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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依照郭家兴的意思,结了婚,玉米还是呆在家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比较好。郭家兴把这个意思和玉米说了,玉米低着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一副老夫少妻、夫唱妇随的样子。郭家兴很满意。玉米一直呆在家里,床上床下都料理得风调雨顺。没想到那一天的晚上玉米突然调皮了。郭家兴和常委们喝了一些酒,回到家,仗着酒力,特别地想和玉米做一回。玉米一反常态,却犟了。说:“不。”郭家兴什么都不说,只是替玉米解。玉米没有抗争,让他扒。等郭家兴扒完了,玉米一把捂住自己,一把却把郭家兴握在手上,说:“偏不。”玉米的样子相当好玩,是那种很端庄的浪荡。这孩子这个晚上真是调皮了。郭家兴没有生气,原本是星星之火,现在却星火燎原,心旌不要命地摇荡,恨不得连头带脑一起钻进去,嘴里说:“急死我了。”玉米不听。一把扭过了脑袋。不理他。郭家兴说:“急死我了。”玉米放下郭家兴,双乳贴在郭家兴的胸前,说:“安排我到供销社去。”郭家兴急得舌头都硬了,话也说不好。玉米说:“明天就给我安排去。”郭家兴答应了。玉米这才捋一捋头发,很乖地躺下了,四肢张在那儿。郭家兴的浪兴一下子上来了,却事与愿违,没做好,三下两下完了。玉米垫着郭家兴,搂住郭家兴的脖子,轻声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玉米一连说了好几遍,越说越伤心,都流下眼泪了。其实玉米是用不着说对不起的。事情是没有做好,郭家兴的兴致却丝毫没受影响,反而相当地特别,比做好了还令人陶醉。郭家兴喘着大气,突然都有点舍不得这孩子了。还真是喜欢这孩子了。

    玉米原先的选择并不是供销社,而是粮食收购站。玉米选择收购站有玉米的理由。收购站在河边上,那里有断桥镇最大的水泥码头。全公社往来的船只都要在那里靠泊,在那里经过。玉米都想好了,如果到收购站去做上司磅员,很威风,很神气了。王家庄的人只要到镇上来,任何人都能看得见。玉米什么都不用说,一切都摆在那儿了。但是司磅员终究在码头上工作,样子也粗,到底不像城里人。比较起来,司磅员还是不如营业员了。收购站体面,而供销社更安逸。玉米想过来想过去,琢磨妥当了。自己还是到供销社去。虽说都是临时工,工资还多出两块八毛钱呢。说到收购站,那当然要有自己家的人。玉米最初考虑的是玉穗。可玉穗这丫头蠢,不灵光。比较下来,还是玉秀利索,又聪明又漂亮,在镇上应该比玉穗吃得开。就是玉秀了。主意定了下来,玉米又有些不甘心,想,我垫在床上卖×,却让玉秀这个小婊子讨了便宜,还是亏了。不过再一想,玉米又想通了。自己如此这般的,还不就是为给自己的家里挣回一份脸面。值得。现在最要紧的,是让郭家兴在床上加把劲——他快活他的,玉米得尽快怀上孩子。乘着他新鲜,只要怀上了,男人的事就好办了。要不然,新鲜劲过去了,男人可是吃不准的。男人就那样,贪的就是那一口。情分算什么?做女人的,心里的情分千斤,抵不上胸脯上的四斤。

