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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空名

    【一】

    2006年,我的女友嫁到英国,我也积蓄将尽,无法再留在上海。

    每当重大转折,弟弟都会出现,给我以启示。但这次我等了很久,也不见弟弟踪迹。弟弟爱待在阴暗角落,我便半夜溜达在街上。

    走到西藏中路,迎面过来一个背旅行袋的人,叫了声“哥们”。听是北京口音,我停下,他说:“历史的真相只被少数人掌握。你想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拍了一下旅行包,示意里面全都是书。

    我:“我是平民百姓,潦草活着就行了。”

    他哼了句:“空心百姓。”继续前行。

    五分钟之后,他愤怒转头,说:“老兄,你不买书,干吗还跟着我?”我:“很久没见到北京人了。”这时旁边餐馆出来一帮人,卖书者急忙迎上前去。经过讨价还价,终于五元一本成交。那伙人走了,卖书者浑身轻松地靠在马路栏杆上。

    我上前,说:“你卖得太便宜了吧?”他哼道:“你懂什么。现代人不关心历史,这价卖出去就不错了。历史就像电视,播过去就播过去了,打个比方……咱们就拿二十年前香港版的《射雕英雄传》为例,演黄蓉的女演员当时多火呀,现在又有几个人知道。”我心中一惊,仔细看他的相貌,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横三。他继续说:“恐怕连她的名字,你都说不出来吧?”见我低头不语,他情绪激动起来,拦住一个路人,叫道:“你知道么?”他被骂了句“十三点”,索性大喊一声:“谁知道黄蓉叫什么?”他两眼充血,如癫似狂。

    肯定是横三了——我热泪盈眶,就要和他相认,这时耳畔响起急速的刹车声,一辆宝马轿车紧挨着马路栏杆停住,车窗缓缓降下,响起低沉的嗓音:“我知道,她叫——翁——美——龄。”车里的才是横三。

    他理着小平头,黑壮黑壮,一脸彪悍。十几年前,他骑自行车去香港为翁美龄报仇,骑到上海便再也骑不动了,就此停留下来。

    他现在盘下三十几座仓库,以一年低则八万高则十二万的价格出租,丰衣足食之后,他还有精神生活:带一个仓库管理员每月拍一次上海夜景,用一台DV摄像机,管理员为二十九岁未婚女性,相貌一般。

    他对管理员的指示是:“走到哪,看见什么东西,让咱们心里头‘嘿——’一下,就拍;让咱们心里头‘嗯——’一下,就不拍。”他的表达简洁明确,管理员基本什么都不拍。

    他最后沉不住气了,说:“妹妹,你怎么什么都看不上眼呀?咱们一晚一晚地逛悠,多少得拍点吧?”管理员:“你可别怪我眼光太高,我爷爷当年是资本家。”他:“那你爷爷后来呢?”管理员:“跳楼了。”横三心肠好,见管理员话说到这份上,不愿再强迫她。事情的性质变了,成了横三每月一次陪管理员出来逛街。不料今晚碰到了我。

    横三最感兴趣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卖书者。他请我俩吃螃蟹,管理员陪同。我们从九点吃到凌晨一点,横三和卖书者仍妙语连珠,管理员跟我说了句:“翁美龄算什么,我崇拜的是周璇。”说完,趴在桌上睡去。

    我倍感无聊,看到厨房的门打开,一个肥头肥脑的大师傅靠着门抽烟,我走过去搭话:“耽误你们下班了。”大师傅:“听口音,你们是北京的?”我:“没错。”大师傅高兴地说:“我最喜欢听北京人说话了,嘎嘣脆,一点小事就能说得特神。”我一笑:“那是贫。”他:“哪里哪里,你们有口才。”他笑起来,一脸厚道。

    这时身后响起摔啤酒瓶和椅子倒地的声音,横三大叫:“开打!”我本能反应,一拳打在了厨师的眼睛上。

    转身,见管理员精神抖擞,以“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少林派擒拿手法将卖书者按在桌子上,横三气哼哼站立,刚才他那句“开打!”的话,显然是对管理员喊的。

    回头再看大师傅,他捂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充满委屈,说:“你们北京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我刚要道歉,他回了厨房,拿把菜刀冲出来。

    我自知理亏,不愿跟他动手,转身就跑。横三和管理员见这场面,也慌了,向门口跑。大师傅高喊:“想白吃?别走!”踢翻一个桌子,先冲到门口,横刀而立。

    横三与管理员对视一眼,目光深邃,然后慢慢地向大师傅靠近,看来要空手入白刃。

    我为他捏了把汗,不料他扑通跪下,感情真挚地喊道:“大哥!今晚这事,你得原谅我。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仰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大师傅:“你到上海几年了?”

    横三:“都十几年了啦!”

    大师傅:“都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来北京痞子这套?上海不吃这套,我要打110。”警车来后,我们都被带回分局。审理我们的是一个年轻警察,横三交代打架起因,他和卖书者聊得兴致正浓,卖书人说了句:“其实一山更比一山高,小龙女比黄蓉更可爱,演小龙女的陈玉莲也比翁美龄有气质。”引得横三发狂。

    年轻警察听到这,一拍桌子,说:“各位老哥,我今年二十四岁,但我的牙都松了——这是值夜班熬夜熬的。你们太无聊了,我的牙松得真不值,你们比我岁数大,就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么?”他把我们训得抬不起头来,横三憋红了脸,说:“真对不起您,您说得对,我应该把他杀了。”说完恶狠狠地盯着卖书人。

    警察一拍桌子,叫道:“住嘴!怎么,我的话,你们听不懂呀?”我们连说:“懂。”纷纷指责横三。横三想明白了,扑通跪下,扬头已是泪流满面,说:“您好心教育我,我还……我真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大师傅小声跟管理员说:“北京人真贱。”管理员:“不懂了吧?这叫能屈能伸,做大事的人都这样,我从小见多了。”最后,顺利达成了调解,横三交了罚款。卖书人被扣了下来,因为他卖无号图书的事被横三交代了。

    我们走出警局时,大师傅问横三:“那人和你们都是北京来的,何苦呢?”横三:“你不懂,人不是以地点来划分的,是以立场。”横三开车把大师傅送回餐馆,我也要在餐馆门口下车,横三说:“你下去干吗,跟我到酒吧去。在餐馆里聊天是特土的事,北京人才这么干呢,在上海都是去酒吧。今天一高兴,忘了这茬,在餐馆聊了半宿,想想都觉得丢人。走!咱们去酒吧。”我谢绝,说:“十几年了,总猜你被香港影视圈的人杀了。见你活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他动了感情,紧握我手,说:“我明白,人呀,不管小时候多好,长大了就分出了档次。你是不愿再跟我来往,对吧?”我:“哪的话……”横三:“别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前咱俩是交心的哥们,我能再跟你说点心里话么?”管理员知趣地下车了。

    她站在街灯下,从衣兜里取出包蚕豆吃了起来。横三看着窗外的她,问我:“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实话告诉你,我喜欢她一年了。”我:“一般,你看上她哪了?”横三:“她忠心,为了我能玩命。她在餐馆打那卖书的,你还没看出来?”我:“小心,她练的是少林派的小天星手。其中可能有阴谋。”横三:“瞎掰,那是日本的合气道。女孩里可流行合气道呢,我给她办了张卡,她就对我有了笑脸。唉,能有个笑脸,就够了。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对女人……太猛,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这么多年,你碰过女人没有?”他:“嘿嘿,碰多了,跟打保龄球似的,早没心理障碍了。但她在我眼里不是女人,她是……媳妇。”我俩都一哆嗦,觉得这个词肉麻得要命。

    隔了半晌,我小心地问:“你究竟看上她哪了?”横三:“她爷爷是资本家。我们这种土包子有了钱以后,首当其冲是要提高后代的血统。”我:“漂亮女大学生有的是,你又何苦委屈自己?”他:“现在的学历根本就不能作为衡量人的标准,以前的资本家可都是真才实学,更保险点。”我:“好,既然决定了,就去做。”他:“可我怎么开这个口呢?我一见她就自卑。今晚上,我谈翁美龄,主要是为了刺激她。可她无动于衷。”横三痛苦难耐,用头蹭着车窗。我:“这个忙,我帮了。”走下汽车。

    她嚼着蚕豆,一脸困倦。我说:“车里那家伙对你没安好心,你要能找到别的工作,趁早换吧。”她嘴里“嘎嘣”响了一声,两眼来了精神。

    我顺着街边而去,五秒钟后回头,见她正走向横三的轿车,仪态万方。

    【二】

    行出三百米,估算横三的车走了,我折回餐馆。餐馆内已收拾好,大师傅正领着两个服务员将四张凳子拼在一起,我走进去搭话:“哈哈,搭床呢?”

    大师傅:“请您尊重我们。在餐馆里睡觉,只有低档次的餐馆才这么做。我们拼凳子是为了打牌。”我:“不是有桌子么?干吗在凳子上打?”大师傅:“你就不能有点生活情调?凳子低桌子高,把牌甩在凳子上,能抡圆了,多带劲呀。”我赞道:“有品位。”他:“别跟我套近乎。你晚上没地去,是不是?告诉你,我是决不会让你加入打牌的。跟你们北京人,没法交朋友。”我:“不打牌。想跟你买瓶白酒。商店关门了。”大师傅把酒拿给我时,好心地问:“要不送你袋榨菜?”我谢绝。出门时听到大师傅教育两个服务员:“鲜花还要绿叶衬,光喝酒不吃菜——典型的不上档次,你俩一辈子也不能犯这个错误。”在街头边走边喝,喝光了酒,便躺在某商厦门口的喷水池边沿上,仰望月光。后来发现,那不是月光,是商厦的顶部灯光,感到格外沮丧。

    低头看池水,有了轻生之念。当我即将跳下,水池另一侧响起一男声的哀求:“求你,不要!”好奇心拯救了我,绕过去,见一对小男女正在吵架。女的站在水池沿,男的跪在地上,旁边停了两辆自行车。

    我:“小伙子,让她跳吧,这水不会有一米深。”女的“哇”的一声哭了,男的:“先生,求您啦,别添乱。”既然他如此有礼貌,我就不再说话,坐在一边静观事态发展。男的语言啰唆,没有一句话能说到点子上,女的隔几分钟说一句:“分手。”男的每次都一阵结巴。

    他的表达能力令人无法忍受,我上前一拉女的,说:“我听了半天啦,姑娘,你真没必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要不,跟我走吧。”女的痛快地应了句:“跟你走!”她骑上自行车,我飞身一跃,坐在车后座,单手扶住她的腰,摇摇晃晃而去。三分钟后,男的骑车追上,客气地劝我:“先生,您的手能不能拿开?”我:“拿开了,我抓什么?”他:“抓车座下的铁棍呀。这样能抓得比较牢。”我抓上铁棍,果然如此。

    我:“多谢。”他:“不客气,你家离得还远么?”女的叫:“先生,别理他。”男的知趣地拉开了距离,不即不离地跟着。

    又骑了十分钟,我见对面街边站着一个泳装少女,正在向我挥手,显得十分热情。我喊了声:“停!我遇上熟人了。”跳下车跑过马路。

    跑近才看清是真人大小的照片贴在硬纸上,裁成人形。女的跟过来,说:“啊,这是日本少女偶像,给胶卷做的广告。”我:“真阳光呀,咱们能带上她么?”女的:“那可不行,我骑车带你已经使了全力,不能再增加分量。”我想了想,向街对面一招手,男的立刻骑过来。

    之后的情景是,女的带我在前,男的带纸人在后。我扶着车座下的铁棍,看着女人蠕动的腰部,盘算着和她进家后的美事,回头看了一眼男的,暗想:小子,什么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第二天早晨,头痛欲裂地醒来,见男的女的穿戴整齐地坐在我床边,说:“我俩早醒了,但总得当面道声谢再走。”我连说:“不谢,不谢。”心里一塌糊涂。

    临出门时,我问:“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女的脸颊绯红,快步跑下台阶,慌乱地开车锁。

    男的小声说:“上海房屋紧张,我俩恋爱一年,还没体验过对方。昨晚,多亏你给我俩提供了个地……”

    他后面说什么,我精神恍惚,半个词也没听清,随口敷衍:“应该,应该的。”他俩骑车走时,仍千恩万谢,不停地挥手告别。我站在台阶上,忍不住喊了句:“以后,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想来就来啊。”入了家门,见泳装纸人性感地立在窗口,活人一般。我想:“总算在上海做了件好事,可以离开了。”

    【三】

    多年未见的父亲,已衰老虚弱。母亲取得了大学文凭,评上了中级职称,退休回到了家里。她由一个文弱姑娘变为力大无穷的老太太,每天把父亲抓下床,强迫他在地面上停留五个小时。

    父亲爱站在房间门口,进退两难,被母亲称为“门神”。母亲在家中行走,遇到阻碍道路的父亲,像搬一辆自行车一样随手搬开,熟练轻盈。

    我家搬离了原棚户区的大楼,搬到干休所,得到一套四居室住房。父亲的退休金涨到六千七百元,母亲夸他是一棵摇钱树,他就高兴地打个响指。时隔多年,他还是成了既得利益者。

    我回家后,他俩用多年积蓄在北京郊区买下一个农家小院,将原有房子扒掉,盖房五间并建地下室。我们三人隔一个星期去视察一趟,父亲看到民工们为建地下室挖了深坑,精神开始振作,他站在足以将他摔死的大坑边沿,头发被风吹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房子三个月建好,又隔了两个月,他俩住了进去,养起了宠物。

    养狗养猫、养鸡养鸭,后来养起了蜜蜂,养蜂要随着花开全国南北地游走,他俩势必要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城区里的房子留给了我,母亲嘱咐我:“我俩给你腾地,是希望你能造出个一男半女。”我问父亲:“你的意见呢?”父亲:“我身体不好,需要孙子疗法。”父亲认为他有了孙子就有了锻炼身体的动力。

    当我一个人享受四居室住房,感到自己被淘汰。我已不是他俩的目标,他俩的感情指向了下一代。

    好,造小人。

    我到网吧发了一份征婚启事,标题为“不谈感情,只为造人”。在自我介绍的栏目里,我不愿写“国术馆馆长”,写的是“体育运动员”,出于自尊心,为避免和游泳、跑步等运动混淆,加上了“特殊类”三字。

    我现在靠父母退休金生活,养小孩费钱,如果女方没有工作,我的父母立刻赤贫,于是在“求偶条件”的栏目写上:“希望女方经济独立,起码有六百元收入。”又想到连横三都懂得提高后代血统,就增加了:“如果是三十年代资本家后代,将优先考虑。”跟帖的人很多,经过谨慎的筛选,我加了一个QQ号码,问:“你是资本家的后代?”对方嗓音肉感,回答:“是呀。你是体育运动员?”我:“对呀。”她:“特殊类?”我:“对呀。”她:“六百就行?”我:“是呀。”她很高兴,我约她到我家先看看,她说她比较谨慎,第一次见面还是她定地方,约我在东部一家宾馆大堂见面。我心中一酸,觉得她是个宾馆服务员,想不到老一辈资本家的后代混得都这么惨。

    我的特征是黄色衬衫,在大堂坐了二十分钟后,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她面目清秀,化妆淡雅,深得我心。她走近,说:“先生,前台有您电话。”不是?我遗憾地走到前台,话筒里传来肉感嗓音,要我到411房间。

    进房见是个穿西服套装的妇女,眼角已有皱纹,高深莫测地看着我。我的武功自然反应,双目圆睁。

    我犀利的目光,似乎令她满意,说:“嗯,眼神够劲。你功夫怎么样?”我:“同时打十个人,没问题。”她:“这么厉害?”我:“我还少说了呢。”她:“别贫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了套装,钻入被子中。

    我:“……这也太快了吧?”她指着床头柜上的一个信封,说:“六百在这。”我:“哈,你也不用拿出来证明么,我信你。”她:“真得快点,我一会还要开会。”她既然如此爽朗,我就也脱了衣服,正要钻入,被子里伸出一个绿色物件。

    我愣了,说:“我不戴这个,网上写的清楚,我是要造小人的。”她:“……你是体育运动员么?”

    我:“对呀。”

    她:“特殊类?”

    我:“是呀。”

    她坐起来,焦躁地甩了几下头发,问:“能告诉我,特殊类指的是什么?”我羞愧地说:“练武术的。”她一声大叫:“我说呢,怎么会这么便宜!”我仍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问:“你不是资本家的后代?”她:“我就是资本家。老弟,你写的话真的让人觉得处处是暗号。”她点着根烟,把暗号给我解释了一遍,然后说:“反正我已经把自己放在这了,你要够意思,咱们就来一把,钱我加倍给。”我穿上衣服,说:“大姐,你急我也急。但我是国术馆馆长,我的身份不容许我做这种事。”烟灰缸立时砸过来,我单指一挑,烟灰缸在手指上旋转不停。

    我:“现在我还能勉强生活,如果将来活不下去,我会第一个找你。”她:“天呀!”——此事给我的教育意义,是我要为以后的生计早作打算。

    我在北京图书馆查到,已故书法家林散之少年习武,把拳术的劲道运在笔端,线条在当代无人能及,被尊为“草圣”;已故音乐家刘少椿中年习武,弹古琴的指法中融入鹰爪功,弹出别人难以弹出的音韵。

    看到这,我在阅览室放声大笑。

    有活路了。

    我竭尽所有,买了一把古琴、一套笔墨纸砚。我是一代国术馆馆长,不比林刘二人是跟江湖拳师学的,我的武功修为转化到琴法和书法上,应该远超过他俩。

    两个月后,我弹出了刘少椿的音韵,写出了林散之的线条,然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因为弹一个音不输于刘少椿,写一根线条不输于林散之,但到了整首曲子、整篇字的范围,便失措迷茫,只好承认琴法、书法需要另外的天赋。

    如同历史上国术救国运动的失败,我的国术也救不了自己。

    两个月来,我一日吃一个馒头,形枯骨干,想找个蹭饭的地方。

    但我在北京城只有一个朋友,只好去了玉涵寺。

    到达时,赶上晚课,和尚们正纷纷入大殿。风湿站在大殿门口,拦住一个年轻和尚。这和尚内穿一件紫色T恤衫,外套袈裟,T恤衫的领子立在外。

    风湿:“太时髦了吧?回去换。”

    年轻和尚:“师父,您可是什么都玩过的人,怎么我立个领子都不行?”风湿摆摆手,让他进去了。

    我走过来,风湿双手合十。我:“喂,是我。”风湿:“不管是谁,这时候来了,都请入殿行礼。”跟他入了大殿,见里面还有十多位俗人。

    风湿让我和他们跪在一起,然后站在中央佛像前,低吟一声,引领仪式开始。

    仪式结束后,风湿目不斜视地从我身旁走过。我失落地走出大殿,见风湿站在台阶下,等我下来,给了我肩膀一拳,说:“这么多年,你又跑哪去了?”我:“嘿,总算从你这感受到了一点友谊。”玉涵寺的素食,吃得我虚火上升,问风湿:“你认识的大款多,带我去蹭顿荤的吧。”风湿笑了:“抱歉,我不交往大款了。当年玩得太野,结果在小和尚面前没威信。唉!”他室内的现代办公品也不见了。我:“你不再玩游戏?”他:“要知道,我积分到了两千,再玩下去就是最牛的人,但说放弃也就放弃了。”他原本的衰相有了微妙转变,鼻眼似乎饱满了不少。

    我:“你成熟了。”

    他:“不是成熟,是到岁数了。”

    他撩起残疾的左腿,说从去年开始,每到阴天下雨,就瘙痒难忍。

    这条腿让他狂心顿歇,放弃了所有潇洒,重新成为一个呆板的和尚。

    他明天要到753医院扎针灸,我在寺里住了一夜,天亮陪他去了。去时他戴一顶太阳帽,换上衬衣短裤。我打趣:“微服私访?”风湿:“我要穿袈裟去,谁给我扎针灸谁就增名气——旁的病人会想,和尚认准的医生,肯定错不了。但这位医生不让。”到了医院,见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扎针灸时,手上蒙一方布,想是要保密手法。他不像别的医生,针要在体内停留一段时间,而是针刺后马上抽出,风湿惊得喊一声,治疗便结束了。

