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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一天的下午学校里头劳动,郭巧巧没有参加,提前回来了。郭巧巧喊过玉秀,把家里的影集全搬了出来,坐在天井里,一页一页和玉秀翻着看。玉秀很自豪,觉得自己已经走进这个家的深处,走进隐私和秘密了。即使是玉米,她也不能享受这样高级的待遇的。玉秀看到了郭家兴年轻的时候,郭巧巧母亲年轻的时候,还有郭巧巧儿时的模样。郭巧巧既不像她的爸,也不像她的妈,集中了两个人最难以组合的部分。所以扭在脸上。玉秀看一张,夸一张,好话说了一天井。玉秀很快从影集里发现一个小伙子了,和郭家兴有点像,又不太像,比郭家兴帅,目光也柔和,像一匹小母马的眼睛。有一点湿润。却又有几分斯文,很有文化,很有理想的样子,穿着很挺的中山装。玉秀知道不是郭家兴,精气神不是那么一回事。玉秀故意说:“是郭主任年轻的时候吧?”郭巧巧说:“哪儿,是我哥,郭左,在省城的汽车厂呢。”玉秀知道了,郭巧巧还有个哥哥,在省城的汽车厂呢。正说到投机的地方,玉米却回来了。玉米看见玉秀和郭巧巧头靠着头,捧着什么很秘密的东西,比和自己还要亲,很入神的样子。她们在看什么呢?玉米的好奇心上来了,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郭巧巧的屁股上像长了一双眼睛,玉米刚走到玉秀的身后,郭巧巧“啪”的一下,把影集合上了,站起身,屁股一扭,一个人回到了东厢房。玉米讨了个没趣,尤其当着玉秀的面,脚底下快了,立即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心里却不甘,立在窗口的内侧无声地打量起玉秀来了。玉秀隔着窗棂,看见玉米的脸色了,是恼羞成怒与无可奈何兼而有之的样子。玉秀没有低下眼皮,而是把眼珠子撇到了一边,再也不接玉米的目光了,心里想,这又不关我的事。玉秀的举动在玉米的眼里无疑具有了挑衅的意味。郭巧巧却又在东厢房里喊了:“玉秀,过来!”玉秀过去了,过去以前故意摇了摇头,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显然是做给玉米看的了。玉米一个人被丢在窗前,想,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允许玉秀再这样吃里扒外了。玉米忍了好久,做晚饭的时候到底去了一趟厨房,回头看一眼天井,没人。玉米用搌布假装着抹了几下,转过脸说:“玉秀,你可是我的亲妹子。”这句话过于突兀了。听上去没有一点来由。玉秀拿着勺子,望着锅里的稀饭,心里知道玉米说的是什么,听出意思来了。玉米的话虽说突兀,意思却是十分地明确的。仿佛很有力量,是一次告诫,其实软得很。厨房里的空气开始古怪了,需要姊妹两个有格外的定力。玉秀没有抬头,只是不停地搅稀饭,想了想,说:“姐,我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话说得很乖巧,其实绵中带着刚,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口吻,一口把玉米顶回去了。玉米无话了。面对郭巧巧,玉米能让玉秀做什么?玉米又敢让玉秀做什么?玉米捏着搌布,反而愣住了。兀自站立了好大一会儿,对自己说,好,玉秀,你可以,你能。这一次的冲突并没有太大的动静,然而,意义却是重大的。尤其在玉秀的这一头。有了咸鱼翻身的意思。玉米原本是给玉秀敲一敲警钟的,没想到这一记警钟却敲到了自己的头上,玉米看出来了,这个人一旦得到机会还是要和自己作对的。