    玉米刚刚到供销社上班,还没有来得及把玉秀的事向郭家兴提出来,玉秀自己却来了。一大早,九点钟不到,玉秀来到了郭家兴的办公室门口,一头的露水,一脸的汗。郭家兴正坐在办公室里,捧着报纸,遮住脸,其实什么也没有看,美滋滋的,回味着玉米在床上的百般花样,满脑子都是性。郭家兴抚摸着秃脑门,叹了一口气,流露出对自己极度失望的样子,心里说:“老房子失火了,没得救!”其实并不是懊恼,是上了岁数的男人特有的喜上心头。郭家兴这么很幸福地自我检讨,办公室的门口突然站了一个丫头。面生得很,十六七岁的样子。郭家兴收敛了表情,放下报纸,干咳了一声。郭家兴干咳过了,盯着门口,门口的丫头却不怕,也不走。郭家兴把报纸摊在玻璃台板上,挪开茶杯,上身靠到椅背上去,严肃地指出:“谁放你进来的?”门口的丫头眨巴了几下眼睛,很好看地笑了,十分突兀地说:“同志,你是姐夫吧?”这句话蛮好玩的,连郭家兴都忍不住想笑了。郭家兴没有笑。站起来,把双手背在腰后,闭了一下眼睛,问:“你是谁?”门口的丫头说:“我是王玉米的三妹子,王玉秀。我从王家庄来的,今天上午刚刚到——你是姐夫。门口的人说的,你是我姐夫。”这丫头的舌头脆得很,一口一个姐夫,很亲热了,都一家子了。分管人武的革委会副主任看出来了,是玉米的妹子,仔细看看眉眼里头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玉米的眉眼要本分一些,性格上也不像。这丫头像歪把子机枪,有理没理先嗒嗒嗒嗒一梭子。郭家兴走到门口,用手指头向外指了指,然后,手指头又拐了一个弯。说:“在供销社的鞋帽柜。”

    玉秀七点多钟便赶到了断桥镇了,已经在镇子的菜市场上转了一大圈了。玉秀这一次可不是来串门的,有着十分坚定的主张。她铁下心了,一心来投靠她的大姐。王家庄玉秀是呆不下去了。说起来还是因为玉穗。玉穗送给了玉秀两顶帽子,尿壶,还有茅缸,都传开来了,玉秀在王家庄一点脸面都没有了。这不是别人说的,可是嫡亲的姊妹当着大伙儿的面亲口说的,怨不得人家。尿壶,还有茅缸,现在已经成了玉秀的两个绰号了。绰号不是你的名字,但是,在很多时候,绰号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致命的短处、疼处,一出口就能剥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万条裤子也遮不住你的羞。绰号当然是当事人的忌讳。问题是,这种忌讳并不是僵死的,它具有深不可测的延伸能力,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这个。比方说,尿壶,它可以牵扯进瓶,缸,坛,罐,瓢,盆,钵,碗,瓷器,瓦。这些东西本来和玉秀扯不上边,现在不同了,一起带上了十分歹毒的暗示性,无情地揭露出玉秀体内不可告人的可耻隐秘。问题是,这些东西遍地都是,这就是说,玉秀的羞耻无处不在。倒不是玉秀多心,而是说话的人一旦涉及到这些东西,会突然停下来,迅速瞥一眼玉秀,做出说错了的样子,脸上浮上意味深长的神色。这样的意味深长具有极强的确认能力,把那些扯不上边的东西毫无缘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上,静悄悄的,躲都躲不掉。一旦扯上来了,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让你光着身子站在众人的面前,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周围的人当然是可怜你的。出于同情,他们一起沉默了,约好了一样,一起做出没有听见的样子。因为护着你,所以没有笑出来。但是,她们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来是那样地无声无息,而无声无息比大声叫骂更凶险,像随时都可以夹击的牙齿,体现出上腭骨和下腭骨相互联动的爆发力,一口就能将你咬碎。太要命了。玉秀扛不住。就算你有再犟的脑袋你也得把它低下去。这样的场合是防不胜防的。这样的防不胜防并不局限于外部,有时候,它甚至于来自于玉秀自身。比方说,茅缸,这同样是玉秀所忌讳的。玉秀现在连解手、大便、小便、倒马桶都一起忌讳了。忌讳越多,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玉秀怕上茅缸,大便怕,小便也怕。每一次小便都带着自作自践的哨声,听上去特别地不要脸,太不知羞耻了。玉秀只能不上茅缸。但是做不到。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上一回茅缸就等于做一回贼。玉秀白天憋着,夜里也憋着,好几次都是被解小便这样的噩梦惊醒了的。玉秀在梦中到处寻找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无人的高粱地,刚刚蹲下来,却又有人来了。她们小声说:“玉秀,茅缸。”玉秀一个激灵,醒了。到处都是人哪。哪一个人的脸上没有一张嘴巴?哪一张嘴巴的上方没有两只笑眯眯的眼睛。

