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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三日而亡

    提姆·鲍尔斯

    序幕

    我坐在岸上

    正哭着我父亲的覆亡

    这音乐就从海面悄然爬过——

    《暴风雨》,莎士比亚引自《暴风雨》之第一幕第二场,梁实秋译本,译文略有修改。

    救护车匆匆忙忙开出仁爱医疗中心的停车场,一个急转弯上了松树街向南而去,正午的阳光让红蓝灯光黯然失色,但刺耳的警笛声依旧回荡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救护车在东湖街左转,避开前方交通拥挤的地段——据说天使于某户人家的电视屏幕上显形,这吸引了数以百计的灵性朝圣者来这座小城度周末。

    救护车在埃弗雷特纪念公路转弯向北,速度也随即快了起来;五分钟后,它离开城区,顺着狭窄的沥青路开始走上坡路,穿过凉爽的松林,前方的公路蜿蜒向东,夏斯塔和夏斯蒂娜夏斯塔和夏斯蒂娜(ShastaandShastina):夏斯塔山属于加利福尼亚北部的喀斯喀特山脉,夏斯蒂娜是它最高的寄生火山锥。白雪皑皑的峰顶出现在林木线之上。

    到了"之"字形爬坡,路上的车越来越多——大众的厢式车、野营车、公共汽车——路肩上稀稀拉拉站着不少想搭车的人,他们清一色的牛仔裤、兜头罩衫和旅行背包打扮。

    红白相间的救护车穿梭于车辆之间,过了"巴尼平地"露营区,公路重又变得笔直,救护车的速度也得以恢复。继续开了三英里,"黑豹牧场"露营区的停车场已挤满了轿车和厢式车,还好医院提前知会过林务局,求他们帮忙清出通往停车场北端的路,那里是林间小道的起点。

    小道起点附近的空地上,人们要么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要么仰头望天,要么围成圆圈冥想,森林中充斥着呼叫铃和儿童嘶喊的嘈杂响声;两位白衣急救人员跳出救护车,抬着担架穿过满是大胡子、灰色马尾辫和蜡染长袍的海洋,飘在清凉微风中的有花旗松的树香,也有广藿香精油的气味——他们无须步行很远距离,因为有六个好心人已经用法兰绒衬衫和樱木树枝做了一个简易担架,把那具瘫软的躯体从高处"女子牧场"的沼泽地一路抬了下来。那具躯体裹在棕色旧军用毛毯里,身上摆满了野草莓的白花和夏斯塔雏菊。

    急救人员用铝合金和尼龙制成的担架抬起老妇人的躯体,几分钟后,救护车加速离开营地,下山的时候它没有开警笛。

    山上,"好牧场"的林间空地中,不用抬担架下山的人正在拆除金色金属丝搭起的万字符万字符(swastika):即"卐"或"卍"。形状的架子,他们谁也没有带刀,所以只能通过多次弯折来扳断金属丝。

    第一幕

    沉了我的书沉了我的书(I?llDrownMyBook):典出《暴风雨》第五幕第一场,普洛斯帕罗之台词:"我折断我的法杖,深深埋在土里,把我的魔法书沉到不曾测到过的海底。"

    我所做的事,无一不是为了你

    为了你,我亲爱的!我的女儿!——

    你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是怎样出身……——

    《暴风雨》,莎士比亚引自《暴风雨》之第一幕第二场,梁实秋译本。

    1

    "看起来不像烧过。"

    "的确不像。"父亲手搭凉棚,眯眼望去。他们正站在杂草丛生的后院中央。

    "你确定她说的是'棚子'?"

    "是啊——'我烧掉了万花筒棚子',她是这么说的。"

