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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异语

    打暗拳没有任何保护规则,可以刺眼、击裆,可以用牙用膝,勉强算是规则的是——必须光着两脚。离开度假村时,我还是比赛的打扮,一条黑色短裤,光着上身,肩膀上披着块浴巾,只是脚上多了双拖鞋。

    我以此形象在国道上行走,很难搭上夜行的车辆。在凌晨三点时,一辆运输卡车呼啸而过,在前方一百米处停下。等我走上来,司机探出头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兄弟,你遇上打劫的了吧?”我摇了摇头,笑了。

    他是个好人。上了车后二十分钟,他说:“兄弟,你要没遇上打劫的,就说点话吧。我已经开了二十五个小时,你再不说话,我就要睡着了。”

    我张开嘴,久久没有发出声音。他哀求道:“开车的苦,你就说两句吧。”我能说什么?我再也不想说我是国术馆馆长了,那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老兄,你要实在想听人说话,你就自己说两句吧!”他:“那我让你上车还有什么用呢?”我:“有用,自言自语,说两句就说不下去了。要是有人听着,你能说一晚上。”他大喜,赞叹道:“想不到,你对人性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我看了看自己的着装,说:“我都这样了,认识能不深刻吗?”他充满同情地看着我,说:“其实你把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讲讲,我觉得就挺有意思。”我面无表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算我多嘴。那么你想听什么,是想听素的还是想听荤的?”

    我:“荤的。”

    他讲了三四个黄色笑话,乐得自己眼泪直流,而我兴趣索然。他发现了,说:“兄弟,这都没意思?”我:“有意思是有意思,只不过——有点虚假。”他一拍大腿:“好,我跟你说真事。”

    他讲起了他的浪漫史。每个人都有浪漫史,三十年前,他是一个纯洁青年,但在无休无止的国道上,也产生了邪恶的想法。他想,他的生命正像轮胎上的胶皮一样慢慢消磨。他想,如果路上出现妓女,该有多好。

    他等了三十年,等得两鬓斑白,终于在退休的前夕等到了!大约在十年前,道路两侧出现了花花绿绿的发廊,他总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三个月前,他冒着侥幸心理,走入一间发廊,不料实现了梦想。

    一想到由于粗心,梦想的实现整整晚了十年,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常会捶胸顿足。他恨恨地对我说:“兄弟,我那些车队的同事,早就知道发廊的真实情况,可他们就是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就说:“你在车队人际关系不好?”他:“好着呢,我为人正派,他们都尊重我。”我:“那就不能怪别人了,都因为你太严肃了。别难过,起码你是个正经人。”

    这个久违的词汇令他一阵恍惚,半晌后说:“正经人,对,我是个正经人。”

    车继续行驶,车灯在前方射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车内已安静许久,我终于忍不住了:“老哥,你要觉得困,就再说点什么吧。”他:“兄弟,我精神了,什么都不想说了。”

    三点五十七分,前方有了灯光,那是一间发廊。他不由自主地身子前倾,喃喃道:“里面都是小姑娘。”他目光痴痴,但车已开了过去。我大叫一声:“停车!”

    他一惊:“你要干吗?”我:“老兄,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你,你还是进去吧。”他停住了车,说:“兄弟,你今年多大?”我:“三十二。”他:“好年纪,这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而我已经五十四岁了,上个月出了件事……我不行了。”

    为了带着成就感度过晚年,他发誓要在退休前光顾完路上的所有发廊,然而他毕竟开始得晚了。他曾在这个发廊中遇到一个安徽姑娘,那次他超水平发挥,给这女人留下了异常美好的印象。

    他说:“兄弟,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我现在实在没脸去见她,你能不能代我去睡她一次,回来跟我说说,我这辈子也就无憾了。”

    下车的时候,我注意到车窗前有一个塑料支架,上面有一本六十四开的书,暗红的书皮上烫着金字,竟然是《圣经》。看着我惊异的表情,他温和地说:“中国人的不规范,集中体现在马路上。开车的苦,车祸多,规范保护不了我们,我们就找神护着。以前是主席,后来是菩萨,现在流行基督。”

    我:“进去,不会染上什么病吧?”他:“不会,她干净着呢。你要实在不放心,基督保佑你。”他卸下《圣经》,递给了我。

    二

    走进发廊的瞬间,我发现里面的人都瞪圆了双眼。一个枯瘦的男人说:“您是洗头还是洗脚?”我:“废什么话。有没有安徽的?”枯瘦男人连忙说:“有呀,您快请。”

    一扇门在墙上打开,我到了发廊后院。那里有十几间低矮的平房,我:“就这?”枯瘦男子:“包子有馅不在褶上,里面的墙都涂了银粉,非常高档。”

    在银光闪闪的室内,床头坐着一个大致不错的女人身影。枯瘦男人退出去后,我说:“你们从哪搞的银粉?”女人:“上次刷暖气片,没用完,就都涂在墙上了。您不觉得很有格调吗?”

