那双十厘米的鞋,倒是还算得上健步如飞。她忽然想起来在认识戴文那年的年会,丹妮为了臭美也穿了一双细高跟,穿上以后连走路都不会了,还是乔安一步一步扶着她走进年会的会场的。

    乔安看着此时丹妮矫健的背影,真是今非昔比。

    累不累啊,她笑着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