    达芙妮·马瑞蒂在一丛青草上坐下,先拉直裙子,然后抬头望向枝繁叶茂的鳄梨树树荫下歪七扭八的古老的灰色小屋。要是谁真想烧掉它,肯定一点就着。

    小屋的木瓦屋顶打了许多补丁,顶棚中央已经下陷,紧闭的房门两边各有一扇木框窗户,看起来就快从墙板上掉下来了;下雨天肯定漏得厉害。

    父亲曾经说过,他和妹妹小时候经常躲开大人,溜进棚子玩耍。棚子的门开得很低,达芙妮想进去恐怕也得低头弯腰才行——但作为一名12岁的少女,她的身高并不出众。

    她想,那会儿他们肯定都还没到上学年龄,也可能因为我是1975年生的,现在的孩子比从前的孩子长得高。

    "真烧起来的话树也得遭殃。"她说。

    "别乱说话,小心惹一身红蚂蚁。她说不定是做梦梦见的,我觉得她没有和我们开玩笑。"父亲皱起眉头,四下张望,显然有些不悦,尽管撸起了夹克的衣袖,但汗还是出个不停。

    "那么,砖头底下的金子呢?"达芙妮提醒道。

    "也是做梦梦见的。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他敲过前门,但无人应声。可是,等他们拐过屋角推开后院门,却发现老旧的绿色漫步者旅行车还在车库里,安安静静地待在玻璃纤维屋顶投下的黄色阴影中。

    达芙妮在草地上翘起一条腿,眯着眼睛抬头望向阳光中的父亲。"她为啥管那儿叫万花筒棚子?"

    "是因为——"他笑了起来,"我们都这么叫,天晓得为啥。"

    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达芙妮叹了口气,再次把视线投向那个棚子。"咱们不如进去,撬开几块砖头看一看。蜘蛛什么的就交给我了。"她忙不迭地加上最后一句。

    父亲摇摇头:"从这儿就看得见门上的锁。老嬷不在家的时候,咱们甚至不该在后院溜达。"家里人管这位老女士叫"老嬷"文中的"老嬷"原文系Grammar,谐音Grandma(奶奶),Grammar的意思是"语法"。,达芙妮当然不会因此更加喜欢她。

    "我们来是为了看她是不是真的烧了棚子,对吧?好事要做到底。"她的脑筋转得飞快,"万一她被汽油味道熏倒了呢?也许她的意思是说,'我打算烧掉万花筒棚子'?"

    "那她又是怎么在门外上锁的呢?"

    "也许她晕倒在了棚子后面。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她的确提到了棚子,而她既不应门,也没有把车开出去,对吧?"

    "呃……"父亲依然不是很同意,达芙妮见他正要摇头,连忙继续说了下去。

    "只要你集中你的全副勇气语出莎士比亚《麦克白》第一幕第七场,"只要你集中你的全副勇气,我们就决不会失败。","她说,"也许砖头底下真有金子。她难道不是很有钱吗?"

    父亲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们就决不会失败。'据说1955年她的确发了一笔财。"

    "那时候她多大年纪?"达芙妮站起身,拍打着裙裾后摆。

    "55岁左右。她今年该有87岁了,就算有钱也该存在银行里。"

    "才不会在银行呢——她是嬉皮士,对吧?"即便已经12岁了,但达芙妮还是有些害怕她那位烟不离手的曾祖母,老太太一头白发,满口指甲抠玻璃一般的德国口音,皱巴巴的面颊永远被省钱药店省钱(Thrifty):美国连锁药店品牌。买来的小瓶眼药水弄得湿乎乎的。达芙妮从未得到过进入后院的许可,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比后门廊更远的地方。"也可能是女巫。"她意犹未尽地说。

    达芙妮拉住父亲的手,借此向父亲请愿:咱们去万花筒棚子看看吧!

    "她才不是女巫,"父亲哈哈大笑,"更不是什么嬉皮士。她年纪太大,嬉皮不起来。"

    "她参加过伍德斯托克伍德斯托克(Woodstock):纽约州东南部的小镇,1969年在此处举办了著名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你可没参加过。"

    "她去也只是为了卖项链什么的。"

    "买回家当武器吗?"达芙妮不禁回想起那些笨重的护身符。老妇人在达芙妮7岁生日的时候送给她一件护身符,那是一块用项链吊起来的石头,达芙妮当天挂着它转来转去,险些把自己撞成脑震荡;六个月之后,她最喜欢的猫去世,达芙妮便将护身符与猫一同落葬。

    她试着用心灵感应影响父亲:咱们去棚子里看看吧!

    "嬉皮士不喜欢武器。好吧,咱们去棚子背后看两眼。"

    父亲终于迈开步子,他把女儿牵在背后,自己在前开路,小心翼翼地踩过生机盎然的杂草。棕色皮革软底鞋踏断脆生生的草茎,木馏油的气味慢慢泛了出来。

    "当心落脚的地方,"他半扭过头说,"她总是把旧垃圾到处乱扔。"

    "旧垃圾。"达芙妮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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