    风湿告诉我受针的感受,是一股电流袭来,刹那间遍体通畅。我和他走到医院门口,就停住了脚步,风湿:“你不跟我回寺里?”我:“我有活路了。”虽然老先生手上蒙着布,但我还是从他全身的细微动势中,判断他的针刺手法近似于二老爷教的剑法。我的武功难以进入琴法和书法,却是天然的针灸手法。

    等到中午,一位年轻大夫陪老先生去食堂吃饭,我迎上前说:“我想跟您学针灸。”老先生笑了,瞥一眼年轻大夫。年轻大夫说:“别捣乱了,看你的样,没学过医吧?”我:“没学过医,但我学过武术。”年轻医生:“针灸比武术难多了,你要真感兴趣,买本《针灸大全》翻翻,上面写着,针灸要过三道关:

    一、能把鱼刺扎进厚纸板里;

    二、悬空晃动的小棉球,一针刺透;

    三、纸窗外要落着苍蝇,你从里面能一针钉死。”

    我:“你达到了么?”他:“……你要学,就得过这三道关。”他扶着老先生走开了。

    他俩吃完饭,走出食堂。我再次迎上,手里拿着一根捡来的牙签,说:“我凭空就能给你们扎下一只苍蝇。”但等了两分钟,空中什么也没飞过。

    年轻医生急了:“你有神经病吧?让开。”

    我有口难辩。老先生笑了,向我伸出两手,说:“咱俩听听劲。”我俩两手相搭,缓慢地划了一圈。

    老先生撒开手,问:“你跟谁学的?”我:“我的师爷是周寸衣。”老先生面色慎重,“嗯”了一声,说:“我给你留个住址,有时间到家里聊聊。”

    【四】

    老先生家是两居室,八十年代初建的楼房,面积狭小。木床和衣柜上还写着编号,是五六十年代单位发的。他今年九十三岁,有一位七十八岁的夫人,两人各居一室。

    房内挂有两张古琴,写字台上有一摞写满毛笔字的报纸。我心中宽慰:他在做和我一样的事。

    他年轻时做了医生,认识到针灸的奥秘不在穴位而在于手法,为求得这一手法,从琴法、书法中探寻,最终在太极拳中找到了。他早已修成正果,扎在不是穴位的地方一样能有疗效。他有了更高追求,走上李时珍的道路。

    李时珍写了千古名著《本草纲目》,我小时候看过一部黑白电影,描写他为民著书,积劳成疾,时不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老先生说李时珍不可能这么糟蹋自己,他写书传世,是给自己积累福气,最终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我:“他成功了么?”老先生:“成了。不但他成了,古代许多名医都成功了。”我:“啊?他们……在哪?”老先生:“已经化为气了。”我:“噢,还是死了。”老先生:“错。”他们化作气体后,按照气体的规律生存。气体遇热弥散,遇冷团聚。为了不散掉,他们待在寒冷地带。我:“北极南极?”老先生:“错。”

    虽然北极南极较冷,但地球毕竟是一颗离太阳很近的星球。我:“离太阳最远的,是冥王星。”老先生:“对,正是那里。”中国的历代名医都待在冥王星上,结成了冰块。老先生很想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在世时几乎都给医学根本经典《黄帝内经》作过注解,老先生料想这些注解中有他们留下的成仙秘诀,已经寻找了七十余年。

    我:“您找到了么?”

    老先生:“找到了。”

    我:“那您……走么?”

    老先生:“走。”

    他想在奔赴冥王星之前,把针灸技艺流传下来。人类的第一文明是自己的手,在工具粗糙简单的阶段,中国先民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手法,弥补工具的不足,随着工具的日益先进,手法逐渐失传。

    这一手法最后展现是战场上的大枪,可以四两拨千斤,能以一敌万,在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老先生赞道:“《三国演义》写的都是真的,古人不欺后世。”大枪缩短便是剑,剑缩短便是针。针灸,是人类第一文明的藏身之地。他在医学院教的学生,由于没有武功修为,难以领会他的针灸。

    我问:“你可以先教他们武功再教针灸,不就行了?”老先生:“你说得有道理,但武功是我辛苦悟出来的,学了我的针灸,还要连武功也学走,天下有如此便宜的事么?”我:“但你的武功和针灸是一体的,不教武功也等于没教针灸。”他长叹一声:“好在遇到了你。”老先生其实是舍不得自己的绝活,因为我已具武功,正好破除了他的心理障碍。我俩约好,每个星期三下午我来他家学针灸。老先生的午觉要睡到三点,我到了后,他给我讲到六点半。

    我想请他和夫人吃饭,作为拜师礼。他说:“人老了,吃多了消化不了。不要劳苦我。”留我在家里吃了。

    粥,外加一盘窝头和一盘竹笋。

    他说竹笋含着忧愁,但他就是爱这口鲜味。他的不良嗜好还有蜂蜜,他说蜜蜂杂取,未能精纯,但他就是爱这股野气。

    每一位中医都有自己的“博物论”,不是医学,而是对天地万物的体认,是私人密言,他说蜂蜜竹笋,便是给我上的第一课。

    饭后,他拿出一个针盒,说直到1942年,大部分针灸医师还不会消毒,因为用的是铁针,以酒精清洗后,很快会生锈。他从上海的电器商店买了做电线芯的不锈钢丝,磨成了针。他以消毒为号召,从而声名鹊起。

    这盒电线芯针,他送给了我,作为师徒名分的见证。

    出了他家,天渐黑暗,我一路向西行走,兴奋得不愿坐车。一天时间,我有了师傅和存活的技艺,如同哥伦布找到了美洲大陆。

    我不会跟他去冥王星,因为生活向我展示了足够的天地。我会成为一代名医,丰衣足食,置房置车,被无数漂亮的女病人包围。

    走到一处宽阔马路,见前方有许多拿救生圈、头发湿漉的小孩,知是从游泳馆刚刚出来。我迎着小孩走去,拐过一条发廊林立的胡同,看到游泳馆灯火通明的大门,转而向北,登上了一座木结构的二层小楼。

    小楼过道用砖头垒出一串厨房,需侧身行走。我直走到过道尽头的房门,见窗台上摆了几个西红柿,我拿起一个,三五口吃完,推门而入。

    一个女人散在床上看电视,听到门响,慌忙团起身,用枕巾遮住自己。我:“嘿,你又不戴乳罩。”她是Q。

    她头发油腻,不知多久未洗。以前,她眉眼的线条如同拉紧的弓弦,形成勾人心魄的弯弧。现在弓弦力度已弱,眉眼松弛,甚至脸型也变宽了。

    但她的臀胯达到了最佳形态,如熟透的瓜果。她扑过来,我觉得整个人都被她击碎。

    之后,她弯在我体侧,说:“六年了,你想做的事做到了么?”我的手深埋在她的头发里,讲述了我的经历。她听完,很不高兴地说:“你每次都像鬼一样出现,不能改变我半点生活。”她自美校退学后,抑郁症又犯了三次,从此辍学在家。她的父亲在单位的科长竞争中失败,新任科长将他调到一家冷饮厂当厂长,说机关是事业单位,工资菲薄,企业单位效益好。以金钱补偿权力,他的心态稍稍平衡。

    但他退休时,发现机关退休金涨到六千,而企业退休金只有八百元,他上下奔走抗议,最终以月一千元退休。他的心态完全平衡了,觉得科长整人有远见卓识,的确比他更适合当科长。

    Q的父亲无力帮她,顶多安排她去卖卖冷饮。我离开的几年,她做过眼镜店的售货员、游乐园售票员,近期是213路公共汽车的售票员。

    她上星期刚被辞退,因为她报站名之后,总要宣读一段介绍此站典故的散文,把公共汽车当成了旅游观光车,令乘客们忍无可忍。

    她的别出心裁,令她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工作。她不明白,自美校退学时起,她便永远失去了别出心裁的可能。

    普通人的艺术天赋,唯一的用武之地是在床上,但她像普通人一样疏于保养,做不了太长时间的性感尤物。我在她美好的尾声回到她身边,告诉她,我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她坚信我必成名医,愿意以身试针。我选了手上一个最不重要的穴位,反复瞄准,一针下去,两颗血滴蹦了出来。

    血滴殷红。她自此对我失去热情。

    但我俩还是住在一起,我的四居室住房,对她形成了魅力。她买了五串廉价的塑料花,挂在门框、窗框和水管上,买了一杆油笔,在衣柜上画了蜡笔小新和加菲猫。她还买了一张红色彩纸,剪成两只长颈鹿,贴在墙上。

    她的美术水准一退千里。

    我俩不再有床笫之欢,每当我把手按在她身上,她便向我解释,此事不管对我有多大快感,对她却只是乏味的摩擦。

    她所感兴趣的,是我的学业。每次我从老先生家回来,她都要仔细盘问,让我描述老先生说话的神态和小动作,来判断他是否对我藏了绝活。

    一天,老先生送给我一罐茶叶和一瓶药酒,都是小罐小瓶。我拿回来,Q对此嗤之以鼻,说人老了便会变得小气,这点东西可能还是想了很久才拿出手。

    半夜,她从梦中惊醒,说:“不对,你向他学习,他反而送你东西——太奇怪了,你是不是白给他干什么事了?”她冰雪聪明,我说了实话。

    某市举办中医大会,老先生写篇论文参赛,因毫无新意,被退了回来。老先生很难过,跟我说:“写真东西是泄密,不写又被人瞧不起。”我说:“交给我。”我从针灸古籍上搜出冷僻话语,拼成一个复杂的体系,塞入原论文中。

    老先生问:“这么热闹行么?”

    我:“行,这是闹世。”

    论文在某市获得金奖。

    Q关心论文上有没有我的署名,我表示没有,她怒不可遏,说:“那就——要钱去!”她训了我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送我出门,递给我一把手锯,说:“如果要不来钱,就把奖杯分一半。”我带着手锯到老先生家,说:“我和我女友都没有工作——”老先生一摆手,说:“提钱,没意思。”不料他明察秋毫,我连忙表示与钱无关,只是向他诉诉生活的苦。老先生仍保持着警惕,说:“都很苦。”尴尬了数秒,老先生打破僵局,说:“论文出来后,有科学研究所要我写系列文章,这是要我一辈子的心血,我的答复是,给我盖栋三层小楼,我再写。我的秘诀起码值三层楼,但我可以传给你——”我看着屋中的旧家具,想到老先生过的是简朴生活,他所能给我的已是最好,而年青一代的穷凶极恶,令我看不到眼前的一切。至于论文,本意就是要帮他的,原来出于情谊做的事,却要求利益分割——在我有钱时,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忽然心下一片悲凉,打断了他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他家的楼区,我直冲到街口,迎面是一个卖生肉的店铺,侧面是一个邮局。我到邮局中狂翻杂志,看遍了两个月来的俊男靓女,然后买一叠信纸,用蘸水钢笔把事情原委、心中所想都写下来,足有五页。

    重回老先生家,把信递给他,我说:“您看看吧。”他说眼睛老花了,让我念。我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带情绪地把信读完,不料还是把他感动了。他擦去眼角的泪花,叹道:“同感,同感。”他说古人造了“男婚女嫁”一词,含着玄机:男人昏了头才会要个女人(婚),女人来了,男人就变成猪了(嫁)。他和我都有女人,所以英雄气短。他的女人,事事节俭,而我的女人……

    我的女人要我锯一半奖杯回家。他从床下拿出一个白亮的保温杯,说:“你把这个带回家吧,看能不能应付她一下。”我看保温杯上印有“残疾人运动大会”的标签,知道是老先生顺手得的,说:“这……恐怕会起到反面效果。”老先生:“年轻人,不要不识货。这是飞机材料做的,子弹都可以挡住。”他屈起两指,用指节狠敲一下,保温杯却没有半点声音。

    我:“太棒了!但保温杯为什么要防子弹?”

    他也想不明白,安慰我说:“唉,为了高级。”他的房间和夫人房间门对门,透过一条四米的走廊,可以看到那个衰老的女人正坐在木床上看电视。我告辞,老先生说:“不忙走。”起身把房门关上了。

    他说历代名医飞往冥王星,根本目的是躲避女人。我一直觉得他飞升成仙的想法是老年畏死的心理,现在却听得很专注,问:“怎么去?”他一笑:“败也萧何,成也萧何。”去冥王星要通过女人。古人有采阴补阳的理论,但如果女人是阴,怎能补阳呢?只会是以阴减阳的效果。古人混淆了一个根本事实,其实男人才是阴,女人是阳。

    阴气下降,阳气上升,如果吸收了两个极品女人的能量,男人就会化为气体,趁势飞升。

    他补充说,找不到两个极品女人,可以用数量弥补质量的不足。

    我问:“得要多少个?”他:“现在人类的质量是越来越差了,按照普通标准,至少得三十个吧。”我俩算了一笔账,如果一个女人以十万元了断,飞往冥王星需要三百万。虽然比造宇宙飞船便宜,但普通人绝难承受得起。

    我:“这么说,只有贪官能成仙了?”

    他:“这是现实。”

    没办法,只好奋力攒下二十万,概率极低地等着碰上极品女人了。我告辞,他说:“我把秘诀告诉你了,心理平衡了吧?”我:“平衡了,但极品女人的标准是什么?”他:“……你总要让我留点呀,容我段时间,再告诉你。”我点头,打开房门,他夫人房间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

    “太阳歇歇么,歇得了;

    月亮歇歇么,歇得了;

    女人歇歇么,歇不得……”

    听到“女人”二字,我和他对视一眼,大步奔入他夫人房间。电视里放的是舞蹈《云南映象》片断,多数舞蹈者都是一块整肉在蹦跳,只有杨丽萍在舞台上有零有散,一刻是一根锁骨,一刻是一侧小腿,眼光捕捉不到她的全身。

    老先生盯着电视,瞳孔迅速缩小。我轻声问:“极品女人?”他不由自主“嗯”了一声,再看我,已是满眼懊悔。

    【五】

    我左手拎着锯,右手拿着防弹保温杯,出了老先生家,盯着一街的女人。

    一辆出租车停下,走出个戴墨镜的女人,她嘴唇精巧,有杨丽萍三分相貌。我迎了上去,一个肥厚的胸膛挡过来,将我紧紧拥抱,耳畔响起撕心裂肺的声音:“这么多年,你跑哪去了?兄弟!”我挣扎着仰起头,见是王总的司机。他谢了顶,右眼下长出一块浅褐色的老人斑。他哭得鼻头通红,向我解释,他得了糖尿病,因为每天吃的药有刺激成分,所以感情容易激动。

    我俩说话时,类似杨丽萍的女人走了,出租车也开走了。我:“本以为是你开那辆出租,你是住在这附近,散步碰到的我?”他:“不,我开出租。”他向身后一指,一辆尼康停在路边。尼康为白色,年久缘故,成了黄乎乎的,仿佛屠宰场的冰柜。

    上车后,他问我想不想看看王总,我说好,他高兴地开车了。拐过街口,他见有个人立在路边,就停下,叫:“兄弟,去哪?我车上有人,你俩搭伴,便宜。”那人上了车,司机一路强调:“这车对我就是两条腿,我事多,要满城跑,能搭上个人,贴补贴补油费,我就知足了,根本不指望这点钱。”他很快说到孩子的学费:“学校就是黑帮。黑帮勒索了钱,还知道保护你的安全。可学校呢?什么保证都没有。学费就是高利贷追债,每到新学期开学,我都想把我儿子杀了。可我下不了手,我能杀谁?只能杀自己。”乘客忙安慰他:“老哥,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司机更加激昂:“现在正查黑车,抓到了罚款、扣车。可别抓到我,抓到我,我就死!”两行泪“哗”地挂在了脸上,然后头埋在方向盘里,任车向前驶去。

    乘客脸白了,掏出一百块钱拍在司机腿上,大叫:“停车!”车停,司机抬头:“我原是给大老板开车的人,根本看不上你这点钱,只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乘客:“以后再聊。”慌忙开车门,冲我低吼一声:“还不快走?”我无法面对他的好意,头一歪,假装睡去。

    司机又载了五六个人,到王总家已是下午四点。在一排“四川火锅”、“广西干锅”、“东北炖锅”的大店面中,夹着一间小馆子,招牌上赫然写着“卤煮火烧”。

    店内光线阴暗,没有客人,一个女服务员搬把椅子坐在门口,脸紧贴着门玻璃,两眼直勾勾盯着外面,见人来了,就发出甜甜的微笑。

    最里面桌子坐着一个人,铺了满桌扑克牌,给自己算命,正是王总。

    司机叫道:“您看看谁来了?”王总抬头,没认出我,司机跟他解释半天,他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哈哈,哥们呀。是哥们,就有一碗卤煮。”回身到厨房盛去了。

    司机一脸歉意,说:“看来他真是不记得你了。他这几年遭罪了,精神上有点问题,别怪他。”我:“门口那服务员,好像精神上也有点问题。”司机瞅了眼服务员背影,不屑地哼了句:“鸡样。”卤煮店生意不好,王总突发奇想,找来个发廊女坐在门口,以招揽顾客,结果没人敢进他的店了。

    我:“不伦不类,你该劝劝他。”

    司机:“人到了某种时候,是不能劝的。”这时王总端着卤煮出来,放在我面前,自豪地说:“吃。老子家传的绝活。”我:“你好像还有个家传绝活。”碰了他肘部一下,他脑袋登时耷拉下来。

    他急速退后五步,脖子转了两圈,正起头,一声大叫:“打鼓!”过了半晌,又一声大叫:“是你!”他想起我来后,就开始痛骂他的女儿。他一心要把女儿培养成知识女性,以气质取胜,不料她这几年往性感发展了。他说:“男人见了她,除了想干她,想不出别的。连我这当父亲的,都……”司机连忙打断他的话:“可不能瞎说,彤彤是好孩子。只不过,有些事情是她控制不了的。”王总:“自我爷爷那代起,我家人长得就糙,偏偏她漂亮。我总怀疑,是不是当初在妇产医院抱错了?如果是这样,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司机咳了一声,王总不说了。

    隔了两分钟,王总又开口:“她究竟长得像谁呢?你也知道,我和媳妇干活时有看电影杂志的习惯,只看外国影星,难道是受了谁的影响?可惜十六年前买的杂志都没了,否则我翻一遍,准能找出是谁……”这时门打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穿着低肩T恤,露着两个玉石般的肩头。王总站起,亲热地说:“放学回来了?”她没搭理他,径直走到后屋。

    王总:“你俩走吧。她不喜欢我和以前认识的人来往。”司机送我回家,路上说王总被合伙人算计,破产后得了话唠症,曾经说了四天四夜的话,几乎把自己说死。这个毛病基本得到治愈,但从去年开始,一说到女儿就会再犯,一见到女儿就打住了。

    司机:“照目前的趋势,王总非把自己女儿干了不可。我们得救救这姑娘。”他想的计策是,让自己的儿子跟王总女儿谈恋爱。

    两个孩子小时候见过面,那是王总的鼎盛时期,彤彤打扮得公主一样,他儿子根本不敢说话。如果能泡上自小高看的女子,对青春期男孩来说,将获得深刻自信,必成大器。

    我承认是条妙计。

    回到家,我翻遍家中藏书,从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找到一张红色的卡片。这是多年前王总送给我的美容卡,一次没有用过。

    第二天,我把这张卡交给了王总,王总登时变了脸色,说:“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么?三万!有了这三万,我就翻身啦!”王总和我赶到那家宾馆,虽然十几年过去,但宾馆美容厅仍承认此卡有效。王总感慨地说:“我们的经济是稳定持久的。”但提钱的要求遭到拒绝,王总可怜地看着我,说:“要不,咱们就理个发?”美容厅领班告诉他:“涨价了。”王总心虚地问:“……多少?”领班:“一次八百。”王总先哭后笑了几次,对我说:“原价五百,十几年了,才涨了三百。谁说有通货膨胀?我第一个不承认。”我俩躺在美容床上,清理面部毛孔,蒸汽喷来时,都有些陶醉。

    王总从美容厅推测出经济的大好全景,有了东山再起的遐想。我的遐想是:王总的女儿给了司机的儿子,无异于明珠暗投,糟蹋东西,因为她是极品女人……

    两个小时后,我和王总像两个剥了皮的橘子,鲜嫩地走出宾馆。

    之后,王总隔三差五便去美容,虽然他败落到社会底层,但在美容床上重新做回了大款。

    我提醒他不要去得太勤,要周密计划好时间,如果临死前刚好做完最后一次美容,这一生方能算是幸福圆满。他对我心存感激,按照美容卡最低的使用效率,把自己的寿命定为五十七岁。

    我:“你今年五十几?”

