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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言(上)

    我一身的武功,得自母系的二老爷。他告诉我,中国历史中有一个暧昧的十年,其中的许多坏人都存活下来,练武是我最大的秘密,需要我一生隐姓埋名。

    我表示理解。我很小的时候,已对许多事情都表示理解。那时我的父亲还是个官迷,家里总有来送礼和吵架的人。

    有人送日本录像机,被父亲拒绝后,便往衬衣下一塞,没有一丝凸起;有人一进我家,便倒地晕厥,等父亲答应了他的要求,立刻鲤鱼打挺地跳起。

    父亲尚且算是个好官,他的一生除了当官,没有别的爱好,也未思考过别的问题,以至被免职后智商极低,甚至没有了起床的勇气。

    我对一切都表示理解,因为我知道世界从来是一种失控状态。夏天,Q到了下午便困倦不堪,在每一堂课都趴在桌上。望着她沉在胳膊上的脑袋,我告诫自己,她属于我生活中失控的那一部分。

    她穿着短裤,明目张胆地走在校园。K愁眉不展地跟在她身后,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已经被打。一日放学,一个外校学生骑车擦他而过,用手里的报纸卷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他惨叫,蹲下。

    报纸卷中裹着的是一根铁棍。

    有传闻说,他得罪的是一个叫“横三”的痞子。此人臭名昭著,他刚上初中的时候,带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到了砖堆后面,拿出一个铁钉交给男孩,一指女孩,说:“把她的眼睛扎瞎吧。”男孩不从,他又说:“那你把她的裤子脱了吧。”

    为了保护女孩的眼睛,男孩脱掉了女孩的裤子。这样的事情他做了五次,因此进了少年管教所。

    他在管教所过了一年,转入普高。他改好了,对自己的流氓心理深恶痛绝,一看见女生,就为她们担心。他常用报纸裹着铁棒,到附近的学校转悠,他只打早恋的男生。

    K在家中养病,他平日的崇拜者组织了会议。开会地点是三楼男厕所,门口有两人把守,有人来上厕所,他俩会严肃地说:“憋会儿。”

    全班男生分成情报组、行动组、善后组。情报组监视横三的行动,行动组打架,善后组负责在事发后编出一套言辞应付学校。

    我分在行动组,得到一根两尺长的铁管。铁管一头斜着裁掉一截,形成锋利锐角,扎在人身上,血会顺着管内流出。

    我:“这东西能把人扎死,我只要一根木棒。”被骂了一声:“孬种!”

    一

    我只好留下铁管。两日后,情报组探明,横三近期一直在五十九中活动,于是一天放学后,我班男生蜂拥而去。

    我们在五十九中门口等了二十分钟,见到一个干瘦的人影骑着辆破自行车,慢慢悠悠地过来。有同学喊了声:“杀呀!”我便跟着大家冲了上去。

    几秒后,我听到“噗”的一声,一泡血从铁管里冒出,喷在我的衬衣上。有人喊:“杀人啦!”霎时间,街面上只剩下我和横三。

    我拿着铁管,近乎虚脱。横三躺在地上,向我哀求:“兄弟,你要瞧着我还有救,就送我去医院吧。”我:“你比我懂法律,未成年杀人,不判死刑吧?”

    他忍着痛苦,好心地解答:“你今年多大了?”我:“十六岁。”他一脸惋惜:“过啦!十六岁就是成年了。”我:“啊!不是十八岁吗?”他:“我是不会骗你的。改啦!法律是个没谱的事,倒霉的总是个人。”

    我一下崩溃,他劝我:“你还是赶快把我送进医院吧,我要一死,你就惨了。”我过去扶他,他见到我衬衣上的血,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我:“这都是小事,你就别想了。对了,你觉得哪痛?”

    他感觉了一下,诧异地问:“对了,你捅我哪了?”我俩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伤口。他一下直起腰,非常气愤:“你到底把谁捅了?”

    第二天上学,我查明了真相,原来铁管扎到了跑在我前面同学的臀部,当“杀人啦”的叫声响起,这位同学和所有同学一样,跑得飞快。直到大家停下,他才喊疼。

    我和横三成了朋友,他还出钱买罐头,让我去看望那位被扎的同学。

    横三比我大三岁,我对他讲了我的初恋,他劝我:“兄弟,男女之事千万别碰,一碰就倒霉。我就是个例子。”我:“我们上过生理卫生课,你就是性觉醒比一般人早,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唉,已经有创伤啦。”

    横三现在一见到女孩,就会产生父爱,总是强迫性地想保护她们。他这种心态的确不好,这辈子都很难正常恋爱。当时流行《射雕英雄传》的香港录像,我花五角钱,买了一套演黄蓉的女星照片,送给横三。

    三日后,横三一脸红晕地找我,小声说:“香港女人真好,我对她没有产生父爱!”他闯过了心理障碍,我俩买了最贵的双层雪糕庆祝,他吃完后问我:“那位香港女星还没结婚吧?”

    我:“没结,去年开煤气自杀了。”他一下沉默,过了许久,两眼血红地问我:“为什么自杀?”我:“听说跟男朋友闹别扭,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

    他再次沉默,掏出根烟,狠狠地抽了起来。

    抽完烟,他一字一顿地说:“她男朋友叫什么?”我说出了名字,他站起来,目光坚定,说:“兄弟,再见了。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吧!”跳上自行车,飞快骑走。

    我连忙骑车追上:“大哥,你该不会是想去香港,把那男的杀了吧?”他眼泪一下涌出,将车停在街边,抽泣不已。他:“我好不容易爱上个女人,就这么死啦!”

    我:“都是我的错,不该把一个死人的照片给你。”

    他:“不,你没错,不管死活,我就是喜欢她!”

    我劝不住他,我俩握手告别后,他冲着南方飞驰而去。

    横三不再出现,对我触动颇大,觉得他敢爱敢恨,是条汉子,而我的爱情还遥遥无期。我决定学武,等K伤好后,和他比武。

    二

    我的母亲多年不见,至今还在刻苦攻读。我的母亲以前是个报纸的刻字工人,擅长在零点三平方厘米的铅块上刻出小字,现在她已弃刀。

    按照地址,我去医科大学,找到了学生宿舍中的母亲。她剪了短发,正在擦玻璃,玻璃雪亮——她向我解释,这是她唯一的娱乐。

    她核实了我的身份,我叫了“妈”,令她一阵感慨。她擦完玻璃,我询问二老爷情况,她说二老爷有两个儿子,他俩都对他敬而远之。

    长子是美男子,比我的父亲还英俊一倍。他长到五岁已玉树临风,他应该有许多风流韵事,但他本分了一生,都因为他的父亲——二老爷。

    他的青春刚刚到来,二老爷便被抓进了监狱,从此他成了坏分子子女,在社会上饱受歧视,虽然不断有女人向他示好,但他必须克制。天生一个风流才子,却一辈子严于律己,家族所有人都为他惋惜。

    次子更适合生活在传说中的武林,但他却长在了次序井然的新社会。他二十岁成了清华大学的水电工,爱上了一个学生食堂的服务员。

    这姑娘是北京郊区人,一心想成为清华大学的正式员工,因为调动不成,伤心地回了郊区。次子燃起豪侠之心,辞了清华工作,悄悄迁居到郊区。他为爱情牺牲得太多,当他怀着必胜的信念,登上了女服务员的家门,发现她成了北京大学食堂的正式员工,并且对他毫无感觉。

    次子万念俱灰,永远地留在了郊区。

    长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历史,次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性格。而我的母亲,十六岁参加工作,成了一个无聊的报纸刻字工人,也是因为二老爷。

    自从二老爷被抓进监狱,他妻子就疯了,于是长子、次子投奔到姥爷家。姥爷一生不修边幅,偏偏他的单位在外事部门。一个外衣永远遮挡不住内衣的人,便是我的姥爷了。当家里多了两口人的时候,姥爷因衣冠不整被单位劝退,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于是发动所有孩子去找工作。

    长子的漂亮是他的障碍。招工负责人会告诉他:“你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到我们这可惜了。”长子十分害羞,一溜烟地逃走。

    次子自视甚高,非常挑剔招工单位的态度,总期待被人一眼看上,如果别人考他问题,他会感到颇受屈辱。每次他招工,都生一肚子气回来。

    他俩根本找不到工作。姥爷有三个女儿,我的大姨二姨在上大学,所以只能是小女儿——我妈去参加工作。十六岁的母亲承担了全家生活费,蹉跎了青春。她现在刻苦攻读,正是要弥补二老爷造成的损失。

    二老爷疯了的老婆,据说年轻时是难得的美人。她跟着次子生活,一见到二老爷便旧病复发。二老爷现在西单,是家商店的守夜人。长子次子对他心存怨恨,他俩的家拒绝他登门。

    他白天待在中山公园,偶尔和晨练的老太太们说说笑话。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头,除了脖子有些松懈,皱纹还没有侵蚀到脸上。

    告别了母亲,我直奔公园。

    在临水的长廊,看到一个打盹的老人,他身边有一个黑色皮包。当我走入长廊,他的手指扣进了皮包的把手,依旧闭眼瞌睡。

    他下午四点醒来,走出公园,在街边买了煎饼,用三十六分钟吃完,然后沿着长安街向西而去,走了半个小时到达西单,进入一家电器商店。五点四十分,最后一个售货员走出商店,从外面把门锁上。

    没错,他是我的二老爷。

    第二天,我到公园向他表明身份,说:“你以后白天可去我家,起码有个躺着睡觉的地方。”

    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用二十元钱,买了两盒软糖、三盒果脯,用草绳扎着,作为初到我家的见面礼。

    我的家阴暗肮脏,他问:“你父亲,不是当官的么?”我:“免职了。”他走进我房间,问:“你的被子,多久洗一次?”我:“从来不洗。”

    他深沉地看了看我,躺下睡了。我找弟弟共吃糖果,弟弟不在水池,就走回床前,打开糖果盒,一边嚼着糖一边看他。

    他睁开一只眼:“什么事?”

