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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言(下)

    十五

    首先学的是“冲、挣、踢、亮”,随后练“空、拧、扒、找”,当我练到“进腰入胯”的大绊子时,王总送给我一张理发卡。司机告诉我:“人有没有档次,全看头发。你知道这卡理一次发多少钱么?五百!你已经是人上人了。”

    理发的地点在是某四星级宾馆,我一身衣服不足百元,去理五百元的头发,实在缺乏底气。我一次没去过,把这张卡做了书签,夹在风湿父亲送我的古龙小说中。

    讲好每星期学一次摔跤,我和王总坚持了两个星期,后改为两星期一次,再往后,我俩都没有坚持下来。

    王总在山东挑了块风水宝地安葬他爷爷,计划建成清皇陵的规模,好六十年后出真龙天子。这块地是强制规划来的,与当地农民纠纷不断,搞得他往来奔波。我则考学时间迫近,必须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美术上,这是我的前途。

    自从学了美术,我的手就没干净过,指甲缝中填满铅笔黑色,学了水粉画后,指甲变成了五颜六色。Q的素描不佳,她无法画出强硬的笔道,线条总是画出三厘米就不可抑制地上翘,好像毛絮。但女人的色彩感觉好,我调色多调两下,便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乌色,而她总能保持住纯度和明度。

    我们画的是蜡制水果,穿清洁工蓝大褂的老师说:“等你们考学时,会给你们摆上真水果。考场上布满菠萝、鸭梨的味道,那时一切都变得美妙。”他鼓励了我们,但因为泄漏考试内容,被校方批评。他被换掉,来了一个身材短粗的青年教师。

    传闻他刚离婚,他每天五点钟起床跑步,还总到积水潭游泳,积水潭每年游泳都会淹死六到十一个人,他总能幸免于难。

    他指导画画,说着说着便说到体育,他最崇拜的是美国篮球明星乔丹。乔丹号称“空中飞人”,能够腾空两米远投篮。他破解了这个秘密,说他细细研究了乔丹的每一条肌肉,发现那根本就是个动物。

    正如话题从美术会转到乔丹,也会从乔丹转到班上女生,如:“不错,上好的一身肉。”“几天不见,圆了不少呀。”

    他对男生造成致命影响,我们从没想过可以对女生如此放肆,都很崇拜他。他一天对Q说:“苹果是有体积感的,什么是体积?”Q流露困惑神情,他的手一下拍在Q的膝盖上,用力抓紧,问:“你能感受到自己的膝盖么?”

    Q惶恐点头,他把手松开,诚恳地说:“对了,苹果就是这个感觉。把每个东西都画得能一把抓起来,这才是画画。”

    他在男生中的威信更高了。

    我们所画的色彩物品除了苹果还有罐子,如果苹果对应膝盖,那么罐子可以对应大腿,如果他哪天心血来潮,对Q讲解罐子的画法……我要不要把他杀了?

    这个念头搞得我一夜失眠,总算想出解决办法。他在教学楼四层有间画室,他每早会提一壶热水上去。他是对劳动有热情的人,总跺得水泥楼梯“嘣嘣”作响。

    我预先到了第四层楼,等他上来后,伸手接过暖壶,说:“老师,我帮你吧。”他说:“不用,这点力气算什么?”

    我俩的手碰到一起,他的脖子突然歪斜。

    我伸出脚……不知是“冲挣踢亮”,还是“空拧扒找”,反正他摔倒时后脑着地,敲鼓般发出“咚”的一响。

    王总的家传绝活是必杀之技,但他立刻爬起,从我手中接过暖壶,一脸庆幸地说:“我怎么滑倒了?多亏你抓住了暖壶。”他向我友好地笑笑,走了。

    他的平安无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晚上去玉涵寺找风湿,把这事跟他讲了。他闭目入定十分钟,再睁开,眼中闪现智慧之光,说:“脑袋一定会摔坏的。唯一的解释是——他的脑袋是空的。”

    我:“怎么会是空的呢?”

    风湿:“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水有气体、液体、固体三种形态,也许他有个气体的大脑。”

    一次课间,某女生给他买了一根冰棍,他吃完后就低垂着脑袋。另一课间,他点火抽烟,吸烟时头部上扬。气体的特性是遇冷则降、遇热则升,我信服了风湿。

    我时刻警惕着他对Q的举动,但他行为变得良好,甚至连乔丹也不谈了,难道他还是摔坏了大脑?

    我和Q之间,只有在天安门广场的一次交往,随后便有什么将我们阻隔。美术班放学后,她骑车和K一起回家,但两人拉开很大距离,经常有车从他俩之间穿过。

    我们同路,我总是飞速地超过他俩,把一切甩在脑后。后来,我改了道,每天放学都先去看风湿,然后再回家。这样我们出了美院院门,立刻就分出了南北。

    为度化众生,玉涵寺有阅览室,以备和尚们了解时事,其中也有时髦女性做封面的杂志。风湿帮我查阅了一份心理学杂志,明白阻隔我的叫“青春期理性”。

    青春期男生在完善思维方式,和想什么是什么的少年儿童拉开距离。他们和女生交往时,首先要建立理性,性的需求并不多。他们更多是苛求自己,疯狂追求女性是四十岁以后的事情,因为那时理性崩溃。

    ——这套理论可以解释我为何在Q面前总是自卑,反复考虑我的家庭会不会把她拖累。我还常想,我具备了父亲的脸型,但父亲年轻时达到这种脸型的最佳状态,而我现在是最差的。

    至于母系的遗传,令二老爷长子的面部优点在我脸上也有所表现,可惜太不充分。如果我是一张父亲的脸,或是二老爷长子的脸,那么我和Q的爱情将十分顺利……

    我的确是在苛求自己。

    但对这套理论我有一个疑问:在男生被理性折磨的时候,女生却无此迹象,她们怎能轻易地获得了理性?杂志上没有答案,风湿多次入定,仍对此无法解释。

    玉涵寺外有道小河,一日,我见风湿和一个女人在河边散步。女人一身白裙,风湿黄色袈裟,两人长裙长袖,迎风飘飘,完全是一幅美丽图画。

    我骑车而来,风湿只顾和女人说话,并没有发现。我听到风湿说的是:“写日记是最好的调理情绪的方法,我现在天天写。昨晚,我的日记上有你……”

    我超过他俩,直接去了玉涵寺。

    一个小时后,风湿神采飞扬地回来。我告诉他,听到他的话了,他红了脸,说:“那女人有心理问题,我担心她自杀,于是开导她一下。”

    我:“开导她,也不用把自己搭上呀。”

    风湿额头青筋暴起,翻箱倒柜拿出一本蓝色的线装书,说:“按照唐朝的戒律,色戒首当其冲,出家人平时对女人不能直视。但如果有女施主为情所困,想要自杀,出家人是可以和她……睡觉的。”

    他又拿出了一本银灰色封面的十六开现代书,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弗洛伊德心理学。上面讲心理医生要和病人拉开距离,不建立私人友谊,才能有治疗效果。但当女病人为情所困,屡次自杀,这时医生可以采用一种极端治疗手段——和她睡觉。”

    他把两本书摆在我面前,叹道:“东方的圣人和西方的智者,在这个问题上所见略同。情是什么?情就是执著的念头呀,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欲罢不能,越陷越深。当她为一个男人痛苦不堪时,突然和别人……睡了,注意力一转移,也就解脱了。”

    我:“这么说,没有所谓的心理问题,都是生理问题。”

    他又入定了,睁开眼后,遗憾地告诉我:“是这样的。”

    他额头青筋隐退,轻声说:“虽然我有东西方的理论支持,但睡觉的手段太特殊,因为特殊,所以是小道,我一辈子也不会用。吃素、念经,这些最平常的修行才是大道。”

    我:“可你说你在日记上写了那个女人?”