    他:“五十五。”

    他向我解释,如果节省用卡,会感到自己还是穷人,卡就失去了意义。我:“你只能活两年了?”他:“这将是痛快淋漓的两年。”我:“那你女儿怎么办?”他:“她长成那样,还怕没男人睡她?放心,她活得下去。”过一会儿,他说:“反正我就剩两年了,凡事只求个痛快。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我连忙咳一声,他止住了话。

    王总开始交代后事,在一个傍晚把我约到卤煮店。他把我介绍给彤彤,说:“这位叔叔,管了你爹后半辈子的头发。你要管叔叔一辈子的卤煮。”彤彤答应下来。王总拎出一个包袱,对我说:“这里面是我家传的摔跤褡裢,渗透着祖孙三代一百年的汗水。我教过你,就传给你了。”他理了个台湾歌手周杰伦的高鬓发型,神情庄重,看来是认真的。他还约了司机,让我先走。

    彤彤送我,行走在我的体侧,生发着神秘的磁场。我清楚地知道,得到了她,我会成为——半仙。

    直走出去三十几步,她说:“你不觉得那东西有味呀?”我怀中的包袱散发着不良气味,一百年的汗臭的确非同小可。

    她说她父亲近来养成了送别人东西的毛病,她都一一要了回来,这件褡裢虽然臭,但毕竟是清朝的东西。她向我勾了下手指,俏皮地一笑。

    我把包袱递给了她。

    一路之上,我反复想王总会送给司机什么东西,该不会把彤彤送给他吧?这个可怕的想法,令我彻夜难眠。凌晨两点,我掀开被子,目视着Q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罪恶感。

    她沉沉地睡着,身形起伏跌宕。她是我十七岁便喜欢的女人,我俩的结合历尽艰辛。我自头至脚地抚摸着她,想把自己固定在她的身上。

    她有了自然的反应,翻入我怀中,加重了鼻息。突然,她睁开眼,吼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跳下床,跑进了卫生间,一会儿回来,迈上床时,我的手企图搭她的小腿。

    她一巴掌抽在我手背上,然后沉甸甸倒下,侧身睡了。我躺了二十分钟,轻轻下床,出了家门。

    夜晚的大街,空气中飘着葡萄的味道。我找出去两百多米,发现了地面上有一块两米见方的湿迹,印着层层葡萄皮,应该是无照经营的小贩逃避城管时掉下的,经过了无数车辆碾压。

    数清葡萄皮共三百零七片后,天色渐白。

    走回家,她仍睡着,四肢开张地侵占了整个床面。我凑近,她本能地缩成一团。倒在她身边,感到严重缺氧,似乎飞到了大气层外。

    迷迷糊糊地躺到九点,她将我叫醒,要我起床背书。我急需考一个中医执照,作为生活的起点。她知道此事重大,批评我偷懒的话常挂在嘴边。

    今早读的是《医学传心录》,查到“妇女犯癫狂,宜服开迷散”,不由心头一热,见药方如下:桃仁赤芍当归,柴胡茯苓甘草远志白术,苏木生地合一方。

    下午,我到药店抓好药,回来熬了,说是润肤养颜的药,劝她吃下,但她对我的医术缺乏信任,死活不吃,并埋怨我乱花钱,批评了一个小时。

    药只好倒掉。

    几日后,有居民反应,一只老鼠以极慢的速度绕楼转圈,神情悠然自得——实在太可怕了。

    老鼠被居委会主任用铁锨拍死。主任是六十五岁的退休干部,在六十年代抓过特务。他询问了垃圾工人,查明我倒过药渣,于是找来,要我奉献药方。

    我说:“药只能对付母耗子。”主任眼光一闪,说:“能对付母的就行,母的一死,老鼠就绝种了。”我:“母的一死,公的就不受约束了。你愿意你管辖的小区里四处都跑着兴奋的公耗子?”主任晓得其中厉害,于是走了。

    主任为建设文明小区,开设了心理咨询中心,自任心理医生。他一再表示,心理医生的基本素质,是保密原则。来人都说出了心里话,但没几天就发现这些话传遍了整个小区。

    不幸的是,Q也是上门求诊者。我推测全小区会很快知道,我俩没有男女生活,只是纯洁地住在一起,小区里跟她见面打招呼的中年男子会突然变得很多。

    但这一情况奇迹般地没有发生,主任独独为Q守住了秘密。

    他还送给Q一叠杂志,说:“这都是我看完的。算不上礼物,送你了。”杂志为《健康之友》、《家庭之友》、《妇女之友》,刊登了大量男女和谐的秘诀,她看得津津有味,按照杂志所写,在家光脚行走,并在左脚腕上系了一个小铃铛。

    果然对我形成致命影响。

    当我要求和谐时,她告诉我:“女人的性感是一种自我感觉,与男人无关。”我:“怎么就无关了?谁定的?”她:“如果你有问题,可以去杂志社咨询。我不负责回答。”主任染着漆黑的头发,身体干瘦,脸上横肉纵横,戴着一副墨绿色镜框的老花镜。他住在我家楼上,午饭时会窗户大开地播放台湾女歌手蔡依林的歌曲,但控制得很好,总在人们开始午睡前关掉,从不扰民。

    我设想过,他的内心其实是一个女人,以蔡依林的歌曲,传达着他的少女情怀,他与Q接触,是想建立姐妹之情。但他的面相,令我对自己的想法不太自信。

    Q认为主任对她是长辈的关心,坚持每周一次作心理咨询。居委会在2号楼地下室,任何时候都是整屋子人。心理咨询中心在7号楼地下室,那是主任的个人天地。

    她的精神状态果然好转,不再事事批评我,对我的考试也采取了观望态度。后来,她常回她的木楼住一宿。

    她向我保证她是自得其乐。说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衣冠不整地看电视,把瓜子果核扔得遍地都是,那是我不能理解的自由享受。

    一晚她回木楼,我去了王总的卤煮店。坐在店门口的发廊妹已被辞退,王总和彤彤待在里面,两人对坐,各吃着一碗卤煮,气氛非常诡异。

    见我来了,王总把我拉到门外。他理了香港电影《龙虎门》中男角们的统一发型,垂下一块巴掌大的头发,遮住整个左脸。

    他:“今晚要出事。”

    抖了半晌头发,他接着说:“我想动她,而且跟她说了。我是畜生吧?”我:“……情况的确很糟。”他:“还有更糟糕的,她答应了。”王总萌发了最后一点良知,让我把他女儿带走,避过今晚。他说:“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你能控制住自己吧?”我:“当然,我是她叔叔。”他:“这根本没有可信度,我还是她爸爸呢。”我:“我是你的朋友。”他撩起头发,直视很久,终于下了信任我的决心。

    【六】

    彤彤背着第二天上学的书包,平静地跟我回家。

    她问我有什么好碟,我说我连DVD机都没有。她失望地斜躺在沙发上,看起电视节目。

    十一点,她困了。

    我家四居室中最小的房间平时并不打开,里面有一个双面书架、一个缝纫机和一张单人木床,墙上挂着一幅照片。我安排她睡在这里。

    凌晨三点,我的胸腔骨头撑起,体内气流回旋,霎时醒了。我一动未动,床面却水面般波动。此种现象,是内气充沛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吞吐鼓荡。

    是什么引发了我?是十三米外,另一个房间里的彤彤。

    极品女人力量无穷,竟可令我武功进展。墙上是Q贴的两只红色长颈鹿剪纸,我遥对着,合起双掌。

    两只长颈鹿的脖子凑到了一起。

    从武功的提升程度看,她对我的生理影响巨大。我下床,向她的房间走去。随着一步步迈进,感到越来越强的电流自脊椎注入。

    如歌如泣,我移动着双脚,悲惨地想到:她房间中的照片是五岁的弟弟,那是父母给弟弟留的房间,他一定会蹲在门口,将我阻拦。

    但弟弟没有出现。我的手按在门上,微微用力,响起了清脆的一声,这是门暗扣出膛的声音。她面墙而卧。

    贴着她后背,我慢慢躺下。她一下惊醒,敏捷翻身,抓住我两手。

    我不敢再动,想到辜负了王总的信任,倍感内疚,起身要离去。

    不料她展开两臂,将我抱住,说:“你是不是想起谁了?”我没有听懂,她补充:“你是不是想起你以前的女朋友了?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躺在这,抱我到天亮。”她毕竟还小,心中满是纯情的幻想。她的善良感动了我,不忍骗她,说:“不是。我没想起谁,我只是对你产生了欲望。”我的忏悔之词,引得她哈哈大笑。

    她:“原来是这样,那简单了。”她按住我胸口,挺起上身,俯看了我一会,一个吻印下来。醍醐灌顶,我的武功境界再次提升。

    她蹲起身,灵巧地褪去内衣。我扣住她的手,她:“怎么,不要?”我:“不,我们不在这里。”我抄起她,抱到另一间房。

    之后,我盘腿坐在枕头上,深沉地入定。在昆仑山支脉的岁月,我一年一度地看过漫山遍野的花开,现在,我全身的细胞便是这一景致。

    她好奇地观察着我,把手按在我的腿上,担忧地问:“你怎么了?”我:“你是极品女人,令我达到了半仙境界,谢谢。”她懵了,随即笑起来:“你可真会逗我,成熟男人都像你这么好玩么?”我显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我对此提问,她痛快地回答,说一年前她到同学家做作业,结果做了这事,还曾经堕胎一次。

    她绘声绘色地跟我描述堕胎的步骤,说医生一边做手术一边说话,她听到的一句是:“嘿,小孩有腿形了。夹住。”她咯咯地笑了,问我有何感受。我表示毛骨悚然。她说她想到了麦当劳的炸鸡腿,如果十月怀胎后生出一个汉堡包,就太好玩了。

    天亮后,我给了她二十块钱,要她打车上学。她说:“你真好。”下楼后,还向阳台上的我热情招手。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想:我已达到半仙境界,现在要凑齐另一半了。

    人选是十年前五台山西台的农家女,当年她已是微型美人,长大后必是极品。下午,我坐上了赶往五台山的火车。

    如果顺利的话,十一个小时后,冥王星上会多一股寒气。

    【七】

    北京直达五台山的火车为慢车,两个相对的座位形成一档,满是抽着劣质香烟的小贩。

    只有一档较空,我坐下来,对面是个趴在桌面上睡觉的姑娘。

    她头发染成棕红色,牛仔裤上绣着一串牡丹花。我掏出《医学传心录》,一路看下去。火车二十分钟便是一站,公共汽车似的。

    开了十几站后,对面姑娘抬起脸,额头压出了一块红印。她皱着眉,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翻着眼白看我,忽然两指一挑,递过来一根烟。

    如果她表情正常,尚算五官姣好——看在这一点上,我接过了烟。她给我点火,问:“大哥,你是医生呀?”她是从书皮上判断的,我承认了。

    她从包里掏出了一叠化验单,说:“我到北京看病,检查了半天都没查出毛病,您能给看看么?”抽出一张,完全不懂,我于是说:“直接讲你哪疼吧。”她哪都不疼,却整日心慌,有时会有一种强烈的瘙痒感,却不知道痒在什么地方。她:“只要您能指出痒在哪,让我的手有个可以挠的地方,我一辈子都感谢你。”我伸出三指,她乖乖地把手腕搭在桌角。脉搏有力,却全无预兆地弱下来,过一会再很强地跳起。我看表,每次时间均为五秒,非常有规律。此种情况被称为“脉怠”。我:“说明你身上失去了正气。”她无法理解正气二字。我:“妹妹,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从事那种行业的?”她:“……倒也不是,不过我男朋友较多。”我流露出不快的表情,假意起身要走。

    她连忙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大哥,你对了!”我向她解释病因:地球上的每个物种,总是雌性多于雄性,以保证在一个时间段里可以繁衍出大量后代。人类也如此,所以男人接触很多女人是物种使命,而女人不能接触很多男人。

    她:“为什么?不是男女平等么?”

    我:“因为女人接触的男人一多,就没心思怀孕了。”女人只有对一个男人忠贞不贰,才会尽心地哺育后代。女人的爱情是繁衍系统中的一道程序,男人的不忠是另一道程序。

    男女相交,会吸收彼此的气息,老天给男人设置了处理机制,不同女人的气息能得到调和。而女人没有这一机制,无法调和不同的男性气息,接触男人一多就会生理崩溃。

    我:“所以你做的行当违反了自然法则。”

    她心理崩溃。

    我的理论,是我结合自己以前放浪岁月的经验,对中医传统理论的升华。观察到此类女子总是皮肤暗伏铅色,那是气杂所致。她抬起头的瞬间,我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两眼痴呆,喃喃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难道这一行真的没法做下去了么?”我:“老天仁慈,会留有一线生机,从十四岁生日往后顺延七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女人能够化解杂气。”她:“但这是女孩最纯情的时候,心里只会有一个人。老天给机会,也不会要的。”我俩沉默很久,她感慨老天的残酷,我则想到了彤彤。

    最后她打破了僵局:“聊了这么多,你究竟能不能给我的手找出个可以挠挠的地方?”中医理论说,女人的生机在胸口檀中穴,我动了治病救人的心。

    火车到站后,我和她下去。站台上有卖快餐的,我买了一双卫生筷子,一瓶二锅头。

    拆开筷子包装,见是木头的,我斥责小贩:“还用木头筷子,大兴安岭的森林就这样毁了!有没有竹子的?”小贩慌忙找来一双竹筷。

    出站后,我俩进宾馆开了房间。我向她解释,针灸现在用钢针,但唐朝以前的针灸是用竹针。她说不必解释,她能跟我下车,就是把命交到我手里,说着打开了她的胸衣。

    我把一次性筷子用门轴碾碎,择出一根竹刺,用白酒消毒后,刺入她两乳间的檀中穴。

    抽针,针孔中冒出一股腥味,她:“杂气?”

    我点了点头,她瘫倒在地。

    如同有人会药物过敏,有人也会晕针。多是由于体虚,受针后反应过大,因而头晕胸闷,四肢痉挛。我把她抱到床上,掰住她的脚腕,说:“越是晕针的人,病好得越快。所谓‘针不伤人’是也。”她含泪听着,两腿抖动不停,说:“反正我把命交给你了。”十五分钟后,她恢复正常,感到体内前所未有的清爽通畅。她表示要把这一疗法在行里推广,造福姐妹,要我留下名字,以供世世代代供奉。我想了想,说:“妹妹,我比你早出生十几年,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做了好事不留名。”她便想给我点实惠的。她的身形近似于Q,腿粗腰长,臀腹浑圆。她身形扭动,我倒吸口凉气,退离床边。

    她追我到门口,说:“做我们这行的,可跟社会上的人不同,讲究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江湖儿女的血性,令人感动。我捋住她双肩,进而把她抱在怀里,紧密地贴住她。

    只要找到西台农家女,我便可以凑成个整仙。这中间能不能容纳别的女人,老先生没有讲,我不想有任何意外。情况如此复杂,恐怕她万难理解。

    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马上要飞往冥王星,实在不能要你。”她理解了,说:“我读过小学,有科学常识,宇宙飞船里是失重状态,需要你有东西压底,的确不能做爱,否则七八个人同时上船,你比别人飘得都高,实在太尴尬了。”我:“……等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你是个宇航员!”她认为我是宇宙飞船上配备的医生,回火车站的路上,她还卖弄她的科学常识,告诉我外太空的时间和地球时间是不统一的,等我从冥王星回来,地球上已过去千百年,那时我看到她的行当依然沿用着我传下的疗法,会倍感欣慰。

    我:“到那时候,人类已经非常先进了,还会有你的行当么?”她:“放心,与科学技术无关,只要有人类,就有这一行。”我俩在车站等火车时,她告诉我,她会在四十二岁退出此行,找个村干部嫁了,像香港影星林青霞般做个高龄产妇,有惊无险地生两个孩子。她会把巧遇宇航员的事情告诉孩子,从小培养他们的科学热情。

    说着,她发现十五米外的栅栏边靠着一个穿绿色工作服的中年人,她笑眯眯地说:“大哥,刚才在宾馆搞得我有点兴奋,想揽把生意,行么?”我:“保重。以后要觉得难受,就找根针,放放气。”她流下眼泪,感谢我的再造之恩,然后轻盈地奔向十五米外,谈了两句,搭着那人走了。

    【八】

    到达西台,首先拜祭了我武功传承的祖庭——空幻寺。它摆脱猪圈的厄运,成为土鳖养殖场。

    到达时,当年的养猪农民正坐在台阶上哭泣,叫着:“土鳖死了。”他倾家荡产凑齐七千元,买了土鳖幼虫,含辛茹苦地养了二十几屉,预计年底会赢利三万,不料全部死光。

    死因是,土鳖身上寄生着一种跳蚤,这方水土非常适合它们,以致大量繁殖,把土鳖都咬死了。它们细小敏捷,等他发现,已为时晚矣。

    我:“你不是打算养蝎子么,怎么又养土鳖了?”他:“现在养蝎子的太多了,我想出奇制胜。”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告别,说:“不管你养什么,记住,我早晚会收回这块地方。”他一下停止哭泣,怔怔地看着我,直到我走出很远,仍挺着脖子张望。我知道,他以为我当上了官员。

    找到微型美女的家,她爹已将我完全忘记。我警告他,他当年说把女儿给我睡,希望能够信守承诺。他张开缺牙的嘴,呵呵笑着,残存的牙如同老树根。

    他说:“晚了,嫁人了。”

    他的女儿嫁到另一个村,并生有一个男孩,一家三口租房住,一年两百元。我:“为什么要租房?”他:“因为他是职业画家。”我的美术之路凭空折断,不料她却嫁了个职业画家。我从老农嘴里套出村庄和她丈夫的名字,一个小时后,我搭拖拉机来到她出嫁的村庄。我下了破釜沉舟之心,即便欺男霸女,引发民乱,也要凑成个整仙。

    她住的院子共有五间房,房东家四间,她家一间。她家无人,我托房东去找,十分钟后,一个身高胯宽的女人走入院子。

    我一眼便认出她,她的相貌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整个人扩大了两圈。我:“还记得我么?”她的两条眉毛绞成S形,半怒半喜地叫了一声,不知是什么词汇。

    她把我引进屋中,说她当年太小不懂事,我让她回家就回家了,如果死赖着跟我走,起码比现在过得幸福。

    我:“你丈夫不是职业画家么?”她说她丈夫是个画炕头的,从黄河对岸而来,到这里已经有七八年了,三百里内都是他的营业范围。

    此屋的土炕便有一圈画,在寿星、桃子等传统图案中,夹杂着一些现代人头像,勉强能识别出是梁朝伟、张曼玉等香港明星,还有金喜善、张东健等韩国明星。

    除了土炕,屋里唯一家具是个简易梳妆台,薄得像个书架,上面没有任何化妆品,摆了两盒感冒药,几个干瘪的红枣。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掏出一本相册,上面有一百多幅照片,是她的结婚照。相册高档,红绒封面,也许是她家最值钱的东西。

    她拎着相册,得意地跳上炕,给我一一翻看。她跪着膝盖,两臂撑炕,骡马般横着上身,垂下了两条长长的乳房。

    这是哺育小孩的恶果,她一身的精华已被吸走。

    她嫁人的照片,面色红润,有着新娘子特有的威严。啪嗒一声,什么掉到了照片上,只听她叹息一声:“你来看我,你有心了。”我抬头,见她一脸欣慰,照片上摊着一颗泪水。

    她靠过来,我敏捷地抓住她的两手。我把她的手举在胸前,阻挡住了她的身体。我:“让我仔细看看你。”她乖乖地两腿一横,跪坐好。

    她的身形有欠自然,如一块过分开垦的田地。我掏出五十元钱,说:“这是给你孩子的,算是见面礼吧。”犹如她的新婚照,她升起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盯着钱看了几秒,以极快的动作把钱攥在手里,然后把手摆在腿上,慢慢移动,三十秒后,移入了裤兜中。

    我俩都松了口气。她有了笑容,说她和丈夫吵架时,常常提到我,说我是城里官员,厌恶被汽车尾气熏坏的城里姑娘,看上了纯洁空气中长大的她。可惜我是个粗心大意的贪官,在迎娶她回城的前一天,东窗事发,逃往了马来西亚。