    我:“想跟你学武功。”

    他两眼翻起,“嗯”了一声,把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这是二老爷到我家第一天的情况。

    以后的情况是,他一到我家就昏睡不止,对家中的肮脏状况视而不见。我拿父亲的工资,每日从食堂打饭。吃饭时是二老爷和父亲唯一离开床的时刻,他俩只是闷头吃喝,并不说话。弟弟总是在二老爷离去后,才回到家里。

    我们四人,各顾各地生活在一起。

    K上学了,还有轻微脑震荡,放学后由Q骑车载他回家。Q轻盈地踏上车蹬,身形一错,便无比巧妙地坐在车座上。K猛烈地撩腿,如同俯冲的老鹰,跳上自行车后架。

    他俩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一刚一柔,令我打消了比武的计划,我永远地输了。

    当我不再对二老爷抱有幻想,他却开始教我武功。他一天编一根打结的绳子,要我记下每个结的位置。他说,两个星期来他躺在床上不是睡觉,而是回忆。绳结,是最古老的文字,他要把年轻时学到的口诀一“结”不差地想清楚。

    这一门武功,在旧石器时代发明,是与野兽徒手搏杀的技巧。当新石器时代到来,人类发明了轮子、弓箭、陶器和裙子,氏族长老们以为人类就此走上文明,旧石器时代的暴力再无用处,于是结绳记载下来,存入祖先的墓穴。

    不料人类延续着野蛮,在新石器时代末期爆发了大规模的部落战争。一个伤心欲绝的长老取出了四十根草绳,交托族人,说:“这是杀野兽的技法,你们用来杀人吧。”

    结绳记事是最古老的记录法,很难精确。这四十根草绳,几十万年来一错再错。正确的结法,只保留在少数人手中。

    1934年,一个叫周寸衣的人传给了二老爷。

    1987年,二老爷传给了我。三

    Q的车座有着优美的上翘弧线,在整座车棚中脱颖而出。我的武功突飞猛进,活在了自己预定的轨道。

    我的父亲丧失了起床的勇气,但人们仍不放过他。我的家门一撞便开,一日黄昏,一个二十八的青年走入我家。他带了把菜刀,准备剁烂些贵重东西。

    我的家只有一个茶几尚不算旧,他叹了口气,蹲下身,专心致志地剁了起来。我回家时,他已累得汗流浃背。他问我:“你家还有什么新东西么?”我向墙角一指:“那个板凳是新的。”

    他懒得站起,以蹲姿挪到墙角,抡起菜刀连劈三下。当他走出我家门,我才想起:我会武功。

    砍低矮东西,令他腰部酸痛,他一手扶腰,一手拎着菜刀,颤颤巍巍地走出楼门。楼前空场上有三个水泥桌,每桌配四个水泥小凳——它们是父亲年轻时的创意,充满对闲暇生活的向往。三个水泥桌上,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留下扫不完的烟头、瓜子。

    父亲在十年前盖下这座大楼,赢得民众敬意。他拒绝单位发给他的苏联式单元房,将家安在了这里,活在感恩的人群中,他觉得惬意。

    这座楼在一片高档社区的中央位置。木板房区被推倒后,原地民众按规定要迁往郊区。父亲找到领导思维上的误区,快速拿下建筑批文,盖起新楼,让他们住回了原地。

    父亲的胆色,令底层民众交口称赞。但时间证明了父亲的错误——这座楼中的男人到了夏天,爱光着上身,成排地蹲在路边,令衣冠楚楚的社区变得不堪。

    父亲败坏了整个社区,也败坏了自己的生活。他说起了脏话,频繁抽烟。他青年时代便身陷官场,时刻谨慎小心,也许只有粗俗的生活能令他放松。他将这座楼视作自己的归宿,但一切都事与愿违。

    我仇视蹲着的人,因为他们擅长落井下石。父亲被免职后,成了奚落的对象,他们生活中受到的一切委屈,都会发泄在父亲身上。因为父亲是个官员。

    菜刀青年和楼前打牌的人说了几句话,把菜刀往腰里一别,向另一个楼门走去。

    四十秒后,我跟入了那个楼门。

    菜刀青年走到五层,掏钥匙开门时,发现了走上楼梯的我。

    他:“有事么?”

    我:“有事。”

    第二十三根草绳,记载着骨头的秘密,只要找到恰当的角度,人的骨架便是各种兵器。我利用上台阶的动作,调整着脊椎,我的脊椎是一把隐藏着的砍刀。

    蹬上最后一个台阶,我整个人向他劈去——

    我撞在墙上,一阵恶心。

    他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向我伸手:“你——真打哥哥呀,来,把哥哥扶起来!”

    我把他拉起,揉着脑门问他:“我打着你没有?”

    他:“打着了!让我们哥俩坐坐。”

    我俩手拉手,坐在了台阶上。他跟我说了他生活中的重大困难:父亲建的楼空间狭隘,尤其厕所没有窗户,小便尚好,大便会把人闷死。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还从没有长时间地大便过一次……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跟我说了几遍“不要瞧不起哥哥”,起身走入家门。我追问:“你以后还到我家劈东西么?”他:“今天我一时恶向胆边生,其实我平日是个好人。”

    弱者总是欺负比他们更弱的人,弱者常常恶向胆边生。走下楼梯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危险中,人们的恶意随时会集体爆发,我的父亲必将被残忍地杀死。

    Q忽然变得次要。

    四十根草绳,凝聚着人类初始时的所有暴力,我要尽快学会,以保卫家庭。二老爷每日下午三点起床,我四点钟放学归家,他会用一个小时和我单手相抵,让我感受他体内的劲力变化。

    他的掌心,可以通到他身体各个部位,首先感受到的是他的双脚,他的脚底涌动着深海的潜流。

    他的头颅是虚空一块,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念。他的大脑十分宁静,忽然会有风云之变,此时我如遭电击,整个人自他的手上飞起,跌在墙上。

    历史书是错误的。面对野兽,旧石器时代的人类不但发明了工具,还发明了自身,他们发明了直立身体的发力法,可以与脊椎平行地面的兽类抗衡。虽然兽类的肌肉力度要大于人类,但人类垂直的脊椎在力学上占优势,所以人可以与狮虎徒手对抗。

    石刀、石斧起初不是狩猎工具,而是切肉的餐具,将其用于猎场后,虽有些许便利,但人类就此遗忘了最宝贵的发明,其后的历史都是等而下之的事了。

    脊椎悬垂后,将头顶一览无遗地送到天空。天空有着隐秘的电流,渗入人的头盖骨里,日久天长,形成了智力。人类的文明产生于直立,而现今这个文明的起点被遗忘了。虽然依旧头顶青天,但已与天地隔绝。发明和使用工具,是一切错误的开始,至今已无可挽回。

    人类原本可以走上另一条道路,就像我原本可以爱上另一个女人。

    Q穿着红色短裤,她的肩头在夏日晒成浅棕色,她的面庞也是这种色泽,使得眼白格外闪亮。

    她家的灯光在楼外地上印出一块淡蓝色方形,在那方形中站一会,会有幸福产生。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样,有一个徘徊的窗口。这扇窗口,决定了你一生的性情。

    我必将是一个古怪的人。

    二老爷的手也是一扇窗,隐蔽着人类的起源文明,只是轻微一动,便令我失重,可想这一文明的壮阔恢宏。可惜人类已走上另一条轨道,这个世界按照另一种程序稳固地运行,我的武功不能解决我生活中的任何问题。

    例如:杀死大楼中的所有人,并不能令父亲从床上站起。

    一日放学路上,我握车把的手心悄然一振,自行车向前跃出了五米——这是武功的初步效应。我任由自行车继续滑行,心中没有喜悦,而是一片悲愁,仿佛置身于原始的荒芜。

    从此我骑车不再用脚,手在车把上发力七次,便可以完成由家到学校的路程。武功出现后的第十三天,上学路上,一个人跳上我的车后架,音调友好地说:“哥们,我累了,你骑车送送我吧。我叫风湿。”

    风湿?此人煽动过六七十人的群架,偷过育英中学的电视机,进过两次少年管教所——传闻他现在常抢劫学生的自行车,一辆自行车可以买五十二块钱。

    我转过头,见他五官干瘪、头发稀疏,远近闻名的大痞子竟是发育不良的样子。

    我:“我上学快迟到了。”

    他:“你要以后还想上学,就先送我。”

    我:“你去哪?”

    他:“天安门广场。”

    我的手拍在车把上,他自后座弹起,摔在两米之外。

    拼命蹬车,飞速而去。

    两个星期过去,平安无事。我的家有了巨大变化:二老爷说食堂做菜为了赶速度,总是高温快炒,火气太大,对身体不好,从此我家开始做饭。

    他爱喝粥,要在米中加上南瓜。南瓜是最容易生长的蔬菜,可以存放五个月,表皮由青色慢慢渗红,产生陶器的质感。

    我到农贸市场买两个南瓜,夹在自行车后座,正要起身蹬车,突然“噗”的一声,一把刀插在了南瓜上。

    刀把为黑色塑料,刀刃有细微锯口,持刀人是风湿。他的瞳孔为黄色,牙齿细密,满是烟斑。他冲我一笑,把刀从南瓜中抽起,带出一股清新气息。

    他:“跟我走。”

    我跟他出了市场,到另一条满是简陋餐馆的街上,入了一家山西面馆。他靠窗坐下,要了两碗刀削面。

    我保持镇定,等待他率先发难。面端上来,他客气地说:“吃。”

    吃完,他从裤兜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递给我:“这是王朔的小说,写的是我的生活。”

    书名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接过,心道自己身处险境,他可能会在我看书时出刀。我缓慢翻书页,一直以余光瞄着他。他等我看过一页,敲了下桌子,说:“兄弟,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么?”四

    风湿没有母亲,他的父亲靠出租武侠小说维生,是个颓废的中年人,平时穿着清洁工的蓝色大褂,整日垂头,隐蔽在书堆后面。租书的价格,是一本书一天一角钱。风湿父亲很少说话,有人来租书,就深沉地点头。

    风湿从他父亲处拿了三本古龙的武侠小说给我,并告诉我,王朔和古龙是他的精神支柱,王朔教会他“人人都是伪君子”,古龙教会他“处处都有真小人”。两人的书中有很多警句,提供给他足够的人生智慧。

    风湿现在对策划学生打群架没有了兴趣,至于女人,王朔和古龙令他看透了女人——女人诡计多端,并且有着动物本能,十分不好对付。他决定孤独地度过一生,做个充满智慧的小偷。

    风湿的父亲养不起他,他初中一年级就退学了,但他的大部分时间逗留在各个学校。他观察到体育老师上体育课时,因为穿运动服的缘故,会把钱包放在办公室——他成功率很高。

    只要有人,就会有学校,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可以做一辈子的行当——校园扒手。设想他的老年,成为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更不会令人注意。他七十岁以后,将达到事业的顶峰。

    现在,他的事业陷入困境,多所学校的体育老师互通消息,他的形象广为流传,走入任何一个校门都变得困难。

    我问:“你该不会要我替你去偷东西吧?”他摇摇头,真诚地说:“哪能?你是我朋友,我不会害你。”我:“那你怎么生活?”

    他还有别的谋生之道。他带我到一条河边,指着恶臭的水面,告诉我,水下是三十辆自行车,是他抢来的。每当生活发生困难,他就捞出一辆。一辆车三十五元,足够他美美地活上两月。

    我问自行车会不会在水下生锈,他说南瓜的保质期是五个月,而自行车在水下可存放三个月。超过三个月,他会贱卖,一辆车十三元五角。

    自行车是他的大笔收入,除此之外他还有小钱。他带我到新建的街心公园,抚摸着凉亭柱子上镶嵌的瓷片,说这是他的外快。他用锤子和改锥敲下瓷片,卖给小学生。小学生用瓷片赌博,把瓷片叠在手背,如果一颠后能抓在手心就赢了,抓不住就输了。瓷片是小孩们的钱币。

    他还带我去幼儿园,透过墙头看一个在地上堆沙子的女孩。女孩瘦小枯干,和他一样,显得发育不良。

    他一次到幼儿园行窃,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她完全没有王朔、古龙笔下女人的劣根性。他发誓当她长大后会娶她,那时的他已经偷了许多钱,他俩将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那你俩的孩子?”

    他:“我全想好了,我俩的孩子不再当小偷,他长大后是个体育老师。”

    我大惊:“体育老师!”