    他:“我写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痛苦,不是我对她思念。”

    我对风湿肃然起敬,他留我吃了斋饭。天黑后,我才离开,他送我到院门口时,忽然说:“其实我对那个女人有点动心。”

    我差点跌下台阶,叫道:“啊!那你还说得头头是道。”

    他一笑:“我们要度化众生,口才当然会好。不过这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你还记得那个幼儿园里玩土的女孩么?”

    我点头,他说:“刚出家时我曾想过,她长到十六岁时,就是我还俗之日——种下这样的恶念,才有我今天的恍惚。红颜美色挺迷人的,幸好你来了,对我刨根问底,否则我非陷进去不可。”

    寺院晚钟响起,他退回院门内。

    我想:他会成为一代高僧,而我,在他最危急的时候拯救了他。

    一路情绪激昂,骑车生风。回到家,见了父母,才意识到:我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并没有一件得到解决。十六

    母亲带父亲看中医,他大小便失禁的毛病得到了抑制。他常猛地从床上跳起,咬着下嘴唇奔向厕所,显得非常有自觉意识。

    美校暑期集训班结业时,表彰了五位优秀学生,每人奖励一个黑塑料皮的速写本。我没有得到。母亲知此情况,对我说:“你父亲越来越弱,年轻时的精明和魄力已全部消失。他以后要依靠你活下去,你从现在开始,应该事事要强。”

    从此,再画画便烦躁无比。我的画犹如一片地震过后的灾区,处处塌陷,污水流溢。我在灾区中日夜操劳,每每精疲力竭,仍无一草一木的生机。

    我问风湿:“入定,会得到安宁么?”

    他:“错。入定,更感到杂念纷飞。其实不用入定,生活中已是杂念纷飞,只是自觉不到。”

    清醒是有痛感的。

    Q是个杂念,跟随着她,我便丧失了成为强者的可能。现在,我明确感到自己的画很差,有了审视能力,便是进步的开始。我将逐步达到考上美校的标准,脱胎换骨,成为美校历史上最强的学生,还要再接再厉,成为近现代史上最强的画家。

    那时,家中的萎靡不振将一扫而空,父亲整日精神抖擞,母亲不再上学,而我的强者魅力征服了无数类似Q的姑娘,她们穿着香港黑背心投奔我,我会把她们尽数拒绝,我的老婆只能是皮肤粗糙的欧洲女人……

    如此说来,二老爷也是个杂念?

    我勤奋专注,在家中摆了菠萝鸭梨,常画到凌晨三点。一晚,十一点钟,二老爷敲响了我的家门。他穿着一件干净衬衫,说:“你二舅和我发生了矛盾,能否在你家住上一晚。”

    住一晚,便是住一段时间。

    父母此时已经睡觉,我把他引进我的房间。他掏出一个布满污垢的烟盒,取出一根无过滤嘴的香烟,吸了一口,飘出股蚊香气味。

    我:“二老爷,你抽烟了?”

    他垂头笑笑,说:“练武的人不抽烟,因为年轻时抽烟,到了四十岁,专注力会下降,与人比武就太危险的。但我已经七十三了。”

    他抽完这根烟,问我:“能住么?”我点点头,说他可以睡我床上。他满意地躺下了,然后,我走出了家门。

    其实,家中还有一间房,是弟弟的房间……也可以睡客厅沙发。但我还是走了,因为二老爷是个杂念。

    我从风湿翻墙的部位翻进了玉涵寺。风湿把床让给了我,在寺院客房里过了一夜。早晨六点我醒来,到客房向他告辞。他不在,去大殿诵早课了。客房中有几盆花,其中一盆结了十多个小小的金橘。

    我把它们一一掐下,放进衣兜,离开了玉涵寺。

    回到家时,父亲没有起床,母亲和二老爷在吃早点。母亲问我:“昨晚到哪去了?”我:“到同学家睡了。”母亲向二老爷看了一眼,二老爷笑着点点头,说:“知道了。”

    母亲上班,我上学,二老爷跟我俩走出了家门。我和母亲都骑车,蹬车行远后,回头望去,见二老爷拄着拐杖缓慢行走,朝阳打在他干净的衬衫上,形成一大块红斑。

    我和母亲在五分钟后岔路分开,我又蹬了三脚,便调转了车头。

    二老爷见我回来,展开眉宇,迎着我快走几步。我下车,从衣兜里掏出金橘,盛到他手里,说:“好吃。”

    然后,我蹬车走了。没再回头,因为我不愿看到他手捧金橘站在路边的表情。

    晚上回到家,在枕头旁边发现他遗落的烟盒,打开看,原来并不是烟盒,而是一个廉价的剃须刀盒子,昨晚看到的污垢是铁皮的锈斑。他把里面的塑料架子拆掉,充作了烟盒。

    还剩下五根烟,我抽了一根,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第一次抽烟会呛出眼泪。

    我抽完这根烟,进入一种波澜不惊的状态,甚至当母亲跟我说“你昨晚做得很对”时,依旧死水一摊。

    剩下的四根烟,我两天内全部抽完,从此养成吸烟的习惯。买不到他抽的烟,买了同是无过滤嘴的“春城”和“红梅”,这是我零花钱所能承受的烟类。

    我四十岁以后,将一败涂地。

    美院又开了周末班,我和Q继续参加。K不再出现,不知他和Q有了怎样的变故。我无心深想,此事亦为杂念。

    美校在五月份考试,姥爷在二月份过七十六岁生日,我全家都去,二老爷也出现了。他的礼物还是个西瓜。他连喝了五杯白酒,众亲戚称赞他的海量,他说:“这就是活得起了。”

    他说他有喜事,有邻居把家中的保姆介绍给他次子。这个女人生有一男一女,和丈夫离异,男孩留给丈夫,她带着女孩来京打工。次子家只有两间房,现有次子、二老爷、二老爷妻子三人居住,再加上她母女二人,就算结婚,也无法过夫妻生活。

    如果次子和女人一间房,二老爷妻子和小女孩一间房,是最为合理的分配,二老爷成了多余的人。所以,前一段时间次子和二老爷矛盾重重。

    我想,这应该就是那晚二老爷来我家的原因,他是被赶出来的?

    二老爷接着说,次子管长子要了三千块钱,把两房之间的过道改建成一间房,父子间的矛盾就得到了缓解。现在母女二人已搬了进来,次子即将结婚。

    众亲戚一片称赞。

    聚会是在中午,饭后有的亲戚留下睡午觉,有的走了。二老爷属于走的,我的父母是睡午觉的。姥爷让我送二老爷去车站,路上我买了一盒红梅烟送给他,他说:“谢谢。”

    姥爷家到车站有四百米远,他三次跟我说:“你回去吧。”在下一个马路牙子时,我搀扶他的胳膊,他抬起肘部,躲过我手,说:“咱俩谁不知道谁呀,用不着这样。”

    他脸上依然有笑,目光飘在了远处。

    离车站二十米时,他又说:“你回去吧。”我这次停住了脚步。他晃悠悠地前行,混在等车人群中。

    我站在街头,风湿般地入定了。

    考学前的一个月,王总从山东回来,表示要全力支持我。他在郊区有一个别墅,接我去那里专心画画。得知我有色彩肮脏的弱点,他开车等在美校门口,见有高年级学生出来,就请他们洗澡,得到了一个秘诀——用鸡蛋清调颜色,脏色也会鲜亮。

    他让司机把八箱鸡蛋送到别墅。

    别墅为二层,院中养了五条藏獒,舌头均为紫色,每条用两根铁链拴着,由一个五十岁阿姨看管。我问阿姨:“铁链管用么?”阿姨说:“它想让你拴着就能拴住,不想让你拴就拴不住。”

    阿姨还告诉我,藏獒的自我意识很强,觉得自己是家庭一员,和主人是平等关系。一般的狗和主人是主仆关系,所以家中来了人,主人跟狗说:“这是朋友。”狗就会认可,而藏獒顶多把这话当参考意见,它还要自己判断,如果它判断不是好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

    藏獒是高尚的动物,有着忠诚、勤劳、负责等优点,它判断人类,是按照自身的标准。

    我:“啊,那岂不是很危险?”