    如果我再细心点,她起码可做个副科长夫人——每当她这么一说,她的丈夫就自卑地蹲下,结束吵架。

    我是她假想的爱情对象,多年来强有力地支撑了她。我问她为何对我有如此深的印象,她说因为当年她离开我回家后,遭到她爹的痛打,遍体鳞伤。

    这时,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推门进来,她忙端正坐姿,说:“柱子,给叔叔跳个新疆舞。”小孩进来,翻了我一眼,胡乱挥舞几下手脚,跑了出去。

    过一会,他口中哼着不知道什么歌曲,把房东老太太拉进门来。

    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家有客人,拉我干吗?”但一个三岁的孩子是拉不动她的,定是她自己想来。这一老一少蹲在门口,瞪着好奇的眼光。

    男孩子有一种保护母亲的本能。我起身告辞,她一脸歉意,直送出院门。门外是半亩玉米地,我再三要她回去,她低着头,胳膊高高扬起,嚷着:“走!”玉米地很快走完,我严厉地叫了声:“到此为止。再见!”她被激怒,狠狠咬着嘴唇,停下脚步。

    她已非极品,我空跑一趟。

    村外有条大河,因为干旱,只在中间残存着一线水流,裸露着大面积的河床。我情绪烦躁,跳到河床上行走。河床为细腻黄沙,尚带水分,仿佛踩到女人的肌肤。这个天地间的广大女人,堪称极品,满是柔情。

    光脚行走很久,升起对她的歉意。河道通往苍茫天际,令人联想到死亡,我这辈子不会再到这里,给她留下的最后一面应该稍稍友好。

    重新赶回她家,她坐在炕上织袜子,孩子睡在她腿边。炕上横躺着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人,两条胳膊晒得黝黑。她见我进屋,放下袜子,端坐正视,如临大敌。

    我轻声说:“再看看你。我走了。”她淡然地点点头。我俩僵持了三十几秒,我反手摸门,就要退出。这时响起沙哑的一声:“谁呀?”炕上的男人坐了起来。

    他脸形消瘦,胡须稀疏。凭着直觉,我知道,在我一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我解释:“我是你媳妇多年前的朋友,正好路过,便来看看。”他歪头瞅了眼媳妇,哼了声:“知道,马来西亚。”手向我扬起,手中是一盒烟。

    只好坐下抽烟。他问我要回哪里,我说是北京。他高兴地拍拍媳妇的肩,说:“有这样的朋友,咱们去北京玩,可省不少钱呢。”他问我天安门广场真那么大么,我说大,他高兴地乐了起来。他还问了很多地方,我都说大,他更高兴了。

    烟抽完,我起身告辞,他忙又掏出一根烟,连烟带手地别在我胳膊肘里,叫道:“坐会儿——”尾音竟然是哭腔。

    我只得坐下。他问:“听说北京的马路宽,过条马路,能把人累死,是真的么?”我:“是。”他哈哈大笑。

    她两眼圆圆的,听我俩聊天,面色渐渐红润。又说了些话,我再次起身告辞,丈夫嘱咐她:“送送。”孩子仍在睡觉,她却抱起孩子,送我出屋。

    她奇迹般地有了少女的润泽气色,走到院门时,对我嫣然微笑。

    这是她极品资质的回光返照,令我万分惆怅。当丈夫披着外衣跑出来时,她美丽到极点。我想,她和丈夫吵嘴的话,今天以铁一般的事实出现,她定得意非常。

    她留在院门口,丈夫送我继续前行。我想,我是他多年的心病,他今天以男子汉的博大胸怀令我知难而退,心情也一定很好。他们夫妻呈双赢局面,算我做了件好事,可以离开了。

    穿过玉米地时,他语气慎重地问我:“你是从马来西亚偷跑回来的,还是案子已经摆平了?”我:“……摆平了。”他舒了口长气,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唉,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我向他保证我会万事小心,他说他家是我永远的避难所,比马拉西亚保险实惠。我想我该给他留下一笔钱,但我身上仅剩两百,实在不符合贪官的身份。

    我:“我本该给你留点钱,但我在逃多年……”他爽朗大笑:“不要提钱,提钱就见外了。等你重新当上官,如果颐和园、故宫需要翻新,请把装饰墙面的活儿派给我。”我答应了他。

    拦了辆拖拉机,他给开车农民三块钱,嘱咐要把我送到长途车站。他作出了友情和金钱的双重投资,沉浸在美好未来的憧憬中,直到车开出很远,仍立在路口不停地挥手。

    【九】

    北京家中无人,我找到Q的木楼,她一个人在。她对我的不辞而别和不约而至均感愤怒,非要把我赶出门去。

    她推搡着我,倾尽全力,折腾了七八分钟,累得坐在地上。我身心疲惫,关门出去。走过游泳馆时,见小区主任迎面而来,他嘴里念念叨叨,不时挑一下眉毛。他对我视而不见,“嗖”地一下就走了过去。

    他上了木楼。

    十分钟后,我推门而入,见Q靠在床上,主任一手扶床栏,一手空中飞舞,正说着什么。我:“不想挨打,就走。”主任快步逃出门。

    Q理直气壮:“你也看到了,我俩只是在说话。”过了半晌,她说:“要么?”要了。她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清白。我则感到彤彤的极品气息在体内消失,飞往冥王星的计划彻底失败。Q斜靠着我的肩膀,一脸心安理得,要求我给她买樱桃吃。

    下木楼时,见主任坐在台阶上。他在半个小时里衰老了很多,口齿不清地向我解释:“在六十年代,我抓过台湾特务,那些女特务漂亮得难以想象,我都没动过心。我一辈子的名誉,今天就毁了么?我跟你媳妇没什么,就是她喜欢听我说话。”我说楼上的女人不是我媳妇,我俩是同居关系,即便他和她有了什么,法律上也是支持的。他更急了,声嘶力竭,要我相信他。我劝他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

    他要我保证不在小区居民前破坏他的清白,我保证了。他拽我衣服的手过了一会才松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没去买樱桃,去了老先生家。

    夫人在家,见我便哭了。

    老先生蹬窗台擦窗玻璃,摔断大腿骨,进医院动手术。一群人在手术后第四个小时,便围在病床前。一般的大型手术后,病人在十一个小时内会发烧,偏巧老先生体质强,没有发烧,他和那些人不停说话,直到嗓音沙哑。

    老先生的儿子还没有退休,每天要下班后方能到医院。这些人掌握此规律,到了傍晚便耗子般消失。夫人白天赶到,要轰这些人走,遭到老先生的训斥,夫人说:“你九十了,我也快八十了,要我说难听的么?”老先生:“你说。”夫人:“离婚。”那些人面子上挂不住,都走了。

    他们由整变零,白天仍会来一两人,夫人连日到医院赶人,但路上要耗一小时,在医院最多守两个小时,她便精力殆尽。

    她问:“那些人怎么那么爱跟他说话?”我没有回答,那些人定是认为老先生过不了这一关,想在他临死前套出针灸秘诀,或者是飞往冥王星的秘诀。

    她说:“不管他们什么目的,我要抗争到底。”她原本是个胖老太太,现已颧骨显露,两眼发出视死如归的目光。女人的侠气,是宇宙间最感人的事物。我让她今日休息,赶往了医院。

    老先生进的是他工作的医院,按照级别为特护病房,宽大得可以坐下十余人。我到达时,一个面色焦黄的瘦子正坐在床前,握着老先生的手,小声嘀咕着什么。

    我跟老先生打声招呼,搬把椅子紧挨着坐在黄瘦人背后。黄瘦人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终于说话:“你干吗靠我这么近呀?能挪开点么?”我摇头。五分钟后,他告辞走了。

    老先生要跟我说话,我做手势制止,示意他闭目休息。二十分钟后,来了个拎水果的人,他留着两撇稀疏胡须,进门便向我解释,说他是老先生病人,看病看出了感情,他怕老先生烦闷,特意陪他聊天。

    我说我也是医生,请他回家养病,他委屈地走了。老先生睁开眼,怪我粗暴。我怪他说话,他解释,麻醉药强烈刺激神经,麻醉效果过去后有兴奋效果,他恰在那时被人引得说话,以致很难停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问:“如果凑不齐两个极品女人,跟一个极品女人好两次,是否有同样效果?”他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我说出我的试验,引得他长吁短叹:“此事需要福如八世天子十辈状元,方能成功,你我都没有这个福分。”如能碰到两个极品女人,要有八辈子当皇帝、十辈子当状元的福气。他说他也只是遇到过一个,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极品女人有着奇妙磁场,彤彤提升了我的武功,他遇到的则开发了他的智商,和她在一起时,他常突发奇想,领悟了一个又一个中医奥妙。每次她睡着后,他都会跳下床奋笔疾书。

    幸福时光仅三个月,留下一叠厚厚的笔记。这叠笔记锁在抽屉中,不忍再看。事过多年,他对上面的内容已记忆模糊。

    老先生让我从床头柜抽屉里把钥匙串拿出,拈住一个,说:“这份笔记送给你。作成文章去发表,稿费我不要,补贴你的生活。作者署名嘛,标明是我讲述、你撰文,就好了。”我摘下钥匙,见上面有青色锈斑,仿佛三朵苔藓。

    他露出宽慰的笑容,开始努力回忆,嘱咐我哪些内容可以发挥哪些不能透露。正当我俩谈得津津有味,门口响起一声咳,一个鬓角斑白的中年人手拎饭盒,冷冷地站在那里。

    老先生止住话,做手势要我凑近,说:“回去吧,我儿子。”我方意识到,我是来赶人的,却做了和被赶的人同样的事情。

    拿着钥匙到老先生家,夫人打开了写字台暗柜,取出一个硬布夹子。里面有一沓稿纸,树叶般枯黄,蓝黑钢笔水退色得如同少女脸颊上的细微血管,若隐若现,几乎不可辨认。

    回到家,我把稿纸拆开,单张置于灯前,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忙到夜里十点,Q回家了,她进门大叫:“我的樱桃呢?”我向她解释,找到了比樱桃更有价值的东西,这些稿纸便是滚滚财富,可以在杂志发表,可以结集出书。

    她深感自己被戏弄,撕了七八张稿纸,摔门而去。没撕坏的也被她捋到地上,错乱了次序。

    我知稿纸珍贵,但无钱男人在女人面前普遍心理弱势,我未能免俗,在她发作时,不敢移动半步。

    撒在地上的稿纸,让我获得了另一种看它的眼光,它标示着老先生久远的青年时代,它是可怕的时间。

    我把稿纸拢入一个抽屉,碎片也倒了进去,无心整理。我想,我的姥爷姥姥只是普通人,没有成仙做佛的本领,他们的时光所剩无几,该去看看他们。

    【十】

    姥爷家所在的胡同,新中国成立前是韩国、日本小商人的居住区。姥爷家房屋是韩式和中式的混合体,屋外原有一米多宽的走廊。

    姥爷家还存在,而它所在的胡同已消失,被推成一片广阔的瓦砾,因为这片城区被规划重建。

    几年前,因上山下乡滞留在东北的二姨调回北京,住进姥爷家。

    她在废墟中坚守,是想能多得一间回迁房,如果多了这一间,我这一代的孩子就可以得到公平的分配。这是姥爷留给孙子辈的遗产。

    姥姥在做饭,她纯熟地调配着油盐酱醋,却不记得我是谁了。二姨跟她解释半天,她听得烦了,挥着勺子,示意我俩站远点。

    二姨说,姥爷的头脑还清醒,保持着每日到街头坐坐的习惯。胡同里的人老了,就拿个马扎坐在街头,以看行人车辆为乐,称之为“提神”。

    姥爷提神未归,我想去接他。二姨告诉我,胡同通道上的井盖都被人偷走卖废铁了,她从瓦砾中找出窗框、木梁,搭在井口,并铺上草席,以保障姥爷能安全走过。她陪我走到一处草席,掀开,给我看下面搭的东西,神情颇为得意。

    我赞叹几句,继续前行。一路上观察各家残留的房基,每间房竟都小得可怜。印象中的胡同深远广大,推倒才发现,五十几户人家竟住在一个篮球场大的面积里。

    上街,在一家国营早点铺门口,见到了姥爷。他穿着一身白衣,腰杆笔挺地坐在马扎上,将军点兵般看着来往车辆。我走近,说:“姥爷,回家吃饭了。”他点头,从脚边拾起一根竹竿,拎起马扎,跟我走了。走到胡同废墟时,我明白了,普通拐杖已不适应这样的路面,用竹竿,体现了姥爷的智慧。他在脚踏瓦砾时,突然转头冲我一笑,说:“是你呀,你来了。”原来他刚认出我是谁。

    我几次伸手要扶他,都被他推开,遇到难走处,他就歇一会。当再过一个弯道便到家门时,他停了下来,双手扶着竹竿,又冲我一笑,恬淡冲和,那是看穿世事后返璞归真的笑容。

    他说:“人老了,血液循环慢,如果心脏病发,手指甲就是黑的。家母死于心脏病,并不是受了我的气。所谓喝敌敌畏而死,是无稽之谈。”他多年前反驳二老爷的话又得到了补充,更加合情在理。可惜,这番话他从没跟二老爷当面说过。

    二老爷身遭车祸后,主动跟他和好,他不好意思说。这些年,每到他生日,二老爷都会抱着个西瓜从郊区赶来,他更不好说了。而今年生日二老爷没来,他推测二老爷已逝世,想到这份冤屈再无法辩白,常梦中一念,半夜醒来。

    他嘱托我去郊区看二老爷一趟,如果没死,就把人带来。

    我高喊了声:“二姨,姥爷到了。”当二姨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我向姥爷鞠了一躬,转身翻过一个瓦砾堆,钻入残墙断壁中。

    【十一】

    在去郊区的车站,我待了一个小时,没有登车。回到家,选择了一个令自己安静下来的办法——粘贴稿纸碎片。

    拼凑好两张后,发现桌面上有一滴液体,以为是胶水洒了,便用抹布擦,却没有胶水的黏性,仰望屋顶,以为是楼层漏水,最终发现是我的眼泪。

    我冷静地擦干面部,取出一个笔记本,把稿纸上能辨认的文字抄录下来。干到凌晨三点,笔记本上出现了别的内容。

    天亮后,我审视着自己所写。那是对二老爷的回忆,他第一次教我武功时的情景。读了多遍,我体会出字里行间的缅怀之意,判断在我内心深处相信二老爷已死。

    此文有三千字,我直读到下午四点,读得气血上涌,头痛欲裂,便从笔记本上撕下,想扔到小区垃圾箱中,但又不愿扔得离家过近,于是越走越远,直走到一家邮局门口的信筒前。

    信筒像棺材般干净规整,应是它的归宿了。

    我进邮局,买个信封,封好后要到外面投递,邮政员叫住我,说邮车马上来,柜台里正给邮件打包,让我把信直接交给他。

    信封上一片空白,那是我寄到天国的信。

    邮政员则嘱咐我要把地址写好,我说:“这就是个心情,投出去就好了。”他:“什么心情不心情,请你不要给我们制造麻烦。”我见邮局的杂志栏中有几本武术杂志,便挑了一本,抄下编辑部地址。想也不会刊用,必是和杂志社其他废稿一块粉碎,混在纸张的碎末里,总比扔到垃圾中要好。

    一个月后,我得到了一百元钱和两本杂志,那篇文章竟获得了发表。

    隔了许久,又能挣到钱,我兴奋异常,从父母留给我的钱中又拿出三百,到木楼找Q,说我一篇文章稿费可达四百,写一个字就有一块三毛钱。她说:“这点小钱就高兴了,你怎么可能挣到大钱?”败兴而回,但我抑制不住地又写了一篇。那段时光是我的深海,如同地球上的生命从海中升起,我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从那段时光里爬上来的动物。

    我在文中介绍二老爷有位哥哥,写上姥爷的名字。这突兀的一笔,破坏了整篇文法,却是我刻意所为。

    苦等一个月,第二篇文章得到发表。我给姥爷送去一本,说上面提到了他,他拿着老花镜找了半天,抬起头笑了,说:“瞧,有我名字。”姥爷一生未做过大事。

    在我小时候,他领我走过两条胡同,指着一个门口上“光明胡同奶站”的牌子,笑眯眯地告诉我那是他写的。他的字体清秀工整,给居委会写过黑板报,和故宫里简介牌的字酷似。有人说故宫简介牌是他写的,他总是笑脸相迎,从不否认。

    奶站请他写,便是听了此传言。他的六个字放大到一人多高,被刻板刷漆,令他万分自豪,站在牌子前久久不去,给我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象。

    我在文章中加入他名字的做法,是想利用他仅存的一点名利心,博得他高兴,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孝心。他洞察到这一点,顺迎着我,在我离开时,又说了一遍:“瞧,有我名字。”老人的智慧令我敬畏,不料他的名利心已在岁月中打磨干净,整个人变得空灵,如同山谷回声,他作出的得意神态,只是在回应我的善意。

    又想,这篇文章写的是二老爷事迹,有几句颂扬之词,会不会令他暗生不快?我做了件一厢情愿的事,并没有考虑他的心情。如此想着,仓皇离开姥爷家。

    五日后,有人敲我家门。见是位高大肃穆的男子,六十余岁,穿着笔挺西服,说:“我是你大舅。”他是二老爷长子,当年富于魅力的深眼窝已变得平坦。

    他从深圳退休归来,现在卖保险。

    他没有看望过姥爷,却和二姨有着联系。他从小在姥爷家长大,和二姨友谊尚好,拉二姨一块卖保险。二姨给他打去电话,说了二老爷上杂志的事情。

    虽然他对自己父亲刻骨仇恨,但父亲上杂志仍令他激动,他昨天去郊区见二老爷,像个中学生般规矩坐好,说:“爸,有篇写您的文章,您听听对不对。”然后以朗诵腔调念了一遍,二老爷听完,说:“差不离。”二老爷还活着的消息,令我茫然失措。如果二老爷记忆尚好,该听出写的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二老爷问起我了么?”大舅摇摇头,从书包中取出一份稿纸,说这是他小时候跟二老爷习武的回忆,让我送给杂志发表,署名为“文韬”。

    三十年前的《北京晚报》倡导好人好事,他的女人扎伤了脚,被胡同口餐馆大师傅用买菜的平板车送去了医院,他写文表彰这一事迹,用的便是“文韬”笔名。

    他说:“只要用这个笔名,我的朋友们就都知道是我写的了。”我想让他和二老爷多接触,说我跟杂志社的人并不认识,如果给二老爷拍几张拳照,刊登的概率会大些。

    一个星期后,他带来照片,二老爷只是一个小红点。

    他说那是他的红色运动服,拍完照片后,送给了二老爷。我问为什么拍这么小,他说二老爷的背驮得不成样子,脸容衰败,称这样的人是武术大师,恐怕难以服众,他的做法正可以扬长避短。

    我把照片和文章寄出,遭到退稿。理由是:照片看不清人,文章技术含量少。退稿信字迹工整,说前两篇文章读者反响热烈,如果还有如此质量的稿子,杂志可以给二老爷开系列栏目,每月登一篇。

    看到大舅的全面失败,不知为何,竟有些喜悦。一年十二个月,可写十二篇稿子,一篇一百元,如果写十年,就是一万两千元……数目惊人,我陷入狂喜。

    但经过测度,得出无法写下去的结论。因为拳术口诀不到四十个字,实在凑不出太多文章。形势所迫,急需见二老爷——我如此规劝自己,飞速穿戴整齐,准备奔赴郊区。我奋力开门,脚却无法迈出。

    凝视着空旷楼道,不知过去了多久,下层传来脚步声。

    我把门关上了。

    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我想我会坐到第二天早晨。但很快响起敲门声,开门见是彤彤。她穿着黑裙套装的校服,系条暗红色的领带。

    有资料表明,中国男子见到穿制服套装的女人,会产生强烈性欲。战胜一个穿制服女人,便等于颠覆了权力机构。

    两个月里,她过来四次,都是放学后到我这。她来只是做爱,然后就睁眼看着天花板等着天黑,天一黑,她便动如脱兔地离去。她从不要求我请她吃饭,说她家就是饭馆,不必了。

    我多次说:“咱们说点什么吧。”她回答:“噢。”之后并没有话,还是看着天花板。我和她的关系简单乏味。我问:“我究竟什么地方吸引你?”她想了想,回答:“不吸引。”我:“那你还总找我?”她:“那是爱。”她认为爱是不能含有激情的,爱是一种习惯。我纠正她:“你说的不是爱,那是夫妻过日子。”她怔了半晌,“噢”了一声。

    必须承认,她养成了不良习惯。她和我相敬如宾,全无第一夜时的洒脱自在。今天,她稍有改变,进门后给了我一个深入的亲吻,周身颤抖,搞得我心态大乱,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激情,是该凶狠地把她按在地上,还是温柔地抱进卧室?正当我左右为难,她推开了我,靠在墙上,说:“能谈谈么?”她说两个月前,王总提出要和她睡在一起,她想到父女相依为命,就答应了,但天黑后,王总却要她跟我回家。我一路无言,目不斜视,有着新郎般的拘谨,令她十分感动。

    小时候,她看过一部叫《结婚一年多》的电影,写八十年代的女青年追求精神境界,结婚不摆筵席,卷了一张装饰画,骑自行车到了新郎住所,把画挂在墙上,就等于安了家。那张画是一个吹铜管的外国女子,长发飘逸,铜管闪光。

    她说:“我也在你家贴了画。”抬手一指,我急转头,墙壁空荡荡。

    走近才发觉,有一个流氓兔的贴片,是中小学生贴在铅笔盒上的那种,指甲般大小。

    模拟八十年代的做派,令她心智成熟,对王总有了防范意识。王总破产后,夫人离婚而去,父女俩的住所在卤煮店后的胡同里,一所里外间平房,彤彤住在里间。一星期前,王总把电视机搬进了里间,每晚看到很晚。

    今早六点,王总进屋打开电视。彤彤睡觉只穿底裤,裸着两只乳房,无法起床。她让王总出去,王总说要看早间新闻,坚持不走,直到八点。

    彤彤试着骂一句“傻”,王总没有反应。彤彤越骂声音越大,王总终于回应了声:“啰唆什么!听见了。”一脸怒容走出屋去。

    之后,她飞速穿衣,上学。一整天精神恍惚。

    彤彤想住到我这,让我找王总取她的东西。我向她解释,我有一个住在木楼里的女友,和我青梅竹马,虽然近来感情危机,但我一直期待她迷途知返。万一她哪天回来,见到屋中的彤彤,我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彤彤兴奋地说:“啊,我明白,你爱她!”