    我哑口无言。女人忽然笑了,说:“虽然这里就是干这事的,但您这身打扮,也显得目的性太强了吧?”我只有短裤浴巾,手拿几张百元钞票,完全是个情欲狂魔的形象。

    我:“别废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她立刻一脸正色,说了句:“您等好吧。”二十分钟后,我俩彼此松开,她从床下拉出个脸盆,蹲上去冲洗,姿态十分可爱。我说:“你离开安徽几年了?”

    她扬起脸,说:“大哥,我是云南人。”

    我义愤填膺地找到了枯瘦男人,怒吼:“错了!我要的是安徽人。”他一脸抱歉,说:“怪我怪我,刚才您一挑剔地方,我就想给您找个好房。”

    他表示可以给我打八折,我:“用不着,你只要给我找个安徽的就行。”他嘀咕道:“不过安徽的屋里可没有银粉。”

    和云南姑娘隔了三间的房里,我艰难地完成了任务。枯瘦男人一直在门口等着我,见我出来,讨好地说:“房子差点,但人特好。这姑娘昨天才来的。”我登时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他衣领,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这,到底有几个安徽的?”

    还有一个,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年,应该是她了。躺在她的床上,我已软成一团。她折腾了半天,毫无收获,说:“大哥,要不我给你捶捶后背吧。”我就翻过身,她骑在我后背上,揉了起来。

    我一下理解了司机老哥,如果不行了,真是不能来这种地方,否则心理打击太大了。正当我陷入沉思,背上的女人说:“大哥,你怎么还带了本书,你是大学教授呀。”我:“那是《圣经》。”她连声尖叫:“《圣经》!”

    她拿起《圣经》,念道:“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我头部回转。由于两次失误,刚进门时,我已经没有力气看她,此时看来,她额头饱满,两眼清亮,略微发胖,不是三十岁女人疲乏的胖,女孩在青春期都会有一个胖乎乎的时期,她是那种胖劲。

    她和她的职业有很大差距,我说:“你怎么一点没有风尘感呀?”她好奇地问:“什么叫风尘感?”我解释半天终于解释清楚,她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信基督吧。”

    她来自安徽乡村,村子名普照村,离佛教圣地九华山三百里。但村里人很少去九华山,他们盖起了教堂。祈祷的钟声响起后,村里人高唱“哈里路亚”。后来村长学会了拉手风琴,就开始带着整村人唱赞美诗。

    基督教流行于当代农村,寺庙道观不再灵验,农民们传说基督在1992年冬天已经来到中国。因为《圣经》上说基督复活后就不知去向,他总得有个去的地方,农民们坚信他来到了中国。

    她兴奋地说:“我的奶奶就遇到过基督。”她奶奶是个碎嘴唠叨的刚强妇女,爱为村里人主持公道,让当地某局感到腻烦,在她拦了区长的轿车后,被关进了班房。三天三夜后她被放了出来,一个人走在回乡的路上,不由得泪流满面。

    忽然,一个人拦住她,说:“老奶奶,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那人穿着一件旧得辨不出颜色的长袍,长发披肩,上面满是头屑,不知有多长日子没洗,怎么看都像个盲流。

    她奶奶给了他三块钱,他就闷头走了。一个星期后,传来了当地某局着火的消息。整村人欢庆。此时她奶奶回忆起那个盲流的眼睛,那一双眼睛清澈无比,仿佛阳光下蓝色的大海。

    她奶奶说:“他是外国人!”村里学识最渊博的张大伯和周老爹彻夜探讨,排除了那是个新疆盲流的可能,断定那是基督。因为这个事情在《圣经》里有记载。

    我:“怎么可能,哪段?”她念道:“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约翰福音十六章。”

    村里人概念中的基督,更像个中国古代的侠客。我:“既然他胜了,你怎么还干这行?”她:“他会救我的,早晚的事。”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泛起大海的蓝色,我黑色的瞳孔意味着我没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也许是我眼花,但她赢得了我的敬意。

    司机老哥的《圣经》是开车的吉祥物,印刷精良装帧高档。我说:“你的《圣经》要是旧了,这本就送给你吧。”她说她没有《圣经》,但她不能接受,她将书放入我的手中,说:“你比我更需要。”

    她的手柔软细腻,令人无法辜负她的好意。我久久地握着她的手,感觉自己的瞳孔也变得清亮。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大哥,你缓过来了?”我只觉“嗖”的一声,一部分的我已被吸进她的身内。

    她在我身上前俯后仰,忽然满脸喜色,说:“大哥,恭喜,你有了。”我吓了一跳:“什么,有了?我怎么一点感觉没有。”她脱离我后,我看看,果然有了。

    失魂落魄,我开门出去,枯瘦男人在门口等我,讨好地说:“又成了,我是越来越佩服您了。”

    我:“我这也是受朋友之托,非办成了不可。”枯瘦男人:“啊?讲义气,那我更佩服您了。今天,都是我让您受累了。给您打六折了。”我:“恐怕你得给我打个三折。托我的人只给了我一份钱。”

    枯瘦男人一脸惊慌:“千万别这么说,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找人打你了。你知道,我佩服你,我真下不去手。”

    我苦笑:“恐怕你得找人了。”他又求了我半天,见希望渺茫,就喊了声:“来人!”登时蹿出三条大汉,表情庄重,一起从兜里掏出弹簧刀。枯瘦男人说:“你在我这捅了三个姑娘,我捅你三刀,这事就算完了。”

    我:“你怎么算不过来账,我这有一份的钱,你让他们捅我两刀就行了。”枯瘦男人:“算错了?我不要你的钱,捅你三刀。”我:“那怎么行,我明明有这份钱。”枯瘦男人几乎崩溃,大叫:“矫情!你什么来头?”