    最让玉秀难以面对的还是那几个男人。他们从玉秀身边走的过程中,会盯着玉秀,咧开嘴,很淫亵地笑,像回味一种很忘我的快乐。特别地会心,你知我知的样子,和玉秀千丝万缕的样子。一旦来人了,他们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经,跟没事一样。真是太恶心了。玉秀心里头其实也有了几分的数了,知道他们和自己有过什么样的联系。因为恐惧,却更不敢说破了。他们当然也是不会说破了的。这一来玉秀和他们反而是一伙的了,共同严守着一份秘密,都成了他们中的一个了。

    好在玉秀现在还算自觉,没有很特殊的情况一般是不会往人群里钻的。这样心绪是安稳一些了,人却寂寥了,相当地难忍。玉秀到底风光惯了,终究耐不住。只能和村子里最蹩脚的丫头们交往了。那些丫头平时没有什么人答理,要不家里的成分不好,要不脑子里缺根筋,要不就是疯疯癫癫的。总之,换了过去,玉秀看也不会看她们一眼的。玉秀和她们混在一起,相当地不甘,甚至有点心酸。可是,既然耐不住,也只好这样了。玉秀和这几个丫头处得倒也不错,关键是,她们依然抬举玉秀,以玉秀为荣,拿玉秀当模子,做榜样,玉秀还是很称心了。她们跟在玉秀的身后,一腔一调都学着玉秀,好像找到了队伍,脸上的表情因为自豪而变得更加愚昧。在和别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她们动不动就要引用玉秀的话,拿玉秀的话做武器,向别人宣战。“人家玉秀说的”,“人家玉秀也是这样的”,口气是激烈的,有恃无恐的,当然更是不容置疑的。玉秀很有成就感了。玉秀就这个脾气,很在乎自己的影响力的,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做得好好的,没有料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玉秀出了天大的丑,都闹到在王家庄呆不下去的田地了。事情出在张怀珍的身上。张怀珍的家离玉秀的家并不远,只隔了一条巷子。以前倒没有怎么交往过。张怀珍倒也不属于少一窍的那一路,人还是蛮聪明的。关键是出身不好。相当不好。怎么一个不好法,又复杂了,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说起来张怀珍其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可是,说一个,坏一个。再说一个,再坏一个。媒婆想,还是门当户对吧,给张怀珍说了一个汉奸的孙子。汉奸的孙子倒是同意了,送来了一斤红糖,一斤白糖,二斤粮票,六尺布证,二斤五花肉。很厚的一份见面礼了。张怀珍断然拒绝。怎么劝都不行,母亲劝都不中用。退还了彩礼,张怀珍几乎成了哑巴,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村子里的人说,主要还是媒婆的话伤透了张怀珍的心。媒婆丢了脸面,指着路边的一条小母狗,大声说:“就你那大腿根,还想岔开来拉拢群众,做梦呢。”张怀珍铁了心了,不嫁了,整天拉了一张寡妇脸,谁来提亲都闭门不理。不过张怀珍倒是和玉秀做起了朋友,一来一去的,谈得来了。张怀珍有玉秀这样一个朋友蛮自豪的,话也多了起来,人前人后说玉秀的好。这一天的傍晚张怀珍收工回来,扛着钉耙,在桥头刚好碰到玉秀。可能是周围的人多,张怀珍这一天特别地反常了,有了炫耀的意思。为了显示她和玉秀不同一般的关系,居然把胳膊架到玉秀的肩膀上来了。刚好对面走过来几个小伙子,玉秀忙着弄姿,甩了甩头发,头发却被张怀珍的胳膊压住了。玉秀说:“怀珍,胳膊拿下来。”张怀珍没有。反而和玉秀挨得更紧了。玉秀的上衣也被张怀珍的胳膊挤歪了,扯拽得一点衣相都没有了。这是玉秀很不高兴的。玉秀拧紧了眉头,说:“怀珍,你胛肢窝里的气味怎么这么重?”这句话许多人都听见了。张怀珍万万没有料到玉秀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声不响的,拿下胳膊,一个人回家去了。吃晚饭的时候玉秀的灾难其实已经降临了。只不过玉秀自己不知道罢了。玉秀捧着碗,正站在巷口喝粥,突然走过来一支小小的队伍,都是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十来个。他们每个人捏着一把蚕豆,来到玉秀的家门口,一边吃,一边喊:“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玉秀开始没有注意,不知道“王尿壶”和“王茅缸”的意思。但是,立即懂了。意思是很明确的。毒就毒在“王”尿壶,还有“王”茅缸。玉秀端着碗,捏着筷子,只有装傻。她没法阻止人家的。孩子们的动静相当大,很快便有几个孩子自愿地站到队伍里去了,跟着起哄。队伍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只要有动静,不愁没有人跟进去。队伍越来越长,声势也越来越浩大,差不多是游行了。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脸红脖子粗的:“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好玩。说的人当然是不明白的,然而,听的人都明白。这就有意思了。巷子里一下子站满了人。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戏一样。说说笑笑的,热闹非凡了。尿壶,还有茅缸,原来只是一个暗语,一种口头的游戏。现在不同了,它们终于浮出了水面,公开了,落实了,成了口号与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巷口,还不好恼了。脸上的颜色慢慢地变了。比光着屁股还不知羞耻,就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王家庄的天空残阳似血。玉秀站在巷头,想咬人,却没了力气,嘴里的粥早已经从嘴角流淌出来了。“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蛮上口的,蛮好听的,都像唱了。