    他惆怅地说:“我这辈子偷体育老师的东西太多了,会有因果报应,所以我的儿子一定会成为个体育老师。”

    从事冒险活动的人多少有点迷信,除了王朔和古龙,他还信仰佛教,每周日到庙里拜佛,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他行窃顺利。

    他向我展示了他全部的生活,然后问我:“你是怎么把我从自行车后座上弹飞的?”他待我真诚在先,令人无法拒绝,我讲解了脊椎发力的秘诀,他开始练武。

    一个月后,传来他被捕的消息。

    他连续不断地骚扰学校,成了区公安局的严打目标。当他潜入二十八中学偷电教室的电视机时,十名干警从厕所里蹿出,他表现得勇猛异常,把两名干警打伤。

    二十八中以锅炉烧暖气,校园里堆积着煤堆。他爬上煤堆,即将翻墙逃脱时,一名干警抄起煤堆上的铁锹,把他打翻在地。他被打断了一条腿,押进了看守所。他将终身残废。如果不练武,面对干警束手就擒,便不会有此厄运。

    我充满自责,看起了他送给我的小说。

    王朔和古龙令我第一次体会到故事跌宕的魅力,一夜看完了小说,竟欲罢不能,当时已是凌晨两点,我还是出了家门,奔向风湿父亲的租书小店。

    整条街,只有一星灯光。风湿父亲还没收摊,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小说。灯光下,一片灰白发丝。

    我:“租一套古龙的武侠小说。”

    他抬头。

    我还没看清他的面容,他就蹲身找书了。

    他拿出用牛皮纸包皮的四本书,说:“你是看完一本借一本,还是一块都借了?一本书押金五块。”没想到还要押金,我只听风湿说借一本书一角。我:“我和风湿是朋友,他带我到这来过。能不能把押金免了?”

    他点头答应。我拿书要走时,他却说了话:“是你教他练拳的吧?”

    我愣住。他从书堆后出来,直走到马路中央。此时路灯昏暗,四下无人,他浑身一抖,练起拳来,每打一拳就低吼一声,十分投入。

    虽然震撼了我,但必须承认,他练得很差,尚没有入门。一套拳练完,他气喘吁吁地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凑上前,说:“大叔,没想到你会武功。”他一声长叹:“如果是我教他,他不至于被警察抓到。”

    风湿父亲的武功,得自于他的青春时代。他作为知识青年,下乡到山西省河曲县楼子营镇饮马口村,房东夫妇是一对衣着整洁的老人,和整村邋遢的农民形成鲜明对比。一打听,原来房东夫妇年轻时是赫赫有名的游击队员,两人曾夜闯日军营地,击毙了鬼子小队长加藤修三郎。

    这对夺命鸳鸯,男的已驼背衰老,女的却经住了岁月的打磨,腰杆笔挺,两眼有神,颇有风度。住在她家有五个知青,她最喜欢的就是风湿父亲。

    风湿父亲年轻时白白胖胖,说话腼腆。她教会风湿父亲武术。1975年掀起知青返城风潮,她送给风湿父亲一双绣花枕套,那是她戴着老花镜用了两个月绣成的,给风湿父亲结婚时用。临别时,她说:“叫声干娘吧。”

    这个英姿飒爽的干娘,并没有让风湿父亲变得强悍。他回到城里,逢迎恢复高考和国企招工,都败下阵来。他迅速地颓废,没有再练过一天武功。

    我:“大叔,凭你的武功,是无法把风湿救出来的。”

    他痛苦地点点头,摆摆手:“我和干娘差得太远,我没想过劫狱。我干娘年轻时是神枪手,她有一个百发百中的秘诀,我如果把这一秘诀贡献出来,能让风湿减刑么?”

    干妈的秘诀为:子弹出膛,会令枪管向上震动,所以瞄准时不要瞄准目标,而要瞄在目标下面一寸,开枪正好击中目标。

    我俩为这个秘诀激动到天亮,觉得风湿有救了,而部队的战斗力会得到大幅度提高。风湿父亲还拿来一瓶二锅头,和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就着一碟咸菜,喝得十分快慰。

    太阳升起,他对我说:“干妈的时代,用的是自制土枪,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震动力。现在的武器进步太多,早不那么震动啦——这个秘诀已作废。”我:“……大叔,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跟我逗闷子?”

    他:“我的生活就是在逗闷子。”

    我:“他可是你儿子。”

    他:“我知道,我知道。”

    他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五

    风湿没救了。

    我到看守所医院去看过他,他说看守所里还有一个小偷,是传承三代的世家子弟。风湿的行窃技法都是自创,遇到师傅教出来的小偷,登时觉出业余爱好者和职业人士的天壤之别。

    他要我告诉他父亲,他已学得绝技,一条残腿并不会成为负担。我转告给他父亲后,风湿父亲又哭了。

    风湿父亲说:“我唯一的担心,是我第一天死,他第二天饿死。现在好了,他有了一技之长,我可以安心了。”他送给我三十几本古龙的武侠小说,帮我捆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时,嘱咐我在风湿出狱后,仍做风湿的朋友。

    他的神态令人不安。

    三日后,我放学回家,故意绕路到他租书的大街,见书屋烧塌了,焦黑的木条铁板堆成了坟形。

    他在前日凌晨开枪打碎了路口的红绿灯,然后回到书屋点着书籍,在火光中对自己开了一枪。枪是用自来水管做的,他在烧焦前一枪毙命,没有痛苦。土枪的做法,应该得自他的干妈。干妈还是对他形成了影响。

    我决定忘掉这一切,风湿出狱后,不会见他。

    我也有我的一技之长,我将把武功练到极处,因为我发现,武功是我唯一能把握的东西。随着武功的进展,我从二老爷身上观察到了一些常人看不出来的地方。他会在瞬间流露出一种神态,令我心惊。

    一日我放学回家,二老爷还在床上沉睡。我慢慢走近,俯瞰着他的脸。他骨相清俊,睡态安详。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中已是个老人,我从没有想过他曾有过我一样的年龄。看着他,我推测着他的青年时代,他却睁开了眼。

    他的瞳孔有着呈散射状的锋利纹理,浓缩着人类之初的所有凶残。那时是下午四点零七分,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便斜斜倒下。

    摔在地上时,并没有疼痛,骨骼震动得甚至还很舒服。只是奇怪:天怎么黑了?几秒后,我恢复了视力,看到二老爷蹲在我身旁,说:“等你的手指灵活了,再起身。”

    我企图活动手指,但肩膀以下完全麻木。我的手近在咫尺,但我失去了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怖,不由自主地“哦哦”叫唤,像一只初生的小狗。

    二老爷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叫,你没事。”他目光温和,稳定住我的心神。十分钟后,手指可以活动,我从地上站起。

    他告诉我,武功可练到用眼神杀人,所以练武人在睡觉时是不能靠近的。他不再跟我说话,对着墙坐了一会,然后让我今晚跟他去商店守夜。

    二老爷进了商店,我等在街边。五点四十分,商店下班,最后出来的店员把门从外面锁上。店员们都离去后,我去敲商店的门,二老爷从门缝中递出一把钥匙,我自外打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电器商店,在一堆电视机、洗衣机中间,我俩待到凌晨三点。二老爷说:“好,现在,可以出门了。”

    习武过程中,如果师傅无意中把徒弟打怕了,徒弟便一辈子无法成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徒弟痛打一个人,从而找回自信。

    我俩从空无一人的西单大街拐入一条胡同,等待起夜上公共厕所的人。北京胡同最美的是冬天,因为公共厕所的粪便冻结了。一条胡同有八百人,只有一座十六个坑位的公共厕所,夏天胡同的气味可想而知。

    这条胡同的人睡得安分,我俩站了一个小时,竟没有一个起夜者。二老爷看看手表,说:“不等了,现在四点,清洁工出来了。”

    我俩回到西单大街,见到一辆单人清洁小车远远开来,车上坐着一个戴口罩的清洁工人。二老爷退到电线杆子后,我站到马路上。

    清洁工冲我挥手,示意我不要挡路。我依旧站着,直到清洁车的毛刷快擦到我脚面。清洁工摘下口罩,怒吼:“你小子有病呀!”

    我一拳挥去,他从清洁车上飞出,挂在路旁的栏杆上。清洁车自行向前开出了六七米,抵在马路牙子上,毛刷擦出极大的噪音。

    击出这一拳,我陷入虚无,浑然忘身。

    二老爷喊道:“成了,快走。”我脖子一激灵,记起自己还有个身体。

    我俩跑回电器商店,我把二老爷锁在门内,将钥匙从门缝中递入。他五官舒展,如释重负的模样,嘱咐我:“回家好好睡觉,今天不要上学。”

    我骑车离开西单时,天色开始转亮,马路是田野般的空旷。清洁工或伤或死?成为我一生的谜团。许多年以后,我完全掌握了这门武功,可以判断出多年以前出拳的分量,我想:也许,我是个杀过人的人。

    回家便睡,醒来已是下午两点。二老爷和父亲都在睡觉,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发生隐秘的变化——我不再只是个高中生了。

    不敢叫醒二老爷,我出了家门,骑车去姥爷家。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那里是我一生的起点。姥爷、姥姥在平静地生活,姥姥每日一次推着小车去市场买菜,耗时一小时,姥爷每日去街心公园下象棋,耗时三小时,他俩一天在家和外界之间都只有一次往返。

    夏天,姥爷家的窗户钉上了绿色细铁丝纱网,周边用黄色布条固定。我还发现,镶在墙面中的木头柱子,陈腐出一种深棕色泽,与雪白的墙面形成对照。姥爷家中有着绝妙的色彩搭配,是两位老人无意中形成的。

    我在姥爷家吃了晚饭,是紫米粥。谷科植物的香气令我倾倒,缓和了所有的不安。我陪姥爷下了盘象棋,然后离去。两位老人和我谈不出更多的话来。

    离开他俩时,我想,如果我一直在这里长大,那么,我应是什么样子?——这一问题,无法深想,在我五岁的时候,他俩未能把我留下。

    回到家,二老爷已去上夜班了,父亲躺在被窝中,还没有吃饭。我不在家,他和二老爷就都饿了一顿。当我在厨房煮粥的时候,我的家发生了巨变——母亲回家了。

    她拿下了中医大专学历,在某机关医务室谋得了工作。多年的学习生涯,令她一脸严肃。听到二老爷住在家里的消息,她立刻表示:“不能再这样了。”

    母亲回家后一夜未睡,用刮刀刮去了厨房的油垢,用硫酸清除了厕所便池的尿垢。清晨,看着厨房墙面上遗留的刀痕、洁白如玉的便池,我明白她掌握了家中主权。

    忧心忡忡地上学,下午四点回家时,二老爷不在家中。我问:“二老爷没来?”母亲:“来了,走了。”

    我:“他以后还来么?”