    每天早上玉秀都要到菜市场买菜。买完了,并不急着回去,而是要利用这一段空闲逛一逛。主要是逛一逛供销社。说起来供销社可能是玉秀最喜欢的地方了。以往进镇,玉秀每一次都要在供销社好半天,并不买什么。事实上,供销社是一个很不错的歇脚处,供销社可能还是一个很不错的观光场所。那些好看的货架就不用再说了,仅仅是付款的方式就很有意思了。女会计坐在很高的地方,和每一个营业员之间都连着一条铁丝,一条一条的。铁丝上挂了许多铁夹子,营业员开了票,收了现金,把它们夹到铁夹子里去,用力一甩,“嗖”的一声,铁夹子像一列小小的火车头,沿着悬浮铁轨开到会计的那边去了,稍后,小小的火车头又“嗖”地一声,开了回来,带着找零和收迄的票据。神秘、深邃,妙不可言。

    玉秀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小秘密,那就是喜欢看坐在高处的女会计。从小就喜欢看。羡慕得很。那个女会计坐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她一手的小算盘让玉秀着迷,噼里啪啦的。手指头跟蝴蝶似的,跟妖蛾子似的,点水而过,扑楞扑楞的。一旦停下来了,却又成了蜻蜓,轻轻地栖息在荷叶上面。那里头有一种难言的美。女会计的手成了玉秀少女时代的梦,在梦中柔若无骨。只是很可惜,那个女人不漂亮。玉秀总是想,要是自己长大了能坐在那里就好了。玉秀一定会把自己打扮得像过河而来的小花蛇,在全公社老老少少的眼里吱吱歪歪地扭动。玉秀从小其实就是一个有理想的姑娘了,有自己很隐秘的志向。玉秀相信,自己反正不会在王家庄呆上一辈子的,绝对不可能在这样的一棵树上吊死。玉秀对自己的未来一直蛮有信心的。当然,玉秀的这份心思现在反而死了,那绝对是不可能的。由此看来供销社其实是玉秀的伤心地了。然而,人这个东西就是怪,有时候恰恰喜欢自己的伤心地,特别地迷恋,愿意在那里流连忘返。玉米不喜欢玉秀游手好闲的浪荡样子,尤其是在供销社里头。发话了,不许玉秀再过来。玉秀不明白,问玉米为什么。玉米回得倒也干脆。玉米说:“不是你呆的地方。”

    玉米在床上的努力没有白费。房事也是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玉米有了。玉米没有说,但是,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变化,是史无前例的。这种变化不只是多了一些什么,而是全面的,深刻的,具有了脱胎换骨的性质。玉米很安心了,在郭巧巧的面前突然多了一份气势。当然,这股子气势玉米并没有表现出来,尤其没有放在脸上,反而放到肚子里去了,变成了大度,沉着,和自如。等孩子生下来了,玉米是不会再在郭巧巧的面前委屈自己的了,就算郭家兴给她撑腰也是这样。同样是郭家兴的种,他郭家兴没有理由近一个、远一个、香一个、臭一个。没这个说法。孩子抱在手上,那就由不得他们了。怎么说母以子贵的呢。现在的问题反而是玉秀。对玉秀玉米倒是要好好考察一番的。她到底拥护哪一边,站在哪一边。这是一个立场的问题,关系到她自己的前程和命运。玉米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玉米的考察却很意外,玉秀却有了新动向了。这丫头现在不怎么在家里头呆,动不动就要往外面跑。主要是下午。玉米知道这个小婊子耐不住的。观察了一些日子,看出眉目来了。玉秀一闲下来就要串到机关的会计室里,和唐会计又热乎上了。唐会计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同志,不过机关里的老少还是叫她“小唐”。小唐的皮肤很白,长了一张胖脸。这样的脸天生就四季如春,像风中盛开的向日葵,随时都可以笑脸相迎的样子,很讨喜的。玉秀对小唐的称呼很有意思,也喊她小唐,却叫她“小唐阿姨”,既懂事,又不拿自己见外。玉秀和小唐热乎什么呢?玉米特地追究过一次,故意拐到会计室的窗前,有了新发现了。玉秀和唐会计的面前各自放了半个西瓜,正用回型针挑着吃。西瓜籽也没有舍得扔掉,归拢在玻璃台板上。她们边吃边说,边说边笑,动静很小。虽说没有人,还是保持着一种耳语的状态。看得出,关系私密,不一般了。玉秀背对着窗户,一点都没有发现玉米的眼神有多警惕。还是唐会计先看见窗外的玉米了,立即站起身,笑着对玉米说:“郭师娘,吃西瓜!”西瓜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唐会计这样说,显然是一句客套话了。不过玉米并没有觉得唐会计虚情假意,相反,心情陡然好了,原来机关大院里的人背地里都喊玉米“郭师娘”呢。玉米原先是不知道的。这样的称呼很见涵养了。水涨船高,玉米自然就有了摇身一变的感觉。玉米也笑起来,关照玉秀说:“玉秀,什么时候带小唐到家里头坐坐。”玉米对自己的这句话相当地满意,觉得这句话说出了身份,只有“郭师娘”才能够说得出。小唐对这句话显然是受宠若惊了,一边笑,一边用舌头处理嘴里的西瓜籽,脸上笑得相当乱。