    阿姨:“是呀,自从别墅养了藏獒,王总就不来了。”

    王总送来鸡蛋后,我一日三餐中的鸡蛋就开始增多。我劝过阿姨:“那是我画画用的。”阿姨回答:“你不觉得糟蹋东西?”

    面对五只藏獒,我只觉得心中有愧,根本无法安心画画,终于跟王总打了电话,要求回城。王总派司机接我,有三张蛋青画还湿着,阿姨找出三个礼品盒,用铁丝把画固定在里面,就可以拎走了。

    回城路上遇到堵车,司机便改了条道,改道二十分钟后,车窗外出现一条污水河,正是二老爷的所在。

    我犹豫了几分钟,对司机说:“你把我放下吧,这里是我亲戚家,想看看他。”司机说王总今晚又要去山东,他要送机,不能等我。我表示我可以坐长途车回去。

    下车时,他鼓励我好好考学,他很想有一个画家朋友。我感激地笑笑,拎着三个礼品盒走进二舅家,心里嘀咕:二老爷会对我十分冷淡。

    二老爷住在过道改建的小屋中,屋中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炉子,他在炉子口支了一个铁丝圈,烤着三块白薯。

    见我进门,他面露喜色,嘴里念叨着:“瞧瞧,瞧瞧。”当他接我手中的礼品盒时,我才意识到他以为我给他买了礼物。

    我尴尬地说:“二老爷,这都是我画的画。”他一愣,没能听懂。

    我把三个礼品盒放在地上,他拉我坐在床边,问我要不要吃白薯。我问:“二舅还和你分开吃饭?”他挠头笑了:“我是个闲人,不定什么时候就饿了,他定点上班下班,我们吃不到一块。”

    他边说边瞟地上的纸盒。

    盒面上分别印刷着“月饼”、“蜂王浆”、“高丽参”的字样,他的目光集中在月饼盒上,啧啧说:“太破费了。是你妈花的钱,还是你姥爷?”

    我说不出话,他转头看向我,问:“是你?你哪来这么多钱,以后不许这样了。”

    我再也坐不住,从床上站起,把三个礼品盒打开,说:“这里面是画,还都湿着,怕蹭坏了,所以……”他的目光暗淡,低头看着白薯,半晌后忽然说:“咦,怎么有股鸡蛋味?”

    我把纸盒盖上,提在手里,说:“二老爷,我走了。”

    当我走到门边时,他叫住了我,说:“我把剑法教给你,这是我最后的东西了。”

    他说国术馆拳术有劈、崩、钻、炮、横五种打法,都是弧线,而上乘武功无迹可循,只是凌空一点。因为练拳养成了弧线习惯,这一点之功要通过练剑才能求出来,日后弃掉真剑,以拳作剑,便可天下称雄。

    剑法简捷,他用一根筷子比划,很快教完。他看看窗外天色,说:“你二舅快下班了,也许你不想见他。”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放在床上,有六七块钱。他嘀咕一句:“拿孩子的钱,我是活得够呛。”

    我出门时,他没有起身。

    上了公共汽车,才想到没留下买票的钱,而三个礼盒令我十分显眼,没有蒙混的可能。索性听天由命,一路坐到了城里。

    快下车时,我走到售票员的坐台前,想说出实话求得谅解。就要张口,看到售票夹子近在咫尺,忽然有了偷票的想法。

    我、售票员、票夹,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两两距离均为三十厘米,在此境况中,我手做出的动作,如果形成线条,必被发觉。

    只有用剑法的凌空一点。

    售票员疑虑地看着我,我转了下眼睛,一张票已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十七

    五月份美校专业课考试,我在初试被刷了下来,Q进入了三试。七月中旬,文化课考试,她也考得不错,自信超过了美校录取线。

    母亲对我极度失望,转而要求自己,她征得领导同意,以单位、个人各出一半学费的方式,到医科大学攻读大专转本科。她住校而去,父亲再次卧床不起。

    我找风湿散心,他好意地问:“要不要叫王总安排洗澡?”我拒绝了,跟风湿上了几次诵经的早课晚课,渐有出家的念想。

    七月末,高中同学组织去樱桃沟郊游,以庆祝毕业。我班有四十多人,那天去了十六个人,可想有多少人考得不好。我美校失利后,报考了一所海洋大学,是热带鱼研究专业,如果考上就要去南方。

    参加郊游,是想看Q最后一面。

    Q穿着她的香港黑背心,脖颈如雪,面红如桃,她肯定会考上美校。

    K报考的是北方的一所林业大学,白蚁防治专业。我和他的志愿都很古怪,因为我俩是低分学生,几个阿拉伯数字就将我俩从一个女人的生活里清除出去了。

    进园后,同学们把各自带来的食物摊在一块塑料布上,在草地吃起了午餐。K仍坐在Q身边,两人距离有二十厘米。

    他眯着眼睛,盘算着这二十厘米会在日后逐渐增长,再无缩短的可能。看着他,我有兔死狐悲之感。

    饭后,去樱桃沟水源,每人都喝了泉水。K带了一个水壶,装满泉水。我知道他的心理,是想把这一天都装进去。

    玩到黄昏,转到曹雪芹故居参观。这里两重庭院###间房,门前有古柏,院后种荷花。我们围坐在古柏下,唱了会唱的所有流行歌曲。

    快天黑时,一个同学含泪对K说:“你再给我们打一次八卦掌吧。”过年过节的班中聚会,压轴节目定是K的八卦掌表演,他健步如飞、闪展腾挪,令人情绪鼓舞。

    K站到空场,撩了几掌,便垂下手臂,转向我。他:“实在没心练拳,你要想比武,可以跟你玩玩。”

    同学们登时静了,有女生嘀咕:“他也不会武,还不打坏了?”有人接话茬:“没考好,别拿同学撒气。”K转向说话的人,声音发虚地说:“你问问他,他会不会?”

    我知道,他已在调整气息。

    我:“我会。”

    走到空场中,我的声音也变虚了,说:“非要在同学面前么?要不咱们换个宽敞的地方。”他眼睛眯成刀锋般的一线,说:“打你不用多大地方。”

    我俩的声音虚得几不可闻,有的同学以为我俩要以比武给大家留下精彩回忆,便叫起好来,随后响起一片掌声。

    他一伸手,我立刻伸手。

    我俩距离有五十厘米,各靠近了十厘米,就此一动不动。

    同学们屏住呼吸,过了几分钟,终于有人不耐烦地说:“怎么回事,这算什么?”抱怨的声音多起来,我俩又各进了十厘米。

    同学们静了一会,抱怨声再起,其中一声是Q的,她说:“真没劲。”

    我俩听到都身子轻晃,然后我俩缓慢靠近,终于碰到了一起。

    但没有打,而是抱住了彼此。

    抱住后,听见彼此都喘了口长气。

    我俩分开,坐回人圈中。

    有同学失望地叫一声:“完了?”我和K抱歉地笑笑,相互瞟一眼,目光都有惧意。

    刚才我俩一亮架势,双双发现对方的程度超出了原有估计,稍有不慎,必是重伤后果。抱在一起时,均有庆幸之感。

    同学们很扫兴,又唱了几首歌,等天色黑下,就回去了。从樱桃沟至城区,大家还要同路。各找了能说话的同学,三两人一排,分出了前后,浩浩荡荡地骑着。

    我一人一排。三十分钟后,Q骑到了我身旁,说:“回城就这一条路么?想不想试试别的?”

    我急忙向身前身后望去,不见K的踪影。

    她:“你找什么?”

    我:“……好吧。”

    我俩拐上另一条路,远远听到有同学议论:“他俩怎么那么走?”

