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镇远侯府。
经过御医的悉心诊治,半个月后,镇远侯终于从连日昏沉中清醒了一些。
探病的帖子也由世子筛选,同意了几位大人的拜访。
其中就包括都督府的喻同知。
他与镇远侯实则交情一般,镇远侯刚烈直爽,他圆融世故,镇远侯向来看不上他的做派,平时也懒得理他。
此次喻同知是混入一块探病的武将之中的。
他的老部下建威将军坐在床沿,红着眼睛同镇远侯说话。
喻同知站在几步开外,瞧见榻上的镇远侯形容枯槁,好似一瞬间老了十岁。
昔日的镇远侯雄姿英发,有万夫不敌之勇,号“常胜将军”,如今英雄迟暮,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垂死者。
几位将军走到偏厅,询问御医。
刘太医摇了摇头。
“侯爷半生征战沙场,新伤旧伤无数。那处箭伤本就伤在紧要处,当年也是极为凶险。此次郁结于心,病情突然发作,已伤及肺腑,臣……也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是什么意思?!治不好侯爷我要你的命!”建威将军拎起他的领子,将刘太医整个人提了起来,双目猩红。
刘太医不卑不亢,道:“洪将军,你我同为臣子,断没有你处分我的道理。”
“你说什么?你信不信我——”
喻同知连忙叫旁边的同僚拉开洪将军的手,他自己则代洪将军向刘太医赔不是。
刘太医整了整衣领,昂然道:“诸位将军若是信不过在下的医术,大可以另请高明!”言罢拂袖而去。
喻同知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声:“刘太医!”
皇恩浩荡,刘太医已是宫中医术最好的几位御医之一,再请就要请院使来了,然而宫中陛下也病着,院使日夜守着,寸步不离。
镇远侯再重要
,能重要得过陛下?
武将们基本都是镇远侯曾经的部下,来的时候心怀忐忑,走的时候凄风苦雨,一个个大男人都变成兔子眼睛。
喻同知回到自己的府邸,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几乎要笑出眼泪。
陆如琢走了,镇远侯要死了,妖妇左膀右臂都断了,真是天助他也,天助殿下。
他若助殿下一举登基,到时什么都督,他都不放在眼里,说不定能封侯赐爵,官至极品。
夤夜,谦王府。
喻同知改扮行装,一身黑衣,单膝跪在楚漳面前。
“谦王殿下,时机已到,请殿下早做抉择!”
楚漳运笔的手很稳,那张与当今帝姬相似的脸蕴着淡淡的笑,仿佛不为所动。
“殿下!”喻同知急道,“你难道要白白放过这个机会?陛下驾崩,若等到公主继承皇位,将一切握在手里,我们再想要夺回来就难了!此次良机千载难逢,万万不能错过!”
“千载相逢的良机?”楚漳在宣纸上专注地挥毫,道,“依本王看,怎么像是一个陷阱?”
“殿下?”
楚漳停笔,纸上四个浓墨泼就的大字:请君入瓮。
怎么就那么巧?
陆如琢刚好离京,这么久都不回来,镇远侯刚好旧伤复发,陛下又刚好重病卧床,命不久矣,帝姬独木难支。
简直就像有人织好了一张天罗地网,等着他往里跳。
“下去罢。”楚漳摆手道,“本王自有打算。”
“殿下!”
楚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喻同知垂首应是,退步出去。
书房重新归于安静,内室的帘子被撩起来,走出来一位儒生打扮的幕僚。
楚漳搁笔,自书案后走出来,宽袖拢起,擡手作礼。
“荆先生。”
荆先生还礼,道:“殿下,依在下看,十有八.九是个圈套。”
楚漳颔首:“本王也是如此以为。”
“那殿下的意思是……”
“也有十之一二不是圈套,不是么?”楚漳笑道,“本王还有别的机会吗?”
荆先生默然。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登上皇位的路哪一个不是鲜血与白骨铺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喻同知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如今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成王败寇,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早有心理准备。
荆先生穷困潦倒时晕在去佛寺朝拜的二皇子马车前,此后便留在他身边当幕僚。不少大臣与他秘密往来,尤其是女帝前几年身子不好以后,那些势力暗中更活跃了。
去岁汲坚私自入京,就是受了光禄大夫的指示,暴露太早引得女帝震怒,连根拔起了不少。谦王,当时的二皇子也因此蒙受重创,实力不足一半。
但依荆先生所见,不论朝野如何变化,羽翼是否丰满,楚漳都不骄不躁,甚至不太放在心上。
荆先生身为幕僚,自然想建功立业,但同时楚漳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殿下,您一定要得到这个皇位吗?”
“是,一定要。”楚漳微微笑着说,眼神里却没有对权势的狂热。
连喻同知的眼睛都比他有野心。
荆先生在心底叹了口气,长揖到底,道:“誓死追随殿下。”
楚漳道:“下去准备罢。”
“是,我去联络他们。”
荆先生打开书房门出去了。
楚漳回到书案后,取了一张雪白新纸,继续一笔一画地写字。
楚、涟。
楚、漳。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如果荆先生换个问题,问他想不想登上皇位,他或许不知道作何回答。
对于百姓而言,楚涟比他更适合这个皇位。
然而他至今也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姐弟,为什么他的姐姐备受恩宠,出生就是储君;而自己体弱多病,离了药就会死,刚满十六就被封王建府,赶出皇宫。他的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作为姐姐继位的阻碍然后被清除吗?