    玉米在回头的路上想,怪不得这几天厨房里有炒瓜籽的气味,原来是这儿来的。炒完了,玉秀好再一次跑到唐会计的那边去,边嗑边聊。是这么一回事了。看起来玉秀这丫头真是一只四爪白的猫,不请自到,家家熟呢。玉秀这丫头活络得很,有头绪得很,这才几天,已经在机关大院里四处生根了。照这样下去,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有什么用?哪里还能压得住?这么一想玉米不免有了几分的担忧,得小心了。玉米的分析可以说抓住了要害了。玉秀在小唐那里实在不是嗑瓜籽、拉家常,而是有着深远的谋划。玉秀想学手艺。想把小唐阿姨的那一手算盘学到手。学好了做什么,玉秀还是很盲目的,到时候再说。毕竟一样手艺一样路,玉秀得为自己打算了。依靠玉米绝对是靠不住的。玉秀也不想靠玉米了。玉秀原计划不想和小唐把自己的想法挑明了的,怕传到玉米的耳朵。玉米是不会成全她的。玉秀只想偷偷地看,偷偷地学。玉秀有这样的自信。以往玉秀织毛线也是这样的,平针、上下针、元宝针、螺纹针、阿尔巴尼亚针,玉秀也没有专门学过,只是静下心来,偷偷地看几眼,也会了,手艺出来了还能胜出别人的一筹。玉秀的心头有这份灵,手头也有这份的巧。然而,算盘到底不一样,玉秀看了一些日子了,光听见响声,看不出名堂。没想到小唐却主动对玉秀开口了。这一天小唐突然说:“玉秀,我叫你打算盘玩吧。”玉秀吃了一惊,没想到小唐说出这样的话,脱口说:“我这么笨,哪里学得上?——学了也没用。”小唐笑笑,说:“就当替我解解闷吧。”玉秀这才学了。玉秀并不贪,打算先学好加减。乘除放一放再说——玉秀算术上的乘除还没有过关呢。不过小唐阿姨都说了,加减法足够了,除法连她自己都不会,用不着的。小唐阿姨说,加上一些,减掉一些,会计就是那么一回事。玉秀听出来了,小唐这样说,说明她对玉秀的想法心里头是有数的。她不说破,玉秀自己就更没有必要说破了。玉秀学得相当好,进度特别地快。说起来玉秀读三年级的时候算术老师还教过几天算盘,老师在黑板上挂了一只很大的毛算盘,玉秀听了一节课,没兴趣,交头接耳了。玉秀想,看来学东西还是要有目的性,有了目的,兴趣就有了。小唐发现玉秀这丫头的确聪明,记性好,胶水一样粘得住东西。就说口诀,蛮复杂的,几天的功夫玉秀都记牢了。比小唐当初快多了。小唐直夸玉秀,玉秀说:“还不是师傅教得好。”碰上好徒弟,师傅的积极性有时候恐怕比徒弟还要高些。小唐让玉秀每天来,一天不来,小唐还故意弄出很失落的样子。

