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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过去的故事

    还是这条公路,天气却变了。那晴朗天空下迷人的田园风光消失得无影无踪,阴冷的雨浇湿了笔直的公路,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团团浓厚的乌云,像是在威胁着人们:雨还会大的,雷鸣电闪将在田野中爆炸,狂风将把这成熟的庄稼推倒,像推土机开过去一样。这是有经验的老农的猜测,一般来说是没有错的。看!果然风逐渐大了起来,公路两旁的树在疯狂地摇摆着,暴雨发出叫声,凶猛地抽打着地面,激起白色的水雾。路上没有往日的行人和自行车,就连擦肩而过的汽车都很少。这是个不祥的日子,是人们躲避灾祸的日子,是大自然犯罪的日子。

    车上的两个人就是古洛和胡亮,这两个久经沙场、见过世面的警察也被这大自然的淫威震慑住了。一个小时后,胡亮开口了:“这回应该有收获了。”

    “嗯。”古洛含糊应道。他的脑电图上的生物电流激烈得宛如暴风骤雨,心脏的供血已显得不足,以致他的呼吸急促,浑身流着冷汗,胃也在抽搐。但他听到了胡亮的声音,也理解对方的意思。他完全同意胡亮的推测,这次将是结束这个旷日持久的案件最关键的时刻,如同旅行或探险的人看到了终点一般。

    胡亮见古洛无精打采,也许是心不在焉,就提起一个令古洛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他想这个傲慢自大的老侦探,一定会眉飞色舞地夸耀自己是如何聪明的。“你怎么知道郑重义是那个死人呢?”

    “嗯?难道你没打破这盘中之谜吗?”古洛很实在地说。

    “没有。”胡亮说着谎。其实在古洛管他要列车时刻表时,他就明白了,也后悔得差点儿捶胸顿足。

    “你开玩笑吧,这件事应该由你先发现,毕竟你是活地图嘛。”谁都听不出古洛的这句话是揶揄,还仅仅是客观的表述。但不管他的动机如何,胡亮却受到了更大的打击。“是,他说得对,应该由我发现。多么清楚的一件事呀,就像一幅画一样清楚,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唉!活着真难呀!”胡亮就带着这样抱憾终生的想法驰进了兴隆县县城。

    兴隆县公安局的人对他们的二次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副局长当天晚上就给他们接风,并对他们的推理致以敬意。刑警队正副队长在酒精的催促下,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没说的,二位哥,我们全力配合。”

    于是,第二天的工作很顺利。古洛和胡亮查阅了人们说的两位死者生前办的那个案子的档案。为了让这件惨绝人寰的事更加清晰,古洛和胡亮去了案件发生的现场——朝阳屯,在那里整整待了一天半,并找到了所有知情人。

    古洛将这个案子的情节整理成下面的情景,在很久以后……

    距今已经多少年了?太长了。如今那些鬓发斑白的人还能想起那是初春的一个清晨,不,也可以说是冬末,反正在东北春天和冬天总是在同一天相遇的。

    炊烟袅袅升起,不早起的人是看不见这副景象的。烟雾和清雾掺合在一起,淡淡地笼罩着这个村子,带着些许的朦胧。在干净荒凉的辽阔大地的尽头,是黛色起伏的群山,山顶上的天是晴朗的,迷蒙地渗透出冷冷的蓝灰色。太阳还没有爬上来,那玫瑰的妩媚亮色还要等一会儿才能看到。农妇们开始烧火做饭,这是些最勤快的女人,炊烟就是她们的杰作。东北农家的烟囱基本都有问题,所以燃起来的烟有一半从灶门返了回来,白色的浓烟呛得女人们捂着眼睛,用粗糙的手掌擦着眼泪和鼻涕。狗在院子里仰着头叫着,前腿叉开,腰向下塌陷,臀部几乎要坐在地上,它们躁动不安,好像在给烟雾助兴一样。而在这时候大多数妇女还在沉睡。她们的睡眠时间很长,一般和冬天的懒太阳共用一个作息表。这种状况要延续到暮春左右了。东北乡下女人的日子最是舒适的,特别是在那不讲钱财的年代。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在这样的宁静中,似乎有些什么不安在躁动着。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自然感觉不到,就是这个村子的人也只是惊异地看着狗开始斜着眼睛看人,那眼睛是红的;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扇动着短短的翅膀,像是遇到什么看不见的威胁一样,最让人不放心的是这些鸡还都是母鸡;猪也是一样的古怪,哼哼地叫着,在猪圈里打着滚,就是叫它吃食,这贪嘴的家伙也还是躺着不动。天的尽头有一缕墨一样黑的云,渐渐地扩散着,太阳肯定是出不来了,那云里还带着寒冷和狂风。村东头老李家的门不知怎么就倒了下来,村西头的大柳树就要发芽了,却也无缘无故地折了,露出白生生的树心,那些干枯的、硬硬的纤维像刺一样立着,像是在恐吓着人们不要碰它一样。只有这些,不祥预兆也不过只有这些而已。至于其他的如魏家的儿媳妇生了一个八只脚的孩子,赵家的在厨房看见一只黄鼠狼,当天赵家的老太太就死了……这些凶信是很牵强附会的,因为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而且像狗给猫喂奶、骡子下了个马驹之类的大不祥的凶险事在当时和后来也并没有发生。不过,没有预兆比预兆不灵更为可怕,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应该使任何荒诞不经的预兆都能发生。