    这条道的路灯间距很大,人如在海涛中浮沉一般,忽然就陷入黑暗,很久才能露出头。路上有载重卡车频繁驶过,十分凶险。

    我俩根本顾不上说话,直骑到她家的楼区,仍惊魂未定。她停车,单腿支地,说:“说会儿话吧。”我:“好。”

    她:“我先说,你准备一辈子研究热带鱼啦?”

    说完,唇红齿白地冲我一笑。

    这种色彩搭配震人心魄,我顿时思维混乱。她又笑了一下:“其实,你可以明年再考一次美校,考上了,咱俩又是同学。”说完,她仰头看路灯,叫道:“哎呀,这里蚊子这么多,散了散了。”

    她胡乱冲我摆摆手,径直骑入了楼区。

    我曾多次在她窗下徘徊。二十分钟后,我推车又一次到她窗下。她家居二楼,厨房与厕所的光为黄色,她房间的光为白色,照得浅蓝色窗帘十分明澈。

    我拾起块小石子,投在她窗户上,发出轻微一响。

    她打开了窗户,声调轻缓,音质纯净:“你怎么了?”我凝望着她,只觉得口鼻里的空气不再流通,震动不了声带,说不出话来。

    她在窗口,两手托腮,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长吸一口气,刚要说话,一楼的窗户里出现一个老头,他隔着窗户嚷嚷:“你什么人!在这干吗?”

    Q迅速缩回窗内,关上灯。

    我眼前一黑,蹬车逃走。老头仍叫:“等等,别走!”我心中骂了句:“恶缘。”

    十数年前,有过全民皆兵的时代,遗留下一代警惕的老头老太。我无力更改历史,只好调整自己。十分钟后我骑车到了一片草地,草地尽头是道砖墙,墙后是Q的楼。

    墙高三米,坐在草地中央望去,她的窗户从墙头升起。

    她的灯又亮了,窗帘上有她浅浅的身影。

    第二天早晨六点四十分,草地的喷头开始喷水,我湿了半个身子才跑出草地,回头见天青草绿,水线玲珑。

    回到家,我摆出菠萝、鸭梨,大笔挥洒。生活无比美好,明年,我会是Q的低班同学。

    八月份,美校的二十天暑期班开班,我报名参加。我突飞猛进,不依靠蛋青,也能调出明亮色彩。一日课间休息,我在走廊抽烟,见到Q和一个中年妇女走上楼梯,应该是她的母亲。两人拎着纸袋,见到我后,表情极其不自然。

    听脚步,她俩上到了四楼。我想很快要发榜了,她俩可能是去送礼。四楼住的是气体大脑的青年教师。

    又一个课间,我在校园里碰见了Q,她穿一件傣族筒裙,头上戴着银饰。她说她的成绩排名靠前,应该会录取,她父母认为如有老师照应,会更有保障。她觉得能和气体大脑说上话,她父母就托了他。

    气体大脑满口答应,并说他现在搞油画创作,想让Q做模特。Q父母都觉得是好事,整日出现在他眼前,Q录取的事会万无一失。

    她穿成这样,是给他画的。

    一般模特坐四十分钟,就腰酸背痛停下休息,而她一个半小时还能坚持,得到气体大脑的高度赞扬。

    暑期班到点下班,她做模特则没有钟点,有时气体大脑情绪不佳,画两笔就结束了,有时要直画到夜里九点。

    我问:“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灯光是不一样的,能连着画么?”她:“人家是老师的水平,主要是看我的形体和神态,光线、色彩这类低层次的东西,根本不是障碍。”

    我半懂不懂,茫然若失,知道和她每日结伴放学的打算泡了汤。我俩同在一处,却时间岔开,后来我再没碰见她。

    暑期班结束时,听到气体大脑出事的消息。

    他找一个女考生做模特,画到第五天时,他觉得女考生的姿势生硬,调整多次,仍不理想。他走上前,把女考生的裙子掀开,赞道:“对啦。”

    女考生傻了,让他又画了几分钟,猛地跑出门去。她跑到美校门口的街心公园,越想越气,没有回家和父母商量,擅作主张,跑到校长室,告发了气体大脑。

    虽然教师群体觉得学校设有裸体课程,气体大脑的举动只是出于习惯,并没有恶劣性质,但此事在考生中反响剧烈,为平息不良言论,校方对气体大脑进行惩罚,停了他新学期的课,派他去校办颜料工厂中做外联组长。

    我急忙赶去Q家,无人。

    在楼梯中等了两个小时,我不断透过楼梯窗口向下望,窗外的电线杆子上刷了防御火灾的标语,窗台上有一个灭火器。

    我研究灭火器来打发时间,猛然眼前一股白烟,我偏头闪过,整层楼道迅速笼罩在高密度的白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摸爬出楼门,我满头白色,骑车而逃,一路引人侧目。回到家洗澡,那些白色颗粒黏着发根,把它们洗下后,掉了许多头发。

    第二天,我理了短发,再去Q家。

    楼道已被打扫,只在墙和台阶的边缝中还有白色残迹。敲门,开门,她穿着墨绿色裤衩、粉色背心,手中拿着一个冰激凌。

    她用小勺挖了一口,含在嘴里,说:“进来吧。在上面跺跺土。”

    门口立有一个拖布,我在上面蹭了鞋底,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规矩。她家地面涂成棕红色,干净得泛着亮光。客厅中一套黑漆家具,摆有一个陶瓷瓶和一个展翅造型的铁质老鹰,均体积庞大。

    她单膝跪坐在沙发上,口中的勺柄翘向我。她:“找我什么事?”我:“没事。”她:“算了,还是我说吧。”

    她告发老师的举动,引起她父母的极度恐慌,觉得就算她榜上有名,校方也不会录取。不料昨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庆祝,她父亲分析说:“你现在是考生家长们关注的人,校方只有录取你,才能显出公正。”她母亲说:“幸好闹了这事,否则我还担心你被走后门的人挤掉呢。”

    她父亲说:“唉,把校方搞得狼狈,总是不好。等上了学,要事事小心,说不定校方会找个理由把你开除。你得挺过头两年,才能算是真上了学。”她父母忧心忡忡地吃完这顿饭,再也没高兴起来。

    她则对未来充满自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我讲我昨天碰开了灭火器,她大叫一声:“是你呀!”她说是她清扫的楼道,埋怨道:“都是你做的好事。”皱着鼻子笑了起来。

    心中一片甜蜜——灭火器事件由我开始由她结束,这是我俩日后夫唱妇随的明确预兆。

    她缩在沙发里,说:“你过来,我喂你一勺冰激凌吧?”

    我庄重地移到她跟前,张开了嘴,正要享受冰凉,却听到门锁响动,Q的父亲走了进来。

    他长有一双老鹰的眼睛,威风凛凛地站立。

    Q:“你怎么回来了?”

    他:“嗯,取一份材料。马上回单位。”

    但他没有找材料,而是给我倒杯茶,就此坐了下来,三句两句套出我的家庭状况。他皱着眉,严厉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说出父亲的名字。

    他脸色瞬间灰暗。我知道,他必是当年那帮小伙子中的一员。这帮人生死与共,同时也相互诋毁。

    Q一脸喜色,我则担心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他说:“你父亲,比我有主意。”这话没有任何语气,字字发音平扁。

    他的目光在室内游走一圈,吸吸鼻子,说:“咦,你身上怎么有烟味?你抽烟呀。等等,我给你买烟去。”

    他起身快步出门,二十分钟后,拿了一盒红塔山回来,笨拙地拆开,递一根给我。我抽一口,他展现笑容,拍拍茶几,说:“很好。老歪的儿子。”

    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叫作“老歪”,他监督印刷一份宣传材料时,因为时局变动,这份六百多字的稿子修改了十一次,他三晚未睡,实在顶不住了,倒在印刷厂走廊的长条椅上睡了过去。

    走廊中的穿堂风将他吹得面部痉挛,嘴角歪了两个月,从此被唤作“老歪”。自从他得了这个绰号,就爱给人出歪主意,常让他人惊恐万分。

    Q父亲说:“我们这些人是一堆烂名,你父亲和一个叫疤愣的人最好,他俩还定了娃娃亲,说疤愣的女儿嫁你。”我对此早有耳闻,忙转移话题,凑趣地问:“叔叔,你的外号是什么?”