    玉秀的脑子虽然好,还是碰上难处了,主要在手上。玉秀过于求快了,恨不得一上来就在自己的手指头上插上羽毛和翅膀,立马变成供销社的女会计。不行。手指头这东西真是怪,它们平时都是以“手”的形式统一意志、统一行动的,在单独出面的时候,不灵了,甚至会张冠李戴,需要静下来确认一下,指派一下,这才知道到底要动哪一根。玉秀的手指头怎么就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呢。

    小唐和玉秀的师徒关系到底是附带的,主要还是朋友。小唐已经开始把玉秀往自己的家里带了。小唐的家在国营米厂的附近,走到国营米厂的院后,玉秀终于看到了机房上面的那个铁皮烟囱了,原来每天夜里蒸汽机的响声就是从这个烟囱里传出来的。烟囱里喷出一口烟,蒸汽机就“嗵”的一声。进了家小唐格外热情了,领着玉秀四处看。小唐特地把玉秀带进了卧室,着重介绍了“红灯”牌晶体管收音机、“蝴蝶”牌缝纫机和“三五”牌闹钟。都是紧俏的上海名牌。这几样东西是殷实人家的标志了,也许还是地位的象征。玉秀不识货,不懂这些。小唐又不好挑明了什么,有了对牛弹琴的感觉。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小唐的热情,小唐一般是不和玉秀在堂屋里坐着说话的,而是在卧室,两个人坐在床沿上,小声地扯一些咸淡。玉秀也感觉出来了,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得相当快,已经不像一般的朋友了,有了忘年交的意思。小唐连自己男人的坏话和自家儿子的坏话都在玉秀的面前说了。玉秀当然是懂事的,这样的时候并没有顺着小唐,反而替小唐的男人和小唐的儿子辩解,说了几句好话。小唐很高兴了,极其懊恼地叹息:“嗨,你可不知道他们。”其实都是扯不上边的,玉秀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面。这一天下午玉秀终于在小唐的家里见到小唐的儿子了。玉秀吃了一惊。小唐的儿子居然是一个大小伙了,高出玉秀一个头,很健硕,却有一种与体魄不相称的腼腆。小唐老是在玉秀的面前“小伟”“小伟”的,玉秀还以为“小伟”是个中学生呢。人家已经是国营米厂的工人了,还是基干民兵呢。小唐把“高伟”叫到玉秀的面前,很上规矩地说:“这就是玉秀。”玉秀注意到,小唐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不再是机关里的“小唐”,而是很讲家道,很有威严的。小唐随即换回原来的口气,对玉秀说:“这就是我那呆儿子。”小唐这种口吻上的变化让玉秀有点别扭,就好像玉秀真的和她一个辈分,成了高伟的长辈了。玉秀一阵慌,总算是处惊不乱,说:“阿姨你瞎说什么,人家哪里呆。”小唐接过玉秀的话,对高伟说:“小伟,人家玉秀替你说过不少好话呢。”不说还好,小唐这么一说玉秀真的是无地自容了。高伟显然很害怕女孩子,局促得很,脸都憋红了,又不敢走。而玉秀的脸也红了。玉秀低下头,心里想,小唐在家里肯定不是机关里的样子,肯定是大事小事都不松手,说一不二的,儿子都被她管教成这种样子了。小唐的这一点给了玉秀完全崭新的印象。

    小唐虽说行事机敏,不落痕迹,不过玉秀还是看出来了,小唐有撮合自己和高伟的意思。玉秀还在那里自作聪明,想偷偷地学小唐的算盘手艺。其实小唐的网张得更大,已经把玉秀一古脑儿都兜进去了。从一开始便钻进套子的就不是小唐,而是玉秀自己。玉秀想,到底是镇上的人哪。高伟的模样还是说得过去的,关键是,人家是工人,能和高伟那样的小伙子撮合,玉秀其实是求之不得的。当然了,自己也是配得上的。然而,玉秀自己知道,自己毕竟被男人睡过了,有最致命的短处。小唐阿姨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将来知道了,退了亲,那个脸就丢大了。这么一想玉秀突然便是一阵心寒。玉秀想,自己也这个岁数了,难免会有人替你张罗婚姻方面的事。还麻烦了。玉秀不免有些恐慌,一下子恍惚了。