    这时,让那些敏感的人,特别是跳过大神的张章旺心惊肉跳的一幕终于发生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刺破了灰蓝色的天空。如今那里变得更阴沉了,东边的乌云正在静静地展现它的威力。人们知道这是马寡妇的叫声。这个可怜的女人失去了她的独生子,马跃——一个强壮、乐天的好小伙子。他从部队复员才一年。

    事情发生在采石场的工地上。马跃和村里的十几个小伙子,还有几个知青做了民工,去采石场打石头。据说,马跃的未婚妻曾劝阻过他,但他没听,还笑着说:“你不要搞封建迷信,我在部队受党的教育好几年了,你说的什么心里不得劲儿、做噩梦,还有什么眼皮跳都是迷信,你知道不?迷信,是封建反动思想的残余。好了,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等我回来再和你慢慢解释。”但他没有回来,年轻漂亮的未婚妻也没有机会再聆听深爱的人那似是而非,但却振振有词的政治教诲了。

    采石场的活儿顾名思义就是采石头,但并不是全靠人力将那些石头采下来,而是要靠炸药。人们用大锤在坚硬的石头上凿出个洞,在里面装上炸药和引爆的雷管,这在当地叫装炮眼,然后点着导火线,这叫点炮眼。人们做完这些,就躲在远处,等着炸药粉碎坚硬的石头。这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有力气、人不傻都能干。不过还是有危险的,有时还特别危险。这种场合偏偏就让马跃遇到了。

    在一次装完炮眼后,马跃跑到了安全地方,等着那震耳的雷霆降临。但过了一会儿炸药没响,有经验的和没经验的都知道超过了炸药爆炸的时间。“哑炮!?”人们在猜测着,这时有人,据说是采石场的工头命令马跃,不,后来也有人说没有命令,只是问马跃能不能去看看。那个工头后来也坚持说他没有强迫马跃,但公社的公安革命小组长马奎死活不相信,虽然他和这个工头是很近的亲戚,但还是不相信亲戚的话,结果两人闹翻了,这是后话。

    不管工头说了什么没有,这种哑炮是最难办的,一般来说过去一段时间可以去看一看。如果是真的哑炮就再装炸药或换雷管,如果那洞里的炸药搞恶作剧,在那里等着活人的到来,结果就可想而知。所以也有人就是不去,脸红脖子粗地叫道:“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那时不像现在——你要是不下矿井送命也可以,但肯定丢了饭碗,然后慢慢地失去生命——你可以不去。但以马跃的性格,他是不会瞪着眼睛做胆小鬼的。就在他走到离炮眼还有一两米的地方,恶毒的炸药像一只巨大的鹰被惊动了一样,张开双翼,怒飞起来。轰鸣声能震聋人的耳朵,尘土像扑向礁石的浪一样,在空中散开来,紧接着碎石头怒吼着冲下山坡。所有的人都被惊住了,他们痴痴地看着这一切,就是忘了在这尘土和碎石中还有马跃的血肉之躯。工头和民工毕竟不一样,他的同情心要小得多,再说他也见多识广,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嘛。于是,他喊道:“快找人!”多准确的用语,不是救人而是找人,如果村子里的人有些经验的话就立即可以懂得,那是让他们找残缺不全的尸体。

    人找到了——马跃——这个从解放军大学校走出来的马寡妇的孝顺儿子、村里的美男子、壮劳力并没有那么轻易地舍弃自己的生命。年轻、浓烈、强劲的血还在燃烧着,他甚至睁了一下血肉模糊的眼睛,眼睛里透出微弱但意思明确的光,他是在央求人们救救他。人们用卡车把他送到最近的林业局医院,恳求医生救救他。

    医生是个中年人,他看了看马跃,职业道德让他没有说出令人绝望的话,而是立刻展开了抢救。

    这是个寒冷的、没有月亮的初春夜晚,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医院里却灯火辉煌,抢救室里涨满了紧张、忙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床上的病人毫无生气,他似乎已经失去和死亡搏斗的力量和勇气了,但医生却不愿意放弃,在尽着全部力量抢救他。他们要拯救的是一个家庭的独生儿子,一个母亲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儿子,一个强壮得可以挑起任何重担的儿子。但是,谁也不能挑战死神,就是科学,也不过是在祈求它开恩,多给一些时间,像一个在教堂里向上帝祈祷的虔诚信徒一样。死神用它那无坚不摧的铁臂击向这年轻、脆弱的生命,一根生命线就此断了,你甚至可以听到那断线的声音。