    我惭愧地笑了,说:“错,我不爱她。只不过我的整个青春期都纠缠在对她的情感中,只有把她留在我的生活里,才觉得活得有价值。”彤彤诡诈地笑了,指着我的一只眼睛,说:“不,你就爱她。”单指捅了下来。

    她的话说得我一阵迷茫,未及躲闪,她的手戳上了我的眼睛。

    提到另一个女人,令她恢复了活泼。我用手绢捂着左眼,跟她长时间探讨男女情感问题,把她说得一愣一愣。天黑时,她指着我右眼,问:“不住你这,我去哪?”我:“回家。”我带她回卤煮店,严肃批评了王总。王总表示痛改前非,态度十分诚恳,让彤彤去把电视机搬出里间屋。彤彤走后,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得跟我说实话,你批评我时,左眼一直在流泪,你是不是喜欢上彤彤了?”我忙解释不是感情因素,是被彤彤戳的。王总:“在什么情况下戳的?”王总不愧是曾有千万身家的人,不经意间套出了我和彤彤的关系,一拍桌子,吼道:“你是我兄弟,这不是乱伦么?”我无地自容。王总以谴责的目光瞪我很久,说:“你对不起我。跟我讲讲,她是个什么滋味……”我连忙咳一声,王总打住了话。我俩都吃惊地看着对方,许久,我语重心长地说:“我和她——不是乱伦,你和她——才是乱伦。”王总:“是是。”我俩沉默对坐,半晌后他说:“一块吃晚饭吧。”他把彤彤叫来,我们三人一人一碗卤煮。彤彤给自己加了很重的调料,吃得细汗淋漓。

    吃完,她说:“决定了没有?我该怎么办?”王总用小勺指着我,说:“你跟他走。”

    这是王总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彤彤拎皮箱出门时,他手扶门框说:“没几年,我就老了,那时候你再回来。”彤彤双眼湿润,说:“爸,你能照顾好自己么?”王总:“放心,咱家开卤煮店,饿不死。”彤彤面部抽搐,势必要号啕大哭,王总冲我吼道:“快领走!”回身关了店门。我搂着彤彤,奔出三十多米,她止住哭声,说:“我这就算嫁给你了吧?”我:“先这么算。”到了我家,她撕下流氓兔贴片,从皮箱中取出一个采光纸卷,展开钉在墙上。那是油画印刷品,一位吹铜管的欧洲女子,长发飘逸,铜管闪光。

    我俩相拥着,在画前屏息站立。她:“玩个八十年代,你喜欢么?”她认为她的前世是个八十年代的浪漫女青年,热爱哲学和艺术,与无数男青年畅谈过人生,可惜天嫉英才,她患上白血病,早死早投胎了。

    晚上睡觉,她做噩梦,发出几声惊叫,音质如黄鹂翠鸟,令人心旷神怡。我坐起,吸氧般感受着她的青春气息。Q从没有过这样的气息……想到她,我坐卧不宁,在凌晨三点赶到木楼。

    隔着纱窗,可听到Q的喘息声,与彤彤对比,显得有许多杂质。

    这些不和谐的音调,是她的经历。早晨五点,我幽灵般离开木楼,有了去郊区的动力。

    【十二】

    上午十点,到达郊区,河道旁的石头房肃穆静寂。我转了两个来回,竟找不到二老爷的住所。脚下的路引着我越走越高,抬头见到一座陡峭的山体。

    山体有着大块凹陷,狗啃一般,那是挖石头炼水泥的后果。远处一个巨大的烟筒,两头宽中间细,犹如女人的躯体,冒着浓厚的白烟,标示着水泥厂的位置。

    人类破坏自然的行为,往往规模宏大,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我陷入赏画状态,直到一阵女人吵架声将我唤醒。

    一个穿着红背心的肥胖老太婆正在训斥儿媳妇,我走上去说:“打听个人。”详细描述了二老爷的相貌,老太婆把两条油桶般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凝思苦想,两眼一亮,问:“你说的是不是李老头?”她说我描述的是十几年前的李老头,那时他还十分帅气,现今的他已今非昔比。她一阵感慨:“老人不能脏,脏了就要死,但李老头脏了十几年,也没见死。”她明显对二老爷心存好感,领我到他家门口。裹木门的铁皮由数块拼成,十几年过去,已凹凸变形。敲门,无人。

    老太婆又带我去问路口下棋的人,下棋者说:“是大龙虾么?”老太婆训斥:“说话注意点,那叫驼背。”下棋人:“有,两个小时前从这过去了。”我俩下坡来到街面,老太婆说此地人糙,只有李老头有文化气质,她都不敢跟李老头接近,五年前她跟李老头说过一句话:“你一个月有多少钱?”李老头礼貌微笑,然后转头瞭望远方,石雕般一动不动,那种高贵气质把她彻底征服。

    她说着,忽然站住,说:“你去吧。我不能见他。”前方是日杂商店,门口摆着几辆卖水果的小车,并没有二老爷身影,但感觉他在。我继续前行,因为激动,自然焕发比武的杀气。

    一个正在削菠萝的小贩停下手中的刀子,抬头看我一眼,下意识地把刀埋进菠萝堆里。其他小贩也失神地看着我。

    这时从几辆小车后,日杂商店的台阶上,站起一个戴草帽的人。

    他穿着脏成灰色的白衬衫,身形佝偻,正是二老爷。

    他从水果小车后走出,掏出手绢,展开钱,买了一斤沙果,缓解了小贩们的紧张。他以责怪的眼光瞥我一眼,晃晃手中的水果袋。

    我急忙跑过去,低头接过,叫了声:“二老爷。”他没有应声,径自向前走去。他背驮得人矮了一半,行走缓慢。

    我跟在后面,觉得他弯曲的后背山丘一般压着我。

    走到上坡路段,我赶上前扶他的胳膊。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胳膊上,停住脚步,小声说:“你的武功练成了?”我点头。他尽力挺了下腰,因为脸遮在草帽中,不知是什么表情。我俩在坡上立了一会,他说:“我走得慢,你先走,到家门口等我。”我表示一块走,他严厉地哼一声,我不敢再说,快跑上坡。

    在他家门口等了二十分钟,二老爷才晃晃荡荡走到。他仰起头,浮现一丝笑容,说:“练成了,也不要惊世。”他打开院门,引我到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原是过道改建的,室内堆着冬天用的蜂窝煤,剩余空间摆着一张很高的床,细看发现是两个旧箱子拼成的。床脚下有个纸盒子,堆着七八个碗,碗上有着食物残渣,蜕变出一层污色。

    二老爷笑着说:“吃一顿就洗碗,太麻烦,我是攒十天再洗。”他的脸保持光洁,身上散发着恶臭,不知多久没洗过澡。十几年前第一次见他,他是个时髦老头,现在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洗洗脸了。

    我问:“你和二舅一起吃饭么?”他摆手说:“他上班下班是固定时间,我是闲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饿了,我俩吃不到一块。”他利索地坐到那过高的床上,看来早已适应了他的生活。

    他挪出一块空,让我也坐上去,然后询问姥爷的情况。我没提黑指甲事件,只说姥爷身体健硕,正在为争取房子而斗争。他感慨:“是呀,你姥爷一辈子没干过什么事,能留下几套房子,算是成就吧。”我说姥爷的字很好,这就是成就。他不屑说:“写得规规矩矩的,能有什么名堂?”说完从床上滑下,站在地上说:“你父母还好么?”我注意到他裤子上有一道水线,自裆至脚。他在和我说话时,竟尿了裤子。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打岔说:“没想到你能坚持练拳,真让我吃一惊。还想学什么?”我:“二老爷,你换条裤子,我给你洗洗。”他哈哈大笑:“人老了,大小便就容易失控,常有的事,管它干吗,一会儿就干了。”他的裤子上斑斑点点。

    我掏出五百块钱,说是给他的。他执意不收,说:“新疆一年给我寄两次养老金,我有钱。你们年轻人都不容易。”我向他解释,说是杂志社稿费,这是他该得的。

    他说知道文章的事,文章是我写的。我说:“我写的都是你说的话。”他想了想,有了笑意,我趁机把钱塞到他枕头下,他站着,叹道:“愧收了。”

    我讲杂志要给他开系列栏目,他反应冷淡,说:“过去的事,不想提了。”我说每月都有稿费,他更为不屑。

    他等晾干了裤子,坐回床上,拍着我的肩膀说:“武功是祖宗神器,能传下去就行了,只要人间还有武功存在,我们练武人就尽到了责任。武功不是用来做事的,想用武功做事,会遭到天谴。”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七十年前失败的拳术救国运动。我表示,从此打消写文章的念头。他满意地笑了,说:“你打几拳,我看看。”两眼显露出剑锋般的锐光。

    但这股锐光一闪即逝。如果他在十几年前出车祸后得到小心照料和充分营养,他的身体不会衰败到如此程度。

    我站到地上,在煤堆空隙中打拳。打完拳,见他缩在床角,一脸惶恐。许久,他才说话:“我最强的时候,能达到你师爷的六成。看来,你要到你师爷一成,都很难了。”他烦躁不安地给我讲拳,一再说他当年对不起我。当他重复第五遍时,我忍不住说:“二老爷,是我对不起你。”说完觉得脖子两侧血管几乎爆裂。

    当年他拖着病体投奔我时,我却在雪夜把他送出家门,曾造出他住进我家我就要住到外面的局面,令他不再登门……

    他怔怔望着我,摆手说:“别打岔。听我讲拳。”他继续说着,但明显思维失去连贯,讲几句便停下想词。

    十二点,院门声响,二舅下班归来。他见了我,很高兴,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任何亲戚到来。他请我到饭馆吃饭,并说带上二老爷。二老爷从一个肮脏篮子中拿出瓶二锅头,得意地说:“自带烧酒。”酒瓶的商标黏着黑垢,令人恶心。我劝他不要把酒瓶拿到饭馆,我们可以在饭馆买酒。他比划着手里的酒瓶,小心地问:“这有什么不好么?”二舅阴着脸说:“叫你放下,就放下。”二老爷大惑不解地跟我们去了饭馆。我让二老爷点菜,他一口气点了三道肉菜,二舅说:“你岁数大了,高脂肪的吃多了不好。我看可以把红烧肉去了,换蔬菜吧。”二老爷喃喃道:“红烧肉很好呀。”但他没有坚持,看我们给他点了口杯,便有了笑脸。

    口杯是玻璃杯装的白酒,塑料盖封口。二老爷喝完后,以擒拿手法飞速地将杯子撸下桌面,藏入衣中。但他的武功所剩无几,这一小动作我和二舅都看见了。

    二舅是个在人前好脸面的人,他敲敲桌子,说:“爸,拿出来。”二老爷委屈地说:“服务员没看见。”二舅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爸,饭馆卖口杯,是连酒带杯子一块算钱的。杯子是咱们的,用不着偷!”二老爷一愣,叹了声“惭愧”,把杯子放回桌上,说:“样子真高级,我可以用来漱口,也可以用来喝水。”用手摸摸,一脸欢喜。

    那是一只普通的杯子。

    二舅一直观察着我的脸色,向我堆起笑容,说:“真是老小孩,没法跟他较真。”一拍二老爷,叫道:“爸,你不就是喜欢这杯子么?服务员,再来三个口杯!”二老爷连忙表示喝不下那么多酒,二舅爽朗大笑:“是让你回家喝的,喝完了,杯子想干吗就干吗。”二老爷幸福地笑了。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应运而生:如果二老爷是名人,二舅会对他好些吧?我说二老爷名重天下,杂志社要二老爷写系列文章。二舅冷笑一声,说:“爸,你有什么功夫?有么?”二老爷五官收缩,十指交叉,搂在杯子上。

    我:“我是二老爷教的,试我就好了。你攥住我的胳膊,我不动,可以把你的手弹开。”二舅:“我是搬运工,臭卖力气的。可别跟我提力气的事。”手伸过来,钳子般抓住我的右臂。

    我看了眼二老爷,二舅的手触电般从我胳膊上弹开。他不服气,第二次抓住我的胳膊。他很快撤手,脖子后仰了一会,说:“怎么搞的?震得我脑袋痛。”二老爷手指轻弹玻璃杯,神态悠然,似乎对我很满意。我提议二老爷每月给我谈一次拳,整理好文章后再送来请他过目,把他认为不应公开的内容删掉。他喝口白酒,说:“就是说你一个月会来两次?”说完,他点头,容许了此事。

    这顿饭二舅花了七十几元,二老爷酒足饭饱。之后,二老爷回家,二舅送我去车站。穿过火车道和自由市场,二舅的眉头紧锁,前额皱出复杂图案,他说他母亲在四年前逝世,只剩下父亲,他不可能不好好待他。

    我:“可你们不在一起吃饭。”

    二舅:“我不管他,也不虐待他。这就是好好待他。”他说二老爷对妻子儿女犯下滔天罪行,他背了半辈子黑锅,作为劳改犯子女,已在锅里被煮透熬烂。今年他五十一岁,他要摆脱过去,活出个人样,买房买车。

    公车到来后,他仍慷慨激昂,加快语速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趁活着的时候,要干点有价值的事,别把时间耽误在老头身上,以后你不用再来。”

    【十三】

    槐树花是很美的,微小白洁,有风吹过会洒下大片。小区空场保留了一棵槐树,有老人捡去蒸米饭,一锅米饭便有了清香。

    我整理二老爷的谈话,到槐花开的时候,又发表了两篇文章。我总是在下午两点赶到郊区,在二舅下班前离开。

    我托杂志社编辑帮我和周门传人联系,随着这月的杂志邮寄来一封信,写有周寸衣一个徒孙的电话,他在西南开设武术培训班,出版多部周门拳术的书籍。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武林仗义的温暖画面,如果二老爷得到同门资助,会活得好些吧?或者,能有人叫他声“师叔”,二老爷将感到高兴吧?

    按照广告,我拨通这位周门传人家的电话,是一个口音浓重的老太太接的。我俩相互听不懂,就挂了电话。到晚上八点,再次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人,我向他说了二老爷的情况。

    他语调热情,说:“看到你们的文章了。但要订正一点,咱们师爷叫周存义,保存人间正义,不是寸衣。”我:“不对吧,师爷正名是周裳,字寸衣,古人的名和字含义要统一,裳和寸衣说的都是服装……”他一下火了,说:“就叫周存义,没别的名字。”我登时沉默。他声音转轻,语重心长地说:“现在的武林不比从前,我身在其中,深知厉害。”他用了一个小时,诉说武林种种现实,最后总结:“周师爷的这面大旗,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也是要扛下去的。”我表示二老爷八十五岁,他扛不起这面旗了,我更扛不起。他沉默几秒,说:“瞧瞧,说了这么长时间,你的电话费可要花费不少。”声调中带着歉意,接着诚恳地说:“你知道了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事情,打给我就好了。”他说了句客气话,一切都可以结束了。电话接通后,听他说了两句话,我就不指望他能给予二老爷任何帮助了。能保存一份客气,彼此相忘,永不往来,应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也客气一下,说:“好的,如果你要找我……”我瞬间犹豫要不要给他电话号码,还是出于礼貌,讲出了我家电话。他发出爽朗笑声,说:“其实不用给我电话,我也能找着你,在中国每个城市都有我的徒弟,要办什么事,很方便。”我追问:“你要办什么事?”他的笑声依旧爽朗,说:“你是文人,我也是文人。”杂志社编辑不久又寄来一封信,写有周寸衣侄子的电话,他在西北有座武馆,武馆内埋有周寸衣的坟。我赶到郊区,问二老爷想不想见周师爷的侄子,二老爷说当年周寸衣在上海逝世,周寸衣侄子将其遗骨带回西北老家,依稀记得他叫“涛子”。

    回到城里,我拨通西北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语调和缓,他是周师爷侄子的大徒弟,主持着周家的武馆。他说周寸衣侄子去亲戚家了,我说二老爷记得他叫“涛子”,大徒弟发出友善的笑声,说:“是呀,他俩是一辈人。”并说他有印象,周师爷侄子提起过二老爷。

    在这种友好氛围下,我不禁多说了几句:“我们发表过几篇文章,只是想和同门联系……”他问我共发表几篇,我回答了,他表示五天后等周师爷侄子回来,让我再打电话。

    五日后,我打去电话,他遗憾地告诉我,周寸衣侄子根本不认识二老爷。我:“你上次不是说,你听周师爷侄子说起过二老爷么?”他:“听错了。”

    我让他叫周师爷侄子接电话,他说老头耳朵已聋,没法打电话。

    三日后,我在姥爷家找到一张二老爷的照片,当时六十七岁,这是所能找到的他最年轻的照片。我给西北邮寄去了,希望周寸衣侄子凭这张照片能回忆起二老爷年轻时的模样。七日后,我打去电话,回答说没有收到照片。

    从此,我不再和西北联系了。

    我连日愁眉不展,令彤彤十分担忧,她劝我:“如果遇到难题,可以去问我爸。虽然我爸有神经病,但他对社会研究得还是挺透彻的。”一个月不见,王总的卤煮店有了转机,我和彤彤拎着一袋水果回去时,发现店里坐了几桌客人。王总的发型换成了《不可完成的任务3》中汤姆·克鲁斯的小平头,悄声说,当他不把猪肠子洗干净后,生意就开始红火。

    我和彤彤强忍住呕吐,说了二老爷同门的反应,王总感到困惑,遗憾地说:“只有大款能把握世界,我在十年前事事清楚,现在我已是个普通劳动者,实在没有解答你问题的智慧。”他劝我去问问司机,我:“问他?他不也是穷人么?”王总冷笑一声:“问他没错,这小子发了。”彤彤没敢留下,和我一起去找司机。司机住在一所著名大学内部,是一栋二层小楼,大约七八间房,以前住在这里的是一名高级教授,因和司机有经济合作,把房子让给他。院中养了一条德国牧羊犬,见到彤彤就人立而起,兴奋地扑上来。

    彤彤的尖叫声惊动了司机。他穿着白色睡衣,拉开屋门,对狗一声怒吼,狗老实下来后,他告诉我:“这是条恶狗,好色。”跟他进屋后,见客厅宽广,摆着一组血红色沙发。司机在沙发坐下,睡衣下摆岔开,他毫无知觉,露着底裤跟我们说话。