    离家之前玉秀发过毒誓,前脚跨出去,后脚就再也不回王家庄了。再也没有脸面在这个地方活下去了。玉秀不打算和村子里的人算账了。个个有仇,等于没仇,真是虱子多了不痒。不说它了。玉秀认了。玉秀不能放过的倒是玉穗这个bi丫头。玉秀在王家庄这样没脸没皮,全是玉穗这个小婊子害的。要不是小婊子在玉秀的脸上放了那两个最阴损、最毒辣的屁,玉秀何至于这样?不能放过她。越是亲姊妹越是不能放过。这个仇不能不报。拿定了主意,玉秀说动就动。天还没有亮,玉秀便起床了,一手端着煤油灯,悄悄来到玉穗的床前。玉穗这个小婊子实在是憨,连睡相都比别人蠢,胳膊腿在床上撂得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睡得特别地死,像一个死猪。玉秀搁下煤油灯,掏出剪刀,玉穗的半个脑袋转眼就秃了,却又没有秃干净,狗啃过了一样。古怪极了。看上去都不像玉穗了。玉秀把玉穗的头发放到她自己的手上,顺手又给了玉穗两个嘴巴,打完了撒腿便跑。玉秀跨出门槛的时候终于听到玉穗出格的动静了,小婊子一定是被手上的头发吓傻了,又找不出缘由,只能拼了命地叫。玉秀的脚底下跑得更快了。跑出去十几丈,玉秀想起玉穗紧握头发的古怪模样,忍不住笑了,越想越好笑。身子都轻了,却差一点笑岔了气。玉穗这个小婊子真是蠢得少有,这么老半天才晓得喊疼。足见这个小婊子脑袋里装的是猪大肠,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

    玉秀在公社大院里住下了,勤快得很,低三下四得很,都不像玉秀了。玉米看出来了,玉秀到断桥镇来,并不是玉秀聪明,猜准了自己的小九九。不是。这个断了尾巴的狐狸精一定是在王家庄呆不下去了。这个是肯定的了。玉秀这个丫头,屁股一抬玉米就能知道她要放什么样的屁。玉米望着低三下四的玉秀,想,这样也好,那就先不忙把收购站的想法告诉她,再紧一紧她的懒骨头也是好的,再杀一杀她的傲气也是该派的。不管以前怎么样,说到底玉米现在对玉秀寄予了厚望,她是该好好学着怎样做人了。就凭玉秀过去的浮浪相,玉米真是不放心。现在反而好了。被男人糟踏了一回,原本是坏事,反而促动这丫头洗心革面,都知道好好改造了。坏事还是变成了好事。