    抢救室外面站了不少人,大部分是民工。但医生出来在告诉他们不幸消息的时候,角落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医生下意识地向那里望去,一个女人,对,是个年轻的姑娘睁大着眼睛,两手抓着她乌黑的短发,脸在抽搐着,那张着的嘴再没有发出声响。医生觉得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放大的黑色瞳孔……

    马跃的死给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带来了强烈的冲击,送殡、安葬,公社的领导都参加了,哀荣备至的葬礼使马寡妇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否则就像她说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然光是精神上得到慰藉还不行,饥饿和苦难会代替悲哀夺走马寡妇的生命。正因为如此,那个人们一直以为不怎么样的马跃的远房哥哥才为自己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在他的活动下,马跃被追认为烈士,马寡妇可以得到抚恤金,保证她今后生活无忧。

    马跃的死引起的波澜很快就过去了,人都是这样,和自己无关的事是不值得记忆的,即使是半个地球要爆炸,但不是自己这一边的话,也照样无动于衷。然而,冷漠的人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完。这说起来有些复杂,还是让我们从马跃死后几个月开始说起吧。

    马奎因为将马跃追认为烈士,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他本人也很自豪地披着棉军大衣(这件军大衣是他从辽宁部队转业带回来的,很不适合这里的气候,冬天不挡寒,春天又太厚)在管辖的几个屯子里走来走去,见了人像没看见一样,一仰头就走了过去。如果碰见的人一定要和他打招呼,他也不过是歪歪嘴笑笑,充分展示了他和马屁精的地位差别,这下人们对他更尊重了。“看人家马奎,那叫啥档案?进了县革委会,直奔革委会主任办公室,一进去,把帽子往地上一摔,说‘我他妈不干了!’”

    “别扯了,他敢骂人?”小学校长说。他很看不起势利眼,特别是这个眉飞色舞、唾液横飞的小子。他记得前几天这小子还在破口大骂马奎。

    “那咋不敢?他讲话了,惹恼了他,省革委的照样骂。他主要是有档案。”

    “啥档案?是资历。”校长用恶毒的眼光斜着看了他一眼,一边的嘴角向上吊了吊。

    “反正差不多就行呗。县革委主任赶紧给倒了杯茶水,还放了一勺白糖,说‘有话好好说’。‘你把马跃给我追认成烈士。要不,我今儿个就在你这住了。’革委会主任哪见过这阵仗,紧着说‘这是干啥?你急啥眼呢?追认就追认呗。这是啥难整的事咋的?’就这么的,马跃就成烈士了。”

    “倒是有权呐。”怀疑一切的小学校长也不得不相信了,但聪明的对方听出他并没有赞扬马奎。“这小心眼,不就是和马奎吵吵过吗?”他心里想着,不由得笑笑说:“还是老马家有福气呀!有这么一个马奎啥事整不妥?”说完,他扔下百感交集的小学校长,扬长而去。小学校长自然还在坚持着他的真理,但大多数人却像这个势利眼一样,都在赞颂着马奎,甚至开始了个人崇拜。

    马奎就在这云里雾里活了好长一阵子,当他回到地面上时,第一件事就是要娶亲。

    这个马奎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很硬的人,已经娶过两房媳妇了,但都被他克死了,死得很蹊跷也很惨:一个无缘无故地被摔死了,摔得浑身都是青红伤;另一个是七窍流血死的,那痛苦的神情让屯子里的人现在还不寒而栗。很多人不敢把自己的姑娘嫁给这个煞神了,但马奎是不会当城里人后来说的单身贵族的。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不,比正常还要正常,人们说他见了女人就迈不开步,和屯里几个风流娘们都有风言风语。但这些女人都是有妇之夫,他是不会娶的。他在附近的几个屯子里到处寻找着,据他说他终于找到和他最般配的人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天在医院里把医生都吓得半死的那个年轻姑娘。她姓高,叫丽华,在东北的屯子里这个名字太常见了,但容貌能和这么奢侈的名字相称的人就太少了,高丽华却是名副其实。当初马跃和她谈对象的时候,就引起不少年轻人艳羡的目光,就连第二个老婆还没死的马奎都经常拍着本家兄弟的肩膀说:“你小子有艳福呀。”