    他回答:“死不瞑目——因为我睡觉时睁着眼睛。”

    Q哈哈大笑,向我眨下眼,那是让我快走的暗示,我连忙告辞。

    Q父亲一直送我到楼区院门,临别时说:“我当年抡大棒子,是你父亲出的歪主意。他动脑筋时,有个习惯动作。”说完,单手比划了一下。

    十八

    我观察到父亲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其实并没有睡觉,而是用拇指指甲弹食指指甲玩——正是Q父亲做的动作。

    我说见到了死不瞑目,父亲没有特别反应,好像不记得此人。提到死不瞑目抡大棒子,他的拇指在食指上停顿,哼了声:“笨蛋。”

    他们的青年时代,男女间有着严密设防,恋爱要向上级申请。而十三个小伙子誓死效忠一个姑娘,为世所不容。姑娘被蒙上双眼,推上一辆吉普车,送到某山区工厂做了钳工。小伙子团体分崩离析,有的作出深刻反省,有的执迷不悟,他们的命运就此差异。

    父亲申请和当刻字工的母亲恋爱,是在惩处令到来之前,使得他不在打击范围内。见到父亲幸免,死不瞑目立刻申请和一个医院护士恋爱,但适得其反,被认为耍手段掩饰,成为重点打击对象。

    他被开除,勒令一星期内搬出单位住房,即将流落街头。父亲给他出了三个主意:上策自杀,中策回家务农,下策是抡大棒子拼了。

    他选择下策,偷了锅炉房的铁锨,卸掉铲头,得到了一根大棒子。他拿着这根大棒子,在住房门口站了一天,见人过来,就吼一声:“狗急了还跳墙呢!”

    他的过激举动并没有惹火上级,上级反而觉得他天性质朴,思考原来对他的判断是否有误,进而调查了那个护士。护士咬定看上了他,上级觉得错了,但惩处公告已经发出,不便更改。

    上级对他有歉意,不再计较他搬走的期限。他上次弄巧成拙,这次弄拙成巧。他问父亲:“你早料到是这个结局?”父亲回答:“世事不可预料。”

    他多住了半年,在一家粮食加工厂找到切面条的工作后,才搬出单位。护士是帮他的好心人,两人没有发展感情。他在新单位,毫无工作热情,站在切面条的铡刀前,时常走神。

    他又碰到了好心人,一个炸麻花的女工劝他:“以前出过切面条切下手指的事故。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将来肯定是要离开这里的。所以,你首先要保住你的手。”

    女工告诉他秘诀:每切一刀面条,就用左手握住右手,十指交叉,默念一句:“都在。”女工给他示范,双手在胸前团聚,圣洁美丽。

    但他没有和女工发展感情,三年后他找到在某机关当秘书的工作。离开工厂时,女工已经生了四个孩子,是一个烤烧饼男工的。

    他成为秘书后,四处托人介绍对象,见了三十多个后,有人劝他:“你当年是在恋爱问题上出的事,难道还想再重复一次?”他吓出一身冷汗,和最近见面的女人迅速结婚了。

    他觉得父亲在危难时给他出主意,是可亲近的人,结婚前找父亲长谈。父亲那时正官运亨通,处在智力高涨的特殊阶段,对他的经历,只觉得事事愚蠢,听得很不耐烦。

    做官的要诀是不露声色,父亲没有表现出来,他则觉得找到知己,从早晨十点一直说到晚上五点,临走时,激动地说:“我这是找对了人。”

    父亲未能坚持住,顺口说了句:“我这是舍命陪君子。”

    他立刻变了脸,从此再不找父亲。父亲常对此事懊悔,不是觉得对不起他,而是觉得自己未能善始善终,做官的火候还有所欠缺。

    现今的父亲已倒霉到底,但仍觉得他不如自己,说:“这人脑子不行,没有交往的必要。”平时惶恐怯懦的脸,竟有了一丝骄傲。

    每个人都会在身边的同龄人中认定一个一辈子不如自己的人,青春期的自信就是这样建立的——没想到,我父亲和Q父亲是这种关系,我与Q恋爱,必得不到支持。

    我试探地问:“你一定觉得他女儿肯定也是傻的?”

    父亲弹了弹指甲,说:“不。”

    父亲解释,儿女总是和父母相反,死不瞑目是傻的,她女儿就会是聪明的。父亲声音低沉,说:“我前半生好,后半生不好。你就会是——前半生不好,后半生很好。”

    他侧过身子,半张脸陷在枕头里,说:“今天,海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他从枕头下掏出个信封,我抽出信时,响起了他的鼾声。

    我想过完这个暑期再告诉他重考一年美校的决定,而他为我去海洋大学作了准备。

    现在家中吃饭,又是我拿父亲工资到他的单位食堂打饭。他自己打饭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厌恶见到当年的同事。他整日卧床,消耗很低,以往我不在家时,他一两顿不吃,并没有关系。但我到外地上学,半年回来一次,他便有饿死的可能。

    为排除我的后顾之忧,他试着下床出屋,在附近找到一家煎饼摊,那里的顾客为低工资人群。他成功地买了两次,没有丢钱迷路,判断自己如果每日一个煎饼,应该可以存活半年。

    这一切,他是背着我做的。

    翻脸无情的原棚户居民,总有一群在楼下打牌。父亲出门,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父亲身不装钱已有多年,他做官时,每个年底会得到两套合订本的杂志,一为《大众电影》,一为《世界博览》,当听到楼下有收废品的叫嚷,他就捆了一摞卖了,得了五块多,有了买煎饼的钱。

    《大众电影》与《世界博览》多以漂亮女人做封面,他拿下楼去,就有打牌人叫嚷:“瞧瞧,领导卖什么啦!”我放学归来时,他们冲我一片哄声:“你爸卖大姑娘了。”

    我没搭理他们。楼门口蹲着一个满口烟斑的老头,见我走来,站起身说:“领导出门,可不常见。我跟着看,见你爸卖了杂志买煎饼,家里出什么事了?有困难,言语一声啊。”老头语调诚恳,一脸的幸灾乐祸。

    我冲老头一乐,说:“帮忙?轮不到你。”

    父亲平躺在床,肚子凸出,如海面上的鲸鱼脊背。他过去的精明和现在的颓废都令我反感,但血缘是一股电波,信号强大。

    他做出的每一个行为,好像都同步贮存进我的大脑,我天生知道他所有事的答案。看到他,我便明白了买煎饼的原委。

    当我说出再考一年美校的计划,他就用拇指弹起了食指。他一夜未停,指甲所能发出的声音很小,但通过血缘的渠道,传导到我耳中无限放大。凌晨三点,我再无法忍受,起床叫他停手,但他昏沉地睡着,两手在身体两边。

    十九

    经过两星期军训,九月十七号,Q在美校正式上学。我报了新学期的周末考前班,她周一至周六在校,我周日到校,我俩又一次同地不同时。

    她送给我一张明信片,印有舢板冲浪的照片,注一行小字:“挑战风浪”。我知道,她指的是明年的考试。我不再见她,水库蓄水般期待着一年之后的激情。心愿和心理是不同事物,心愿依旧美好时,心理已经失控。

    我变得不敢见她,她成了不祥之物,只要看一眼,就招来考学落榜的恶果。

    美校的高班学生会到考前班做头像模特,一小时六元钱。一日,我走进教室,发现做模特的是Q。她穿红色背心,外套一条肥大的兜胸劳动裤,梳着两条辫子,已有了美校学生的艺术气质。

    课间休息时,她走到我的画板前说:“你把人画得太肉了,要找点石膏的硬度感和三角、方块的概括性。”她考入美校后,水平迅速提高,她想用自己提高的水平帮帮我……而我瞪了她一眼,自己都感到目光凶恶。

    她走开,推门出去。

    她做模特的下午,共有三次课间,我没出过一次门,始终待在人满为患的教室。放学后,我最后一个离开,走廊中没有她的身影。

    下楼梯时,一个铅笔头打在我脖子上。她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我:“有什么事么?”她嘴里呲了一声,迅猛地反身,顺着楼梯向上跑去。

    听着头顶打鼓般的脚步声,我没有追上去,而是向下走。出了校门,骑到街上,骂了声自己:“你要干什么?”