    我:“国术馆馆长。”

    我又顺口说出了这句话,恨不得拔下自己的舌头。枯瘦男人询问大汉们:“咱们这附近有武馆吗?”大汉们:“没有听说。但,不得不防。你看,他现在的表情特别凶恶。”

    枯瘦男人一脸悲愤:“这门生意没法干了,是个人就能欺负咱们。”背过身,冲我一摆手,说:“你走吧。”

    我反倒觉得自己理亏,将钱放到桌上,走两步又回来,放上了《圣经》,对他说:“你比我更需要。”出门后,隐约听到一片哭声。

    回到卡车时,司机老哥瞪着血红的两眼说:“这么久,一定非常精彩,说说。”我:“出事了,我不行了。”他愣了半晌,然后尽他所能,想出许多好话安慰我。我强忍着听完,说:“老哥,开车吧。”

    他万分理解地说:“明白,这时候,说什么都不管用了。我是过来人。”车开起来后,他突然一声大叫:“《圣经》呢!”我谎说送给了安徽姑娘,他一阵捶胸顿足,说:“你不知道,它很灵的,没有它,我们随时会出事!”

    我:“东西都已经送出去了,再说是给了你心爱的姑娘。别那么小气,凭着这份爱心,你就不会出事。”他勉强控制住情绪,我俩向前而去。

    凌晨五点,一辆运木材的卡车迎面驶来……再睁眼,司机老哥满脸是血地趴在方向盘上,对我发出得意的一笑:“我说会出事,就一定会出事,现在你该信我了吧。”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三

    司机老哥死了,我的第十一节脊椎压缩性骨折。

    度过昏迷期后,医生和蔼地对我说:“没事没事,过一段时间,你就能站起来了,根本没人能看得出来。”我:“要怎么样才能看出来呢?”

    医生想了想,说:“比如,你跑步的时候。再比如——这么说吧,只要你什么都不做,根本没人看得出来。”见我一脸沮丧,他又说:“我这话有点重了。放心,随便做,就是别做重体力劳动。”

    我:“我是重体力劳动者。”医生:“什么重体力?”我:“练武术的。”医生:“这——也好办,你以后可以打太极拳呀。”我只好点头称谢,医生很高兴,忽然一片愁云袭上了他的脸,说:“夫妻生活也算重体力劳动,你要一干,非被看出来不可。”

    我沉吟半晌,说:“那就不干了。”医生小声说:“倒也不必。可以尽你所能地干,但我建议你结婚找个处女,从一开始就让她形成错误概念,觉得这事强度不大。”

    我的第十一节腰骨骄傲地凸出,令整条脊椎弧度异常,医生的建议是,用一个枕头在腰部垫四个月,将它挤回脊椎的队列。我问:“这是乡村医院吗?”医生回答:“我们是第三世界国家,所有的医院都是乡村医院。”

    医护车将我送回上海郊区,从此我开始了静躺岁月。我的窗外是两棵石榴树,在我归来的时候,结满了青色的果实。不久后,我的窗外便会一片绯红。风水绝佳,房屋的主人本不该遭此厄运。

    感慨一声,便睡着了。傍晚,我懵懂醒来,见到弟弟正站在窗外。他依然是十岁模样,将食指放在唇前,说:“嘘——哥,是我。在这个时候,你应该去找爸爸。”

    弟弟消失后,我给北京打去电话。第二天中午,父亲出现在我面前。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出门,胖得像一个汉堡包。他头发斑白,脸色却红扑扑的,他在床上躺了有整整十五年,睡出了高血压和心脏病。

    问他家里近况,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两眼呆滞,智商下降到最低标准,天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上海。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我说:“爸,你来干吗?”他:“照顾你。”我叹了口气,说:“你还是给我雇个保姆吧。”

    我对父亲的办事能力颇为担心,但他还是成功地带回来了一个保姆。那是个二十一岁的南美混血女孩,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我将父亲叫到床头,问:“你怎么找了个外国人?”父亲:“她在人群中比较显眼。”这个南美姑娘进修中国文化史。我:“太委屈你了。我们要找的是个保姆。”她:“没事,一百年前我家祖上还都是奴隶。”

    父亲说:“上海是国际大都市,国际大都市的标准是,地铁里五分之一的人是外国人——这个说法较保守,应该是,在保姆市场,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外国人。”我:“这些话你从哪学的?”父亲:“居委会大妈。”

    她一心想勤工俭学,但我还是将她回绝。我嘱咐父亲:“你这回一定要找个中国人。”两个小时后,父亲带回了一个十九岁的江苏女孩,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实在对不起,我父亲总把学校当成保姆市场,耽误你学习了。”她:“我不是大学生,就是个保姆。”我非常奇怪保姆也会英语,她说:“这有什么奇怪,现在全国人都在说英语。”