    听了我介绍的情况,他低下头,面带难色。我歉意地说:“问你武术界的事,真是难为你了。”他摇摇头,说:“不,你找我找对了。哪有什么武术界、文艺界?什么都是商界。”他带我俩上楼,楼上房间内有一排电脑,他输入“武术学校”字样,得到一万多条信息,他拿出个计算器计算,半个小时后,对我俩说:“武术学校收费都很高,而且学校数量众多——从这两点分析,学生数量极其庞大。清华、北大的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这么多人学了武术,干什么去呢?”他又仔细地察看招生广告,见毕业后可从事的工作是保安、保镖。他脸上笑成一朵花,说:“这就对了,保安、保镖,符合求稳定的时代需要。”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经济人群,闭目盘算起投机计划。过了很久,他睁开眼,显得胸有成竹,完全忘记了我的问题。我再次询问他,他回答:“哪有什么历史问题、人情问题,什么都是经济问题。”看他疯疯癫癫,我和彤彤只好告辞。司机揪住狗,让彤彤快跑出小院,我说:“能再问你个问题么?”他:“什么?”我:“你是怎么发的?”他羞红了脸,说:“幸好你把彤彤霸占了,要是当初我儿子和彤彤谈上恋爱,我就永远没有发家致富的一天。”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喜欢上司机儿子,女孩父亲是个下海经商的处长,在云南死于交通事故,留下两千万资产。司机心有余悸地说:“我那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哪能把握住这种局面,我怕把机会错过,一狠心,就追了女孩她妈。”接着露出欣慰的笑容:“幸亏我那时当机立断,现在我们爷俩配她们娘俩,日子过得挺好的。”我:“你老婆怎么办?”他:“我和我老婆是患难夫妻,她明白事理,知道我是为了全家。现在,她是我的二奶。”

    【十四】

    当晚月光明媚,由阳台眺望,一只野猫站在槐树枝上,目瞪月亮,如痴如醉。

    彤彤陪我在阳台坐到凌晨两点,终于支持不住,回屋睡去。我则一直坐着,观望方圆六百米的小区,犹如它是整个世界。

    清晨时分,我下了挣钱的狠心。

    我在网上打开了QQ,说:“我。体育运动员。特殊类。”响起肉感女音:“活不下去了?”两小时后,在一处高级办公区我见到了她。她穿着绿色西服套装,配一条黄金项链,眼影精细,唇色适中,竟然气质高雅。我说我只是来找份工作,请她不要有任何妄想。她说她对我完全没有兴趣,上次接触已令她倒了胃口。

    我俩都放松下来。我介绍了我的工作经历:曾在某大学担任保安,曾在浙江当MTV导演。她对我肃然起敬,低吟了声:“导演!”我连忙解释,我拍的片子主要是看泳装女,影视专业技巧几乎为零,我现在已把摄影机的型号、编辑机的性能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啧啧道:“反正你干过。”

    她从事的是墓葬业,在北部山区经营着广大墓地,并在城中某火葬场持有股份。火葬场有送殡仪仗队,敲锣打鼓让死者家属绕场一周。有的家属想把送殡场面拍摄下来,火葬场包揽了这一业务。

    她问我能否做这个导演,我说:“对我而言,拍死人和拍裸女区别不大,可以胜任。”于是我有了此生的第三份工作。

    导演有一台价值一万三千元的DV摄像机,负责拍摄、剪接、上字幕,最终刻出一张十五分钟光盘给家属,收费两百元。

    火葬场已经有了一个导演,他五十五岁,一脸横肉,上穿中式马甲,下套摩托车皮裤,留一条辫子,艺术气质十足。一天平均火化三十人,会有六七个拍摄的活儿。我问我一天可以分几个,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他说世界在急剧变化,是男人就要投身到大江大浪中,做个弄潮儿。火葬场的活儿,只是人生的最后一个退路,他会永远为我保留这个位置,但希望我能珍惜年轻时光,勇敢地到外面闯出一片天。如果我将来成为大款,我会十分感激他。

    我俩站在烧纸钱的炉前说话,有家属把花圈也扔了进去,花圈由竹竿支撑,火烧到竹节,发出“噼啪”声响,鞭炮一般。

    我觉得前景不太美妙,这时一个穿制服超短裙、头戴美国海军军帽的三十岁女人跑过来,拿着一份报表,说:“咱们这儿的张主任死了,份钱!”导演掏出五十元,在报表上签字时问:“是哪个张主任?”女人:“就是老婆是邹主任的张主任。”导演脸色一沉,从怀里掏出了一叠毛票,数齐了五百元,递给女人。

    女人把报表转向我,我也掏出一叠毛票,签上了字。女人担忧地说:“才六块钱!你在我们这干不长了。”导演焦虑地说:“要不然我借给你四块钱,凑齐十块,也体面点?”我付出六块钱,对导演工作自动弃权,向导演说了声“再见”,朝外走去。女人要找别人签份钱,也向外走。她凑过来,说:“你新来的?我觉得你的气质挺独特的。”我嘿嘿一笑,答道:“我觉得你的着装也挺独特。”她告诉我,在美国国庆日,游行队伍领队的耍体操棒的女孩,就是穿的她这一身。我大惊:“你会耍棍?”她掩面而笑,说:“看你人也挺好的,可以耍给你看。”火葬场建筑风格仿效故宫,红墙金瓦,雕梁画栋,还有带假山的后花园。她让我到后花园等她,一会儿拿个白色塑料棒跑来,耍了起来。

    她一路向前,把体操棒舞得左右旋弧,高抬膝的步伐令短裙飞扬,每走一步,都露出粉红色底裤。

    我诧异问:“这……有伤风化。死者家属还不跟你急?”她:“他们可喜欢呢!”她说把美国国庆仪式用于中国葬礼,家属们觉得很有面子,仪仗的价格就此提升。她五官端庄,臀部丰满,是最受家属欢迎的仪仗队员。

    我:“你三十几?”她:“属虎。”

    她比我小一岁,同为七十年代人,我们应该有许多共同语言……

    我叫道:“我也耍一个。”小步蹭着打了三拳。

    留下目瞪口呆的她,赌气永远离开这里。

    虽然她对我心存好感,但我不想再重复浪荡岁月。出了后花园,迎面是家属向死者告别的大殿,一排家属候在外面。斜对后花园的是一排灰色砖房,墙角刀锋般对着我,第一间房开了道门缝,缝中泛着蓝光。

    门“嘎吱”打开,一个谢顶的六十岁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蓝色保温杯。他温和地说:“也许我错了——你和国术馆有何关联?”他是火葬场的包主任,生在山西杏花屯,在他两岁的时候,杏花屯来了一群劳改犯,成为挖煤工。包主任十二岁时,劳工中有三个人被枪毙,其他的多死于一场矿难。矿难的逃生者只有一人,他高鼻深目,人中很长。

    此人在矿难发生的瞬间,以极快的身法穿越十三根即将倒下的木柱,从塌陷石沙中翻滚而出。他存活下来,和新到的劳工一起继续工作,每日在井下劳动十五个小时。

    十五岁的包主任做了羊肉铺学徒。一天他用单轮车运送五扇生羊肉时,一个浑身泥泞的人迎面而来,拦下车,扯片生羊肉便吃。

    那人吃了半条羊腿后,对目瞪口呆的包主任说:“不白吃你的。”打了几步拳,说:“这拳金贵,你看明白多少,就是多少吧。”说完,一步一摊水地走了。

    包主任完全没看懂,他回到店铺,挨了一顿臭骂,晚上听到消息:

    一个劳改犯在井下失踪,有人说他找到清朝的废弃坑道,逃了。

    当打听到他是国术馆的人,包主任更加懊恼自己的愚钝。那人打的几步拳,成了包主任一生的心结,反复回忆揣摩,仍不得究竟。

    现在他已完全绝望,不料瞥见我在后花园打出了生吃羊肉者的拳。

    他语音颤抖,眼神可怜。

    我:“我会帮你达成心愿,请我的师傅收你为徒。”他直送我到火葬场门口,我走出很远后,做手势请他回去,他退了几步,躲在门柱后仍向我眺望。

    包主任正可以显现二老爷的价值,如果二老爷孩子认识到这一价值,会对二老爷好些吧?

    大舅家是一座三层的郊区别墅,带地下室、花园、车库,并养有一条藏獒,据说可以对付狼群。我给他打去电话,说了包主任的情况,大舅很感兴趣,说:“见。”我约包主任在复兴门的肯德基见面,大舅迟到了十分钟。他做过经理,加上原本长相漂亮,自有一股派头。当他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风度翩翩地走入肯德基时,包主任抑制不住激动,快跑上前,跪倒磕头,声泪俱下地叫了声“师傅!”肯德基里的人都对我们侧目而视。我搀起包主任,低声训斥:“你这是干什么?”包主任小声答道:“我从武侠小说里看到,想学绝技,先要表达诚意。”我:“你几十岁的人,还受武侠小说的影响!”他连连点头,接受批评,快步跑到柜台买饮料了。

    大舅在众人的注视下,维持着风度,静静站立。我说:“咱们坐里面去吧。”大舅点了下头,稳健迈步,跟我走到里面。我满脸羞红,选择了面对窗户的位置;大舅背窗,对迎着众人的目光,表情庄重,坐姿笔挺。

    一会儿,包主任拿着三杯可乐,一步一颠地过来。他坐下后,两腿仍不住颤抖。他的椅子和我的椅子是连在一起的,连带得我也颤,我低喝了一声,他终于停住。

    他抬头惶恐地看着大舅,大舅关切地问:“我能帮你什么吗?”他支吾半天,一拍脑门,说:“师傅,我再给您磕一个吧!”他离座就要跪下,我忙拉住他,说:“他不是师傅,是师傅的儿子。”包主任一下僵住,无助地看看我又看看大舅,说:“什么时候能见到师傅?”大舅笑笑,垂头喝光可乐。包主任把自己那杯推到大舅跟前,大舅面无表情,说:“不了。”包主任慌忙把自己的可乐撤回,说:“我请您吃饭吧。”大舅露出厌恶之色,说:“不了。”包主任哆哆嗦嗦掏出一盒烟,问:“您抽烟么?”大舅回答:“肯德基不让抽烟。”手指在桌面上一弹,说:“今天就到这吧。”起身走了。

    大舅的凛然气度影响了我,我也站起,鄙夷地看了包主任一眼,快步追上大舅,并排走出肯德基。出了门,大舅威严地说:“此人啰唆,要是见老头一次,肯定三天两头去,会把老头烦死。”包主任从肯德基跑出,掏心掏肺地喊了句:“我是诚心的!”我有点于心不忍,劝他先回家,我会帮他说话。他终于走了,走两步便回头看大舅一眼,目光凄楚。而大舅背手而立,目视滚滚车流,肃穆得仿佛石雕泥塑。

    我也被大舅的风度折服,迟迟不敢接近,直到包主任远走成为一个小黑点,我才叫了声:“大舅。”他转过头,得意地说:“我表现得怎么样?”他泛起的笑容令我惊讶,十几年过去,日渐老化的他浮现出了二老爷的眉眼,他毕竟是他的儿子。我叹口气,答道:“很好。”半个月过去,包主任拜师的愿望落空了,二老爷的生活也没有改善,只是大舅自己过了把瘾。

    【十五】

    包主任是经过抗战、解放、“反右”扩大化,“文革”乃至改革开放的人,被锻炼得意志如钢,永不言败,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斗争到底。他了解到火葬场导演对我的排挤,与导演大吵一架,但导演有邹主任撑腰,一时也奈何不得。

    邹主任知道我是火葬场一股东介绍来的,为不把关系搞僵,让导演作些许让步。导演说公安局有非正常死亡调查组,自杀和落水死亡等意外事故都由这个小组负责,他们有拍摄录像的人员,遇到人手调动不开时,会雇他去拍,一次五十元。他可以把这个活儿让给我。

    包主任取得了胜利,十分高兴,带我去和调查组的人见了面。此后,我便每日到火葬场上班,享受一月五百元的基本工资和二百六十元的补助。我的办公室是斜对后花园的平房的最后一间,每当桌上电话响起,便是我的外快来了。

    包主任觉得有功于我,多次暗示我教他拳术。我说:“主任,你一生坎坷,经过无数次历史考验,难道这次就沉不住气了?”他立刻表示接受考验。

    他和和气气,上班时常找我闲聊天。有时我俩会一块去广场,欣赏送葬仪式,看着殡仪女郎们颠出的各色底裤,总会发出“火葬场是天堂”的感慨。

    因为人们在我八小时工作时间之外也会死亡,我拍摄了五次后,为联系方便,在旧电器市场买了一个三百元手机。手机铃声为花儿乐队的歌,每当听到“喜刷刷喜刷刷”的唱词,我便知道,又有了冻死的流浪汉或是自杀的少女。

    上吊是最简便有效的死法,我看到过各种匪夷所思的上吊,一个塑料袋、一条自行车内胎都可以了断性命。

    一天,我到一所高档小区,拍摄一个在衣柜里用领带吊死自己的公司老总,由于脖子被勒的缘故,他撅着嘴,仿佛在吹口哨。正拍摄时,“喜刷刷喜刷刷”响起,我接听,由于信号不好,是一个时断时续的男人声音。

    他说他距离北京一千公里,是一个武术爱好者,在杂志上看到二老爷的文章,心生敬仰,从杂志社要了我电话,他问二老爷生活安好么。

    我答:“不富裕。”

    他大惊,说以二老爷文章的影响力,如果办班收徒,早该年收入达白领标准,要是成立基金会,更会赢来社会上的大笔资金,财源滚滚。

    我问如何操作,他哑然。

    他说的是他不了解的事情,但给了我新的信息。当晚我赶到郊区,正是晚饭时分,二舅是爱面子的人,见我到来,准备了涮羊肉火锅,叫二老爷一块来吃。二舅所娶的离婚妇女带了一个十五岁大的女孩,她们娘俩吃完,就去外间屋了。

    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二舅办武术班和基金会的事,二舅焦虑地说:“来学功夫的人总是有点功夫吧,要是提出比武要求,谁上?”一个小时后,我们喝的白酒起了作用,二舅说:“好办,来人比武,我上!”一拍二老爷,叫道:“爸,为了你能挣到钱,儿子把命豁出去了,够意思吧?”二老爷苦笑,赞道:“好!”两人干了一杯。

    十一点,我得去赶末班车,二舅爽朗地对我说:“你是有志向的人,二舅支持你,从今天起,老头就在这饭桌上吃饭了!”他一直送我到车站,对未来充满信心。我对二老爷文章的影响力和办基金会都十分茫然,但强撑着说:“二老爷是国宝,老人还能活几年,咱们要抓住这个黄金时间。”他一脸不屑,说:“你太小看你二舅了。记住,二舅有眼光。”第二天,我特意在晚饭时间给二舅家打去电话,电话和饭桌都在二舅房中。二舅果然有眼光,一听是我,就把电话向饭桌一伸,让我听碗筷之声,然后叫道:“爸,说句话。”响起二老爷的声音:“我在吃饭。”二舅收回话筒,自豪地说:“怎么样?二舅说话算话。”我抑制住兴奋,语调沉重地说:“吃饭是小事,咱俩办的是大事,基金会的消息已散布江湖,一呼百应,看来二老爷的影响力之大还在咱们想象之外。”二舅有点结巴:“能筹到多少钱?”我:“三百万以下就不叫基金会了。”二舅连忙表示,他会给二老爷房中安一个分机电话,让投资方可以和二老爷通上话,听到二老爷声音,坚定投资决心。

    我赞道:“二舅,你想得真周到!”二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办大事,要靠你。我这小聪小慧,也就帮点小忙。”我:“安电话,让你破费了。”他:“嗨,块八毛的小钱。”二老爷房内电话安上后,只有我打。我说:“二老爷,下午别出门了。”他答声:“唉。”然后我就赶往郊区。

    二舅耐心地等待着喜讯,有时会问二老爷:“爸,最近你接到多少个电话?”二老爷说很多,二舅便流露出满意的笑容。随着时间的流逝,二舅的问题深入一层:“爸,都是什么人给你打的电话?”二老爷说,都是我。

    当晚,二老爷从自己的堆煤小屋,花了五六分钟,一步一停地走到二舅房间,二舅说:“爸,今天我们都下班晚了,没把你的碗洗出来。”二老爷就离开了热气腾腾的饭桌。

    我的谎言不攻自破,为了弥补损失,我带了一个月工资赶到二舅家。二舅妈和她的女儿在家,二舅还没下班。二舅妈是改嫁过来的,女儿是与前夫所生,已十五岁。

    二舅妈让我进他们屋坐,并把二老爷也叫过来。我和二老爷相对无言地坐在沙发上,女孩低头写作业,视我俩如无物。

    我说:“二老爷,这月杂志的稿费来了,你的文章成了杂志招牌,稿费已经提高到七百了!”二老爷有点惊讶,我把钱拿出来后,二老爷忽然一笑,说:“你往稿费里添钱了吧?”老人的智慧令我震惊。我说他想多了,他说稿费变化太大,必有隐情。我说这就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所有的异常都是正常。我又说了半天,他两手握在一起,向我一躬,把钱收了。

    我俩无言坐了一会,他瞳孔扩散,慢慢把手伸入怀中,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我以为他又要把钱还我,不料他拿钱的手指向正前方,那里是写作业的女孩。

    二老爷低声说:“拿着,这是你哥给你的钱。”女孩抬头看我,嘴咬铅笔作害羞状,已有拿钱之意。二老爷代我给女孩钱,是想让我和她的母亲搞好关系。我明白了此点,从二老爷手中接过那张钱,迈前一步,放到女孩写字的茶几上。

    女孩猛地低下头,加快了写作业的速度,只听一片“沙沙”声,那张百元钞票微微颤动。这时二舅妈进屋从冰箱里拿肉,我转头看茶几上的钞票已经没了,低头见钞票躺在女孩的脚边。

    女孩写作业的速度更快了。

    二舅妈出屋,我跟她到了厨房,说:“我刚才给了你女儿一百块钱,算我的见面礼。”二舅妈登时慌了,要回屋叫孩子把钱还我,我一再表示只是点心意,她皱紧的脸逐渐松开,对我发出歉意的笑容。

    她说:“你可别对我有看法,我以前给老头洗过一次被子,但你二舅冲我发火。老头跟我们吃饭,我是无所谓的,对我只是多双筷子……”我安慰她,说看她的面相,就知道她天性善良。

    她很高兴,说给我做蒜苗炒肉。我回屋后,女孩怨恨地瞟我一眼。厨房的对话可以传到屋里,她知道这一百元钱露馅,会被母亲收缴。她垂头,平静地写作业了,随着写字动作,头上的辫子来回摇摆。

    看着辫子上的红线绳,我心中默念:抱歉姑娘,揭发你,是为了我二老爷。等你日后结婚,一定送你份厚礼。

    二舅回家时,二舅妈已做了三个菜。二舅面无表情地和二老爷对视一眼,坐了下来,哼了句:“爸,吃菜。”我赔着小心地说:“二舅,成立基金会的事千头万绪,所谓‘王道无近功,大器必晚成’,得慢慢来。”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戳穿我的谎言,他却一笑,诚恳地说:“我懂。不管有多难,我们都要坚持下去。我给你大舅打了电话,让他掏八千块钱,把二老爷房子装修一下,否则投资方来访,看着多寒碜呀。”我:“大舅给了么?”二舅:“开始不给,我就说上了你的话,告诉他这是大事,他要敢耽误,我跟他玩命。”二舅悠然自得地吃菜,显然拿到钱了。他和我一样,利用基金会的幌子,旁敲侧击,办了别的事。基金会是我和他共同的谎言,彼此心知肚明,我实在说不出“为了基金会大计,你得让二老爷上饭桌”的话。

    几天后,我再去,发现二老爷的房子并没有得到装修,而是二舅侵占临街的一块地,又盖了间房子。

    盖房子时,二老爷劝他:“多出这间,咱们家就成瓦刀形了,十分凶煞,恐有祸端。”二舅把他骂回房里,叫道:“我只要多间房,顾不上凶吉,你儿子是底层人。”二舅站在院里哭了半晌,二老爷缩在屋里也落了泪。

    ——这情况是二舅妈告诉我的,二舅则豪迈地告诉我:“下一步,我要把我爸这屋子四壁铺上瓷砖,掏条下水道,改成个洗澡间。我五十多了,也该享受享受生活。”我问:“那二老爷住哪?”二舅嗯啊两声,未说出话来,显然没考虑此问题。

    二老爷有流落街头的危险。我回到北京城家里,看着四居室住房,考虑该把二老爷接到这里。我现在负责彤彤的生活费用,倍感吃力,承受不住再多一人……其实二老爷消耗不多,但这是父母的房子,多年以前二老爷打姥爷的原因,令母亲一直排斥他……

    我一夜失眠。凌晨四点时,彤彤随着渐明的天色,焕发出青春气息,令我迷醉痴傻。我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容不下二老爷。我搂住彤彤,她仍沉睡未醒,出于习惯,先耳鬓厮磨,后蠕动起全身,给了我一个振奋的早晨。

    她上学后,我直躺到下午两点,感到越来越乏力,几近窒息。

    下午四点,我赶到玉涵寺,询问风湿:“二老爷可否住在庙里?”因为我记得在八十年代,一些孤寡老人一个月交给寺庙三十元钱,就可以住下终老。二十年过去,就算价钱翻了十倍,三百元可以了吧?