    玉秀其实是惊魂未定的,心里头并没有玉米那样稳当。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玉秀的心思却一天天沉重了。出门的时候玉秀一心光想着离开王家庄,却没有思量一下,玉米到底肯不肯留自己。万一玉米不松这个口,真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么一想玉秀相当后怕。形势很严峻了。问题是,玉秀要面对的不只是玉米,还有郭家兴,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这一来形势就更严峻了。不过玉秀很快就发现了,决定自己命运的并不是玉米,而是郭家兴,甚至可能是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别看玉米在王家庄的时候人五人六的,到了这个家里,玉米其实什么都不是。屁都不是。这一点可以从饭桌上面看得出来的。吃饭的时候郭家兴总是坐在他的藤椅里头,那是他固定不变的位置,朝南。吃饭之前总要先抽一根烟,阴着脸,好像永远生着谁的气。郭巧巧又不同了,这个高中二年级的女学生在外头疯疯傻傻的,说话的嗓门比粪桶还要粗,一回到家,立即变了。脸拉得有扁担那么长,同样永远生着谁的气。那肯定是冲着玉米去的了。饭碗盛上来了,玉米的左手是郭家兴,右手是郭巧巧,玉米总有些怯。生怕弄出什么出格的动静。尤其在伸筷子夹菜的时候,总要悄悄睃一眼郭家兴,顺带睃一眼郭巧巧,看一看他们的脸色。这一点已经被玉秀看在眼里了,逃不出玉秀的眼睛。玉米怕郭家兴。不过怕得却又有点蹊跷,七拐八拐地变成怕他的女儿了。玉米总是巴结郭巧巧,就是巴结不上,玉米为此相当地伤神。所以说,玉秀一定先要把郭家父女伺候好。只要他们能容得下,玉米想赶也赶不走的。对付郭家兴,玉秀相信自己有几分心得。男人到了这个岁数,没有一个不吃漂亮女孩子的马屁,没有一个不吃漂亮女孩子的嗲。父亲王连方就是一个最显著的例子。而应付郭巧巧,玉秀的把握更要大些。只要下得了狠心作践自己,再配上一脸的下作相,不会有问题的。虽说在郭巧巧的面前作践自己玉秀多少有些不甘,不过转一想,玉秀对自己说,又有什么不甘心的?你本来就是一个下作的烂货。

    玉秀在郭家兴和郭巧巧的面前加倍地勤快,加倍地低三下四了。玉秀的第一个举动就令郭巧巧大为感动。一大早静悄悄地替郭巧巧把马桶给倒了。这个呆丫头真是邋遢得很。越是邋遢的丫头越是能吃,越是能喝,越是能拉,越是能尿。马桶几乎都满了。都不知道是哪一天倒过的了。晃一下就溢出来了,弄得玉秀一手。这个举动的功效是立竿见影的,郭巧巧都已经和玉秀说话了。玉秀真是很幸福了。而到了吃饭的时候,玉秀的机灵发生了作用,眼里的余光一直盯着别人的碗,眼见得碗里空了,玉秀总是说:“我来,姐夫。”要不就是说:“巧巧,我来。”玉秀不只是机灵,每一顿饭还能吃出一点动静。玉秀采取了和玉米截然相反的方法,差不多是一次赌博了。一到吃饭的时候玉秀便把自己弄得特别地高兴,兴高采烈的,不停地说话,问一些又滑稽又愚蠢的问题。比方说,她把脑袋歪到了郭家兴的面前,眨巴着眼睛,问:“姐夫,当领导是不是一定要双眼皮?”问:“姐夫,公社是公的吗?有没有母的?”问:“姐夫,党究竟在哪儿?在北京还是在南京?”诸如此类。顿顿如此。玉秀问蠢话的时候人却特别地漂亮,亮亮的,有些烂漫,纯得很,又有点说不出的邪。一些是真的不知道,一些却又是故意的了,是玉秀想出来的,可以说挖空心思了,累得很。好在玉秀的父亲做过二十年的支书,这才想得起来,这才说得出。玉秀的愚蠢让玉米难堪,好几次想挡住她。出人意料的是,郭家父女却饶有兴致,听得很开心,脸上都有微笑了。而郭巧巧居然喷过好几次饭。这样的情形真是玉米始料不及的。玉米也偷偷地高兴了。郭家兴在一次大笑之后甚至用筷子指着玉秀,对玉米说:“这个小同志很有意思的嘛。”