    她每天四点起床,苦背英语,将我和父亲吵得神经衰弱。自从有了父亲,我就有了大便的需要。方法是,用一叠报纸铺在身下,父亲全神贯注地站在一旁,等拉出一截,立刻将上面的报纸上下一裹,撤走。一次完毕,往往有五六个纸包。

    多年以前,父亲就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也怪,自从他负责我的排泄,他自己的毛病就得到了收敛。他总是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心一意等着我拉屎。

    静躺需要修养,我有着丰富的经历,足够我老了以后回味,然而却无法应付眼前的无聊。

    我静静地躺着,回忆我所经历的女人,她们并不能令我安宁。终于,我准备提高修养,对江苏保姆说:“你出去给我买些书吧。现在时兴什么就买什么。”

    我要了解当代,弄明白我为什么是这个处境。我作出了周密的计划,床上的四个月,令我博学多才,思想深刻。下床后,我将有不一样的人生,拥有空前的智慧和极高的修养。

    江苏保姆回来了,她买的全是英语书。我怒吼:“为什么是英语!”她:“不是我的错,现在最时兴的都是英语书。”

    万般无奈,我学起了英语。我一天能背十个单词,当我背到三百个时,已经极度厌烦,很想坐起来一下。医生嘱咐,静躺不到四个月,贸然起床,在重力作用下,我的脊椎将永远畸形。但坐起来的欲望像骨髓里长了虫子,一点一点爬动,痒得我几乎疯狂。

    为了应付我半夜如厕,父亲每晚睡在我身边,他圆圆的脑袋近在咫尺,犹如一个婴孩。那天夜里,我坐了起来,腰部剧痛,大脑清爽。

    父亲一脸的肥肉深陷在枕头里,发出极不规则的呼吸声。他的肚子臃肿得占了半个床面,我迈过他的肚子,一步站在了地上。

    然后,我听到了腰部发出“喀”的一声,仿佛一个铁钉敲进了我的脊椎。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脊椎永远异常,我一身的武功就此废掉。

    但,我站在了地上。

    我白天乖乖地躺着,晚上偷偷地下床,在屋里走上一圈——这便是我最大的生活乐趣。这个快乐如此重大,以至我愿意付出生命。一片黑暗中,我无数次幻想我在行走中死掉——这是我的死法。

    睡着的父亲,在月光之下,体型类似南极圈上晒太阳的海象。等我走累了,会从各种角度跨过他,然后全无声息地躺下来——这是我在夜晚扩展出来的第二种乐趣。小的时候,我就是以这种方式逃避午睡,下床去玩。

    后来,我又扩展出了第三种乐趣。那晚我经过江苏保姆的房间时,忽然一闪念:“她睡觉什么样,要不要看看?”我询问了自己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去看看。

    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药,但看到江苏保姆的睡姿,还是感到很欣慰。她穿着红色背心、蓝点方形短裤,胳膊大腿闪闪发亮——这有点夸张,可能是我自己两眼一亮。

    我想:“如果她第二天早晨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她是用英语惊叫还是用江苏土话?”这么想着,我关了她的房门,缓慢地走回床。

    但越想越有趣,在跨过父亲的时候,我缩回了自己的脚,向她的房间返回。走了四十分钟,终于又走到她的房门,慢慢摸上了她的床。我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感到自己有很高修养。

    第二天早晨,她说了句:“Fuck!”四

    江苏保姆大叫“Fuck!”后,惊醒了我的父亲。父亲冲进来,将我举起,放回了我的床上。我至今对父亲那时迸发出的巨大力量感到困惑——我有一百八十斤重,绝不是父亲所能抬动。

    因为我的流氓行径,父亲从此变了,呆滞的两眼炯炯有神,常常发出严厉的目光。在他的督促下,我写了检查,当江苏保姆听完我朗诵检查后,打消了离去的念头,留了下来。

    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倒退到小学水平,而父亲开始复原,他免职闲置了二十年后,终于有了事做。为了教育我,他对我讲起了他的当年。

    他心无杂念地度过了他的青春时代,掌握了飞机的维修技术,可以将一架飞机拆成三万多块,然后再装回去。坐着他维修的飞机,一个飞行员打下了三架美国侦察机。父亲神往地回忆飞行员归来的情景:他们激动地将飞行员包围,而飞行员一声大吼,冲开人群,直奔厕所而去。

    人在高空,最难办的就是没有厕所。

    父亲到医院要了一个尿壶,在下次飞行前偷偷地放进了驾驶舱。从此飞行员和父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日后,飞行员当上了军长,我的父亲也获得了提拔。他离开了飞机场,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管理干部。

    父亲当年的官场辉煌,起源于一只尿壶。我的床头有一个乳白色尿壶,质地颇佳,每一次使用都会奏鸣出扬琴的效果。这是父亲来到上海后买的,他每次出门我都担心他走丢了自己,但并不妨碍他从复杂的上海搜寻出一只精美的尿壶。