    马跃一死,提亲的就上门了,但高丽华把说媒的都给赶了出去。当然屯子里的人心里有杆秤。“这叫啥?马跃人还没凉呢,坟上的土还没干呢,这就来提亲了,真不知磕碜。”屯子里的人骂道。接着公社就知道了这事,公社革委会主任大怒:“我看这胆子也忒大了。咋的,马跃不是烈士呀?打烈士对象的主意,不想活啦。”就像五雷正法降服妖魔一样,没有人再敢上门提亲了。

    高丽华也为了防止有人再来纠缠,索性搬进了马跃家,去照顾马跃的寡母,这引来了屯子里人的赞叹,马寡妇更是感动得几乎每天都流眼泪。但她却没有让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的贞洁和孝心保持太久,独生儿子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她在悲痛中只活了两个月后就咽气了。高丽华披麻戴孝,哭得和泪人一样,给马寡妇送了终。她没有搬回家,而是独自一人住在了马寡妇家。

    马寡妇的家在村头,和当地的民房一样,是土坯房,离邻居家有点距离,所以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屯子里的人经过这里都要多看几眼,因为里面住着一个奇怪的女人,一个人们实在难以理解的女人。有些心肠不好的人,偷着管这个女人叫“活寡妇”。但屯里人的好奇心不久就转为淡漠了,人们又像过去一样,走过这座房子时,连看都不看一眼了。

    不过,戏并没有演完,和人间其他的悲喜剧一样,这不过只是序幕,戏剧性的情节还在发展着。马寡妇死后两个多月,一个消息让屯子里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寡妇要嫁人了,而且要嫁的是马奎。”一个是烈士的未婚妻,对烈士忠贞不二;一个是烈士的叔伯哥哥,吃着国家商品粮、拿工资的公安干部,是使烈士英名没有被死板的官僚机构埋没的功臣,也因此成为屯子里和马氏家族的英雄。这两人也算得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了,但人们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东西在心里别扭着。是什么呢?是因为马奎命硬,怕把这个好姑娘克死了?不,人们对可怜的女人总是缺少同情心的,何况还是个漂亮女人。还是因为马跃死的时间还不够长,高丽华应该再等等,或者一辈子都不嫁?不,一般人不会这么想的,新中国成立后已经不兴修贞节牌坊了,何况这里除了马寡妇外,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守寡一生的,就连马寡妇也曾经差点儿嫁人,要不是那个人为躲避赌债逃走的话。要不就是……不,谁都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这叫做不可言传。后来的事才使人们知道他们所惴惴不安的是一种不祥的感觉。

    马奎和高丽华的婚礼办得很隆重,三村六乡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公社所有的领导也都前来祝贺。公社主任还讲了话,说这是革命的婚礼,是两个革命青年最圆满的结合,是阶级敌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婚礼。还说他们要一天天烂下去,小两口却要一天天好起来。说着他看了一眼曾经给高丽华说媒的人,把那个破坏分子吓得低下了头,在婚宴上很快就喝醉了。

    人们看到了高丽华。她穿着红色的便服外套,丰满的胸前别着一朵花,黑色的毛料裤子衬托出她腿的曲线,让那些没结婚的、结婚的年轻男人眼睛发直,张着嘴。“干啥?干啥?馋了是咋的?早干啥呢?这是人家的人啦。”岁数大的男人嘲笑着。但他们心里也在骂着:“这俊娘儿们便宜马奎这小子了。”马奎穿着一套新军装,戴着雪白的假领,还有一双白手套,这副打扮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但他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人,所以这群马奎称之为高粱花子脑袋的农民虽然觉得有些怪里怪气,但谁也不敢说什么。

    马奎这次结婚和过去的两次不同,人们发现他是打心眼儿里往外高兴着,笑意从再顺利不过的婚礼那天就开始长在了马奎那方方的黑脸上的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而且他也会说人话了(这是屯子里人说的)。人们猜测肯定是高丽华对他的影响。“枕头风倒是不一般。”人们笑着说。大家的猜测是有道理的,高丽华与屯子里大多数女人不同,她是个温和的人,平常不多言不多语,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又很得体,从来不伤人的脸面。长辈人都喜欢她,平辈的姑娘也和她关系很好。她成了一个有人缘也有影响力的好姑娘。虽然从马跃死后,她的脸上总带着些阴云,眼睛也不明亮了。但结婚后,她的精神似乎恢复了,见人就笑着问好,那温文尔雅的沉静性格如同风雨后的天空:短时间的乌云散尽后,湛蓝纯净的颜色又露了出来。

    但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是一次不寻常的经历彻底改变了这个女人。大概是高丽华结婚后两个月的一天,秋天来了,正是庄稼最后的灌浆阶段。那几天下起了雨,这是东北的秋天常有的事,往往影响收成。细细的雨丝带着寒意,不停地下着,把黑土地变成了一片泥浆。阴森森的小风吹在人的脸上,鼻子、嘴唇很快就凉了,身体也瑟缩起来。人们下不了地,就开始串起门来。他们吃过午饭,穿上棉衣,走进邻居家,坐在暖和的炕头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议论着天气:担心霜冻提前来临,这样的话,庄稼就会停止灌浆,歉收是难以避免的。