    玉秀住在天井对面的厨房里头,而骨子里,玉秀时刻都在观察郭家父女。一旦有机会,玉秀会提出留在断桥镇这个问题的。关键是火候。关键是把握。关键是方式。关键是一锤子定音。一旦堵死了,就再也没有打通的余地了。玉秀要掌握好。

    这是一个星期天。郭巧巧没有上学。午饭之前,玉秀决定给郭巧巧做头。这正是玉秀的长项了。玉秀在这上头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的,有想象力,有创造性。玉秀先替郭巧巧洗了,洗下一脸盆的油。玉秀望着脸盆,直犯恶心。头还没有洗完,玉秀已经在骨子里头瞧不起这个小呆×了,恨不得一把摁下郭巧巧的脑袋,用油汪汪的猪头汤淹死她。但是这丫头关系到玉秀的命运,所以玉秀轻手轻脚的,每一根指头都孝顺得要命。洗完了,晾干了,玉秀开始给郭巧巧做头,重新设计了辫子。郭巧巧原先是一根独辫,很肥,侉样子,有一股霸道的蛮悍相。玉秀替郭巧巧削去了一些,把头发分开来,在头顶的两侧编出两个小辫子,然后,盘下去,卡牢了。两条辫子的尾巴却对称地翘在了耳朵的斜上方,一跳一跳的,又顽皮,又波俏,很像电影上大汉奸家的千金小姐了。郭巧巧有很显著的男相,要不是那条辫子,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男人。现在,经过玉秀这么一拾掇,有点女孩子的意思了。郭巧巧满意得很。玉秀站在旁边,做出极其羡慕的样子,还添油加醋地说:“巧巧,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头发就好了。”很伤感了。马屁一旦拍到伤感的程度,那一定是深入人心的。郭巧巧果然高兴了,合不拢嘴的,腮帮子笑得比额头还要宽。像一个河蚌,整个脑袋只是一张嘴。玉秀看在眼里,知道时机到了,“哎”了一声,说:“巧巧,我要是能给你做丫鬟就好了。没这个福。”郭巧巧正对着镜子,上身一侧一侧的,美得不轻。郭巧巧脱口说:“这个没问题的。”