    假设我所做的都是对的吧!我从小目睹了父亲的厄运,对兴亡成败尤为敏感。老天吝啬,众生福薄,和Q现在恋爱,将耗掉我仅有的福气。明年大考结束后,我会给予她一切补偿。

    我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自己的幸运,和她日渐生疏,度过了秋季冬季。二月份,美校学生放寒假,开设了连续二十天的考前班,我继续参加,作最后冲刺。

    寒假班结束时,校方为鼓励考生的考学热情,与去年一样,发了六个黑皮速写本,奖励优秀生。天道酬勤,我这回赢得了。

    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我必将考上。拿到速写本的当夜,我骑车到Q的窗下,想看看她淡蓝色的窗帘,看一眼便走。

    但她房间黑着灯,我有不好的预感,在草地上坐到天亮。

    她窗帘在晨光中显得很脏,不单是土尘,还有大大小小的污垢,像是连汤带饭地撒在了上面。

    她家无人,一个买早点回来的老太太告诉我,这家女孩精神上出了毛病,连续几日又叫又闹,为避免扰民,她父母陪她住到了乡下。

    我立刻上楼,敲她家邻居的门。我连问几家,都不知养病的具体地点,有一家人说:“她父亲是个组织观念非常强的人,请假时,一定给领导留下了联系方法,你要不跟我一块上班,到单位问问?”

    我跟着去了,那是一个三联体的大楼,中央楼体平对正南,楼门高阔,白天也亮着两盏门灯,左右楼体分别斜指东南、西南。大楼整体,像一只血盆大口、两翼张开的蝙蝠。

    Q父亲的领导,比Q父亲年轻四五岁,左眼皮有颗黑痣,也许是这一点重量,令他无法正眼看人。他低着头,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小声嘀咕:“我是很开明的,尊重个人生活,多次向他表示,你的家事我不听,但他还是事事汇报,搞得我很烦。但这次,他是因为女儿请的假,可他女儿出了什么事?我怎么问他,他也不说——太不正常了。”

    他偷偷瞟了我一眼,一下愣住,整张脸抬起,对我是高中生感到很吃惊。他问:“门卫通知我,说是美校来人询问,你不是学校老师吧?”

    我说我是他女儿的同班同学,他一脸不高兴:“你在美校开了介绍信再来吧,我们这是单位对单位,不招待个人。”

    我出了领导办公室,正碰上Q家邻居拿着一份报表迎面走来。他问明我情况,说:“她父亲事事依靠组织,去乡下坐的肯定是单位的车。我帮你到车队问问。”

    我在楼外等了他半小时,他递出个纸条给我。我说:“您真是个好人。”他笑着摆摆手,走回楼门。

    倒了两次公共汽车,搭乘一段运菜的手扶拖拉机,我找到了Q一家。他们向当地农民租了一户小院,Q母亲和Q眉眼很像,但牙很大,撑得满口,只此一点,她就和女儿有了天壤之别。她没事人似的烧水做饭,时常咧嘴笑笑。

    Q父亲则明显憔悴,握着农民留在院中的一个铁锹发呆,铁锹杆是根粗硬的大棒子。他问我如何找来,我说多亏一个好心人。他问了那人相貌,说:“小人。”

    他告诉我,机关与工厂不同,工人直接骂骂咧咧,一旦翻脸便是一辈子横眉冷对,而机关杀机暗藏,在大事上害你的同时,会在一系列小事上帮你。Q犯病时的哭闹声并没有大到扰民的程度,但这位邻居带头抗议,以致全单位都知道他女儿疯了。他成了机关中的谈资话柄,狼狈不堪。

    我问为什么不送Q去医院,他说他媳妇就是护士,知道精神病院有病人挨打的先例,虽然是个别现象,但还是不舍得Q去。因Q是抑郁,不是精神分裂,只要换个环境静养,按时吃药,两三个月就会好起来。

    至于Q的犯病,Q父亲说:“永远不要以个人对抗团体,这是个教训。”

    Q与撩她裙子的青年教师之间的斗争,以Q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但个人的胜利在一时,团体的胜利在永世。青年教师属于美校团体,校方处罚他,伤了校方的体面。

    按照校方规定,新生入学的第一年为试读期,只要有一门成绩不合格,就会被开除。为使校方找不到开除她的理由,Q异常勤奋地学习,专业课和文化课始终在前几名,但她的体育课出了差错,短跑不及格。

    她在期末有一次补考机会,她回到高中,求高中体育老师训练她短跑。训练了两个星期,远超过及格标准,高中体育老师说:“你很有运动天赋,应该上体校。”但她在美校的操场,却怎么也跑不出她在高中操场上的成绩,还是不及格。

    考试和补考都是一个人单跑,Q找了一个及格的学生,要求两个人一块跑,由于全班男生起哄,美校体育老师勉强答应,结果她及格了。

    Q又一次胜利,得意地把事情对父母讲了,情绪高昂,可第二天不敢出家门了,躲在衣柜里,五天后开始又哭又叫。

    她的病情现在得到控制,由于药物作用,一天睡觉十八个小时。我和她父亲在院中聊到黄昏,她母亲说:“她要醒,怎么也得晚上###点了。”

    Q父亲对我说:“要不你回去吧,否则没车了。”我很想看她一眼,但看女孩睡觉,我说不出口。

    此村村长的媳妇进城住院时,由Q母亲护理,两人姐妹相称。Q父亲又利用关系,把一辆部队淘汰的吉普车卖给了村公社,价格便宜,所以一家人能避在这里。

    我走时,由那辆吉普车送我去车站。吉普车在村里开上十几米,就有农民要求搭车,最后车里坐了八个人,还有两人站在门外的脚蹬上,抓着反光镜的铁杆。

    吉普车开得飞快,我很怕门外的俩人被甩下去,但他俩满脸笑容,好像风把他俩刮得十分舒服。车内之所以能坐八个人,是因为四个人坐在另四个人腿上,司机怀里也坐了一个小孩。

    一个瘦小的老大爷坐在我的膝盖上,他身上有着汗味、烟味以及泥土的芳香。他很爱跟我说话,问:“你是城里的?”我:“嗯。”他:“到二十了么?”我:“快了。”他:“嗯,快了。”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隔两三分钟,就把上述问题又问一遍,然后又笑一遍。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啦,主动跟他搭话:“老乡,日子怎么样?还好么?”不料他懵了,再也不说话了。

    隔了一个星期,我又去见Q。她较为平静,只是不出屋。Q父亲在院中跟我说:“你们一高中同学也来看她了。”我进门,见是K。

    他丧失了刀锋般的眼神,两眼怔怔地睁着,似乎很难再眯上。Q整个人像生出层锈,遮盖了原有的鲜亮,我一进门还以为是她母亲坐在那里。他俩并排坐在炕边,正在嗑瓜子。

    我问:“听说你考上林业大学了?”K摇摇头,不愿提此事的样子。

    他向我一伸手,我也一伸手,俩人凝固不动。

    自从樱桃沟比武后,我俩对彼此都万分敏感。

    他的手指张开成掌,我立刻出拳。

    响起瓜子撒在地上的声音。

    我的拳头停在他胸口,慢慢缩回时,发觉他的掌也从我的肋下移开。

    我退后两步,他蹲下,拾地上的瓜子。

    他刚才伸手是要递给我瓜子,张指成掌是让我看他掌心的瓜子,表明误会了。他拾起瓜子,递给Q,说了句:“走了。”擦我而过,出了屋门。他在院中和Q父亲寒暄几句,然后就没声音了。