    这是他唯一没有衰退的本领。每当我对着乳白色的尿壶释放水分,父亲就会激动不已,沉浸在东山再起的幻觉中。

    我不曾在万里高空立下战功,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我国术馆馆长的身份,只是一个荒唐的妄想,不能解决我生活的任何问题。

    所以,我和父亲都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父亲一天能睡十七八个小时,我能睡二十个小时,而江苏保姆始终精力充沛,身轻如燕地在屋里穿梭不停。

    这种少女的活力,令我十分钦佩。我问:“你为什么总能活得积极向上?”她爽朗地回答:“因为英语。只要大声地说出英语,你的生活就会改变。”

    我:“有这么灵吗?”她:“当然,比你去庙里烧香灵多了。”我转头对父亲说:“要不咱俩学英语?”父亲:“只好这样了。”

    经过艰苦的学习,我惊讶地发现,英语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受压迫民族的屈辱史。由于英国很长时间被法国统治,所以英语中的高级单词都是法语,而英格兰本民族语言都是低级单词,比如“用餐”是法语,而“吃饭”是英国人的原话。

    我的重大发现,令父亲倍感兴趣。他还是个小青年时,就有着“解放全世界受苦的人”的情操。怀着伟大的同情心,他的英语学习进展飞速,很快就能和江苏保姆用英语对话。

    我学的范围,局限在英语书上的中文里,很难有所突破。对于许多单词的演进史,我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就是背不下这个单词。连续烦闷了许多天,我想:要不要今晚再到小保姆的房里逛逛?

    入夜后,注视着父亲熟睡的面容,我不禁一阵感动。这是我的父亲,我完全有理由让他照顾我一辈子,我永远待在家里,回避掉世上的一切……可惜,我的父亲不是强者,他被强者们击溃,这样的一个人,不能给他的后代提供任何保障。

    作为他的儿子,我只能自求多福。我跨过了他,走下床,向江苏保姆的房间走去,心中一片悲凉。

    躺在江苏保姆身旁,我将她想象成世上最好的女人。我的惰性越来越强,甚至有时希望自己就此残废,这样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受人照顾。一个绝代的武林高手,不幸残废,但苍天有眼,一个美丽温驯的女人来到他身边,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仿佛回到了幸福的童年……

    正当我浮想联翩,江苏保姆睁开了眼睛,懊恼地说:“大哥,你怎么又跑到我床上来了?拜托,我还是个姑娘,将来要嫁人的。”我连声道歉,急忙起身下床。

    二十分钟后,江苏保姆不耐烦地说:“大哥,你怎么还没走出我的房间。真要这么行动不便,就不要那么好色了。”

    我登时严肃:“妹子,希望你能理解。大哥我经历过不少比你优秀的女人。我来,不是贪图你的美色,主要是借着你,引发一点回忆。”立刻,一个枕头扔了过来。

    我被砸倒在地。一个小时后,她动了恻隐之心,将我拖上床去。她说:“我承认,世上的确有比我优秀的女人。你给我讲讲你的爱情,我就饶了你。”

    我讲了,她哭了一晚上。天快亮时,我说:“你能不能讲讲你的?”她擦了把眼泪,说:“讲就讲。”

    她从小就觉得男人很丑,早准备孤独地度过一生。但长到十四岁时,小镇上来了个照相的小张师傅。小张师傅性格暴躁,谁去照相都会遭到他的痛骂。小张师傅不能忍受土里土气,他的照相馆里堆着废轮胎和稻草。来照相的人都会被强迫穿上牛仔裤,在废轮胎前摆出古希腊雕塑的造型。

    他是小镇青少年的精神领袖,代表了伟大的西方文明,这样的人很容易博得女孩的喜爱。情窦初开的她,从家里偷了五块钱,来到照相馆,换上了牛仔裤。

    她捂着牛仔裤上的破洞,心慌得砰砰乱跳。小张师傅跑过来,大吼了一声:“像什么样子!”将她的手拨开,然后跑回照相机后,咔嚓拍了一张。在牛仔裤上的破洞暴露的一刻,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小张师傅。

    她准备再过四年,年满十八时再来拍一张照片,那时她将勇敢地投入小张师傅的怀抱。但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小张师傅惹恼了一个当地流氓,腿被剁了一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小镇。她的初恋就此告终,小镇与西方文明从此断绝。

    她对我讲:“我能不能也借着你,引发一点回忆?”我表示同意,她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小张师傅!”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两个月后,父亲精通了英语,我可以常人般地走路,江苏保姆辞职而去。她临走前提议和我们照一张相,父亲坐着,她站在父亲身后我的身边,很像一家人。

    父亲也要回家,他选择的交通工具是飞机。他在验票处再一次大便失禁。在机场的公共厕所,我给他换衣服时,他说:“你能站起来了,我就放松了警惕。”

    五

    我又独自一人,穷极无聊了几天后,报名参加了一个英语班。

    报名时,他们问我:“你想学英式英语还是美式英语?”我:“有何区别?”他们:“规范的就是英式英语,不规范的就是美式英语。”我:“美式。”他们又问:“那你学美式英语里的贫民区英语还是华尔街英语?”