    母亲:“不了。”

    六

    二老爷离开了我家,但他养成了在床上睡觉的习惯,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在公园打盹,他终于走入了姥爷家。

    姥爷家有三间房,姥爷和姥姥住北房,另两间南房空着,他住在小南房。他和姥爷的母亲便在这间房逝世。

    他不在姥爷家吃饭,到了饭点就去街头饭馆。他自诩清高,不想沾哥哥的便宜。姥爷劝他:“你守夜,一月能挣多少钱?怎么经得起顿顿吃饭馆?你要实在不好意思,就一个月给我十块钱吧。”

    他给了姥爷五十元钱,说是先付半年。半年里,我很少找他。一是他从我家中被赶走,令我愧疚,二是我有了新的生活内容。

    每个周末我会背着一个绿色画板,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去画石膏像。地点是美院地下室,墙体多处渗水,散发着浓重霉味。美术老师头发灰白,穿着蓝色工作服,从各方面看都很像风湿父亲。学费是七十五元,附送两块软体橡皮,可以捏成任何形状,令我从小到大用的方块橡皮显得恶俗。

    Q在这里。

    当时北京兴起各种大专技校,其中美术成了热门。Q父母对她考大学缺乏信心,安排她考美术大专。她日后会给杂志社画插图,给电影院画海报,设计室内装修……学了美术的她,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喜欢哼“OK”,在同学们眼中,她已是个优雅的欧洲人了。

    母亲回家后,接管了父亲的工资。我向她提出学画计划,她爽快地拿钱给我。当她还是个刻字工人时,曾经学过篆刻。在铅条上刻字是印刷,在石料上刻字则是艺术。她企图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初方式,便是学习篆刻,但中国艺术还很没落,她刻了六百块石头后,选择了更有出路的医学。

    母亲的隐讳心结,令我在Q学画两个月后,进入了那间发霉的地下室。

    从此我也哼上了“OK”。我和Q并不说话,保持着学校中的矜持,但我和她都在向欧洲人渐变,中国人的矜持必将得到改变。

    一天美术老师指点我的画,说:“注意,这里很不舒服。”把画得不好,说成“不舒服”——这个艺术家的词汇,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记下了这个词,走到Q的座位后,伸脚踩在她椅子腿上。脚踩在她椅子腿上,就等于把手搭在她的腰际。

    我问她:“你觉得舒服么?”

    她回头白了我一眼,说:“不舒服!”

    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触。美术班上课从晚上五点到九点,K会等在地下室楼梯口,送她回家。

    原本K还送她上学。一日Q要他下地下室看看,地下室的楼梯是渗水最严重地段,水滴到台阶上,仿佛琴音。

    他自八岁起,便被他的师傅作为八卦掌掌门培养,面对任何事物,都该无所畏惧,但代表着欧洲文明的美术班却令他不敢接近。他如痴如醉地停在楼梯口,任Q如何劝说,都不迈下一步。上课时间到,Q不高兴地下去了。

    他从此不送她上学。

    他会在美术班开课半小时后赶到,站在地下室楼梯口的第一个台阶上,长久地向下观望。他什么也看不到,画画的教室还要再经过几个弯道。

    课间时,我们上来透气,会看到在楼梯口仿佛高僧入定的他。Q一定觉得他丢人,课间时从不上来。日子久了,我实在看不过去,上前与他搭话。

    我:“这地方真糟烂。”

    他:“……是呀。”

    没想到,我俩成了好友。我每每从地下室向上走去,都会看到楼梯尽头他僵直的形体忽然放松。他会在短暂的课间,给我讲解八卦掌口诀。

    人在自卑的时候,就会展示自己的强项。他将八卦掌的秘密系统讲出,声音细微,神态庄重。我常想,如果在清朝,他会被视为败类,遭到八卦掌一门的追杀。

    他讲述的八卦掌口诀,暗合草绳记录的拳理,令人感慨——原始的智慧沿着另一条脉络传承下来了。我总是大惊小怪,完全外行的样子,我的“是么?”“真的呀!”一类智商不足的话语,令他安心。

    当我说“太深了”时,他会变得神采奕奕,说:“要不我给你做一下吧。”然后一掌伸来,把我弹出去五六米远,令上来透气的美术班人惊愕不已——这是他最得意的事情。

    必须承认,他是个和我一样的武术天才。打倒他——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现在是最佳的时机,他对我全无设防,只要我突然发力,他定会摔下楼梯。他的自卑,已令Q厌烦,如果再在美术班人前出丑,他和Q必然关系崩溃。

    但我拖延着。

    打倒了他,将无人和我谈论拳术,他弥补着二老爷留下的空白。我有时恐惧地想到,难道在我心中,拳术比Q还重要?

    不舍得打倒他,应该是暂时状况。只因为我体会了拳术,却没有体会过女人。如果我的手在Q的身上滑一个来回,拳术和女人的比重就要颠倒。

    Q画画时总是坐得很低,我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颈。脖颈的线条向前倾,凸出她初生的乳沟,后仰则凸出她渐圆的臀部。

    我们受的是西洋美术训练,画的是几何形体——三角、方块。终于轮到画球体时,老师讲解:“要将圆看成是——无数方块、三角的组合!”

    直线的世界观令我困惑,因为和Q的身体完全不同。我问:“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画条曲线?”老师回答:“只有幼稚的国画,才这么干。”

    八卦掌的典型特征是绕圈,举手投足处处曲线。K果然幼稚,一个课间,竟然在楼梯口打起拳来,赢得了阵阵叫好声。Q羞愧难当,放学时对我说:“今天咱俩一块走。”

    她拽着我手,经过楼梯口的K,一脸无情地去了。

    二十分钟后,我和她骑到天安门广场,她叫了声:“这不是耍猴么!”我:“不怪他,学美术的人太坏,夸他是武林高手。这话听了,就是我也禁不住要练上一套。”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会打拳么?”她低下头,提议把车停在历史博物馆前的松林中,到广场上走一走。

    广场上有几十根灯柱,照得天地广阔,夜间仍有人放风筝。一个老头抻着长线快跑过来,将我俩冲散。

    一个屁帘风筝飞上了天空。

    为了躲老头,我和Q隔开了三四米远,Q嘴里嘟囔着:“他一定是故意的。”我应答:“肯定是故意的。”她:“这种老头就是见不得男生女生在一起。”我:“没错。”

    我俩坐在灯柱台子上聊了起来,谈的是西洋美术,她也对方块、三角颇为不满。十点钟,广场上的灯柱熄灭了一半,天空忽然有了重量,阴凄凄压下来。

    她决定回家,我拉她站起——没有抓手,抓的是小臂。她的小臂柔腻圆滚,是她全身的缩影。

    我俩手挽手向广场外走,###步后,我脊椎一紧,转头看见在一个熄灭的灯柱下有个人影——是K。

    Q奇怪我为何停下,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灯柱下空无一人。

    在她目光扫过去的前一秒,K跑到放风筝老头的身后。他敏捷调整身形,重叠着老头的一举一动,严丝合缝,在广场上公然地消失了。

    这是八卦掌“如影随形”的功夫,没想到他已到此程度。

    我把Q送到了家后,骑车回我家。临近北京图书馆与动物园的交叉路口时,见到K的自行车停在路边,K坐在马路牙子上向我招手。

    我下车,他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棵老槐树说:“野兽的灵敏和爆发力远超人类。人是树上猴子变的,所以人对木头有一种神秘的亲近感。八卦掌以树为师,练拳时要绕着树转,利用树木来激发退化的本能。”

    我:“啊,原来是这样。”

    他:“明日放学后,你我在玉渊潭公园东门见。我空手,你可以拿根木棒。”

    他站起,平静地打开了车锁,蹬车而去。

    我想:打倒他后,想象中的武林就变成了现实,我将带着Q离京远行。七

    我的呼吸深远悠长,已进入临战状态。回到家,没有开灯,径直钻进被窝,此刻最重要的是睡个好觉。

    迷迷糊糊中,弟弟站在了床头,说:“嘘——哥,是我。今天爸爸不在家,你不觉得奇怪么?”父亲竟然起床了——我保持惊讶,依旧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父亲进入我的房间,他穿着整齐,显然外出归来。他虽然依旧萎靡,但脸上出现一层振作神情,铿锵有力地告诉我:“二老爷是个坏人。”

    他和母亲去了姥爷家,因为二老爷打了姥爷。

    二老爷住在姥爷家的小南屋,那是他们母亲生前所住的地方。今天下午,姥姥出去买菜,姥爷在屋里查字典。姥爷一生收集了无数字典,以认识冷僻字为最大骄傲,当他查到“鼙”(pí)字时,二老爷走入,说:“家母是怎么死的?”

    他俩的母亲一直跟着姥爷生活,她死去时,二老爷发现她的指甲内有黑色淤血——这是中毒的痕迹。二老爷怀疑姥爷没有善待母亲,令她一时想不开,喝了敌敌畏。

    姥爷说:“你可真浑。”

    二老爷一捋姥爷胳膊,姥爷从椅子上滚落在地。一时间,兄弟俩都傻了,还是二老爷先恢复神志,快步出屋。当开院门的声音响起,姥爷反应过来,叫道:“别走!把话说清楚!”但二老爷走了。

    姥爷在七十五岁的时候蒙受这等不白之冤,很久才能站起。他站立思考了六小时,终于给我母亲打电话。

    父亲在姥爷的概念里还是个官员,姥爷觉得是官便能主持正义,要求父亲给评理。母亲对父亲起床不抱希望,不料父亲竟一下坐起。

    父亲以官员的亲切口吻去姥爷家询问事情经过,发表评论:“你俩的母亲在二十四年前去世,指甲淤血的问题,二老爷当时为什么不提出来?所以指甲并没有淤血,他是在无理取闹。”

    父亲的话,令姥爷出了口恶气,母亲也觉得他办事漂亮。

    父亲平躺八年后,在世上重新得到肯定,也很兴奋,对我说:“只要你努力,父亲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说完之后,他眼神犹疑,显然觉得这句话不太吉利。

    我只觉得困倦,将被子盖在头上。我想:“如果什么都不想,该有多好。”期待能像九岁时一样省略时间,再醒来已是很多年过去。

    但第二天醒来,历史并没有重演。

    母亲早餐做了粥,粥里放了几块南瓜,那是二老爷没吃完的南瓜。她告诉我:“你从小被姥爷、姥姥养大,再见二老爷,就是忘恩负义。”

    我到学校上了两节课,便逃学了。

    中山公园长廊,二老爷将皮包置于膝盖上,正在打瞌睡。我走上前,他的手扣进了皮包带中,我进一步,他将皮包搂进了怀里。

    我叫:“二老爷。”他睁开双眼,因为受过他的目击,我急速避开他的眼睛,五六秒后再对视。他的眼睛没有杀气,满目慈祥,笑着说:“你来了。”

    原本以为他怕见到我,怕我质问他为何打姥爷。但他好像无此顾虑,一副见到我很高兴的样子。他将我带到公园东部一座假山后的无人地带,指点我打拳,直到下午五点。

    然后我送他上班。他进了商店,我便骑车西行。骑了二十分钟,我觉得我还是要问清楚他打姥爷的缘故,否则我的一切都将混乱。

    我回到西单。商店是玻璃门,敲门后,里面响起脚步声。脚步没有直接到门前,而是到了门的一侧。我头上的门灯亮起,二老爷出现在玻璃后。

    门外的灯是为了照我,但也照到了他。惨白的灯光暴露出他脸上的细小皱纹,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苍老。

    我:“你为什么打姥爷?”

    他凝视着我,整个人黑下来。

    他关上了灯。

    五分钟后,我喊:“二老爷,你还在么?”没有回应。

    我知道他还在,但我转身走了。

    骑在长安街上,我用手拍了下车把。车蹿起,落地后猛烈地滑行。我想:今天,还有一场比武。

    赶到玉渊潭东门时,门口孤零零立有一个人影。我:“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买门票吧?”K:“不用,我买了。”

    K和我入公园后沿河行走,左右都是饭后散步的老人。河道尽头无人,尽头是个水闸,淤积着水草和形状不明的垃圾,散发着一股臊气。

    K问我为什么不带木棍,我拍拍腰间,说:“不用,我带了刀子。”他冷笑一声,说:“你最好把刀子扔了,因为我可能会把你打死。”我摆摆手,表示不扔刀子。

    他叹气,两手护住面部和小腹,慢慢向我靠近。我的腰间没有刀子,如此说,是想逼出他最高的水平。面对着他,我对自己的潜能充满好奇。

    离我一步距离,他却把手松下来,说:“你走吧,我不想杀人。”我连忙解释:“我腰里没有刀子。”他盯着我的腰际,目光变得坚毅。

    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找Q?”

