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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一年怪事接二连三的发生。

    我家住在杭州城,西湖畔湖滨路二十三号,是一栋座北朝南三进三重的宅院。白墙灰瓦的月牙门向里,第一重场院不大,绕过小檐廊,嗅得到百草药香,一百多平米的厅堂门口高悬着一块锃亮的黄铜匾额“盛草堂”,这是我家做了五辈的中药店生意。进门左手边向里,青石方桌小椅是坐堂医听诊的地方,苏大夫八十六岁,高大夫六十二岁是他的弟子,我出生多年以前,两位老中医就在这里轮流出诊。眼下我十七岁了,苏大夫的白胡须老长。

    右手边是划价计财的地方,管账的女士我叫她吴阿姨,四五十岁年纪,头发总是烫得很漂亮,账面清楚明白,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抓药的柜台是我爷爷在文革之后重修的,有一米二十高,红木制造,冬天再冷的时候摸上去都暖暖的不凉手。柜台后面贴着北侧墙壁是装着九百六十二味常用中药材的小抽屉,上面镌着每一味药材的名字,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我最初认识的就是这些汉字:人参,大黄,山姜,仁杞,水韭,芜荑,杏仁,杠板……

    大夫开了方子,账房划了价,病人去柜台拿药。抓药的刘师傅和马师傅业务熟练,手脚麻利。抽屉推得哗哗响,抓一把药扔到五两小秤上去,上下不差半钱。

    草堂之后是第二重厅堂院落,院子有百来米,一棵老槐树枝叶像云彩一样,盛夏里能荫蔽住整个场院。树下原本有两口大缸,被小虎不小心碰碎了一口,还剩一口,我爸爸穆乘帆养了六条红鲤鱼。这第二重的四室厅堂和院落用来开武馆,得过密宗真传的穆乘帆在这里开馆授课,小虎是武当的还俗弟子,也是武馆的特聘教练之一。

    那一个星期日的早上,西湖畔下毛毛雨,大夫休息,前面的盛草堂不营业,小虎跟他的师弟小豹还有两位从体育学院聘请来的老师在各自的教室里正领着学生练武,谁也没注意两个人穿过两重院子,脚步轻快的直取后面第三重的私宅。

    穆乘帆正在中庭里假山下面侍弄兰花,听见身后有人说:“穆先生,见您一面不容易。”

    穆乘帆闻声转过身看是两个陌生人,说话的那个三十多岁,身上是黑色衬衫,黑色长裤,瘦且挺拔,一只手撑着伞,另一手负在身后。站在此人后面的是个少年人,穿着一件暗蓝色的防雨夹克,雨帽掀起来,戴在头上,一张年轻的白净脸孔。

    穆乘帆道:“先生是要抓药还是咨询上课习武的事情?这里是私宅,不待客。”

    来人笑一笑:“我不抓药,也不习武。您不认识我,但是我的名字,您肯定不陌生。”他说完顿一顿,收了雨伞,跟穆乘帆一起站在斜风细雨里,“敝姓邵,邵启生。”

    我一直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他报自己的名字,便马上推开门,对穆乘帆说:“爸爸,你还说要陪我去书店的。”

    邵启生跟他身后的少年人都看看我,那男孩肤色雪白,黑眼睛亮得像寒星一样。

    邵启生的名字,我听到已经有一个月了。

    这是个不知什么底细的有钱人,要买我家的这处宅院,最近一次出价已经比最初的价格翻了两倍。我们——我爸爸和我——当然不卖。祖上数辈住在这里,风浪战争浩劫都过了几回,怎么能为了赚钱就把宅子卖出去?

    会计中人律师来了好几回,都被穆乘帆断然拒绝,如今这个富翁终于现身了,逼到这里来。

    我站在门口,抱着手臂,敌意毫不掩饰。

    穿雨衣的男孩看着我,忽然笑了,声音不大不小的:“有水吗?我口渴。”

    爸爸回头对我说:“岚岚叫王阿姨给客人看茶。”

    我不情不愿的去厨房,王阿姨正把糯米泡了,准备晚上的肉圆子,见我进来说道:“侬不开心伐?”