他不甘心。
他一定要抢到这个皇位,他要见母皇,亲口问她一句:姐姐是您的孩子,难道我不是您的孩子吗?
浓墨滴落,将“漳”字洇染。
一滴水迹随即融进墨中,楚漳睫毛湿润,竟然轻轻笑了。
这样也好。
……
夜深更寒,突来急风。
奉天殿前的宫灯吹灭了一盏,内侍扶着梯子上去点,一脚没踩稳,人向后倒去。
一道人影疾步过来,在后背托了一把,将他牢牢摁了回去。
内侍转过脸,感激道:“多谢钟大人。”
“不谢。”
时任指挥同知的钟立春一步不耽搁,向深宫走去。
陆如琢不在,她就是京中锦衣卫的最高首领。
披着墨绒大氅的身影步入宫墙后,内侍取下灯罩,吹亮火折子,正要点灯,却被迷了眼睛。
沙子?
皇城里哪来的沙子?
他耳朵里尔后才响起其他内侍的惊呼声。
“是雪籽!”
“下雪了——”
内侍勉强睁开眼,看清面前似乎迷蒙了一层灰雾的世界。
他伸手接了一捧,雪籽融在掌中。
今年的雪未免来得太早了一些。
……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深夜闯宫视同谋反,你们——”
东华门前,刚下起来的薄雪被温热的血融化,刀拔出守卫的尸体,安静拖至一旁,留下拖行的血迹。
楚漳一身明黄铠甲,头戴凤翅金盔,骑在马上,四周的火把映得他苍白的脸多了几分妖异血色。
他高举起手中的剑,朗声道:“随本王进宫,诛杀乱党,匡扶正统!”
一呼百应。
火把和长刀一同举起。
“杀!杀!杀!”
“开城门——”
随着一声令下,宫中禁军里应外合,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杀——”
马蹄响动,冲进宫中,如同钻进猛兽的洞巢,兵马被黑暗一口吞噬。
……
女帝寝宫。
太医院使收起脉枕,放进医药箱,跪在地上深深地叩首。
楚涟公主眼圈泛红,女帝温柔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下去罢,我与我的涟儿说会话。”
院使再叩首,背起药箱,缓步后退,转身出殿。
殿外全是带刀的锦衣卫,五步一人,十步一岗,围得密不透风。
屋顶上还有手持诸葛弩的,冬夜里箭头闪着寒光。
钟立春站在殿门口,用刀鞘指了指他,冷道:“去偏殿。”
院使朝偏殿走去。
殿内,火炉烧得温暖如春,可楚涟公主怎么也捂不热女帝的手。
“母皇……娘亲……”大颗的眼泪滚落在女帝的手背。
“人都会有这一天,不必悲伤。扶我起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女帝靠在软枕里,面如金纸,她称帝二十一年,殚精竭虑,早早坏了底子,可至今未及知天命之年,姿容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她将公主的手握在手中,温和地望着她,声音听起来也不似一般病弱的人那般无力。
“朕为你留下三个人。一个是镇远侯窦深,一个是右都督陆如琢,还有一位是御史中丞上官少棠。窦深镇守边关,陆如琢肃清逆党,上官御史辅佐朝政。这三人,可护你安然无虞坐稳帝位。”
“儿臣明白。”
“皇权动人心,朕希望有一日,你因猜忌想要杀他们,记得饶他们一命。”
“儿臣遵旨。”
“涟儿,擡起脸,让朕好好看看你。”女帝的手慢慢抚上公主的脸,充满了慈爱。
……
楚漳的兵马畅通无阻,一路行至奉天殿前。
喻同知打马到楚漳面前,马儿焦躁地喷着响鼻,冬夜里白雾阵阵。
喻同知也是行伍出身,行兵打过仗,焉能察觉不出此刻异常的安静,实则有诈。
“殿下,为今之计,唯有拼死杀进陛下寝宫,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雪籽飘进盔甲,楚漳的睫毛上染上一层白霜。
他望向黑暗的皇城,四下不知有多少伏兵,问道:“杀得出去么?”
“杀得出去,末将拼死护卫殿下。”∴
“好。”楚漳垂目,淡淡自嘲,道,“那便杀罢。”
“众军士听令,随本将杀将出去!”
“是!”
叛军马蹄加快,孤军直入,奔向后宫。
正当这时,三支箭矢破风而来,同时射中三人后心,穿透盔甲,巨大的力道将三人带得栽下马去,当场毙命。
“呜——呜——”号角声在四周响起。
火把在宫墙下燃起,映出银袍小将年轻的脸,正是裴玉。
裴玉骑在马上,将长弓交于一边的羽林卫,声音不大,却贯彻皇城。
“陆都督在此,尔等谁敢造次?!”
马蹄声达达,身穿锁子甲手持刀剑的金吾卫自四方奔来,将叛军团团围住。
再是羽林卫,皇城禁军。
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
铁桶在众人面前开了一条缝隙,为首一人踱步而来,着绯色蟒袍,身披玄色大氅,眉眼如谪仙。
她伸出双手,拢了拢大氅的领口,这样的雪夜里,更衬得冷玉无暇。
“谦王殿下,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