    我:“我答应你。”

    他转身而去,我登时慌了,追上去问:“怎么一答应,你就走了?”

    他:“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我:“等等,我真的很想比武。”

    他:“比武是练武人最崇高的事情,尤其需要坦诚相见。你假装有刀子的行为,已经毁了这场比武。再和你打,我就是有辱师门。”

    他一去不回头地走了。我站了半晌,仍未能理解他话中的逻辑,却觉得自己卑鄙下作,散发着水中的臊气。八

    一连几天,我都意志消沉。很想在课间告诉K:五十年前,我的师爷周寸衣是称霸武林的国术馆馆长,如果国术馆还存在,我将是这一代的国术馆馆长。

    但我不清楚K的逻辑,害怕说出后又是一场羞辱。二老爷只传给我武功,从未讲过武林规矩。

    Q会在课间找我说话,我遵守和K的约定,以沉默对待她。一日Q又找我说话,不果,转身离去。她穿着港式的黑色背心,露着一串脊椎骨。

    数清了能看到的骨节后,我决定今晚去找二老爷,弄懂所有的武林规矩。

    赶到西单时商店还未下班,我守在门口,等待二老爷到来。但到来的是另一个老头,看着他被店员锁在门内,我问店员:“原来守夜的老人呢?”

    店员问我:“你是他什么人?”我:“我叫他二老爷。”店员说:“噢,他出了车祸,被他儿子接走了。你家的事,你应该知道呀。”

    二老爷前天没去中山公园,去了八大处公园,他在路上被一辆高级轿车撞倒,轿车潜逃。他昏迷不醒,警察检查出他身上有八百块钱,说自杀的人往往会花光身上所有钱,判断不是自杀,是一起正常的交通事故。

    二老爷给商店留下的联系地址是次子家的,于是店员通知了次子。二老爷只在医院住了一晚,因次子付不出住院费,买了些药便将他接走。

    我向店员要次子地址,店员不耐烦地说:“在店里,已经锁门了。你家的事,你应该知道呀!”

    我直奔姥爷家,姥爷果然有次子地址。他问我做什么用,我没说二老爷出车祸的事,只说要走。姥爷心神不宁,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口,我骑上大街,他仍站着不回。

    畏惧地想到,兄弟的血缘令他有着不祥的预感,又悲哀地想到,我背叛了他。

    二老爷次子因为一个食堂女工,永远留在了郊区。我乘坐上741路公共汽车探望二老爷,眼见窗外逐渐荒凉。

    在一条污水河边下车,河中的恶臭是玉渊潭数倍。污水河边列满大块石料砌成的平房,石头未经过打磨,各具形态地拼凑在一起。按照地址,我推开了一扇院门。

    院中堆满木柴,立着一把亮闪闪的砍刀。我喊了几声,无人回答,就径直进屋。

    一股尿臊气刺鼻袭来,一个全裸的人跪在地上,被褥也在地上,满是尿污。看来他是因为尿床被扔了下来,扔他的人愤然离去。

    走过去,我叫了声:“二老爷!”他横着脑袋看我,嘴角流下一道晶亮的口水。

    我想把他抱上床,但他是软软的一块,我不敢再向上抬,怕折断了他的关节,就这样把他两脚离地抱在半空。

    很奇怪,我没有一点哀伤——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自练拳的那一日起,我的感情机制便开始退化,尤其遭逢突变,更是冷静无比,我已注定是一个高手。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个拿着柴刀的老太太走进来,她皱纹深刻,眼睛很大,依然形状美好,应该就是二老爷疯了的老婆。

    我把二老爷放在地上,说:“我是你丈夫的哥哥的外孙。”

    她:“什么意思?”

    我:“亲戚。”

    她惊喜地叫道:“亲戚!”拉着我跑出屋。

    我被她拉到一座小院门口,一个小孩在树下玩土。她把柴刀递给我,说:“亲戚,你把树给我砍了。”

    树足有二十米高。我:“树不是你的吧?”她:“我想要树好多天了,我都没柴烧了。”我:“你院子里不是有好多木头吗?”她显得很伤心,说:“不嘛,我就要那棵树,你是亲戚,你帮我。”

    我只好走到树下,一刀砍去,小孩立刻哭起来,叫道:“爸妈,有人砍咱们家树啦!”

    我俩转身就跑,跑着跑着,她说:“停!不用跑,这地方没人敢惹我。”我:“因为你有病?”她:“不,因为我儿子。”

    沿着漂满垃圾的河,我俩稳步前行,她讲述了次子的情况。次子作为清华大学的水电工,在这里成为一个搬运工。他给一家腐乳厂干活,一天装车五至七辆,锻炼得两臂如铁,腰背如钢。他是劳动标兵,每月都会得到一箱酱豆腐的奖励。酱豆腐在他家堆积如山,有人劝他卖给商店,他总是两眼一瞪,说:“不能卖!你懂不懂?那是荣誉。”

    他的荣誉很容易受到侵犯,所以经常打架。此地人都知道不能跟他说话,此人的荣誉范围十分广大,任何话都可能得罪他。

    他至今未婚,下班后总去喝酒。他有一个名叫“大生”的酒友,此人离异,荣誉感比他还强,口才凌厉,骂尽天下人。听他骂街,次子每次都非常开心。两人一文一武,在此地无人敢惹。

    我劝她:“咱们回家,把二老爷抬上床吧?”她答应了。

    回到家,地上的被褥已收起,二老爷躺在床上。一个人坐着小板凳抽烟,酒气熏天,肌肉鼓鼓。我向他表明身份,听到姥爷把我养到五岁,他把烟头一扔,说:“你姥爷对不起我。”

    他是次子,我叫他二舅。

    他说他幼年时跟着哥哥投奔姥爷,在姥爷家度过了小学时代。一个好友有块高级手表,他看着喜欢,借来戴了三天。第三天,姥爷发现他手腕上的手表,把他臭骂一顿,说:“做人要有骨气,借东西充门面,给祖宗丢人!”

    这件事对他造成严重伤害,从此搞不清楚自尊的分寸。封建大家族的后代都是悲剧,他看了进步影片《家》、《春》、《秋》后,更加肯定了这一观点。他小学毕业便参加了工作,就此离开姥爷家,已有二十五年没看过姥爷。

    他说二老爷更对不起他。如果不是二老爷早早入狱,他将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尤为可气的是,二老爷原本只判三年,但因为逞强好胜,最终被判了十九年。

    我问怎么回事,他摇摇头,眼中涌出大颗泪水。他的眼睛长得像他母亲,一哭便洗去了他全部的彪悍。他从板凳上站起,说:“我劈柴,给你做饭吃。”

    我追问:“二老爷的病,究竟怎么样了?”他点着一根烟,侧身而立,脸上的泪珠避开了我,说:“老头脑袋受到震动,傻了。我赶到医院时,看到他在咬自己的袜子。医院诊断是小脑萎缩,他没有多少日子了。”

    他走出门,院中响起短促清脆的劈柴声。

    二老爷面向墙壁而卧,被子下的身体形状怪异。我走到床侧,想看看他的脸。我以为会看到一张睡去的脸,不料二老爷睁着眼睛,瞳孔透亮,显得神志清晰。

    他小声对我说:“回去告诉你姥爷,说每个晚上都有人用被子蒙住我的头,打我一棍子。让姥爷把我从这儿带走。”

    九

    我以上厕所为由,逃离了二舅家。回到北京市区,没有去找姥爷。因为隔着被子每晚打一棍,会不露痕迹地把二老爷打死——这个消息对姥爷来说,过于刺激。

    也不能对母亲讲,去见二老爷,意味着背叛了姥爷,她不会原谅我。思考一夜,我想到二老爷还有长子!

    第二天我再次逃学,赶到姥爷家,询问二老爷长子。姥爷拿出纸笔,利索地写下长子的单位地址。姥爷诸事糊涂,唯独对此清楚,因为多年以前他曾经去过。

    长子工作后仍住在姥爷家,他的初恋对象是一个华侨,常收到洋酒、海参的礼物。长子有着世家子弟的自我意识,不愿意贪图女人便宜,但他的家族早已败落,实在没有回敬的礼物。

    姥爷对他拿回家的洋酒、海参深恶痛绝,觉得他应该全部拒绝。

    为整顿家风,姥爷把那些礼物上缴了长子单位,长子因此搬出姥爷家。姥爷对自己有坚定的信心,认为长子五十岁以后自然会感激他的做法。现在长子距五十岁只剩三年,姥爷胜利在望。

    姥爷的眼神满是焦虑,我连续询问二老爷两个儿子的地址,令他有不祥之感,但二老爷打了他,他对这个弟弟不愿过问。或者他只是觉得我要通过二老爷的儿子与二老爷联系,认为我背叛了他?

    我:“您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地址?”他:“我不问,你走吧。”说完拿起一本字典,查阅起来。

    长子的单位在故宫附近,是一个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每一场雨后,木头的腐朽气味便会浓烈起来。单位里有拿午餐剩饭喂野猫的习惯,造成院子野猫聚集,三五成群地躺在过道上,是非洲狮群的阵式,完全背离了猫类敏感惧人的种族天性。

    早知长子是美男,但他的英俊还是令我吃惊。他高鼻深目,却不是白种人形态,脸部线条转折细微,比白种人多出几个变化。他的脸,凝聚着汉文明的精华。

    我向他诉说二老爷晚上挨闷棍的情况,他平静地说:“我弟弟再混蛋,也不至于杀父亲。至于我母亲,一个疯了的人,无法做出计划性很强的事情。我判断,这是老头的幻觉。”

    他说他不久将调到深圳工作,成为一家国有电子公司的经理。他的父亲生命力强,必会顺利克服所有磨难。等他在深圳退休,回到北京,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孝敬父亲。他温和地笑了,说:“我的人生智慧,就是我知道,一切都来得及。”

    我被他的风度征服,不自觉地点头称是。他立刻表示:“好,我送你出门。”

    我俩在院中三步一跳地经过猫群,他的动作虽不灵巧,姿态却和我一样——这是练过拳术的迹象。我:“二老爷教过你拳?”