    我:“有何区别?”他们:“在美国,贫民区说话是不规范中最规范的,华尔街英语是不规范中最不规范的。因为穷人无权无势,千万不能说错话。而一旦你有了钱,就可以随便说话了。”

    我:“我学华尔街英语。”

    他们:“华尔街英语的价格是贫民区英语的五倍。”我:“随便说话还这么贵?”他们解释:“哥们,在任何情况下,随便说话都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班上都是和我一样半穷不富的人,学习最好的是一个菜市场售货员。我用两百元请他吃了顿饭,感动之下,他把他的秘诀告诉了我。

    他的爷爷是一个徽商,曾经拥有深宅大院,他的父亲五岁以前过的是公子哥生活,1949年以后,他家成了平民。他的父亲用了一生的时间也没能重振家业,临死前说了句:“孩子,记住了,在首都北京,以前有一条街是咱们家的,你一定要想办法收回来。”

    他怀着这个宏大抱负,奋斗了整个青春,终于由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了国有企业员工,虽然还有下岗的危险,但他已觉得心满意足。由于他起点太低,很难完成父亲的遗愿。

    他对自己绝望了,认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占有任何稍稍贵重的物质,于是就奢望在口头上达到一个贵族的标准,所以学了英语。他的内心动力巨大,异常刻苦。他的秘诀是,要学好英语,必须有一段惨烈的家史。

    班上学习最差的是一个女生,被全班同学称为“傻东西”。她长发披肩,鼻梁挺直,怎么看都是个漂亮姑娘。教室外有一小片竹林,她在课间会买瓶可乐,站在竹子下静静地吸。当上课铃响起,她会将没喝完的可乐倒在竹根。

    难道可乐非得一次性喝完?看来她真是个傻东西。一天,她倒可乐时,我忍不住拦住她,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到下了一个课间,这可乐你还是能继续喝的。”她迷茫地看着我,忽然傻傻地一笑。

    她说:“你的心真好,能告诉我这个道理。”同学们都对她嗤之以鼻,看来我主动和她说话令她颇为感动。人与人应该相互爱护,人不应该蔑视人,人不应该孤立人。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我吧。”

    她将可乐递给了我,说:“你喝吧。以后,我就全指望你了。”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父爱,很想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可乐从喉管流入体内,味道前所未有的好。她的眼神纯洁天真,我说:“以后,谁要欺负你,你就找我!”

    她:“你真有那么厉害吗?”我招了招手,示意她近一点,她凑过来,拨开发丝,露出一只精巧的耳朵。我小声说:“真的。千万别告诉别人,其实我是个武林高手。”

    她一下跳开,大笑不止,叫道:“你这个人太好玩了!”我给她留下了极其良好的印象,越解释越良好,最后我承认我对她开了个玩笑。我俩成了好友后,她告诉了我倒可乐的秘密。

    竹子在城市中很难长得粗壮,都是因为缺钙。可乐的配方至今是个谜,她怀疑里面含钙。她只是希望英语班窗外能长出一根茁壮的竹子。

    我分析,她内心希望遇到个茁壮的男人。她表示同意,并说中国的男人有的茁壮有的不茁壮,存在概率问题,而外国男人都很茁壮,为保险起见,她决定找个外国男人——这就是她上英语班的目的,曾在一次聚会时说了出来,结果引起公愤。

    全班男生都认为她智商很低,完全看不出中国男人的优良。我问她的异国恋进行得怎样,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外国男人才是傻东西呢!”原来,外国男人来中国抱着猎奇心理,找中国女孩,总按照兵马俑的标准,一时间中国丑女倾巢而出,都嫁给了英俊老外。

    她是个漂亮女人,很难引起老外的注意。我为她愤愤不平,她泪水涟涟,说:“全班只有你是个好人。”

    从此我成了她的密友,常陪着她去寻找老外。每当她看上了一个老外,我就会赶上前诉说兵马俑的丑陋,然后再回身向她一指,老外们往往目瞪口呆。但他们还是成见太深,缓过神来后,总认为我是个骗子。

    终于,我遇到个对她赞不绝口的老外,带那个老外向她走去时,她却掉头跑了。我追了两条街才将她拉住,她气哼哼地说:“你怎么给我找个黑人。”我辩解:“你也只不过是个黄种人,就不要搞种族歧视了。”

    一天晚上,英语班来了个外教,一个二十三岁的英国小伙子,整个课上她都两眼闪亮。外教外表平静,英语却说了个一塌糊涂,我们都觉得上了堂日语课。

    当晚,全班男生请我吃饭,班长是个四十岁的编辑,刚刚离婚。他沉痛地说:“坏了,英国有女皇,英国人的审美就是比别的国家高。”原来,班上男生冷落她,只是为了打击她嫁老外的想法,其实喜欢她的人很多,班长就是明显的一个。

    我们喝了很多酒,班长醉了。他被人送上出租车前,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拜托了!你帮我向她转达一句话——一个老外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但这是他每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这可是我的全部。想想,哪份钱更重?”