    对他的走,Q没有反应,仍低头嗑瓜子。我蹲下身,仰视她的脸,她的左右脸蛋上各生出一道凹纹,整张脸像被人折纸般折了一下。

    她的裤子上沾着几片瓜子皮,我想帮她弹掉,但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向Q父亲告辞,他说:“要知道你俩前后脚走,我就叫吉普车一趟送你俩了。”我:“总能搭上拖拉机的。”

    路上无车,我走了十分钟,见到前方走着的K。K也发觉了我,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到车站等车时也没有搭话。半小时过去,公共汽车来了。

    车里坐着五六个带锯子斧头的木匠,刚喝完酒的样子,在兴奋地聊着,其中有个女人,定是某木匠的老婆。她抱着小孩,坐在K的后座,和K共一个车窗。

    K也许觉得烦闷,开窗透气,不料窗玻璃向后滑去,正夹住小孩的手。小孩大哭,木匠们就急了,叫司机停车,把K揪到车下。

    小孩的手指流着血,K慌了神,没有反抗,被几个木匠按到地上。小孩的父亲情绪激动,从木匠袋里抽出斧头,非要剁了K的手。

    我在车上冷汗淋漓,虽然我与人动过手,但都是一对一,未遇过群殴乱打,确实紧张。更糟糕的是,我似乎挺想让斧子劈下去——这个邪恶的想法令我羞愧,但无论如何也没法从椅子上站起。

    幸好小孩父亲被他一伙人拦住,这伙人嚷嚷道:“打他一顿算了。”接着,我看到K抱头缩在地上,这伙人围着踢他。

    打了十几分钟,司机喊道:“你们还走不走?”木匠们就上车了,K趴在地上没动。司机又喊:“把人家扔这,不是个事,你们抬他上来吧。”下去两人,把K抬了上来。

    K浑身是泥,司机不让他坐座位。K坐在地上,鼻血滴了一串,司机叫道:“我的车还要呢!”K就把腿盘到身前,让鼻血滴在裤子上。

    一个木匠看不过去,说:“兄弟,你没打过架吧?这样不行,你得把头扬起来。”这个木匠向有烟的木匠要了两根过滤嘴香烟,把烟屁掰下,拆出里面的海绵卷,递给K,说:“塞鼻孔里,能止血。”

    K照着做了,问:“小孩的手没断吧?止血了么?”小孩父亲说:“你别考虑这么多了,打你的时候,就给涂上‘立得粉’啦。我们做木匠活的,容易弄破手脚,随身都带着药。你要不也来点?”

    K摆手摇头,坚决不要,后来木匠们还是给他涂了点。立得粉是农民自制药,炮制好后要在土里埋一个月。一个木匠说:“得了土气,止血化淤更加灵验。人跟瓜果蔬菜一样,最早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人便有三分土性。考你个问题:如果在村头喝水,误吞了水蛭的幼籽,在肚子里作起怪来,你说该怎么办?”

    K窘住了,众木匠大笑,最后小孩父亲说:“用羊的热血二升,和着猪油喝下去,就排出来了。”K:“原来这样,长见识。”

    小孩父亲:“我再问你,羊血腥,猪油腻,连喝两升,一般人哪受得了,怎么办?”K答不上来,小孩父亲兴奋地说:“其实有个不花钱的法子:用田里的泥对上水,喝个一升也就排出来了!”

    一路上,他们跟K讲了许多乡间生活的秘诀,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K只是敷衍地“嗯”两声。

    进城后,木匠们下车,拥成一团向前走,K跳下车追进他们中间。只见这团人,如花苞绽放,除了抱小孩的女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K回身看了我一眼,走上了人行横道。

    他的眼睛眯上了。

    我看得清楚,他在每个木匠膝盖踢了一脚,力度很轻。木匠们马上就站了起来,但看着他过马路,没敢追。有人委屈地说:“聊了一路,还以为成了朋友。”

    二十

    Q的病没有在三个月内好起来,办理了退学手续。我在五月份考美校,上午考色彩静物,下午考人物头像。静物是五个核桃、一个玉米、一个马灯,我超水平发挥,尤其玉米粒画得质感十足,堪称得意,考试结束后,竟舍不得离开考场。

    中午,大部分考生都无心吃饭,坐在美校的操场晒太阳。我坐在跳远的沙坑前,想到即便我考上美校,美校也没有Q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跑出校门,见街边有座报亭,挂着花花绿绿的一片杂志,就去看了。其中《环球银幕》以法国影星阿兰德龙做封面,他面部精巧,神情冷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下午的人像模特是个美校高班学生,他眉高唇薄,与阿兰德龙有三分相像。我把他画得和阿兰德龙越来越像,监考老师在我画板前停留了很久。

    我在当晚离开北京,十一个小时后到达西部某城,困倦异常,就在火车站内的旅馆租了个床位睡下。

    旅馆原本是火车站中弃用的一个候车大厅,用塑料板隔成了一个个房间,由于厅高八米,所以隔间都没有屋顶。此处是专为乘客设置,按小时收费,到服务员柜台登记火车票时间,服务员会提前###。

    每房睡四人,由于服务员叫其他人登车,我睡一会醒一会,更加困倦。原本打算睡两个小时,但我一睡就睡了五天。

    我中间起床三次去补钱,每次均想:“再过两个小时,就走。”但我每次均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这个极不适合睡觉的地方,是我在俗世中的最后一场觉,因为起床后,我会搭乘去五台山的汽车,从此做一个和尚。

    出家的决定,没有告诉风湿。听王总说过,周寸衣的拳术传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当时就对五台山有了好感。又从书上看到,五台山海拔高,夏天亦凉爽,有“清凉山”的雅号,便选定这里出家,不再有它想。

    我拿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趁父亲睡觉时把工资卡塞进他枕头下。他一年前有过买煎饼的经历,应该可以活下去吧?如果这个本领衰退了,那么五天,也就饿死了吧?

    第五天,我当父亲已死,再无牵挂。

    起床,到柜台结账,可能钟点床还没有连睡五天的客人,服务员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其中有一个姑娘还较为漂亮。我说:“能单独跟你说两句么?”

    她从柜台出来,回头看看其他服务员。其他服务员显得兴奋,可能以为她遇到了求爱者。我说:“你以后生的孩子,如果是男的,把这个留给他;如果是女的,烧了。”我取出一把打结草绳,递给她。

    她连说不要,我执著地塞进她手里,她吓得跑回柜台里。众服务员发出一片笑声,旧石器时代的武功秘诀便这样送了出去。

    女人的嘲笑令我羞愧难当,见几步远有一个门洞,就跑了进去。身后服务员隐约喊了声:“那里不能去!”我想:我要出家,走的本是常人不走的道路。

    门洞中放着些暖壶和床垫,向前再拐,墙壁上有了白瓷贴片,并有一排木板门隔间,我心中嘀咕:难道是儿童钟点房?

    正思考时,水声响起,一个隔间中站起位青年妇女,她低头整理着什么,猛然看到我,登时呆了。面面相觑,我方明白进了女厕所。

    我:“男厕所在哪?”