    如果是晴天,高丽华的事情大概传得更快一些,但这次也不算慢。当大多数人得知发生了大事时,高丽华刚被抬进房间里,躺在了炕上。她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让你往县里打电话,你咋还没打呢?”马奎瞪着牛眼咆哮着。

    “打了,他们说这就来。”答话的是马奎的五弟。他还没结婚,和父母住在一起。马奎家人口不少,兄弟五人,三个姐妹。姐妹都出嫁了,马奎的四个兄弟也有三个成家了,但分出去过的只有老二和老三。马奎是老大,和父母在一起过。老四也刚结婚不长时间,正在筹措着盖房分家。在这个屯子里,像马奎这样的家庭已经不多了。这主要是因为马奎有出息、有工资、有权,盖的房子是砖瓦房,全屯子最大、最好的。马奎是个有心胸的人,只要父母兄弟愿意在他这里,他都能接纳。这是成功人士的主要特点,有钱有势了,脾气也就好了,心胸也大了起来,一个暴发户就更是如此。当然对同事或部下是不会这样的。

    “这是咋整的?”屋子里来了个老人,马奎得管他叫三爷。

    “不知道。刚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到外屋地去洗了。我们在炕上待着,就听她喊了一声,完后就听见‘扑腾’一声,动静可大了。马奎跑了出去,叫唤了声‘快来’,俺们也出去了。一看,她在地上抽着,脸煞白,眼珠子往上翻着,嘴里冒白泡,可吓人了。俺们也没见过这架势,谁也没敢动,还是老五第一个上前去扶他嫂子,这不就这样了……”马奎的母亲说。这是个胖胖的老人,马奎长得像她。屯子的人们提到她就会说:“别看现在她挺实诚的样子,过去可有名了。”说着,脸上就泛起神秘的笑。成熟的人们一看就懂,这是指她年轻时有过风流韵事。马奎的父亲也不是个好惹的角儿,年轻时也是屯子里的一霸,后来娶了马奎的母亲,生了几个孩子后才消停下来。

    县公安局的车终于来了,这就是马奎让他兄弟打电话要的车。那时县里的急救车是很不容易叫到的。幸好马奎在县公安局有朋友,而且是有求必应的朋友。于是,一辆满是泥浆的“嘎斯69”就停在了马奎的家门口。

    “嫂子咋的啦?”司机问道。他和马奎也认识。

    “谁让你来的?”马奎的亲戚七手八脚地用被子包裹着还在抽搐的高丽华,马奎却拿出一盒“大前门”招待着客人。

    “老赵。”司机说。老赵是马奎在部队时的战友。他们一起转业回来,一起分到县公安局,马奎在那里干了一年就调回了家,而老赵却愿意在县城里工作,但他们的友谊并没有因为工作分开而中断。除了这个老赵外,马奎在县公安局还有几个好友,那是这个好结交朋友的人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结识的。回到家后,马奎一直和他们来往着,逢年过节,马奎总给他们送去猪肉、豆油和许多农产品来巩固和发展友谊,等他到县城办事,那几个朋友也不亏负他,请他吃饭、喝酒,反正可以报销。

    “咋成这样了?”司机看了一眼从被子里露出惨白的脸和凌乱头发的高丽华。她的抽搐刚过去,但浑身发硬,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马奎的父母声嘶力竭地哭着,掐着儿媳妇的人中。

    “行了,你们松手。”马奎喊着,粗暴地把母亲的手拉开。“上车!”他愤怒地叫道。司机看见他的眼角里渗出了泪水。“这小子,别看生性,对这媳妇是真好。”司机摇摇头,赞叹着。

    车到县医院时,高丽华又抽搐起来。她仰面躺着,身体绷紧,慢慢地弓起来,又慢慢地躺下,然后就猛然抽搐起来,从担架上掉了下来,在地面上游动着,像条蛇一样。嘴里冒着白沫,一会儿白沫里就出现了血丝,连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病人送进了抢救室。马奎想跟进去,但被护士挡在了门外。

    这薄薄的一道门就能隔开人们最强烈的认知欲望,门后面是希望还是绝望,是喜悦还是悲伤,是今后欢乐的日子还是往日快乐时光的残影,最想知道的人在这扇门打开之前是无法知道的。他们焦虑不安,有的在胡思乱想,有的则头脑一片空白,有的在尽量转移着注意力,否则他们就要发狂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司机一直跟着马奎。他看着满头是汗的马奎禁不住还是问道。