    风湿兴致勃勃地说:“你讲的对,寺院从来就是养老院。刚解放时,北京有一千多座寺庙,大部分是太监建的,他们老了后,出皇宫住在庙里。在八十年代,我们收过十几个老人,都给他们送了终。”我欣喜若狂。风湿话锋一转,说:“但现在一切以经济为要,寺院以公司方式运营,禅房多改成办公室,再无余房做这等事了。”我一筹莫展。风湿打开抽屉,掏出一个纸袋,他说他冒充武术爱好者去郊区,当着二舅面给二老爷五千块,显得基金会是有谱的事,二老爷就又可以上桌吃饭了。

    我大惊:“看来寺院经济真的很好,你随便一出手,就是五千!”风湿说他从来不参与寺内经济,因前天来了五拨赞助人,寺里凑不齐招待的陪客,他被抽调过去做了一个陪客,不料富商非逼他吃肉,说吃了肉立刻签合同。

    他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为集体利益,吃了三块肉,结果常年吃素的胃承受不了肉类纤维,当晚胃出血。这是富商过意不去送他的红包。

    我连说:“你用血换来的钱,我不能要。”

    他摆摆手:“身体是臭皮囊,你我是朋友。”

    风湿再次微服私访,头戴太阳帽,身穿印着篮球明星姚明的T恤衫,斜挎迷彩背包,只身赶去了郊区。

    第二天晚饭时间,我给二舅家打去电话,听出二老爷上了饭桌,暗赞风湿办事漂亮。不料二舅说:“这人来了,在我这又喝又睡,他是给钱了,但我也够累的。”语调中满是怨气,似乎风湿祸乱了他家。

    我赶到玉涵寺,推开风湿房间,见他床头悬着个吊瓶,正在打点滴。他脸色苍白,昏昏睡着,时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喘。我不忍叫醒他,只好明日赶往郊区。

    到郊区,是晚饭时分,见二老爷坐在饭桌旁,我先安了心。二舅对风湿的评价很低,说:“他拿出钱后,一再表示这点钱对他不算什么。他都看不上,我就更看不上了。但我还是热情款待了他,请他喝五粮液,他倒不客气……”我暗叫不好,知道风湿为了装成武术爱好者,又动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果然,二舅说风湿刚喝一口,立刻不省人事,只好搭床,让他睡了一宿。

    二舅鄙夷地哼一声,说:“我是个卖自己力气的劳动者,招待着这号人,我真觉得委屈自己。我爸也不懂事,他拿了钱,怎么也该分我点吧,但这话我怎么说?全靠自觉。”二老爷正伸着小勺舀汤,听到这,缩回了小勺,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二舅嚎了句:“你可真混!”把信封硬塞回二老爷怀里,气哼哼地对我说:“就是要他个态度,真看不上这点钱。”吃完这顿饭,我告辞,二舅送我去车站,二老爷执意要送我到院门。二舅叫了句:“你那腿,还送人!”不耐烦地先一步跨出院门。

    二老爷蹭着小步送我,我扶住他,悄声说:“您还是把五千块钱给他吧,就当是咱花钱向他买饭。”二老爷:“明白。”我出院门时,二老爷两手抱拳,说了句:“我腿不好,心送了。”他送我,是表达对我的感谢。想到此点,我险些泪下,掉头蹿入黑暗,追上二舅,重新说起基金会大计。

    【十六】

    五千块钱有很大作用。

    二舅给二老爷一把他房门的钥匙,这样我再来就不用委屈待在堆煤的小屋,而可以在二舅屋里坐上沙发,从酒柜里取茶喝了。

    不久,在瓦砾堆中坚守的姥爷有了结果,终于多赢得一间房子。

    其时正逢他的九十大寿,便召集亲戚们去聚会。过完这个生日,养育过三代人的院子便再也没有了。

    我的父母从乡下直接赶回,手提多种农产品在瓦砾中小心行走,时不时蹦跳一下。大舅、二舅搀着二老爷也来了,这是二舅三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姥爷家。

    吃饭拼了两张桌子,直顶到床边。姥爷和二老爷坐在床上,居于首席。二老爷几杯酒喝红了眼睛,看着我母亲和大姨、二姨,忽然表情焦虑,说:“哥,你没儿子,我这俩儿子,你看上哪个,过继给你。”姥爷沉默半晌,认真地说:“不了,你那两儿子,我哪个也没看上。”引起满桌人大笑,二舅笑得最厉害,端起酒杯敬姥爷,喝道:“您志向高!”姥爷并不回应,二舅继续说:“您当年的脾气,可是够大的,一句话能把我伤死。”大姨叫道:“说什么呢!”二舅:“大姐,今天你别拦我说话,我知道大爹不高兴了,但你听我说下去,一会我又能把大爹逗高兴了。”二舅说二老爷入狱后,他和大舅投奔姥爷,姥爷把烟都戒了,省出钱给他俩买糖吃。二舅冲姥爷抱拳,说:“大爹,谢了。”姥爷勉强笑笑,二老爷却挺起脖子,似乎酒醒了。

    二舅冲大姨一眨眼,说:“怎么样,我说能把大爹逗笑了,就能把大爹逗笑了。”我的母亲性格刚直,冷冷地说:“你的长辈是让你这么逗来逗去的么?”二舅扑哧一笑:“好,那我就逗你。”他拿酒杯在我父亲的饭碗上碰一下,说:“三姐夫以前官运亨通,后来怎么被免职了?说明是你克夫。”父亲疑虑地转头看母亲,似乎对这话的真伪难以确定。母亲气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瞟我一眼,母性的本能期待得到孩子的保护。

    母子的奇妙关系,令我大脑一片空白,当下作出反应,手拍桌子,吼道:“二舅,你找挨揍吧!”说完这句话,全身麻木,意识到我为二老爷所做的一切努力已前功尽弃。二舅愣愣地看着我,支吾道:“你别插嘴,我和你妈是一代人,我们有我们的玩笑。你要插嘴,二舅可就真下不来台了。”目光中竟有哀求之色。

    我妈喘上一口气,怒喝:“谁跟你开玩笑!”二舅忙说:“三姐,我玩笑开大了,自罚三杯。”二老爷起身,对我母亲说:“唉,他从小就爱胡说八道,别在意。”手伸向二舅,说:“打你个混球。”二老爷挥手打去,没够到二舅,二舅便斜过脑袋来,让二老爷拍了一巴掌。二老爷笑起来,听声音是真的很高兴。众人也跟着笑起来,让过了这场风波。

    又吃喝五六分钟,二舅开始评论美国总统布什,大家都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我的父母也听得十分投入。

    讲到精彩处,二舅忽然垂下头,轻声说:“我小时候在这长的,我只想在这待够两小时。”说完起身往外走。二姨拉住他,说:“别走!起码吃完这顿饭。”

    二舅:“我到外面抽根烟。”

    二舅出屋后,众人一片欷歔。大姨说:“其实他也挺苦的,他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一拍大舅:“你俩到我们家时,你都上初中了,他还是个小孩,心理承受能力跟你不一样。”大舅仰头望着屋顶,并不搭话。

    姥爷和二老爷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桌子尽头,目视前方,一先一后地各喝一口酒。二姨跑出屋去,很快又回来,压低声音说:“他在院里哭呢。”母亲把桌上的烟盒推到我面前,小声说:“给他个面子吧。”我抄起烟,出了屋门。

    院中堆满捆扎的纸箱,是搬家的准备。二舅站在只能迈两三步的空地上,来回踱步。他见我掏烟,忙说:“抽我的吧。”递给我一根烟。

    我俩并排站立,填满了空地,再没有走动的余地。他红着鼻头,眼挂泪痕,给我点上火后,说:“屋里的人没一个我瞧得起。我今天来不是看人,是看这院子。”我:“二舅,你是个有感情的人。”他:“不,我恨这院子,我的童年不快活。但这院子要毁了,我有点‘惺惺相惜’之情。”我:“二舅,用这句成语不准确。”他问该用什么,我想想,说:“兔死狐悲。”他长叹一声,大致赞同。

    我请他原谅我刚才冲撞他。他拍拍我,说:“二舅明白,你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俩又说起了基金会的大计,他打算有钱后重建家族祖坟,给姥爷、二老爷修筑豪华阴宅。

    他委屈地说:“其实我对大爹有一份很深的孝心,但今天他生日,给他修坟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我:“不说的好,不说的好。”大姨在窗口观察我俩,见有说有笑,就把我俩叫回屋去。众人说了阵闲话,便结束饭局,先后告辞。

    姥爷送大家到院门,二舅告辞时,突然抓住姥爷的手,说:“大爹,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姥爷目光清澈,发出慈祥笑容,点了点头。

    大舅、二舅扶着二老爷,母亲、我扶着父亲,走出瓦砾后在街面上分手。母亲问了句:“你们怎么走?”二舅说:“打的。”伸手拦了一辆。

    二舅充分显示孝心,说二老爷累了,车一直打到郊区。这里到郊区,至少两百元,不是搬运工所能承受的消费。我妈批评二舅人前逞强,大舅没有言语。

    二舅和二老爷坐车远去后,大舅去坐地铁,我们一家人则去坐公共汽车。我对二舅打车的行为倍感欣慰,觉得从今以后二老爷的生活有了保证。

    父母回家后,便开始大扫除,直至一尘不染。晚上彤彤放学归来,受到母亲的热烈欢迎,父亲则埋怨我找的女友岁数太小,并在晚饭时嘱咐我:“你今晚睡沙发。”遭到母亲的白眼。

    第二天,我和彤彤睡了个懒觉,十点多彤彤起床上卫生间,正逢在客厅剥豆角的父母,他俩热情地跟彤彤打招呼,令彤彤大受刺激,回来告诉我:“你家不能待了。”父母厌倦了乡村生活,不打算回去,我和彤彤的二人世界宣告结束。但我们还有未来,那就是姥爷家搬迁换来的房子,一年后我将有一套两居室。

    我劝彤彤“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咯咯笑了,说她还是小孩,不想这么快进入成年人的烦恼,班上有个男生每到上阶梯教室的大课时就紧紧挨着她坐,令她半边身子火烧火燎。她半真半假地说:“要不我先跟他好一年,等你有了独立住房,我再回来?”我告诉她,小男生不能信任,那不是爱情,是性骚扰。

    她又咯咯地笑了,这种笑声我很不习惯。爱情只是一瞬间,会被生活琐事迅速瓦解,或是转化为纯粹的性欲。我忽然想起了针灸老先生的爱情——那卷退色的医学笔记,我并没有帮他整理,甚至他手术出院后,也没去看过他一次。

    半年来,我的全部心思消耗在二老爷身上,以致忽略了他。我自床上跳起,给老先生打去电话,老先生虚弱的声音响起:“你很久没来了。”我连连致歉,说我会尽快帮他整理医学笔记,如果他对我不再信任,我可以把笔记归还给他。他说:“不必了。我就要离开这里,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五雷轰顶,我霎时间参悟他话中的隐语,他找到了两个极品女人,完成大业,即将飞往冥王星。

    我为他的成功而狂喜,声音颤抖地说:“我明白,明白。我只想最后见您一面,下午到您家好么?”老先生:“三点。”一面就是永别,想到冥王星上的寒冷气候,我几乎落泪。中午完全没有吃饭心情,下午出门时我带上了彤彤,想让老先生看到,我也有一个极品女人,已成功了一半,我们还有在冥王星上见面的希望。

    三点到达时,老先生午睡未醒。我和彤彤在师母房间聊天,这个七十八岁的杭州女人,虽然白发苍苍,但眉眼并未走形,可看出青年时代的清丽。她在杭州的房产被她的弟弟侵吞,告诉我俩,她决心上诉法院,两眼发出坚定的目光。

    我不由得感慨,当她在世间卓绝斗争的时候,她的男人已作好了去外太空的准备。彤彤被师母的豪情折服,一直陪着说话,当师母说要到杭州拦市长轿车时,老先生睡醒,走到这屋。

    他见到屋里的彤彤,一下愣在门口,随后向我使个眼色,我点头,我俩无声地交换了信息:“她——极品女人。”老先生脸色阴沉,没有再往屋里走,向我作个手势。于是我随老先生去了他的房间,他让我坐下,关上屋门,轻声说:“再凑一个,你就能去冥王星。我的理论能否实现,全看你了。”目光中满是期许。

    我大惊:“您不是就要去了么?”

    我听错了。老先生用一生积蓄在永定河边买了套三居室房子,不是要去冥王星,而是去郊区养老。那里无噪音骚扰,有新鲜空气。

    我感到十分泄气,他也情绪不佳。他从枕头边拿出一盒巧克力,和我一人一块地吃了。嚼着巧克力,我说:“你搬去郊区后,尽量少见客。”半晌后补充:“你身边的人好人少,万事小心。”他显得很难过,说:“以后你我就离得远了,见一面不容易啦。”我连忙表示,不过就是多四十几公里而已,也就是多一小时车程。他摆摆手:“多一小时,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俩欷歔不已,他说:“就当这是咱俩的最后一面吧,我要把最后的秘诀传给你。我对你再无隐瞒了。”感动得我起身离座,向他深鞠一躬。他一字一顿地说:“秘诀就是,只和极品女人睡觉是不够的,还要有感情。”我:“谈恋爱?”他敬畏地点了下头。

    我思量半晌,问:“如果真爱上了,还舍得去冥王星么?”他仰头,凝视着天花板的一块污斑,说:“爱情总是生死离别。”告辞时,老先生握着我的手,满含深意地看了眼彤彤。帮他关上防盗门后,我俩下楼,行至拐弯处,听身后“哐啷”一响,抬头见老先生打开防盗门,向我挥手。

    我肃立,向他挥手。他默然看着,关上了防盗门。

    下楼时,彤彤跟我说:“你师傅真给你面子,见你带人来了,就一直送。”我:“不是因为你,因为他预感到,我和他再也见不到了。”彤彤不理解,问:“人和人之间,那么容易就见不着面了?”我:“这就是我和你的代沟。我的生活经验是,人跟人很容易就见不到了,随便出点事,便是咫尺天涯。”我和Q便是咫尺天涯。

    她在木楼中不知好坏生死。也许,她和小区主任一直在幸福地生活。

    小区主任从什刹海居委会引进了“红扇舞”,每天早晚带着一伙老头老太和未婚男女操练。他们拿着巨大的红布扇子,“啪”地一下打开“啪”地一下合上,动作整齐划一,音量足以扰民。

    我在阳台上观察多日,未发现Q混迹其中,稍稍心安。一日晚饭后,我等在37号楼的楼门,一会儿主任拿着大红扇子兴冲冲走出。

    我拦住他,问:“你还总去木楼作心理咨询么?”主任受惊的脸转换成同情表情,柔声说:“我早就不去了,但总有一帮男的去找她,都是咱们小区的。”我顿感到天旋地转,坐在了台阶上。主任蹲下身,用大红扇子给我扇风,说:“我在六十年代捉过特务,完全可以帮你捉奸。”我:“谢了,我跟她没结婚。”主任叹道:“想捉个奸都捉不成,说明你们这代人的生活方式确实有问题。”主任感慨万千地走了。我缓过神,出楼门,看到他正在扇子舞队列中“啪啪”起舞。

    当夜,我赶至木楼。

    敲门,Q一脸喜悦地打开门,见是我便沉下脸色,显然她等的是别人。她的屋中没有任何改变,我巡视一圈,问:“你近来靠什么生活?”她穿着兜胸牛仔套裤,坐在床头,眼睛瞟着墙上的钟,说:“推销奶牛。”她在一家奶牛基地找到工作——劝人投资奶牛,一只奶牛投资五万,每月返还0.09%的利息,比银行利息高出许多。她和以前所有工作单位的人都相处不好,唯一和谐的人际关系是在我家的小区,于是她的劝说对象只有小区居民。

    今晚就有一个男人来跟她谈投资。我:“谈事非要到你家么?不是为奶牛来的吧?”Q哧哧笑了,说小区男人都不老实,谈两句奶牛就会动手动脚,但她防范有法,甚至有人在她这里耗了整夜,依然未能得逞。

    我便被她如此折磨过,据她的表情看,似乎她从此中得到很大乐趣。我问:“你有什么法子?”她自床头站起,缓缓走至我面前,指着兜胸牛仔套裤的环扣,只见打了两重死结。

    她得意地笑了:“没办法吧?”笑得我深受刺激,仿佛回到她和我无性的同居岁月,我扬手一挑,以指为剑。

    她环扣崩断,瞬间赤裸。

    臀润肩软,背滑腿挺——必须承认,她的肉体是最吸引我的肉体,即便是彤彤也无法相比。因为,那里有着我十五年的光阴。重重地把她压在床上——这个念头令我疯狂,但我狠狠地看了一眼,走出门去。

    下楼时,一个方脸男人正走上来。我依稀在小区见过他,我俩无表情地擦身而过,回头见他行入过道深处。我想:你是所有来的人里最幸运的一个。

    我冲过两条马路,躲进一家饭馆,要了鱼香肉丝拌饭、宫保鸡丁拌饭,还有一碗牛肉拉面。尽数吃完后,我在塑料椅中动弹不得。服务员好心地给我倒了杯茶,热茶入口,我对自己说:“老哥,你的爱情结束了,该干点正经事了。”十七我完全投入到对二老爷的采访中。

    只是有规律地吃饭,便令二老爷的体质地覆天翻地变化。他脸有润泽,眼光凝定,说话语调有了节拍,日渐铿锵有力。

    他达到了他的最佳状态,措辞精确,时而穿插几句古典诗词。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之强,每每出乎我意外,看多了我惊讶的表情,他一日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做的,是我年轻时做的事呀。”他九岁时,家中请了一个落魄的武师教他拳术。十五岁时,武师离开。二十三岁时,这位武师就任国术馆馆长,成为大名鼎鼎的周寸衣。

    他想以师傅为榜样,在家乡建一座国术馆,结果被父亲逐出家门,跑去上海投奔师傅。周寸衣常和他私谈,他便有意识地记录周寸衣的谈拳语录。一天,他拿着刚整理好的两页文稿,要念给周寸衣核定。

    周寸衣正在教拳,没有跟他回屋,趁着兴致把文稿交给一个徒弟,说:“你也识字,看看吧。”那位徒弟没看,把文稿叠了三下,揣进上衣口袋,说声“回去好好看”,踱步到墙根练拳去了。

    周寸衣私下对二老爷说:“你遭人嫉妒了。”国术馆人际关系复杂,十几个杰出弟子身后都有不同的商界力量支持,窥视着周寸衣之后的馆长之位。一年前,一个周寸衣赏识的弟子,在晚上睡觉时被人用锤子砸脚,脚背骨碎裂,永成废人。

    为避免二老爷被人暗算,周寸衣要他搬出国术馆,住到上海郊区梅陇镇去。周寸衣每周会去一趟,和二老爷谈拳。当文稿积累到八万字时,周寸衣让他停止整理,并收走了文稿。理由是:“我去做件事,要你护卫我。”为国术馆生存,周寸衣接受某组织的一个委托。师徒俩坐火车到江西戚宁县,在踞石渡医院探访一个严重肺结核患者。到达时,那人正在阳台看书,平静地说:“其实我也不剩多少日子了。”周寸衣:“有人等不及了。”那人起身,说:“我可以自己了断。”周寸衣:“死在我手里,没有痛苦。”周寸衣按住他胳膊,按得他整个人蹲下,然后他就逐渐瘫软。周寸衣恭敬地把他放回躺椅中,二老爷注意到他凝固的脸沉静安详,知道是周寸衣的秘技“龙形搜骨”,受此招法者形同自然死亡。