    他停在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黑猫前,盯着黑猫的眼睛,说:“小时候吧,老头入狱后,一切都中断了。”

    二老爷四十三岁时得了场大病,高烧两个月不退,没有诊断出病因,却被告知将不久于人世。这时一个五人小组调查二老爷,他们准备以“其人病逝”作为调查结果,二老爷却奇迹般地病愈。

    于是五人小组与他面谈,一谈就谈崩了。他把小组组长的胳膊架起,出了楼,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小声说要把组长胳膊卸下来,然后彬彬有礼地松开了组长。

    二老爷觉得自己非常克制,小组成员觉得非常过分。他就此去了戈壁,在监狱待了十九年。

    如果他没有奇迹般地病愈,就此死了,他的孩子们便会幸福地成长。他入狱后第七年,长子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说道:“我终于悟出,那场病是武功到了一个特殊的阶段。”看到信后,长子便对他异常厌恶,再没有兴致练他教的拳术。

    长子跺了一下脚,黑猫不情愿地站起,晃悠悠走了。

    他送我到院门口,说:“咱家祖上,代代武将,不管是不是为国为民,杀人总要有报应的。按照传统,上辈子有了血债,后世子孙里要有个人出家,好为祖上赎罪。如果我自小做了和尚,我父亲就不会这么糟烂。”十

    二老爷挨闷棍的事情,仍未解决。

    我思考再三,把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后,两眼生出神采,吩咐我给他倒一杯茶、拿一根烟。

    对无聊的问题作出深入的探讨——这是做官的秘诀。父亲无疑深知此点,他腰杆笔挺地坐在饭桌前,表情凝重地喝茶抽烟,足有一个小时才开始说话。他说:“首先要跟你说的是,我娶你母亲是有难度的。”

    父亲来自河北省广雪口村,七代贫民,十七岁进入组织,从未看到过大家闺秀。他二十五岁成为官员,到角方印刷厂监督一份宣传稿的印行,见到正在刻字的母亲。父亲觉得一刀刀都刻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上级提出要娶这个女人,遭到反对,因为母亲家是封建官僚。上级安排了一个专门做思想工作的人与他谈话,那人说:“要娶了她,你俩将来的孩子,一不能在档案室工作,二不能给首长当秘书。”父亲沉默良久,嘀咕一句:“我的孩子不当档案员。”

    那人老练地回答:“给首长当秘书呢?”立刻把父亲的气焰打了下去。父亲痛苦地思索了两个星期,在孩子和老婆间,最终他选择了老婆,跑去汇报:“不做秘书了。”

    父亲是以牺牲我的前途为代价娶的母亲。但姥爷并没有可怜他,反而对他提出了苛刻要求:“我弟弟在戈壁监狱里,如果你能把他弄出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你。”

    父亲上下奔走,最终绝望。母亲给他出主意,说让二老爷写封信劝劝姥爷。父亲赶到戈壁监狱,和二老爷见面。

    二老爷爽快地写了封信,称赞父亲是好小伙子。父亲感激万分,经过典狱长同意,在监狱招待所食堂请二老爷吃了顿饭。酒喝得心红耳热时,二老爷向父亲诉说了心愿:等他出狱,可能已经很老了。监狱中有这种先例——刑满释放的犯人,可以留在监狱中做服务人员——他也想这样,希望父亲跟典狱长说说。

    父亲问:“您有儿女,晚年和儿女生活,不是很好么?”二老爷:“我老了不给他们添麻烦。”父亲:“老了,总是需要人照顾的。”二老爷嘿嘿一笑,自信他###十岁的体能不会弱于青年。

    父亲说:“一百岁呢?”

    二老爷说:“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就去摸电门。不麻烦别人,也不委屈自己。”

    二老爷自我了断的人生观,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他讲完这段陈年往事,咕噜咕噜地喝了口茶,严肃地对我说:“这场车祸,不见得是意外。”

    如果二老爷是自杀,那么他打姥爷的行为,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打姥爷,是为了不让姥爷想念他,至于指甲淤血的问题,只是个借口。

    父亲的分析令我欣慰。私下见二老爷,令我蒙受巨大压力,如果二老爷打姥爷是出于善意,那我就没有背叛姥爷。

    父亲喝完了茶,嘱咐我:“下次开会,最好能铺上块桌布。”就又回到床上。

    几天后放了暑假,美院开办了连上二十天的美术班,我和Q都报名了。母亲安排我住进姥爷家,因为姥爷家离美院更近,可以节省上下学的时间。

    整日面对姥爷,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见二老爷。我只能相信,二老爷挨的闷棍是他的幻觉。我想:等二老爷死了,我会把父亲的分析告诉姥爷,二老爷将会被原谅。

    但事情并没有如此进展,二老爷活了下来。

    二老爷说车祸是意外,令自己丧失了被原谅的可能。他克服了小脑萎缩,拄着拐杖来到姥爷家,掏出七十块钱给姥爷,说:“遮遮羞。”然后向姥爷提出,想在姥爷家度过晚年。姥爷回答:“咱们老了,还是跟着各自的孩子过吧。”把七十块钱还给二老爷。

    我当时正在姥爷家,目睹了这一情景。二老爷吃完晚饭后,姥爷让我去送二老爷到车站。我和二老爷出门后,都无心说话。

    二老爷面部仍有光泽,看不出是大病初愈,只是迈不开步,两脚在地上蹭着。多年前,他在戈壁监狱面对我父亲时,还是十足的强硬,但他真会老。他从公园到我家、到姥爷家,经历了两次家庭生活,必然软弱。

    走到车站,他对我说:“我病的时候,你去看我,把我抬到床上,我还记得。”我:“不是我抬你的,是二舅。”他:“是你,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上车,走了。

    车站到姥爷家,需穿过一片卖水果蔬菜的市场。看到摊位上的南瓜,我恍然想到:“如果当初我把挨闷棍的事情直接告诉姥爷,姥爷肯定会把二老爷接回家中,二老爷将在姥爷家住下来。挨闷棍,也许是二老爷的谎言,那是他回到姥爷家的计策。”

    二老爷临走时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指的是谁抬他到床上,而是指让我传话这件事——他是在责怪我。

    回到姥爷家,姥爷正在翻一本字典。这是一本医学字典,他指着一方词条对我说:“人犯心脏病,转瞬间会血液逆流。死于心脏病的人,手指甲也是黑的。”

    十一

    我无心再练二老爷教的拳术,整个暑假都在画画。Q还是坐得很低,K还是站在楼梯口,没有丝毫变化。

    过了秋天,到了冬天。父亲年轻时的同事给他打来电话:“社长来了,想看看大家。”社长是他们年轻时共同仰慕的一位姑娘。父亲迅速起床,把自己梳洗干净。母亲听说过这位社长,执意要跟去看看。

    我放学后,他俩仍没回来。到晚上七点,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不是父母,却是二老爷。他胡须肮脏,脸色蜡黄。我心中暗叹:他脸上的光泽消失了。

    他:“你父母在么?”我:“什么事?”他:“我和你二舅分开吃饭,有点活不下去,想找你父母借点钱。”

    我给他掸去身上的雪,领他到我的房间。看着他曾经睡过的床,他说:“我那边生活条件差,几个月没洗过澡,这床我不能睡了。”他从郊区坐车来要一个小时,应该坐得腰酸腿疼。我没言语,扶他躺下,帮他脱去外衣,登时闻到一股腥臭。

    我到厨房,看有剩饭,就切了些香肠,一块炒了。他可能一天没有吃饭,面对两碗肉炒饭却很克制,一口一口地吃下。他吃完后,我俩相对无语。为避免尴尬,我说:“二老爷,我给你画张画吧。”

    我安排他坐到客厅沙发里摆好姿势,并嘱咐他:“二老爷,你眼睛看着大衣柜。只要你眼神不变,就能保持住姿势。”他直看着大衣柜,果然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后,我告诉他画好了,他才喘口长气。他满脸倦意,站起来,向我的屋中走。他在这屋中生活过,习惯地要去睡觉。

    我叫他等等,拿出一把毛票,大约有五十块。这是买颜料的钱,我递给他,说:“二老爷,你走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作出笑容,说:“我拿你一个孩子的钱,真是活得没脸了。”他掏出手绢,把钱包上,放入怀里。

    外面雪花点点,我送他去车站。路上只有一次交谈,我:“二老爷,对不起。”他:“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迈上公共汽车时,一个趔趄,售货员惊叫:“老大爷,小心点!”他哼了声:“没事。”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

    汽车缓慢开走,碾得雪稀烂黝黑。我觉得整车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回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门,做出这样事的是个什么人?

    回到家,我注意到二老爷的画像上,鼻根到嘴角拖出两道皱纹,眼尾与眉梢下垂,现出衰败之相。画他时却没有发现,当时我在思考,母亲见到二老爷,会不会给他难堪?他毕竟打了姥爷……

    我能学美术,对母亲很感恩。我和Q考上美校后,K就成为高中时代的一个陈旧记忆,自然地远去,再没有关系。用美术解决问题,比武术要好。

    母亲和父亲在十一点回家,父亲昏昏欲睡,母亲满面红光,有点兴奋。我问:“见到社长了?”母亲告诉我,社长眼神机警,有着经过大风浪的人特有的冷静,一望便知不是一般女子。

    社长的青春时代,情绪激昂,两次自杀未遂,为父亲等一干小伙子所营救。父亲曾对她好言相劝,她总说父亲是个好人。父亲现在的颓废令她意外,她说:“当年的帅小伙,怎么成这样了?你从今天开始,就给我锻炼身体!”父亲面有难色,众人想笑未笑。

    此次聚会是在一个当年的小伙子家中,他当年是个精细人,按照客人人数买了大虾,准备一人一只,但临时多赶来五人,虾不够分了。众人相互推让虾,父亲站起来说:“给我一只。”

    母亲觉得父亲很丢人,而聚会的气氛就此轻松,后来还有人喝醉了。社长离去时,说她在一家建材公司领一份薪水,平时并不见人。大家约定从此每年一聚。

    社长坚持不让人送她,戴上一顶棒球帽,坐公共汽车走了。有人感慨地说:“她流产过,这辈子没有孩子了。这么好的女人,可惜啦。”有人说:“她并不漂亮,当年只是气质好。”还有人说:“漂亮不漂亮,有什么用,到了咱们这年纪,男人和女人都一个样了。”

    母亲在我面前,首次那么爱说。她讲完聚会经历,我就睡觉去了。二老爷的画像被收进画夹,用过的碗筷刷洗干净,他来得不露痕迹。

    与社长的聚会,令当年的小伙子们意犹未尽,没几天,他们又自己聚会了一次。这次喝醉的人比较多,暴露出年轻时的恩恩怨怨,最终不欢而散。父亲和母亲回来后,父亲说:“当年的事,我搞不懂,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懂。”母亲则说:“太逗了。”

    母亲在一个星期后,知道了二老爷来过我家。二老爷那个晚上没有回郊区,去了他长子家。他在长子家住了一夜,得到三百块钱,然后花九块钱买了个西瓜,给姥爷送去。

    他没有再提在姥爷家养老的要求,只说:“冬天的西瓜贵,你肯定不舍得买,我买给你。”

    姥爷把西瓜切了,兄弟俩吃完西瓜后,二老爷就回郊区了。

    母亲看望姥爷时,知道的以上情况,她跟我说:“姥爷跟他是兄弟,就算心里再不原谅他,也不会不让他进门。但咱们家……希望你懂点事。”

    十二

    母亲归家后,我的家终于完整。青春期男生总是叛逆父母,而我恰恰相反,因为长久以来,我的父母是缺位的。母亲的话,我只想遵循。

    至于二老爷,托付给佛祖菩萨吧。我到玉涵寺烧香,跪在蒲团上,闭目祈祷。我的虔诚感动了香火和尚,他在我磕头时,敲响供桌上的罄,慈悲地说:“有求必应,有求必应呀。”

    这句话给了我莫大安慰,我磕头完毕,感激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很小,却清澈无比。我两手合十,向他恭敬行礼,他合十回礼。我走出大殿时,又多次回身向他行礼,心想:“遇到高人了。”

    当我的脚迈过门槛,一个念头打入我的心:“这双小眼,怎么那么熟悉呢?”我跑回去,香火和尚正在收拾香炉里的香头,我问:“师父……你是风湿吧?”他把手中的香头扔进垃圾桶,懊恼地说:“被你看出来了!”