    “不知道呀,我哪知道。刚吃完饭,不大会儿工夫,她就喊着肚子痛。我娘说给她倒点儿热水,寻思可能是受凉了,这几天不老下雨嘛。没承想她大叫着‘疼’,就在炕上抽了起来。可把我们吓坏了。我想摁住她,怕她摔下来,再弄个骨折啥的。又让我兄弟打电话给你们。谁知道这是咋的啦?”马奎抽出烟来,递给司机一支。

    “八成是中邪了吧?”司机划根火柴点着烟,说。

    “中邪?中的啥邪?也没犯着黄仙。”那里的人信仰黄鼠狼,管这聪明的小动物叫黄仙。

    “还有别的啥吧。”司机胡猜着。

    医生出来了,马奎冲了过去,问道:“咋样?”

    “好多了。她过去有这病吗?”医生说。

    “有这病?啥意思呀?是啥病?”马奎没有听懂。

    “就是这么抽搐。”

    “没有,她体格好,比我还有劲呢。”马奎摇着头说。

    “嗯。”医生陷入了沉思。

    “这是啥病呀?”马奎着急了。

    “还没确诊,但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还不能出院,你们办理住院手续吧。”

    高丽华到了晚上醒了过来,马奎和后赶来的父母都松了一口气。

    “我是咋的啦?”高丽华问道。

    “别说了,你又是抽,又是吐的,差点儿就……还行,医生说你没危险了。”马奎说。

    “没说是啥病?”高丽华有气无力地问道。

    “没有。医生也看不出来。”

    这莫名其妙的病到高丽华快出院的时候,也就是得病后三天,医生才说可能是中毒了。

    “中毒?你是说她吃啥啦?”马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一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她没吃啥呀。要说是饭菜里有啥,我们全家都吃了,咋就她一个犯病了呢?”

    “从一早起来,她没吃别的?”医生问道。

    “没有。”高丽华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说。她的声音还是很微弱,但谁都能听出那里面透着的坚定。

    “这可就怪了。从种种迹象看,她是中毒,可又没吃什么……”医生也犹豫了。

    马奎知道县医院的大夫医术并不高明,就没有再深究。他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是个实用的人,反正媳妇的病好了,就万事大吉了。他催促着家人帮助高丽华收拾东西。就在这时,马奎这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发生了。刚从病床上站起身来的高丽华突然捂着肚子,喊道:“我难受。”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这下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他们连同医生都以为她的怪病又犯了。但高丽华却摇着头说:“不,不是,肚子疼。”人们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年轻的护士眼尖,她看见高丽华的身下流出了殷红色的液体,这液体像火一样燃烧着她的眼睛,她惊恐地看了片刻,才突然喊道:“血。她在流血。”

    血在流着,准确地说是在渗着,从高丽华的裤子上渗了出来,不过因为渗透得很快,就像流出来一样。高丽华低头看看床单,那雪白的床单上有一大片红色,而且还在扩大着。高丽华下意识地用手在裤子上摸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手看了看,手掌、手指都是红的,她抽了抽鼻子,血腥的味道让她晕了过去。

    接着又是一轮抢救,又是门外焦急地等待。这接踵而来的灾难彻底地打垮了马家人本来就不坚强的神经。母亲昏了过去,父亲摇着头,也不管自己的老伴儿,只是嘴里嘟囔着:“这是咋的啦?这是咋的啦?”马奎的五弟干脆就逃出了医院。只剩下马奎一个人。他也是泪流满面,但还能支撑。可最后的一击,终于使他晕厥了过去。因为医生告诉他,这回不是病而是高丽华流产了。

    “啥?她怀上了?”马奎大惊。他娶了两房老婆,都没给他留下孩子,他还以为自己不能生育呢。但高丽华却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失去了这个孩子。他觉得天旋地转,伸手想扶住墙,却摔倒在了地上。

    这次流产不能怪高丽华。她是个没有经验的母亲,不知道腹中结胎,而且是怀上不久的,妊娠反应还没来。因此,马奎并没有责怪她。“再说,只要自己能生育,还怕以后没孩子吗?”马奎想。

    但精明的马奎没有料到的是,高丽华变了。从医院回家后,高丽华就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即使出去,见到人也像不认识一样。人们一开始还关心地问候她,但看她那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就只好叹口气,擦肩而过。久而久之,人们也讨厌起这个冷冰冰、神经有问题的女人了。但高丽华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只和一个人来往,就是过去屯子里跳大神的于三姑。她一个礼拜去三姑家一次,说是让三姑给她驱邪。但过了些日子她就不去了,说三姑是个骗子,法术都是假的,还说她身为共产党员不信这个,前些日子是她在试试三姑的虚实,好以后向上面汇报,判她的刑。她说话虽然有些疯疯癫癫的,但家里人还是很高兴,认为她总算是明白道理了。马奎说:“做得对,我支持你!那个于三姑,等我有时间非收拾她不行。反动派该杀。”他恶狠狠地说。人们听说后,不禁为于三姑捏了把汗,一般来说,这个马奎是说到做到的。而于三姑则用一场几乎要了她老命的大病来表示对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敬畏和悔过自新的决心。