    玉秀一夜都没有睡好。夜深人静了,断桥镇的夜间静得像一口很深的井,真的是深不见底。这一来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突出出来了。蒸汽机不像柴油机,响声并不连贯,而是像锤子,中间有短暂的间隙,“嗵”的一下,又“嗵”的一下。玉秀平时蛮喜欢这个声音的,因为隔得比较远,并不闹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反而是个伴,有了催眠的功效,让人睡得更安稳,更踏实。可是这一夜不一样了,蒸汽机的声音一直在她的耳边,锤她的耳朵。玉秀想,还是把自己的实情全都告诉小唐吧,要不然,掖掖藏藏的,哪一天才是尽头?转一想玉秀便骂自己二百五了,一旦说出去,她什么都完了。事情黄了不说,还白白地送给别人一个把柄。不能够那样。这方面的苦头玉秀在王家庄算是领教了。再说了,小唐阿姨只是这个意思,人家并没有把话挑白了,你吼巴巴的发什么骚?

    一起床玉秀就倦怠得很,拿定了主意,以后不打算再到会计室去了。玉秀想了想,这样也不妥当,还是要去。人家小唐只是流露了这个意思,并没有正式给自己提出来,自己先忸怩起来,反而说明自己都知道了。不等于不打自招了?那样不好。一旦把事情推到明处,反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加难办了。还是装糊涂吧。玉秀想,就凭自己现在的状况,哪里还敢有那样的心。配不上的。被人嚼过的甘蔗谁还愿意再嚼第二遍?直到这个时候玉秀才算是对自己有了最为清醒的认识,作为一个女孩子,自己已经很不值钱了。这个无情的事实比自作自践还让玉秀难过。玉秀对自己绝望了。这份凄楚可以说欲哭无泪。玉秀一侧脑袋,对自己说,不要想它了吧。

    玉秀还是到会计室去了。想来想去玉秀还是愿意赌一把,押上去了。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一个机遇,要把握好的。前往会计室之前玉秀精心打扮了一回,还鬼使神差地拿了郭巧巧的两只红发卡,对称地别在了头顶的两侧。玉秀花枝招展却又默然无声地来到小唐阿姨的面前,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有了弄巧成拙的感觉。很别扭。脸上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玉秀几乎没有说上几句话,闷着头只是拨弄算盘。总是错。唐会计望着玉秀头上的红发卡,心里头有底了,说明玉秀这丫头什么都知道了。这丫头不笨,响鼓到底是不用重捶的。小唐的心里发出一丝冷笑,对自己说:“呆丫头,你打扮给我看又有什么用!”小伟的事这一回看起来是八九不离十了。遗憾当然也是有的,那就是这丫头的农村户口。再怎么说,农村户口到底还是低人一等的。不过转一想,小伟要是能娶上郭主任的小姨子,她小唐好歹和郭主任沾亲带故了。这是很好的。小唐突然犯过想来了,自己还高出郭主任一个辈分呢。这么一想小唐来了几分精神,都有点紧张了——这可怎么说的呢,——这可怎么好呢。

    事态安静了一些日子。玉秀除了算盘上有所进益,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不过小唐不想拖了,得找个机会给小伟和玉秀挑开了。只要挑开了,小唐就可以抽身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己了的事,他们自己去消受。重要的是让他们自己点破了。男男女女的,总是捉迷藏也不是事。要乘热打铁。“乘热打铁才能成功”,《国际歌》正是这样唱的,可见国际上都是提倡乘热打铁的。小唐又把玉秀喊到家里去了。玉秀面有难色的样子,知道这一回是什么意思了。一下子有点吃不准。小唐却不由分说,拉过来就走。小唐是过来的人了,懂得这个,女孩子哪里能不忸怩一下子。所以要强迫。女孩子的这种事就这样,你越是强迫,她越是称心如意。小唐这一次选择的路线没有从外面绕,而是直接从国营米厂的里头穿了过去。国营米厂一半的地盘都是宽敞的砖瓦房,其实就是大米的仓库了。玉秀望着这些青砖青瓦、红砖红瓦的房子,感受到国营米厂辽阔的气派。小唐自言自语地说:“老高就在这里头。”玉秀知道,“老高”正是高伟的父亲、小唐的男将了。“老高不是一把手,”小唐放慢了脚步,轻声说,“不过呢,老高在厂里说出的话,不亚于一把手的分量。”玉秀一听到这句话心里头突然便是一阵紧。以小唐说话办事的风格,玉秀猜得出,这句话已经有了很明确的暗示性了,其实已经把自己牵扯进去了,却又是很直接的,关系到自己的前程了。小唐表面上说的是老高说话的分量,而在玉秀听来,小唐的话才更有分量,具有掌握命运的能力。玉秀想,机关到底是一个不一般的地方,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决定别人的一生。