    二老爷和周寸衣离开江西后,周寸衣把“龙形搜骨”传给了二老爷,说新时代即将到来,劝他去北方隐姓埋名。二老爷在新时代的北方某粮食局找到工作,踏实肯干,颇得领导赏识,成为一个分区的粮食局副局长。

    在新时代,得肺结核的江西死者的死因得到重新调查。其时周寸衣已逝世,据周寸衣子女回忆,以前家庭困难时,曾有一个人坐着小轿车送来一笔钱。调查组根据这一模糊线索追查到粮食局,正逢二老爷病危,粮食局的人均为他的人品作保,说绝不可能是那个去江西的行凶者。

    如果他没有起死回生,就此死了,他的孩子将享受逝世干部家属的待遇,顺利地活下去。但他练武的体质令他挺过了生死关,病好后被调查得清清楚楚,定罪入狱。他的子女从此颠沛流离,备受歧视。

    他的历史我无法评说,沉默少许,想出一句话:“用龙形搜骨杀人,为何是自然死亡的效果?”他回答,伤人的拳法一般是出击,而龙形搜骨是回缩,这一违反拳理的招法却是杀人秘技。

    “你扳住人胳膊向下按去时,人出于自然反应,总是要向上抗争,此时你不加力下按,而是顺着人向上的力,拔苗助长般一拔——敌人的五脏六腑就被你拔得错了位。”“如果不是猛拔而是轻吸,便只是心脏稍微错位,但这么一点小分寸,已经夺了人性命。因为不是直接击打心脏,而是劲力施于敌人的胳膊上,传导到敌人心脏,无任何外伤,便有了自然死亡之效。”我想了很久,又想出一句话:“既然如此隐秘,为何你们仍被查出?”他轻叹一声,归功于新时代的厉害。

    这个下午,令我不寒而栗,断了整理文章的热情。我如我的父亲般平躺了两个星期,大病一场。病愈后,母亲说在火葬场做导演不是长久之计,要我去考中医保健的执照,她从彤彤处得知我会针灸。

    与Q同居的时期,我曾有考中医执照的打算。母亲说今年的中医考试我还剩一月的准备时间,但主考官之一是她当年医学院的老师。

    我拎着一个茶叶礼品盒,走入医学院家属区,去拜访母亲的老师。家属区是以前的住院病号区,风景优美,自来水水塔修成古代宝塔样式,黑瓦红窗,向我展示出一个沉穆悠然的世界。

    水塔下有一长椅,油漆剥落,木色灰白,仿佛古物,令人不由得想坐在上面小歇片刻。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抽完了一根烟,想到我即将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以后有许多坐这把椅子的时光。

    到了医学教授家,送上茶叶,询问考试。教授回答:“笔试要死记硬背,面试要针对考官心理,现在中医很不景气,你多讲讲自己生活的艰难,很容易引起众考官的同感,只要说得够惨,就会拿下高分。”以后的一个月,我向火葬场请了假,沉浸在死记硬背和多愁善感中。

    这个月,姥爷家被推倒铲平,姥爷姥姥搬到永定河南口。这是二姨夫父母留给二姨夫的房子,因二姨二姨夫陪着姥爷姥姥在老屋坚守,一直空着。

    此次乔迁,姥爷嘱咐二姨再举行一次亲戚聚会,姥姥说:“一个月前,不是刚聚了一次么?”姥爷不语,而二姨明白,他是想他的弟弟了。

    这次聚会如期举行,我在医学院上了考前冲刺班,中午下课后赶去。二姨夫家在一片六层红楼的小区,转到他家的楼栋,远远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快跑几步,叫了声“二老爷”。他极为迟钝地看我一眼,我注意到,他前一段时间红润起来的脸颊重新灰暗下去。他说是大舅没记清楚楼门号,正进一个楼门找。我扶他起来,说:“我知道。”我把他扶进二姨夫家,过一会,大舅也找了过来。他说二舅不愿来,他就到郊区接了二老爷,完成老人见哥哥的心愿,得到大伙“真孝顺”的感叹。大舅还给姥爷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说:“上次您生日没蛋糕,今天补过个洋生日。”大舅的周到,赢得大家赞誉。蛋糕是儿童蛋糕,里面还有硬纸皇冠,大舅折叠好,给姥爷戴上。姥爷一生严肃刻板,却对这个纸皇冠十分喜欢,戴上就不摘了。

    二老爷穿着胸前有饭菜污迹的蓝色中山装,浑身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安详地坐在姥爷身边。他俩五官同形,只不过姥爷五官的转折处均凸起,二老爷则塌陷,兄弟俩便分出了福相、败相。

    第一轮菜上桌时,一个七十多岁的亲戚赶来,他是姥爷二老爷的“九叔”。他人小辈份大,见了姥爷热泪盈眶,叫道:“我小时候,你对我最好了。你让我骑在你脖子上,总带我逛天桥。”姥爷疑惑地看着他,小心地问:“你是谁呀?”九叔一愣,随后大谈童年往事,紧紧握住姥爷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想起我了么?”姥爷遗憾地摇了摇头。

    九叔鼻头紧缩,势必要大哭一场。这时一只枯瘦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记得你,你属马,虽然你是我们的叔,但我们都管你叫小马。”九叔悲欣交集,紧紧抓住肩膀上的手。

    救场的是二老爷,他拯救了尴尬的局面,显示出比姥爷清楚的头脑。二老爷找到了自我尊严,和九叔谈笑风生,成为饭局的主角。

    老人们的谈话坚持了一个小时,均露出疲惫之相。二姨安排几位老人睡午觉,二老爷被安排在二姨儿子的房间。

    其他人仍留在客厅闲聊,半个小时后,九叔歇息过来,出屋告辞。

    二姨去叫姥爷,二姨的儿子去叫二老爷,他推开屋门,惊叫:“什么味呀!”坐在客厅中的我们,也闻到一股恶臭。二老爷上床睡觉,脱下外衣和鞋,他身体的气味便露了出来。

    他穿好衣服后,面带愧色地走出屋来。九叔正和姥爷话别,九叔小声问:“你这回想起我了么?”姥爷深沉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九叔近乎崩溃,二老爷插话:“你是小马。”再一次及时地拯救了他。

    九叔走后,其余亲戚纷纷告辞。大舅也说要带二老爷回去,这时姥爷捉住二老爷的手,低声说:“得心脏病死的人,指甲也是黑的。”二老爷神色黯然,把姥爷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捋下去,随着大舅走了。

    这次见面,令我对二老爷的健康担忧,怀疑他又被二舅赶下了饭桌。我无心读书,到超市买了一网兜罐头、面包,准备第二天赶往郊区。

    母亲明察秋毫,见到网兜后,对我严厉批评,说考试是我人生重大转折,一点时间都耽误不起。我准备出言反抗,母亲说:“我和你爸去看一趟二老爷,我俩去比你去更有效果。”说得我哑口无言。

    上次在姥爷家的聚会,二舅提起父亲被免职的事,令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为去郊区,父亲找单位车队要车,车队队长以前是父亲的专职司机,他在电话里“老领导、老领导”地称呼父亲,令父亲大感惬意。

    父亲乘坐单位最高级的轿车,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声势震慑住二舅。父亲走入二老爷的堆煤小屋时,是首长视察灾区的姿态。

    二舅没敢跟进屋,蹲在屋外抽烟,怕父亲见到屋里的状况后官脾气发作。

    但父亲深知“高官不发火”的要诀,出屋后并不言语,只是冷冷盯着二舅,看得他毛骨悚然。母亲管二舅要了大盆,给二老爷洗被褥衣服,洗了整整四个小时。到晚饭时分,父亲大手一挥,带众人去饭馆吃饭。

    二舅夫妇几乎没动筷子,二老爷狼吞虎咽。离开郊区时,母亲塞给了二老爷两千块钱,父亲和二舅握手,说:“你看着办。”他俩气势汹汹地回到家,向我说明一天的战况。我知母亲一直对二老爷心存看法,感激地说:“妈,你能给他洗衣服,我知道是为了我。”母亲长叹一声:“你想歪了,他毕竟是我二叔。”二舅是个在人前好面子的人,父母的郊区之行,对他应有效果,二老爷应该可以有吃有喝地活到我考试结束的一天。

    三月十五日,是考试前夜。客厅中响起电话铃声,母亲接了电话,吼道:“有什么跟我说好了!”然后回她和父亲的卧室,用分机接听。

    她这个电话打了四十多分钟,时而从卧室门中传出她严厉的语调,但听不清具体的话。我有不祥预感,在客厅提起主机电话,立刻听到母亲的声音:“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还说什么!”然后“咔嚓”一声,她挂了电话。

    我见父母屋门微动,手疾眼快地挂上听筒。母亲推门而出,不怒自威地说:“咱家的电话线接得不好,如果主机、分机同时拿起,电话声会大一倍。你偷听我电话干吗?好好温书去!”仓皇回到我房间,彤彤躺在床上看日本漫画书,讥笑我说:“你都这么大人了,你妈怎么还像训小孩一样训你?”母亲为二老爷洗被褥后,在我心中是可亲可敬的形象,我连忙解释:“我小时候,她为求学而常年不在家,没能随着我的成长不断调整对我的态度。不是她的错,是时代的悲剧。”背了半小时的针灸经典《黄庭甲乙经》后,我带彤彤去楼下散步,说是“换换脑子”,得到母亲的同意。

    迅速走出小区,我给了彤彤二十六块钱,让她去买她喜欢的时尚杂志,我则跑到公共电话亭,拨通二老爷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二舅,我问二老爷呢,他说睡了。我又问,是不是他刚才给我母亲打电话。他说是,谈的是他们一辈人的旧事。我再问,二老爷是不是死了?他发出夸张笑声,说:“你想哪去了?”挂了电话,我想:十之八九,二老爷逝世了。二舅是迫于母亲的压力,不敢告诉我真相。

    彤彤拿着一本时尚杂志欢蹦乱跳地从街对面向我跑来,说:“你还有钱么?请我吃麻辣烫。”我点了猪血、豆皮、海带、羊心和四瓶啤酒,共花去七十五块。彤彤惊讶地说:“加上杂志的二十六块,你一下就花了一百多块。跟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出手这么阔绰。”我:“快点吃。吃完了回家。我想要你。”此夜,我要了她四次。

    她说我点中她的死穴,这辈子只想要我,不想再要别人了。我则被她洗脑,苦背的中医知识忘得一干二净。

    次日笔试,我盲目答完。再次日口试,我结结巴巴,教过母亲的教授为我辩白:“他的表现,正说明中医存活的艰难。”……但对其他考官缺乏说服力,我未能通过。

    口试结束后,我赶往郊区。心存侥幸,希望二舅句句属实,他给我母亲打电话,是谈他们一辈人的私事。

    推开二老爷屋门,我以为走错地方。屋中焕然一新,蜂窝煤和旧箱子不见了,四壁贴了浅蓝色花纹的墙纸,地面贴了白色瓷砖,摆着一张单人钢丝床和中学生用的小写字台,写字台上放一盏给予人温暖感的米黄色台灯。

    屋内空气新鲜,没有一丝二老爷存在的气味。

    听到门响,二舅从他的房中走出,眼角糜烂血红,不知哭了多久。

    他告诉我,二老爷在三月九日逝世,三月十五日他给我家打电话,是想通知我参加火化仪式。

    他责怪地说:“你妈不让你接电话,怕影响你考试。我也知道考试重要,但我得把话传给你,要不你以后会埋怨我。”我:“我给你打电话时,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二舅苦笑一声:“你不是猜到了么,还要我怎么说,还要我说什么?”确实,不能怪他,是我在心里回避了二老爷逝世的消息。

    二舅拍拍我的肩膀,说:“我还以为你跟我爸有多好呢,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自己一点事,老头葬礼就可以不来。”我肩膀一耸,抖掉他的手,指着二老爷屋里的新家具,说:“这怎么回事?人死了,你就把屋子收拾得这么漂亮!”二舅眼角泛起泪花,说:“不是我住!你舅妈跟前夫还有个儿子,要到北京来。我要不能给这小子安置好,女人就跑了。唉,他要来,我爸刚好逝世,附近邻居都说,这是天意,我爸给我解了围。”他说着说着,掩面大哭。我拍他的手,表示安慰,没想到一碰到他,他触电般猛退一步。他长长吸气,止住哭声,说:“人都是自私的,咱俩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了。你要有心,我带你给老头烧点纸钱。”十八到郊区火葬场,要倒两次公共汽车。二舅说没心情倒车,走到大街,抬手打了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二舅回答了,司机感慨:“上礼拜有个老头掉大沟里了,就是你家的吧?节哀。”我脸皮一烫,仿佛溅上一个火星儿——我知道,那是二舅扫来的目光。

    到火葬场后,二舅花二十块钱给我买了一个花圈,又花十六块钱,用电脑打上写有我名字的挽联,最后给自己买了两大串纸钱。

    他烧纸钱时要我走开,说想跟二老爷单独说会话。我远远看着,见他把纸钱点燃,用根铁条拨弄着,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

    此地一个坟坑要八千元。二老爷没有安葬,骨灰放在殡仪馆中,一年交三百元。二舅买了两个巴掌大的黄色小花圈,带我去殡仪馆,供在二老爷骨灰盒前。

    骨灰盒上有一张二老爷的相片,正是一个月前他和姥爷聚会时的样子。我诧异地问那天没有人照相,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二舅说不是那天,而是那天的前一天,他带二老爷在照相馆照的。新疆监狱一直给二老爷发养老金,开始三个月一发,后来半年一发。监狱要求二老爷一年照一张手持杂志的照片,给监狱寄去。杂志的期刊号显示时间,证明他还在世。

    二舅说这一年一度的照片,家里积累了一堆,他不想再留,可以给我。我俩离开火葬场,正是中午,他打车带我到饭馆吃饭。

    这是一家装潢在此地算高档的餐厅,有三十几个桌位。我俩无言吃着,忽然我嘴里一硬,吐出一截铁丝。

    二舅直起腰,用筷子把铁丝划到饭桌中央,轻声问:“怎么办?”我:“打。”他哼了句:“吃饱了打。”端碗扒下大口米饭。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很想发泄。我整条脊背火辣,已进入兴奋状态,盘算起餐厅中的服务员人数。

    男服务员七人,女服务员九人(可以忽略不计),加上两个男门卫和厨房里的厨师,估算有六人,那么我和二舅要对付十三个人……虽然二舅是搬运工的体质,但他们一拥而上,二舅容易受伤。

    我准备先一拳击倒一人,令其他人生起惧意,不敢上前,我和二舅追着他们打,安全系数会更高。

    二舅双眼冒着野兽之光,低声说:“打起来之后,切记,手上能抓到什么东西,就抡什么东西。我知道你练武术,但赤手空拳没有威慑力。哪怕你手里是根筷子、是个盘子,别人也会怕你。切记,人就这么贱!”我俩相互嘱咐完毕,二舅扬手喊声“结账”,服务员走来。我垂下脑袋,只等二舅和服务员言语冲突,便起身大打出手。

    不料二舅说:“来我们这多久了?猜你是四川的,对不对?”我抬头,见服务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小姑娘冲我友好地一笑,二舅小声抱怨:“瞧,在你们这吃饭,吃出根铁丝。”小姑娘:“呀!怎么办?”二舅:“什么怎么办!这顿饭钱,得给免了吧!”小姑娘:“我刚到这上班,您别给我添乱。”二舅:“那——也得打个八折吧?”小姑娘脸色一沉,坚决地摇头。

    二舅付了全额饭钱,带我走出饭馆。我俩垂头丧气,沿着河边行走。看着无水的河道中一块块巨石,想起出租司机的话,我轻声问:“二老爷不是自然死亡吧?”

    二舅浑身一震,加快了脚步。他没有往家走,走上了另一条路。

    这条路上有座石桥,过石桥三十米是一户人家的后墙,墙下有条长五米宽一米的石灰土层,估计是修房子时留下的废料。

    石灰土层高二十厘米,可供人小坐,上面有两个粉笔画的圆圈。

    二舅告诉我,这是警察画的。第一个圆圈原本是二老爷的小筐,筐中有半根香肠、两个梨、半瓶小二锅头;第二个圆圈原本是二老爷的拐杖;两个圆圈隔三米。

    二舅解释,二老爷三月九日晚走出饭馆,因喝醉酒,没能走上回家的正确道路,走到这个石灰土层就坐了下来。坐到天黑无人时,他没拿拐杖也没拿篮子,站起来向桥头走去。石灰土层至桥头有三十米,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以他的脚力,走完这三十米可能用去二十分钟。

    二舅带我到桥头,指给我看桥旁的土坡,土坡高四十几厘米,斜度有四十度。

    二舅说:“我爸就从这上去了。”说完,脚尖在斜坡上一点,跳了上去。而我知道,二老爷的腿是跳不上去的,如果他小步蹭着,则更无可能,走两步便会滑下来。

    我也跳上土坡,眼前是无水的河道,有五六米深,下面有两片淡蓝色岩石,其中一块上有粉笔画成的人形,脑袋部位的岩石呈蓝黑色,那是二老爷的血迹。

    二舅两眼血红地向下望,道:“就是这里。他喝醉了,失足落下。”我:“他晚上为什么出来?要到饭馆吃饭?”二舅哽咽道:“我们下班回家,他正睡觉,等他醒了,我们早吃完了,所以……”二舅脚下一颤,我伸手扶住了他。他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直勾勾地盯着我,眼中充满恐惧。

    我松开扶着他后背的手,瞬间知晓,他怕我把他推下去,随即想明白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五千块钱日渐失效,二老爷在死前的日子里又被赶下了饭桌。

    我俩离开小桥,二舅在前我在后,走回了他家。他从酒柜里取出一个信封,说是二老爷的年度照片。我收入衣兜,他又从酒柜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我一根,自己吸一根。

    抽了几口,他把烟掐灭,说:“二舅给你一个交代!老头出事后,我两天没有睡觉,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死。是遇上抢钱的坏人了?警察从他衣服里搜出一千多块钱,说明不是抢钱。也许真是喝醉了,酒后失足。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我感到眼睛快要从眼眶中蹦出,他“哇”地哭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出他的推测——因二舅妈的儿子要住进来,二老爷不想让二舅为难,选择自我了断之路。

    二舅说:“验尸报告是——他的脑袋顶破裂,一下毙命。他是会武功的人,除了他,谁能把自己摔得如此准确,别人就算想死,也没这份能耐呀!”连哭了几声后,二舅激动地说:“所以,他死得壮烈,是英雄所为。”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抽完手中的烟,起身告辞。二舅像往常一样送我去车站,一路跟我说:“我从小对我爸就极其反感,觉得他混蛋,不能为家庭负责。但现在我对他的看法变了,我的父亲是真的男子汉,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他又哭出声来,我连说不要送了。他抹着鼻涕眼泪,又追了我两步,我反身亮拳,说:“止步,否则我打你。”他一下愣住,我也觉得自己过分,说:“二舅,你是性情中人。二老爷死后,咱俩还要继续交往啊!”他喃喃道:“对!继续交往!咱俩有咱俩的情谊!”我走出很远后,他转回家。

    看背影,已是个老人了。

    踏过铁路,穿过自由市场,我赶到车站,却没了挤公车的力气。

    也不管身上够不够钱,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听说我去北京城区,司机觉得自己揽到大活,兴致勃勃地说着闲话。

    我坐在后座,打开二舅给我的信封。那是二老爷为领监狱养老金,一年一度所拍的照片,一脸憔悴的二老爷举着各种杂志,杂志封面都是搔首弄姿的时尚女星。

    我再也忍不住了,号啕大哭。

    心情极佳的司机诧异地扭过头来,问:“哥们,你怎么啦,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他连问数次,我喘上口气来,回答:“没事,你要真想帮我,就给我少算点钱。”紧急刹车,司机拧头怒吼:“我干这活儿,是熬血熬泪!你要没钱,就给我下车!”我:“……我下车。”打开车门,发现座位上掉了几张照片,就又钻回去捡。有一张照片掉在前座,司机帮忙捡了,从防护栏递过来时,好心地问:“呀,你该不是家里死人了吧?这老头是你爷爷?”我:“不,他是我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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