    但高丽华并没有像马奎希望的那样恢复正常,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再和他同床。这次,她又有了新的说法,认为屯子里有人要害她,她那天肯定是中毒了,幸好她身体好,抵抗力强,才死里逃生。

    “瞎扯!”马奎吼叫着,“你那天和我们吃的都一样,我们咋没中毒呢?再者说了,连大夫也没确诊。”

    高丽华直着眼睛,愣愣地看了马奎半天,忽然从炕上跳了下去,跑到外屋,一会儿工夫她就跑了回来,手里拿着水瓢,喊道:“我知道了,不是饭,是水,对,是水。这水里有毒。”

    马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高丽华在房子里跳来跳去,半晌才铁青着脸说:“我们又不是不喝水。”

    “不,那天早上就我喝水了,你们没喝。”高丽华很有自信地说。

    “那做饭不得用水?我们咋没事呢?”马奎的脸色依然是铁青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是开水,消毒了。”高丽华的语气比刚才还要坚定。

    马奎语塞了。东北的农民喜喝生水,高丽华自然也不例外。

    “那以后你就喝开水呗。”马奎虽然觉得高丽华在胡思乱想,但一时也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就敷衍着说。

    “不,我已经中过一回毒了,再有第二次非要我的命不可。我不想死。咱家打水的水井有问题,我以后不喝这口井的水了。”

    “行,你要咋的都行。你喝别的井的水,我们还喝这儿的,看看到底有毒没毒。”马奎一方面不愿意和她纠缠,一方面也想用事实教育高丽华,让她扔掉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从那以后,马家就出现了一个怪异的情景。高丽华每天自己去村西头挑水,回来后就倒进一个小缸里,这缸放在她和马奎住的房间里,然后就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缸,也不说话,渴了就从这缸里舀水喝。家里人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开始的那几天,老五想让步,说:“咱就听我嫂子一回,和她喝一样的水吧。”

    “你说啥?”马奎的眼睛立时就立了起来,“她有神经病,你也有呀?”

    “娶这媳妇真遭罪。要依了我,早就让她老实听话了。”马奎的母亲说。这是个比老伴儿脾气一点儿也不差的女人,据说前两个儿媳妇见到她浑身都打哆嗦。

    “瞎说啥呀。”马奎的父亲赶紧制止道。他偷眼看看马奎,见儿子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就放下心来。他知道马奎对这个高丽华可不一般,前两个儿媳妇经常挨马奎的打骂,就是死了,马奎都没掉一滴泪。“好小子!”老头子心中赞道。他觉得儿子比他的心都要硬,都要狠,就很是高兴。

    “让她作。水再大没不过船去,看她能上天。”马奎恶狠狠地说。他的脸在这一瞬间就青了,牙齿咬出来的声音,周围的人都能听到。他们害怕地互相看看,没有人再敢出声。

    这年冬天,马家人就是在这种光景中度过的,连过年也没个喜庆的氛围。初一,马奎一怒之下去了县城找他的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到晚上朋友用车把他送了回来,他已经走不了路了,被人扶上了炕,倒头便睡着了。

    半夜里,马奎忽然醒了,口渴极了。“这白酒喝了就是口渴。”他想着,喊道:“给我弄点儿水来。”

    但高丽华似乎没听着,她睡在对面的北炕上,两人不住在一起从高丽华中毒后就开始了。一想到这事,马奎就恨不得要杀人。

    “你他妈的睡死了。”马奎咆哮着。他心里涌出了怒火,他知道今天这个火气和平常不一样,是他要犯打人毛病时的前兆。他只等了五秒钟,就从炕上一跃而下,冲向北炕,一把就把高丽华的被子掀开了。他刚举起手,就不禁大吃一惊。被子里没有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好几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上厕所了?饿了,到外屋做饭去了?”但在这清晰想法的后面却有一层模糊不祥的阴云,是他不敢仔细去想的直觉。他下意识地冲出屋子。