    风湿左腿残疾,关了五个月后提前释放。他父亲的死,令他万念皆空,到玉涵寺要求出家。知客僧答复他:“我们有规定,残疾人不能出家。”他就在寺中连跪两天,感动了一位寺中长老。长老嘱咐他:“你回街道办事处,开一份品行证明。我帮你说话。”

    街道办事处给他开了一份“行窃多年”的证明,他绝望地交给长老,不料长老高兴地说:“多一个和尚,少一个小偷——好理由!”他就此出家。

    他在寺院中独居一室,梁高柱挺。他的居住条件从没这么好过,觉得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他留我吃饭,问:“你想吃什么?是鱼香肉丝,还是夫妻肺片?”我大惊:“庙里吃肉?”

    他:“不,都是素菜,只不过色香味上在模仿荤菜。”他到食堂打来饭菜,果然肉味飘香,吃后觉得极为爽口。他解释:“当然爽口,因为都是苦瓜和豆腐。”

    他过着津津有味的出家生活,常有大款请他去玩。他问明我从没去过歌厅和酒吧,仗义地说:“我带你去。”打了个电话后,他对我说:“今晚我们去个比歌厅和酒吧更刺激的地方。”我:“哪里?”他:“洗浴中心。”

    他戴上毛线帽,换上咖啡色风衣,很像是美校的青年教师。半个小时后,一辆宝马轿车停在庙门口,他带我坐上去。司机说:“王总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让我安排你俩。”风湿:“我这是招待朋友,他不来也好。”

    司机四十多岁,脸上都是青春痘的遗迹,估计他青春时无人告诉他青春痘是不能挤的,以致一脸小破洞,令人不想再看第二眼。他发现了我厌恶的眼神,嘿嘿一笑,说:“王总的脸比我还破。”风湿接话:“千疮百孔。”

    司机和风湿大笑起来,我也赔笑几声。

    洗浴中心在一家二十层宾馆里,宾馆大堂有许多白种人穿梭,香水袭人。风湿告诉我:“老外在十九世纪还没学会洗澡,他们总觉得自己臭,就发明了香水。当香水的香度愈演愈烈时,一个聪明人告诉大家,只要洗澡就可以了——这个人叫爱迪生。”

    我:“啊,就是发明了电灯泡的那个?”

    风湿:“他更有价值的发明是淋浴喷头。”

    我:“那外国人为什么还这么香?”

    风湿:“因为他们想抹杀爱迪生的功绩,毕竟这么晚才学会洗澡是很丢人的事。”

    司机:“其中还有经济利益。淋浴喷头的全球销量过大,价值远远超过灯泡,爱迪生申请灯泡的专利成了,可淋浴喷头的专利就是不给他。资本家贪下了这笔钱。”

    我:“这都是谁告诉你们的?”

    风湿和司机:“王总。”

    王总从国外引进了洗澡业,他先在四星级宾馆中搞试点,预测不出十年,洗浴中心将脱离宾馆的掩护,挺胸抬头地建在街边。他不会让爱迪生的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他将垄断这一行业。

    洗浴中心的登记柜台上有一个瓷盆,里面装着十几个橙子。风湿说:“外国人非常有人性,洗澡后会口渴,就给你备下了橙子。”说完他拿起一个,剥皮吃起来。

    我:“不是洗完了再吃么?”

    他:“先吃一个,洗完了再吃一个,这样洗一次澡能吃两个橙子,赚了。”

    我:“外国人的管理方式还是有漏洞的,忽略了中国人爱贪小便宜的天性,得赔多少水果钱呀。”

    他:“错,吃两个橙子的就我一人,来这的人连一个都不吃。”

    我:“那他们吃什么?”

    他神秘一笑:“出家人,不便说。”

    司机带我俩进澡堂,转眼他就不见了。我和风湿到一个大水池中泡澡,风湿一直是副发育不良的样子,不料却长着簇黑浓密的胸毛。我吃惊的目光令他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也没想到,当了和尚,连胸毛都长上了。”

    大水池中央有个小水池,里面的水彻骨冰凉。风湿向我解释:“大水池的温水泡得毛孔扩张,小水池的冷水刺激毛孔收缩,来回两泡,毛孔一张一缩,舒服极了。”他沉吟了一下,说:“能伸缩的不单是毛孔呀。”

    我:“还有什么?”

    他:“……你悟性太差!”

    我俩出了水池,又去蒸桑拿。他在桑拿室门口向侍者要象棋,侍者流露出钦佩的表情。我俩在桑拿室内,开始还一招一式地布局,后来就“马对马”、“车对车”地对拼,很快把棋子都拼光,棋盘上只剩下老将老帅。

    风湿声音嘶哑地说:“下完了,平局。”我俩快速起身,冲出桑拿室。

    侍者恭敬递上毛巾,说:“太佩服了,又待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定力惊人呀。”风湿友好地笑笑,指着我说:“可惜他不会下围棋,否则我能在里面待四个小时。”

    离开桑拿室,我小声问:“他知道你是和尚?”风湿:“是呀,我就是在桑拿室里降伏王总的,他下了没几步就受不了啦,从此对我非常信服。”

    我:“你怎么做到的?”

    风湿:“没有秘诀,只有一个‘忍’字,再加一个‘狠’字。”

    他带我去淋浴,用冷水猛冲后腰,我说:“这也是热胀冷缩?”他:“对,这是强肾的秘诀。”我问:“把身体搞得这么强干吗?”这时,司机两眼无光地走入淋浴室,根本没看到我俩,到最里面的喷头下冲洗,在水中一阵哆嗦。

    风湿遥指司机,说:“为了成为他这样。”

    风湿走到司机身后,猛拍一下,司机吓得转身。风湿笑嘻嘻地说:“你又去按摩了?”司机:“俺是个俗人。”

    风湿走回我处,说:“花花世界,不管你有多强,都会迅速地由强转弱。”

    司机说王总平时对他管得很严,带客人来洗澡,就让他在门口等着,只有当王总不在时,他才能进来陪洗,他也很苦。

    我们三人穿上浴袍,出了澡堂,到中心的后厅休息。后厅有自助餐,还可以打牌下棋,坐满穿浴袍的青年男女。风湿带我找空位坐下后,司机端来三扎啤酒,我问风湿:“你能喝酒?”风湿笑笑:“我是严格守戒的。他两扎,你一扎。”

    我略感欣慰,却见风湿掏出一根烟,点上后,喷了一口。我:“你怎么抽烟?”风湿:“烟草从美洲传过来,是十四世纪的事了。佛祖在世时,没见过这个,所以我们没有对烟的戒律。”

    他抽了两口,很快捻灭,说:“虽然没有,但烟刺激生理,还是尽量少吸。这个身体最可怕,它一乱来,人就成动物了。祖宗们进化成人,不容易,我们要懂得珍惜。”司机点头称是,态度十分虔诚。

    邻桌女子们发出一阵尖叫声,她们玩牌有了结果,三个女人被罚钻桌子。司机看到她们翘起的臀部,不由得呆了,小声嘀咕:“贼公贼婆的孩子,就是性感。”

    我问:“小偷的孩子?”

    风湿:“小偷挣的是辛苦钱,到这消费不起。大盗的孩子。”

    我:“抢银行的?”

    风湿:“批条子的。”

    我一脸迷惑,风湿:“……你悟性太差。”

    后来,风湿带我和司机去吸氧,吸氧室中放的是佛教音乐。他得意地说:“我的主意!这就是我跟王总交往的成果。”

    我们三人躺在躺椅里,侍者给我们戴上氧气罩、盖上毛巾被。司机闭上眼睛后,就像一只可爱的大熊。侍者说:“吸氧十五分钟,吸完,你们可以在这睡会儿。”

    输氧气垫鼓动的声音沉缓有力,仿佛生命之初的节奏,我们都很快睡着了。

    十三

    回到寺庙时,已是凌晨两点。风湿敲大门,门内值班的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他嗓门洪亮地喊:“我在这庙看门二十年了,没见过你这种师傅。”

    风湿和他对吵起来,他就是不开门。

    司机听了一会,把风湿拉到墙角,问:“要不要把他作了?”风湿:“造孽!”司机连忙两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

    我:“那你怎么办,要不到我家过夜吧?”

    风湿:“算了,我翻墙进去。”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三厘米,小腿有一片凹陷,那是条萎缩的肌肉。但他还是爬上了墙,敏捷程度惊人。他在墙头嘱咐司机送我回家,然后一闪,就不见了。

    司机赞道:“学佛之人,真是身心轻灵啊。”

    而我知道,这是他的小偷功夫。

    司机送我的路上,王总打来手机,说他在吃夜宵,请风湿一块去。司机说师父已回去,但师父的朋友还在,王总说:“一定请上。”就挂了电话。

    我推辞,说要回家睡觉,司机把车猛地停下,一字一顿地说:“王总的话,不能违背。兄弟,你难道想要我死么?”

    我只好去了。

    以为夜宵该在豪华场所,不料却是肮脏小店。店在一条墙根满是垃圾的狭窄胡同中,宝马车开不进去,我和司机只好走入。小店低矮,挂着公共厕所里的低瓦灯泡,有四个八仙桌,没有靠背椅,是长条板凳。

    只在最里面一桌坐了人,他的身量比司机大一圈,脸上小破洞比司机多一倍。他穿着高级西装,正在吃一碗卤煮火烧。

    司机带我坐在他身旁,他抬起头,眼光并不看我,盯着头顶的灯泡说:“你练武。不要瞒我,我注意到你脚步了。”

    我只好点头称是。他深笑一声,转头看我,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爷爷是卤仔。”见我一脸困惑,他奇怪地问:“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连卤仔都不知道?”

    他问我父亲是干什么的,我说了,他叹口气,说:“你们这种人,高高在上,对平民百姓的事是不知道。”

    卤煮火烧是猪的肠肝肺配上面饼一块煮的,他爷爷卤仔的青春期在清朝末年。卤仔上午推小车卖卤煮火烧,下午到天桥表演摔跤,他曾经摔倒过一头水牛,因此成名。

    卤仔和地痞争一个叫“杏红”的妓女,被毒瞎双眼。他一直靠体力生活,眼睛瞎了后,智力得到迅猛发展,在两年内成为一个老大,操控了整个南城的猪肉市场,新中国成立后被枪毙。其传奇的一生,为北京市民交口称道。

    王总说:“爷爷从一碗卤煮火烧作起,成就了大事业。为了不忘本,他开了这家卤煮店,给自己作个纪念。我的事业不管作得有多大,也会留着这家店,鲍鱼燕窝再金贵,也比不过猪的下水呀!”

    受他的鼓动,我连吃了两碗卤煮火烧,吃得面红耳赤。王总满意地看着我,说:“怎么样?味道特殊吧?卤煮拼的就是个汤味,我家这锅底老汤是清末的,已经快九十年了!”

    在某一个艰难时期,他家把老汤封在一个铁皮罐头里,外面包上冰块,再裹上塑料布,埋入地下十五米深。王总感慨道:“那时候,多少惊世的古董都毁了,可我家的老汤保存下来。你今天能尝到这口味道,就知道咱中华的传统没断!”