    这句话赢得了全体男生的称赞,都说一个女孩听到这句话便会晕菜。班长表示:“我使出这绝招,不是我爱她,是想为了全国人民留住她。我们中国被外国抢走的好东西,难道还少吗?不能再流失了。”

    我站在街头,爱国情绪骤然升起。拨通了她的电话,将她约到了我的家。她赶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正襟危坐,严肃地说出了班长的话,尤其最后一句“想想,哪份钱更重?”更是语调凄楚,说得我自己都非常感动。

    她被震撼了,痴呆呆站了半晌,小声问:“更重?不都是三千块吗,有什么区别?”我勃然大怒:“当然有区别!仔细想想,联系上情感因素!”她想了一下,惊喜地说:“噢,我明白了!老外的钱更重。”

    我几乎崩溃,泣不成声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她耐心地解释:“因为花完了你的三千块钱,想要也没了;花完了老外的三千块钱,还能再想法再要点。花老外的三千块钱,心里比较踏实;花你的三千块钱,有一种恐慌感。”

    她说得在理。

    我惭愧地解释,刚才的那番傻话是班长说的。她表示理解,说班长在她心中一直是个蠢蛋。她参观了我的家,发现了我瘫痪时用的尿壶,惊讶地大叫:“哎呀,这是什么呀!”我解释了它的用途,她沉思良久,说:“当个男人真方便,要是女人瘫痪了,可就麻烦了。”

    我:“怎么会呢?”

    她一下躺在了我的床上,说:“真没办法,不信你试试。”我爬上床,绕了一周,认真地观察了她的臀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她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个人怎么死脑筋,真的是没办法。”

    为了证明我的错误,她掀起裙子。我恍然大悟,说:“女人真可怜,的确是没办法。”她迅速起身,脸颊绯红,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我俩在床沿肩并肩坐了很久,她小声问我:“你还是处男吧?”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要不你怎么对女人的结构这么不了解呢?”

    我只能赞同她的判断。

    她长长吁了口气,连连说:“那就好。”我问:“你一定不是处女吧?”她骄傲地说:“当然不是了。我有过半次。”我:“半次?这种事怎么可能有半次?”她一下火了,吼道:“当然有半次了!”

    她说她高中时代被男朋友带回了家,两人热火朝天地进行试验,但进入一点,她感到疼痛,挥起一拳,打得男友鼻血直流,这次试验以失败而告终。但她的男友不承认失败,对几个同学说,她和他在一起,流血了。

    她没有流血,唯一流的血是男友的鼻血。她发现了男友的品质问题,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弃。我问:“难道你真想把后半次留给外国人?”她登时慌张起来:“留给中国人也不是不行,你说留给哪个中国人?”我:“我。”

    她被吓呆了,许久才说话:“你怎么会有这想法?我发现我很难理解你。”我:“你的感觉是正确的,我也很难理解我自己。”

    她小声嘀咕道:“既然你我都感到困惑,我看这事就算了吧。”飞速跳下床,一路小跑着要夺门而去。在她打开房门的瞬间,我说:“等等。其实我真是国术馆馆长,我可以讲出我当年的经历。”

    她的身体僵硬了七八秒钟,慢慢关上了房门。她紧紧抱着皮包,护住前胸,沿着墙面滑落在地。

    我讲的是十七岁的自己,那时的我遭遇到了母系的二老爷。五个小时后,我说完,她便扔掉皮包,一路爬来,忽然青蛙一般,蹦上了我的膝盖。

    二十分钟后,床单印上了一块五厘米的血迹。我俩跪在血迹旁,看得非常专注,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指。她说:“真没想到,事隔多年,竟然还有。看来上回真是半次。”说着说着,她就哭了。

    二十分钟后,她止住哭声,一脸焦虑:“如果没有这个,老外会嫌弃我吧?”我:“有关资料表明,外国女性热衷体育锻炼,爱作大劈叉,处女膜往往自然破裂。外国男的,根本就见不着这个,你要是一流血,非把他们吓死。这样反而好,否则会把你当成怪物。”

    她放心了,投到我怀里说:“这事还挺好玩的,什么时候再玩一次?”我:“二十分钟以后。”我的应答非常迅速,令她产生了怀疑,说:“我问你个事,一定得说实话——你真是处男吗?”我说了实话,她非常生气,说:“为了惩罚你,我把下次改在四十分钟以后。”

    正合我意。

    自从她住进了我家,英国外教就没了机会。一百年前的鸦片战争,中国输给了英国,一百年后,我赢了。

    我给她灌输爱国主义教育,她每每都听得热血沸腾,发誓就算日后嫁给外国人,也要嫁个从没欺负过中国的弱小国家。

    如果她嫁到外国,有一幕我永远不能忘怀。一天晚上,我和她相拥而睡,受到了三只蚊子的袭击,她噼噼啪啪地掌击了几下,叫了声“受不了啦”,奔下床开亮灯。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房中央,手持一只电蚊拍,上下挥舞。蚊子触电,发出串串蓝光,闪烁在她周围,性感得令人震撼。

    她爱乱喊乱叫,对附近居民骚扰不小。一天,我劝她:“人要学会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控制自己。”她:“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她说得在理,我开了个玩笑:“你要实在控制不住,就背英语单词吧。”

    她答应下来。邻居们当晚被一阵语速飞快的英语惊醒,第二天小区就传说有人买了短频收音机,接听“###”。

    她一晚能背两千单词,英语成绩突飞猛进。她也对自己的学习成果感到惊讶,感慨道:“英语非得这样才能学好?看来英国人真是淫荡。”我:“你算把他们看透了,还想出国吗?”她想了想,说:“要不咱们再做个实验?”