    月光从外屋的玻璃窗透了进来,由于雪的反光,增加了月亮的光芒,但即使如此,冰冻的窗玻璃还是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屋子里很黑,马奎瞪大了眼睛,看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模糊的屋子亮了起来,马奎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时他看到大门没有关紧,就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要比屋子里亮得多。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中,旁边有几颗星星。地面上的雪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干净,亮晶晶的。马奎往前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高丽华。从后面看,她是仰面看着天空的。这是个清朗的冬夜,四野阒然,连屯子的狗都没叫一声。身旁刮着犀利的小风,可以听到低低的哨音。如果是往常按着马奎的脾气,他早就走过去,或者拉高丽华回家,或者问她在干什么。但这回马奎却不知怎么了,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高丽华那穿着一件小夹袄的丰腴匀称的身体纹丝不动,她仰着头,两手向上张开,似乎月亮要掉进她的怀抱中。她头发是散乱的,后面随意挽成松散的发髻。马奎虽然没有看到她的正面,但他却好像看到高丽华在流泪。他没有敢喊出来,只是感到天越来越冷,那寒风似乎刺进了骨髓。他蹑手蹑脚地轻轻拉开大门,悄没声地走回屋子。当他躺下的时候,疑云涌上了心头……

    第二天,马奎就把昨晚上的事告诉了父母。“我看她是真魔怔了。要不,上医院看看?”他担心地问老人。

    “不用,这是上回给吓着了,过些日子能好。你忘了老孙家的姑娘啦?那比她魔怔不魔怔?犯起病来,见啥摔啥,后来不也好了?”母亲说。父亲半天没说话,最后也点点头。

    “这病就是精神病,医院也没法治。我看咱就由着她,兴许过些日子就好了呢。”

    马奎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就只好同意了父母的意见。但他始终不知道高丽华为什么半夜三更要到外面去,而且他很后悔,因为他似乎听到高丽华在说什么。“我要靠近点儿就好了……这个娘儿们。”他想。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高丽华那天晚上说什么了,就是知道也没有任何用了。不幸的事发生了。全县都为这事震惊,甚至省公安厅都派人下来了。

    几十年后,人们还记得那年的春天,一个不同凡响的春天。出事的时间和地点跟上次高丽华的一样,不过,人物却换了,而且主角不是一个。马家的四口人都得了和高丽华同样的病(老四在冬天时也分出去过了)。他们都躺在地上抽搐着,嘴里冒着白沫。当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马奎在自己的房间里,老五倒在了外屋的地上,老两口则在他们的屋子里,平常一家人就是在这里吃饭。只有高丽华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不仅如此,这突然的变故好像使她清醒了不少,她满头大汗地侍候着自己的丈夫,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她也不住口地说:“告诉你们,你们就是不听。这回完了,完了。”

    虽然高丽华给县医院打了电话,但最终来的是警察,是由郑重义率领的警察们。

    如同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一样,虽然重创了敌人,但美军的航空母舰却由于在外巡航而躲过了灾难。死神这次也是一样,他疏忽了,马家嫁出去的姑娘和分了家的儿子们逃过了这场劫难。他们虽然悲痛欲绝,但像一切实干的人一样,匆匆地给自己的家人做了丧事,分了财产就分道扬镳,继续自己的生活去了。马家四口人都被土葬在山边的树林里,这里几乎是全村人的秘密墓地,公社的领导对这种对抗国家的做法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所以,高丽华还有个地方倾泻自己的眼泪。

    任何事情都有结果和影响,虽然有大有小。马家四口人的惨死让全村的人不寒而栗,人们赶快去掩埋了高丽华说的那口井,喝过那井水的人们忐忑不安,纷纷给家人立着遗嘱,但一想到家人也一起喝过,就万念俱灰,只好拜佛求神,或者干脆大吃大喝,好做个饱鬼。不过,这次似乎阎王爷的招收指标名额满了,这些人一个都没去成。于是,有的人就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油水都吐出来,否则后半年全家人就只有靠举债度日了。

    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对这件事畏惧得要死。马家的宅院被叫做凶宅,人们走过院子时,都不由自主地靠着路边走,想尽量离那里远些。这片地就一直空着,没有人再敢去那里盖房,就是号称唯物主义者的公社书记也不敢去,尽管他的家就在这个屯子里。

    那么,幸存的高丽华又怎么样了呢?这个漂亮的女人回了也在这个屯子的娘家。她很少出门,也没有再嫁,这不光是她不愿意,而且谁也不敢来说媒。尽管她警告过家人,但人们还是认为她是个不吉利的女人,一个扫帚星,也只有这个扫帚星敢去那个凶宅。每逢清明和亡人的忌日(还好都是一天),她除了扫墓,还要来到她过去的家,在里面待上好一阵子。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没有胆量但有想象力的农民们很快就传说,高丽华在和死人的灵魂说话,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那些死人们和她抱头痛哭,有人都听见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文革”结束,改革之风穿过无数山川终于来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庄,吹醒了人们的野心和欲望。于是,地被分了,人们又回到旧日的正常状态,各人管各人的事了。

    而那个扫帚星却和村民们不同,她走了,说是去了城里,从此后再没有人看到过她,只是有传言说她已经成了一个有钱的城里人了。这次或许不光是人们的想象力了,在如今的世界只有想不到,没有不能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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