    玉秀的呼吸都有一点急促了,脑子转得飞快,都是自己和国营米厂之间的可能性。玉秀稀里糊涂的,走进了小唐的家门。高伟在家,显然在等待了。这是玉秀预料之中的。因为预料到了,玉秀并没有过分地慌张。高伟可能等得时间长了,按捺着一股焦虑,反而窘迫得很,有些受罪的样子。比较下来还是玉秀大方,具有驾驭自己的能力。高伟面南,玉秀朝北,在堂屋里坐下了,小唐脸对着东,陪着,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气氛相当地轻松,却又出奇地紧张。就这么枯坐了片刻,小唐似乎想起什么了,站起身,说:“怎么忘了,我去买个西瓜回来。”玉秀看见小唐站了起来,也跟着起身了。小唐一把摁住玉秀,说:“你坐!你坐你的!”小唐拿了一只尼龙网兜,窝在手心里头,转身便往门口跑。小唐都已经出门了,却又回过身来,把两扇大门掩上了。玉秀回过头,正好和小唐对视上了。小唐让开目光,对着高伟笑得相当地特别,是做母亲的特有的自豪,那种替儿子高兴的样子。小唐说:“你们聊,你们聊你们的。”屋子里只剩下玉秀和高伟了,除了蒸汽机,四处静悄悄的。这阵安静很突兀,很特别,有了胁迫的劲道。玉秀和高伟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安静显然缺少准备,想摆脱这种安静,却无从下手。空气骤然严峻了。高伟的脸上涨得厉害,玉秀也好不到哪里,想说话,一时不知道嘴巴在哪儿。高伟都有些吓坏了,很莽撞地站起来,说:“我,我,”却又说不出什么,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喘息了。玉秀不知道怎么弄的,突然想起大草垛旁边混乱的喘息声,想起自己被强奸的那个夜晚了。高伟迈开了脚步,可能是想去打开门,却像是朝玉秀的这边来了。恐惧一下子笼罩了玉秀。玉秀猛地跳起来,伸出胳膊,挡在那儿,脱口说:“别过来!别过来!”玉秀的叫喊太过突然,反过来又吓着高伟了。高伟不知所措,脸上的神情全变了,只想着出去。玉秀抢先一步,撒腿冲到了门口,拉开门,拼了命地逃跑。慌乱之中玉秀却没有找到天井的大门,扶在墙上,往墙上撞,不要命地喊:“放我出去!”小唐走出去并不远,听到了玉秀的尖叫声,立即返回来了。小唐一进天井就看见玉秀扶在那里拍墙,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唐把玉秀拉到门口,玉秀夺门而逃,只留下高伟和他的母亲。高伟怔怔地望着他的母亲,好半天才说:“我没有。”是那种强烈地申辩。高伟极其惭愧地说:“我没有碰她。”小唐把她的儿子拉进堂屋,左右看了几眼,家里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小唐想了想,胆小如鼠的儿子说什么也没那个胆子碰她的。他要有那份胆,倒好了。可怎么会这样的呢?小唐坐下来,跷上腿,一巴掌把手里的尼龙网兜拍在桌面上,说:“别理她!我早看出来了,这丫头有癔症!——农村户口,还到我家里来假正经!”