    她实验汉语,在高潮时背诵唐诗宋词,效率很低。她总结说:“汉语的档次很高,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我决定留在高雅的中国。”两天后,她想起了现代汉语,拿了一叠报纸找我,结果全背下来了,效率高过英语。

    她的想法变了,又有了出国的打算。

    英国某芭蕾舞团来华演出时,英国外教可以买到打折的票,同学们贪图便宜,纷纷买票,甚至学习第一的徽商后代也买了,这对他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我询问他,他说:“这辈子就这么一回了。”

    班长带了一个望远镜,是俄罗斯军用产品,苏联解体后流失到中国。这只望远镜以每人看五秒的频率,在同学间飞速传递。望远镜转了七八圈后,再一次传到了她的手中,她把望远镜扣了下来。班长低声抗议:“你太自私了吧。”她:“你们这样闹腾,根本就不配看芭蕾。”

    徽商后代连连点头,对班长说:“她说得对,咱一辈子也许就看这么一场芭蕾,真得有个看芭蕾的样子,别搞得像看球赛似的。”班长憋得脸色紫红,徽商后代则找到了感觉,整了整衣领,坐姿犹如英国绅士。

    英国芭蕾舞团有许多长胳膊长腿的男人,叉开两腿,能跳到三米以上。徽商后代奇怪地问:“他们两腿中间是什么东西?根本就是累赘。”班长批评他:“你不懂,就别乱说。芭蕾有许多跳到空中的高难动作,这玩意能起到平衡作用。”

    她说:“闭嘴!天底下怎么还有你们这样不识货的?”前后四五排的人都脸色绯红,纷纷垂下头。

    芭蕾舞结束后,我便找不到她。

    给她的手机打电话,她说她正在一辆开往郊区的巴士上,电话中隐约传来一片标准的英语会话声。我问她何时回来,她说一会还要和人吃饭,我说我可以等。

    在凌晨一点,我有了不祥的预感,再次给她打去电话,无人接听。于是我上网搜寻英国的信息,网上的英国繁杂无比,我想我很难搜索到她和哪个英国人在一起。

    我读到了英国作家康拉德的信件,他向一个朋友抱怨:“生活使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只瞎眼老鼠,被逼到了角落里,所能等待的只有打下来的棍子。”

    看完康拉德的信件,可能过去了两个小时。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说她很累,不想回家找我。我说,我将一直坐在门口,可以等她到明天早晨。她说:“你有病吧?”

    我:“对,有病,性病。”

    她叫了声“MyGod!”万般无奈地答应回来。她到我家的时候,天空已蒙蒙发白,她坐了十分钟后,天色大亮。她提出和我分手,态度冷静沉着。

    我告诉她,地球是一颗淫荡的星球,不管她逃到哪里,都出不了色情的范围。她告诉我,她原本就是要追求爱情,色情是个不可避免的代价。

    我俩不知所云地说了半天,我骂了句脏话,说:“你是不是和跳芭蕾的睡觉了?别忘了鸦片战争,中国百年屈辱史,是他们挑的头!”

    她:“都过去多少年了,总惦记这事干吗?”又说了一会,我绝望地说:“我有什么不好?”她有点于心不忍,俯身摸摸我的肩膀,说:“你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英国人更好。”

    她临走时,对我说:“希望咱们以后能成为好朋友。”我:“我恐怕没机会到英国交朋友。”她皱起眉头:“你太狭隘了。通过这件事,正好能改改你的生活态度。”我:“女人理智起来,真可怕。”她一下笑了,说:“对啦。”

    打开房门,朝阳窜进了我的家,图章一般印在地上。她的嘴唇飞快地在我脸上粘了一下,转身出门。我抗议:“最后一吻,别这么草率。”她嘿嘿一笑:“我现在喜欢干吻。”干吻是嘴唇接触,不要舌头参与。

    我点点头:“不错,这是一个干吻的时代,人和人之间很难进一步接触。”

    后来,我还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已经在办理签证。她态度热情,邀请我以后去英国玩,可以给我当免费导游。我提醒她,我是她过去的恋人,她想了想,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事?”我说我会记一辈子,她说:“求你了,不要再用这种文学化语言。”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肉麻,不好意思地说:“你就安心出国吧,我会很快把你忘掉。”她一声长叹:“男人,这就是男人。想从男人那得到纯洁的友谊,是多么艰难。但,随便你怎么对我,我还是把你当作朋友。”

    她挂了电话,我脑海中响起一句古语——“四海之内皆兄弟。”

    她当初感动得青蛙般跳上我的膝盖,都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我有一段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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