    “买房子的亲自来了,真讨厌。”

    我家是保姆王阿姨养老的地方,有点什么变故,她也心慌,用围裙擦手,叙叙地说:“不好卖的啊,多少钱都不好卖得啊。”

    “爸爸叫给客人上茶。去年的茶叶还有吗?”

    “做点心吃掉了。”

    我舍不得给他们上好茶,又没别的办法,让王阿姨小心的数了几枚今年明前龙井的叶片,沏上水,端出去。

    院子里的假山在细细的风雨里腾起青烟,苔藓的味道洋溢出来,有一种潮湿的芳香。

    少年人从我手里接过茶盅说谢谢,他的个子比我高一些,手指很长,不露关节,我看到这双手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一定会弹钢琴。

    邵启生一直在仰头看那座假山,回过头来对我爸爸说:“穆先生,我出的价格,在北京王府井也够买一栋这样的宅院了。”

    “不是钱的问题。”穆乘帆说,“先人留下来的产业,不能出手啊。更何况生意虽然不大,周转还算顺利,我跟小女两人衣食无忧……”

    “周转顺利?”邵启生微微笑了,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几乎失手把茶杯打碎在地上。

    “今年一月,前宅失火,你损失了多少珍贵的中草药材不计,两个伙计受重伤住院了,没有错吧?四月份的时候,武馆的一个学员用狼牙棒误伤了另一个,伤在孩子脸上,你陪了家属一大笔,没错吧?今天本来盛草堂应该营业,一直在您这里坐堂的老中医被检查出来得了肺病,传染性的,这样好久都不能坐堂听诊了,我说的没错吧?你从山东订的草药,迟到两个月都没有到了,组不到新货的话,盛草堂还开不开的下去都未可知,这些,都没错吧?”

    没错,他说的都没错。进了今年,年景不利,家里发生了很多意外,可是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我爸爸没有言语,邵启生继续说道:“跟您说,这房子我志在必得,当然得做功课。您知道为什么这么触霉头吗?”

    没人接话,他自问自答:“你的宅院邪性,有东西作祟,你们镇不住他,趁早换掉,省得吃更大的亏。出人命的时候再想挽回,可就晚了。”

    雨好像忽然下大了,拍打在灰绿的假山上,烟雾从岩石的小孔里蒸腾出来,缭绕四周。

    我躲到檐廊里面来,邵启生把手里的伞撑开,想要同时替我爸爸遮一下,穆乘帆却向前走了半步,右手往外一送,脸上仍是微笑的,不失礼节:“邵先生请回吧。宅子我不能卖。您说的什么邪性啊,妖物啊,我不懂也没见过。但我要是为了赚钱躲灾,把祖上的基业给卖掉,那我就是不忠不孝。这个我懂,这个很严重。邵先生还是请回吧。”

    邵启生哈哈笑了,看我爸爸:“您什么时候想通了,找我都可以。我等您电话。咱们来日方长。”

    我不喜欢他说“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像有些不怀好意的诅咒在里面。

    邵启生撑着伞,话音一落,抬脚就走。

    一直站他身后的那少年人走到我身边来,将手里的茶杯交给我:“谢谢你。好茶。”

    我看看他的脸,他的黑眼睛,没有说话。

    少年看着我,微微笑:“我们以后再见。”

    不速之客离开之后,穆乘帆载我去书店。

    我们都有些心事重重,一路言语不多,经过灵隐寺。远远望去,大寺院的亭台掩映在墨绿色树木里,烟气袅袅升起。我说:“爸爸,咱们去拜一拜吧。多捐些香火钱。”

    他在反光镜里看着我笑了:“害怕了?”

    “那人说的话让人心里不舒服。”

    他伸手摸一摸我的头发:“放心,佛祖要是保佑你,不在乎我们这一点香火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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