    玉秀恨死了自己,弄不懂自己怎么会那样的。好好的一条路硬是让自己走死了。连算盘也学不成了。玉秀伤心得很。小唐阿姨对自己这样好,闹出了这样的动静,往后在小唐阿姨的面前还怎么做人。再也没有脸面见人家了。玉秀越想越怕见小唐阿姨了。出乎玉秀的意料,第二天买菜的时候居然就遇上了。看起来是小唐阿姨故意守着自己的了,要不然怎么就那么巧。玉秀想躲,没有躲掉,反而让小唐叫住了。玉秀怕提昨天的事,想把话岔开来,小唐却先说话了,脸上的笑容也预备好了,说:“玉秀,中午吃什么呢?”玉秀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小唐顺便拉过玉秀的菜篮子,玉秀的篮子里还是空的。小唐关照说:“天热了,韭菜也老了,别再让郭主任吃韭菜了,郭主任的牙可不好。”玉秀想起来了,姐夫每天刷牙的时候都要从嘴里抠出一些东西来,看起来是假牙了。玉秀“嗳”了一声,直点头,笑。小唐阿姨的脸上很自然,就好像根本没有昨天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看起来小唐阿姨不会再提昨天的事了,永远都不会再提了,这多少让玉秀有些释怀。不过玉秀很快发现小唐的嗓子比平时亮了一些,笑容的幅度比以往也要大,就连平时不太显眼的鱼尾纹也都出来了。玉秀知道了,小唐对自己这样笑,显然是故意的了,分明是见外了。和她的关系算是到头了,完了。玉秀也只好努力地笑,笑得却格外吃力,都难过了。玉秀匆匆告别了小唐,站在韭菜摊子的面前,却发起了傻。玉秀很意外地从菜场的混乱之中听到了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这刻儿听起来是那样的远,那样的不真实。难言的酸楚和悔恨涌上来了。玉秀憋住泪,弄不懂自己昨天到底吃错什么药了!搭错什么筋了!少了哪一窍了!发的哪一路的神经病!好好的一条路硬是让自己走死了。连算盘也学不成了。玉秀恍恍忽忽的,丢下韭菜,一个人走到了小街的最南端。断桥镇的南面是一片阔大的湖,湖面上烟波浩渺,一路看不到头的混沌模样。玉秀想,这样也好,还是这样干净,本来也不是你的,无所谓了。就算是做了高伟对象,万一被人家知道了那件事,到时候还是麻烦。玉秀对自己说,别费劲了,就这样了。只是有一点,玉秀怎么弄也弄不明白,什么都想开了,怎么反而更难受的呢。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够换回玉秀的女儿身呢,要是能换回来,玉秀就是断了一条胳膊都愿意,就是抠了一只眼睛也行啊。