    午饭的时候玉秀一直和郭巧巧说说笑笑的,郭家兴也觉得奇怪,女儿的性格这样嘎咕,这样方,和玉米别扭,反而和玉秀投得来。说起来巧巧这丫头也可怜了,才这个岁数,就死了母亲,也难怪她要和玉米做对头。郭家兴难得看见女儿有这样的兴致,一高兴,多吃了半碗饭。玉秀把饭碗递到郭家兴的面前,知道最关键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连忙说:“姐夫,我和巧巧说好了,我给她当丫鬟——不回去了,你要管我三顿饭!”话说得相当俏皮,相当撒娇,其实玉秀自己是知道的,很紧张了。玉秀在那里等。郭家兴端起碗,盯着郭巧巧的脑袋看了两眼,心里有了七八分的数了。郭家兴扒下一口饭,含含糊糊地说:“为人民服务吧。”玉秀听出来了。心里头都揪住了,手都抖了。却还是放心了。玉米听着,一直以为玉秀开开玩笑的,并没有往心里去。玉秀却转过脸来和玉米说话了。玉秀说:“姐,那我就住下啦。”居然是真的了。这个小骚货真是一张狗皮膏药,居然就这么贴上来了。玉米一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郭巧巧刚好丢碗,离开了饭桌。玉秀望着郭巧巧的背影,伸出胳膊,一把握住玉米的手腕,手上特别地用劲,轻声说:“我就知道大姐舍不得我。”这句话在姊妹两个的中间含义很深。骨子里是哀求了。玉米是懂得的。可玉米就是看不惯玉秀这样卖乖。然而,玉秀这么一说,玉米愈发不好再说什么了。玉米抿着嘴,瞥了玉秀一眼,很慢地咀嚼了两三下,心里说:“个小婊子,王家呆不下去,在这个家里反倒比我滑溜。”玉秀低着头。没有人知道玉秀的心口这一刻跳得有多快。玉秀慌里慌张地直往嘴里塞,心往上面跳,饭往下面咽,差点都噎着了。眼泪都快出来了。玉秀想,总算住下来了。这时候玉米的饭碗见底了,玉秀慌忙站起身,抢着去给玉米添饭。玉米搁下碗,搁下筷子,说:“饱了。”住下就住下吧。虽然玉秀在这件事上没有把大姐放在眼里,说到底玉米还是对玉秀抱有厚望,先不管她。关键玉秀和郭巧巧热乎上了,这一点玉米不能接受。郭巧巧这个呆丫头不好办。玉米心里头有数,自己是怕她的。玉米谁都没有怕过,现在看起来还是栽在她的手上了。郭巧巧偏偏不是工于心机的那一路,暗地里使坏的那类。郭巧巧不是。这丫头的身上带有凶蛮暴戾的嘎小子气,一切都敢说在明处,一切都敢做在明处,这是玉米相当吃不消的。比方说,玉米刚过门的时候,郭巧巧放学了,当着机关大院里那么多的人,玉米为了显示她这个继母的厚道,立即迎了上去,接她的书包,笑吟吟地说:“巧巧,放学啦?”郭巧巧憨头憨脑地说:“呆×!”当着那么多的公社干部,太没头没脑了。玉米的脸都丢尽了。玉米在枕头上面曾经对郭家兴说过这个事,玉米说:“巧巧怎么弄的?怎么一见到我就跟见到鬼似的?”郭家兴对这个问题没兴致,随口说:“还是孩子。”玉米说:“孩子?我才比她大几岁?”但是这句话玉米没敢说出口,只是在自己的肚子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想玉米心酸得很,自己大不了郭巧巧几岁,她成天没心没肺的,自己死乞白赖做她的“后妈”,赔光了脸面,还落不到好。玉米看出来了,做父母的都这样,一旦死了原配,转过脸去会觉得对不起孩子,越发地娇宠,越发地放纵。玉米躺在郭家兴的身边,心里头凉了,全是怨。想来想去男人还是不可信的。趴在你的身上,趁着快活,二斤肉能说出四斤油来,下来了,四斤油却能兑出三斤八两的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对谁亲,对谁疏,男人一肚子的数。男人哪,拔出来之前是一个人,拔出来之后又是一个人。这是很让人寒心的。玉米一直想和郭巧巧好好聊一回,给她把话挑明了——玉米可不指望巧巧喊她一声“妈”,玉米有这样的自知,担不起。喊“姨”总行了吧?实在不愿意,叫“姐姐”也可以,退一万步,喊一声“玉米”总是应该的。郭巧巧屁都不响一个。天天在一个屋子里头,撞破了嘴唇都不说一句话,担着“母女”的名分,还乌鸡眼,这算什么?郭巧巧偏偏不给玉米机会。除非玉米讨骂。郭巧巧的那张嘴是标准的有娘生没娘教的嘴,什么都出得来,七荤八素的。都是在哪儿学来的?玉米算是怕了。玉米有时候想,自己对“女儿”的这份孝心,就是喂一把扫帚,扫帚也该哼唧一声了。玉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后妻好做,后妈难当哪。