    这番话,司机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坐在一旁面部僵硬,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王总注意到他,严厉地说:“你怎么无精打采?是不是在洗浴中心又消耗了?”司机面色铁青,头上冒出一圈汗。

    王总语重心长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女人不能粘,我爷爷就是个教训。我要玩女人,那不跟早晨起来撒泡尿一样容易,可我这么多年,就跟我媳妇一个人。你怎么不学点好的?”

    司机一脸惭愧,支支吾吾地说:“我改……我改……”王总:“你也别难过了,去盛碗卤煮,补补身体吧。”

    司机到后堂盛卤煮去了,王总盯着我的眼睛,说:“现在就剩咱哥俩,你不要隐瞒,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我是来干什么的?”

    王总:“你是来杀我的。”

    王总认为我和风湿交朋友,是为了能接触上自己。我的武功令他疑心,不管我如何解释,他只是说:“我懂。找个练武的来杀我,比用枪用刀要好,你用内功震坏我的心脏,医院根本检查不出来,顶多给诊断个‘急性心梗塞’,你和你的雇主就逍遥法外了。”

    当司机端着卤煮坐回来时,王总正说:“我的命你可以拿走,但你要告诉我,雇你的是左彪还是韩六?”司机抬头,看看我看看王总,又看看热气腾腾的卤煮,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我们僵持了五六分钟,司机忍不住了,用筷子从碗里夹出一条大肠,“嗖”一声吸进嘴里。王总大怒,拍桌子吼道:“我都快死了,你还吃!”

    司机:“他要杀你,也不会留我这个活口。死之前,我不想浪费你爷爷留下的东西。”

    王总怔住,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拍着司机的脑袋说:“我就你这一个知心人。”司机也哭了,握住王总的手,说:“我要跟你,那就是跟一辈子。”

    他俩哭完后,王总显得十分疲惫,脑袋枕在胳膊里,点了根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司机将卤煮吃完,掏出手绢,连眼泪带嘴一块擦了,然后说:“王总,这位小哥们也折腾一夜了。要不,我把他送回去?”

    王总点头,向我友好地一眨眼,说:“累着你了,下次再跟你探讨武功。我爷爷摔过水牛,他的绝活我得了不少。”

    我和司机从胡同走出,天色渐亮,司机一脸歉意地对我说:“王总这人心地善良,就是总怀疑别人杀他,隔三差五得闹上一次,没想到这次闹到你头上了。唉,只有大师能降伏住他。”

    我问怎么降伏,司机说每回风湿都劝王总给庙里捐钱,一笔钱花出去,起码能消停半个月。我:“这么神奇?”司机:“王总那是心疼钱,只有他觉得自己吃亏了,才会恢复理智。但他平时总占别人便宜,很快又不行了。所以大师对他很重要。”

    我想起一事,觉得大为不妥,问:“大师陪他消夜,也吃猪下水?”司机连忙摆手:“大师是有修行的人,他只吃锅里的面饼。”我稍感心安,很快又慌乱,说:“那也是肉汤里的饼呀,渗着肉味呢。”

    司机:“你外行了不是,禅宗六祖——慧能和猎人生活了十五年,他在肉锅里涮菜叶,名为‘肉边菜’,是千古美谈。大师这是效仿先贤,对付王总这类人,得先顺着他的习惯,否则吃不到一块,哪有机会点化他呢?”

    我:“哎呀,你懂得真多。”

    司机:“说实在话,王总要有我一半慧根,早就开悟了。每回大师教诲王总,我在一旁就着急,有什么难的呢?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但你好像一直过不了女人这关?”

    司机眉飞色舞的表情登时暗淡,过了半晌才说话:“我日后非毁在女人手里不可。人生在世,总有一贪,我要不贪图这口,早出家了。”

    气氛变得压抑。过了很久,我才想出一句聊天的话,问:“王总说的左彪和韩六是怎么回事?”

    司机:“是九十年前弄瞎他爷爷眼睛的人,他一直觉得这俩人还活着。”十四

    五天后,司机开宝马去学校接我见王总,在师生间引起不小的震动。

    了解我家庭状况的班主任老师在第二天课间时小心地问我:“你父亲又当官了?”我回答:“哪里,是一哥们。”

    当天,我走向宝马轿车时,很希望Q能看到这一幕。也许她正站在窗户前向下望?我抬头向上看去,顿觉一阵幸福的晕眩,虽然并没有发现她。

    但司机毁了这一切,他殷勤地下车,替我打开车门。他怎么看都不像个高素质的人,我刚被宝马车抬起的身价,又被他的脸给降下去了。

    他觉我表情有异,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我:“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虚荣心……破灭了。”

    王总包下一个室内羽毛球场,穿件摔跤的褡裢等着我。这是个小羽毛球场,只有八个网,但室高十六米,顶篷有一排天窗,光线瀑布般泻下,颇具气势。

    球场上铺了十几平方米的布垫子,以供摔跤。王总露着胸口的肉,皮肤显得很厚,远超一般人类,是犀牛大象的感觉。他豪迈地说:“我这人最喜欢以武会友,年轻的时候我是没有敌手的。你要不要做做准备活动?”

    我摇头。他说:“我手黑着呢,把你摔坏了不好,你先压压腿、抻抻腰?”我只好答应。在压腿的时候,他走过来说:“我爷爷要不是给人废了,也是跤坛一代宗师。他把太极拳引进摔跤,提升了摔跤的文化品位。”

    我顿感好奇,他注意到我的表情,笑道:“学摔跤先学挨摔,先要练倒地时不摔着后脑勺。摔跤的人都脖子粗,就算是后仰倒下,也能挺住脖子,不让后脑勺着地。这是摔跤最重要的基本功。但我爷爷在摔人之前,先用太极拳的巧劲把别人的脖子震松了……”

    王总向站在场边的司机一指:“你来!”

    司机快步跑来,王总用手一拍司机的胳膊,司机的脖子就歪了。王总一个绊子把司机后仰摔倒,司机的后脑勺正好枕在王总的脚背上。

    王总笑了:“不敢动真的,后脑勺要真摔在地上,行话叫‘打鼓’,一下能把他摔死,就算活着,也是个二傻。”我想:摔跤融入了太极拳,不但没有提高文化品位,反而更狠了。

    司机镇定地从地上站起,显然这种演练他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了。王总看着我,目光中满是爱惜,说:“放心,这绝活我不跟你使,咱就耍点刀勾、闪叉一类的小绊子。”

    我:“你那么肯定我是练武的?”王总:“天桥的摔跤手,是卖艺人里格调最高的,因为摔跤早先是专门给皇上看的,只怪孙中山推翻了清朝,才流落到民间。大清善扑营的摔跤手,都有官位,平时担任的是宫廷护卫,要对付那些汉族刺客。嘿嘿,因为有这传统,所以我们认练武术的人,认得可准呢。”

    我:“雍正皇帝是被侠女吕四娘刺杀的么?”王总:“别说那么多了,过过手吧!”他伸手向我抓来,我在他肘部一拍,他的脖子便歪了。

    他两手护着脑袋,后退五步,脖子的肌肉重新绷紧,叫了声:“嗬!”向我扑来,我在他胸口一拍,他脖子又歪了。

    他急忙双手护头,后退七八步。过了半晌,他把手放下,骂道:“你总用绝活,还让人怎么玩!”

    司机兴奋地问我:“你是练太极拳的?”我:“不是,但练我这门拳,也能出来太极的手劲。”司机:“什么拳?”我:“一种小步蹭着的拳。”

    司机:“那是什么拳?”

    王总大叫一声:“我知道!你是国术馆的!噫……你们这路人不是都死绝了么?”

    善扑营跤手在民国初年,失掉了皇宫俸禄,不得已在天桥闹市卖艺。虽然下贱了,依然保持善扑营的官僚体系,原本善扑营的三个统领,每月都能在跤手们的卖艺钱里得到抽成。这不是剥削,而是孝敬。跤手们通过供养三位统领,保持住心里的荣耀感。

    跤手觉得自己的地位比练武人高,练武人在他们眼里是江湖。他们不按照江湖规矩办事,而按照清宫规矩。民国三年,国术馆建立,开了摔跤科,聘请跤手们做教师,三位统领经过商议,回话为:“咱们各有各的活法,玩不到一块。”

    虽然回绝了,但跤手们对国术馆很关注。等政界领袖给国术馆题了“强国强种”的匾额,三位统领感叹:“风水轮流转,练武术的这回要成事了。”

    跤手们的情绪反复,传到了国术馆。馆长周寸衣亲自来商谈,说:“我这门拳传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清朝的第二个皇帝——顺治传说没有死于天花,而是出家了,有人根据空幻寺二院的匾阁‘寒瀑潜音’四字判断顺治在此出家。”

    三位统领问:“此话怎讲?”

    周寸衣解释:“寒瀑潜音,如按照文学意境,指的是冬天一条冻成冰的瀑布,其凝固的线条,仍能令人感到水声的存在。但顺治皇帝的佛学老师名叫‘憨璞’,正是寒瀑二字的发音,而‘潜音’二字,正是‘浅隐’,表明他是程度不深的隐居,但和清宫仍有联系,不是一去无踪影。”

    三位统领连声叹息,追问:“结论?”

    周寸衣:“国术馆的武功是跟随顺治帝归隐的宫廷侍卫传下的。”

    三位统领:“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们决定入国术馆了。”

    周寸衣高兴地离去。

    统领甲:“江湖还是江湖,练武术的虽然得了势,可办事还这么不上档次,拿野史来跟咱们套近乎。”

    统领乙:“咱们就顺着他们的说法吧,为小辈摔跤人找个活路。”

    统领丙:“如果康熙爷在世,大清绝不至于给灭了。我们也不至于降低身份,去交往这帮练武术的。”

    三人越说越难过。

    跤手们进了国术馆后,国术馆便发生了内乱,周寸衣的大弟子和侄子争夺国术馆的财经权,分立成两派,后发生一场惨烈械斗。随后国术馆被某军阀掌控,留着周寸衣继续做馆长,而军阀的家乡子弟入住国术馆充当学员,国术馆就此沦为一个兵痞的集散地。

    跤手们有着宫廷斗争经验,在国术馆分立时便退出了。他们又见了一场兴亡史,彼此感慨:“江湖毕竟是江湖。”

    王总讲完典故,叹道:“练武术有什么好?还是跟我学摔跤吧。”他志向远大,准备把洗浴中心建满全国后,在每一个澡堂旁边建一个跤场,人们摔跤之后便去洗澡,洗完澡后接着摔跤,太平盛世就会达到。

    摔跤有着广阔的前景,而王总并没练到他爷爷的水准。他说:“人舍一事才能成一事,我十年来挣钱的本事长了不少,摔跤的本事可大海退潮似的退了。你现在就会使我家的绝活,全套把式传给你,我安心了。”

    我:“我是有师傅的人,不能另外拜师。”王总哈哈大笑:“就知道你们练武术的还来这套!没事,摔跤的人不搞师傅、徒弟这种江湖规矩,教你就是给你‘说说手’。”

    司机在一旁给我使眼色,我说:“好,这么办。”

    王总带我到了鞋店,给我买了两百块钱的皮鞋,我给他买了四块五毛钱的布鞋,这是摔跤行“以心换心、以鞋换鞋”的传统,算是定下了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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