    玉米怀上孩子,原计划再过些日子告诉郭家兴的,家里头却不太平了。郭巧巧和郭家兴闹了起来。天天吵,却没有结果。依照郭家兴的意思,郭巧巧高二毕业之后还是下乡插队的好。带头送女儿下乡,他这个做父亲的脸面上好看,在机关里头也好说话了。到乡下去锻炼一两年,有个好基础,履历上过得硬,将来到了哪里都方便,年轻人还是要有远大理想的。郭家兴反反复复讲这个道理,可以说苦口婆心了。郭家兴拿郭左做例子,郭左当初就是先插队,先做知青,利用做农民的机会入了党,后来招工了嘛,到大城市的国营厂去了嘛。郭巧巧不听。郭巧巧前些日子看了一部关于纺织女工的电影,被电影上花枝招展的纺纱女工迷住了,中了邪了,一门心思要到安丰公社的纺纱厂去做纺纱女工。一个小集体的社办厂,又是纺纱,弄不好就是一身的关节炎。有什么去头?还有一点是郭家兴说不出口的,安丰公社到底不是断桥镇,不归郭家兴领导,将来终究是有诸多不方便的。玉米反而猜出这一层意思来了。但是玉米没插嘴。郭巧巧的事,玉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家兴坐在堂屋的藤椅上,不说话了;郭巧巧站在东厢房的房门口,也不说话了。就这么沉默了好半天,郭家兴接上一根飞马烟,说:“先去插队,哈,思想上通了没有?”郭巧巧依着门框,憨头憨脑地说:“没有!我下了乡,万一你手里没权了,谁还来管我?我还不在乡下呆上一辈子!”这句话玉米听见了,心口格噔了一下。玉米想,看起来郭巧巧这丫头还是有几分的远眼光,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傻。郭家兴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会说这样的话。这是什么话嘛!郭家兴对着桌面“嘣”地一巴掌。动了大怒了。玉米愣了一下,又想,郭巧巧还是个傻丫头,做官的人最忌讳人家说他“万一”“没权”了。怎么能这么说呢。玉米听见郭家兴把藤椅推开了,用指头点着桌面,“笃笃笃”的。郭家兴憋了好大一会儿,大声说:“红旗是不会倒的!”话题一旦扯到“红旗”上头,态势当然很严峻了,玉米都有点怕了。郭家兴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说过话,看来生的不是一般的气。堂屋里又是很长的寂静。郭巧巧突然关上东厢房的两扇房门,“咚”地一声,“咚”地又一声。东厢房里接着传出了郭巧巧的大嗓子:“我看出来了,妈死了,你娶了小老婆,变得封资修!为了讨好小老婆,想把我送下乡!”玉米听得清清楚楚的,心里说,这丫头蛮不讲理了,好好的把我扯进去!郭家兴脸色铁青,叉起了腰,一个人来到了天井,突然看见玉秀正在厨房里悄悄地打量自己。郭家兴看了玉秀一眼,伸出手指头,隔着窗棂给玉秀颁布了命令:“不许再为她搞后勤!大小姐派头嘛!剥削阶级作风嘛!”玉秀的脖子一下子吓短了。小快艇的司机恰恰在这个时候推开天井的大门,看见郭主任生气,站在一边等。郭巧巧却从东厢房里冲了出来,对司机说:“走,送我到外婆家!”司机还在那里等。郭家兴似乎想起什么了,大声对郭巧巧说:“还有毕业考试呢!”口气却已经软了。郭巧巧没有搭理,拉起司机便走。司机不停地回头,郭家兴无力地对他挥了挥手,司机这才放心地去了。

    郭巧巧走了,司机走了,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了。很突然的样子。郭家兴站在天井,大口大口地吸烟。玉米悄悄跟出来,站在郭家兴的身边。郭家兴又叹气,心情很沉重了。郭家兴对玉米说:“我一直强调,思想问题不能放松。你看看,出问题了嘛。”玉米陪着郭家兴叹了一口气,劝解说:“还是孩子。”郭家兴还在气头上,高声说:“什么孩子?我这个岁数已经参加新民主主义革命了嘛!”玉秀隔着窗户,知道玉米这刻儿一定是心花怒放了。可玉米就是装得像,玉米就是敛得住。玉秀想,这个女人像水一样善于把握,哪里低,她就往哪里流,严丝合缝的,一点空隙都不留。玉秀还是佩服的,学不上的。玉米仰着头,望着郭家兴,一直望着郭家兴,眼眶里头满满贮满泪光了,一闪一闪的。玉米一把拽住郭家兴的手,捂到自己的肚子上去,说:“但愿我们不要惹你生气。”

    方向在任何时候都是重要的,不能出半点错。比方说,马屁的方向。玉秀现在已经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了。自从来到断桥镇,她小心翼翼地在郭巧巧的身上为人民服务,可以说全心全意了。现在看起来宝押得不是地方,还是得不偿失了。玉米怀上了,在家里的地位稳中有升,看起来往后的日子还是要指望玉米了。郭巧巧再霸道,在这个家里终究不能长久,玉秀真是昏头了,怎么就没有想到的呢。拍马屁真是太不容易,光靠不要脸皮显然不够。政策和策略是马屁的生命。这个策略就是方向。玉秀不能再迷失了。既然郭巧巧都离开这个家了,路只有一条,迷途知返,回头才有岸。玉秀要回过头来再巴结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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