    郭巧巧和玉米有仇。是天生的,不要问为什么,就像老鼠见到了猫,黄鼠狼遇到了狗,一见面就有。玉秀暗地里很高兴。只要有人对玉米出手,玉秀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慰,想按都按捺不住,心里头开花了,笑得一瓣一瓣的。虽说玉秀在玉米的面前还是那样谦卑,但是,终究是装出来的了,骨子里头又有了翻身闹解放的意味。郭巧巧要是喊玉秀了,玉秀并不急于答应,而是先瞥一眼玉米,很无奈地走到郭巧巧的跟前,故意弄得鬼鬼祟祟的,好像是顾忌玉米,害怕玉米,其实是通知玉米,有意识地告诉玉米,故意在玉米的眼前挖一个无底洞,让玉米猜,让玉米摸不着头绪,探不到底。这一来她和郭巧巧之间就愈发深不可测了,有着隐蔽的、结实的同盟关系,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玉米要是盘问起来了,玉秀则特别地无知,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没有啊”,“我不知道啊”,“人家能对我说什么呢”,“忘了”。玉秀又有了后台了。玉米暗地里打量玉秀的时候目光里又多了一分警惕。这正是玉秀所希望的。只要玉米还恨自己,还拿自己当一个对手,对自己心存一分警惕,说明她们还是平起平坐的。玉秀不要她可怜。这当然需要依仗郭巧巧了。玉秀想,宁可在外人的面前露出贱相,反而不能在玉米的面前服这个软。谁让她们是亲姊妹呢。也真是怪了。

    玉秀现在的工作是伺候郭巧巧。主要是为郭巧巧梳妆打扮。郭巧巧被玉秀一撩拨,似乎突然犯过想来了:我不是男人,我也是一个女儿家呢。郭巧巧做女孩子的愿望高涨起来了。可是手拙,不会弄。玉秀当然是行家了。迫于玉米的威慑,玉秀自己不敢打扮了,却把所有的花花肠子一古脑儿放在了郭巧巧的头发上、发夹上、纽扣上、编织的饰物上。玉秀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情特别地舒畅,特别地有才华,又积极,很有成就感了。暗地里却又格外地感伤。越感伤手里的手艺却越是精细。郭巧巧的模样很快就别具一格了。要不是她的父亲是副主任,早被人骂成妖精了。至于指甲,玉秀可是花了大力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凤仙花,捣烂了,加进了一些明矾,十分仔细地敷到郭巧巧的手指甲上去,一层一层的,连脚趾甲都敷上去了。玉秀用扁豆的叶子把郭巧巧所有的指甲都裹了起来,几天过后,效果出来了。郭巧巧的手指和脚趾悄悄改变了颜色。红红的。艳丽得很。剔透得很。招眼得很。举手投足都华光四射的。郭巧巧一天一个样。这变化是显著的,根本性的,可以用“女大十八变”做高度的概括。机关大院有目共睹。最显著、最根本的变化还在郭巧巧的眼神和动作上,也就是姿态上了。郭巧巧过去一直有一个毛病,特别地莽撞,像冲锋陷阵的勇士,每一个动作都是有去无回的。现在好了,眼神和手脚里头多了一分回环与婉转的余地。虽说有些做作,究竟是个女孩子了。郭巧巧经常和玉秀在机关大院里进进出出的,走路的时候两个人都偎在一起,很知心的样子,很甜蜜的样子,像一对亲姊妹了。这是玉秀所渴望的。机关大院里所有的人马上都认识玉秀了——那就是玉秀,——那就是郭主任的小姨子,——美人坯子呢。但玉秀有几分的冷,几分的傲,并不搭讪别人。尤其在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脚步轻轻的,脑袋歪在一侧,头发盖在脸上,时常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有点没有来头的怨,那种恍惚的美。要是面对面碰上什么人了,玉秀会突然惊醒过来,把半面的头发捋到耳后,慢慢地冲着你笑。玉秀的笑容在机关大院里是相当出名的,很有特点,不是一步到位的那种样子,而是有步骤的,分阶段的,由浅入深的,嘴角一步一步地向后退让,还没有声音,很有风情了。是一种很内敛的风骚。浪,却雅致。

    玉米都看在眼里。虽说玉秀不敢放开手脚再做狐狸精了,而从实际情况来看,吃屎的本性没变。骨子里反而变本加厉了,很危险了。玉米早晚是要敲敲她的警钟的。但是以她现在和郭巧巧的关系,玉米很难开口。然而,正是她与郭巧巧的关系,玉米必须开口。从结果上看,效果很不理想。姊妹重又回去了,还是“前世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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