    她:“……出门左拐。”

    我快步前行,她惨叫一声。

    出门见人流拥挤,原来厕所正门开在火车进站的过道中。厕所门口坐着一个收钱的老太太,她正飞快地织着毛衣,见我出门,她的手停了。等我走出几步远,她一下站起,喊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应了声:“后门。”移步闪身,隐入人群。

    走在熙攘大街,忽然对尘世有了依依惜别之情。睡过了最后一场觉,还想吃最后一顿。火车站是仿苏联式的建筑,高大富丽,车站周围则是大片中国瓦房,低矮破败。这些瓦房被开辟成饭馆,供等车人消费,也是当地流氓的聚集地。

    我走入一家客人少的饭馆,点了鱼香肉丝、熘肝尖和水煮肉片,堪称丰盛。我搭配着两个馒头,将它们尽数吃完。出了饭馆,肚胀难受。

    街边有个头扎手巾、静坐寒风中的摆摊者,我走近一看,摆的是十几把刀子,刀型宽厚,血槽深刻,不像是厨房用品。我问:“这是干什么的?”他:“我不说是杀人的,只说是杀猪的。”

    我花三块钱买了一把,揣在怀里,十分欢喜。过了一会,又觉得不妥,自问:“你是对物质产生了贪念,还是对人产生了杀心?”见一家饭馆前堆着垃圾,便把刀子扔到那。

    又走一会,看到一家录像厅,门口一人拿喇叭喊道:“刀刀见血,拳拳到肉,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问明是香港武打片,循环放映,化三块钱可以永远看下去,并且是宽大的沙发座,许多等火车的人嫌旅馆贵,都在这过夜。我想:既然已经最后吃了,最后睡了,索性再最后看一场电影。

    较为血腥,还有三五个裸体镜头,我告诫自己:“恶缘。”但我待了下去。录像厅卖饼干和矿泉水,还有羊肉串和啤酒,我存活了两天。

    两天后,我对那三五个镜头看得生厌,觉得野蛮丑恶,女人是没有进化好的生物。

    走出录像厅,感到看破了女色,去除了修行路上最大障碍,身心一阵清爽。当我对自己即将开始的修行满怀信心时,一个皮裤女人拦住了我。

    她一脸疙瘩,骨瘦如柴,说:“小兄弟,想玩玩么?”我心想:凭你的姿色,想动摇要成为一代高僧的人,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吧?

    我没搭理她,冷笑一声,继续前行。她追着解释:“我说的不是我,我手下的姑娘个顶个的漂亮,来自世界各地,异国情调任你挑选,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我:“你们这小地方,还能有异国情调?别蒙事了。”她见我搭话,表情登时轻松,说:“真的!可惜现在临近春节,纯种外国人都回家探亲去了,不过还有中俄混血儿、中法混血儿、中德混血儿,因为是百分之五十的外国人,所以我们也就打对折,五块钱!就算从学两句外语的角度考虑,花这点钱也值了。”

    我:“照你这么说,纯种外国人才十块钱!我怎么能相信你?”她:“小兄弟,你想哪去了,外国人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就陪你说说话。”

    我想:既然如此便宜,聊两句就走,算是最后接触一次女人。

    跟她进了一家小院,院中七八间房,我想里面顶多是个大炕,进门后见内有电视机、茶几、长沙发,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

    一个长发女人走进来,扑哧一声坐在我身边,皮裤女人说了句:“你们聊。”就闪出了门。我仔细端详长发女人,见她黑瞳平脸,就问:“你是混血么?”

    她:“是呀!只不过我母亲是中国人,她的遗传因子覆盖力比较强,把我父亲的遗传都给掩盖了。”

    我:“你父亲是哪国人?”

    她:“法国人。”

    我:“好,那你给我唱首法国歌吧。”

    她:“十分抱歉,我从小跟着母亲过,就没见过我父亲。”

    我:“全清楚了,你母亲肯定是跟哪个中国坏蛋生的你,就别赖在法国人头上了。”她笑了起来,说:“好多人都这么说,可能你们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认为我是中法混血儿。”

    我:“你这不是指鹿为马么?”

    她:“什么马?”

    我:“指鹿为马。”

    她:“你学问真大,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能认识你这种有文化的人,我决定喝一杯。”

    她跑了出去,过一会进来,一手拿着杯葡萄酒,一手端着个果盘。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一口把杯中酒喝完,说:“我给你唱一首陕北民歌吧。”

    她唱完,我赞道:“真地道。”

    她:“碰上了识货的了,我决定喝一杯。”

    她出去,端杯酒回来,一口喝完,说:“我决定再喝一杯。”跑出去又拿了一杯进来,羞涩地坐在我身边,说:“你是不是嫌我喝得太多了?没办法,我也控制不住,可能我爸是个法国酒鬼。”

    我掏出五块钱,在桌上一拍,说:“结账。我不待了。”她一口把酒喝完,说:“这就走呀?不过结账的人不是我,你等着。”

    她出门后,进来一个和我同龄的青年。他不看我,蹲在茶几前,拿出个夹子,写写算算了半天,抬起头来说:“两千八百块。”

    我:“不会吧,你们说的,聊天就五块钱。”他:“聊天是五块,但你知道她喝一杯酒多少钱么?一杯七百,三杯就是两千一,再加上这个果盘——七百。”

    果盘中切了几片西瓜和橘子,估计成本两三块钱。我:“她喝酒没跟我说价钱,这个果盘不是我买的,是她拿进来的。不能算在我头上吧?”

    他:“是么?她怎么能这样,外国人太没谱了。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我找我们经理去。”他起身出门,很快带了一个中年人回来。

    经理戴副过时的黑边眼镜,梳着呆板分头,一幅老实面孔。他蹲在茶几前,也写写算算了半天,说:“喝什么酒,她没跟你说,但她喝酒你并没有反对。果盘不是你点的,但你也吃了。你说让我怎么帮你?我上边还有老板,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丢了这份工作。”

    说完他摘下眼镜,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可我没那么多钱。”他戴上眼镜,说:“这样吧,我帮你,你也帮我,我给你打个对折,你就痛快地把钱付了。一千四。”

    我:“没有。我爸一月工资才一千块。”

    他:“一千块,这么多?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你爸肯定是个干部,是干部就有红包,一千四便宜你了。”

    我:“我爸被免职了。”

    他一脸同情,说:“好吧,就一千二百了。我可是拼了得罪老板、老婆孩子没饭吃的危险,给你杀下这个价的。”

    我:“……我出门只带了一千,这几天花得剩下六百。”

    他:“六百!你这是要我死呀。你家在哪?我可以跟你去取钱。”

    我:“在北京。”

    他:“太远了。你非要我死呀。”

    他痛苦地呻吟半天,最后说:“好,你到我们这,是找亲戚还是办事?不管是什么,向亲戚要、向办事单位借,你给我把这一千二凑齐了。”

    我:“都不是,我是来出家的。”

    他嗷了一声,如受伤的狼,呜咽道:“就算是出家,你也从庙里先拿出钱来。”过了半晌,他平静下来,说:“我们这有两个寺,你在哪个出家?”

    我:“不在你们这出家,我要去五台山出家。”

    和我同龄的青年一下急了,跟经理说:“他太不实诚了,干脆打他一顿算了。”经理:“冷静,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斗气。不就是五台山么,呵呵。”

    二十一

    经理要我把六百元留下,然后派人跟我去五台山。我掏出钱包,发现里面是七百块。经理很生气,说:“我们这的规矩是,隐瞒一块钱,抽一个大嘴巴,你说我打不打你?”

    听到“打”字,我才想到我会武功,正要出拳发招,不料经理说:“看你是个学生,我就不打你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上山下乡,没机会学习。你赶上好时候了,不好好读书,跑到我们这种地方玩,我真替你着急呀。你要混到我这份上,可就一辈子什么都完了。”

    他的诚恳话语,打消了我的反抗之心。

    陪我去五台山取钱的人,叫作“钩子”,是个肌肉精壮的青年,经理给了他四十块钱,作为去五台山的来往车费,然后嘱咐我俩:“一块出门,是个缘分,你俩在路上要相互照顾,如果碰上麻烦事,能忍就忍。”

    对我说:“你出家,是有去无回,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心里有些酸酸的。”对钩子说:“你好去好回,别让我惦记。”我俩都很感动。

    买长途车票时,钩子看到招牌上写着“车内播放港台流行歌曲”,非常高兴。但车开后,没有播放港台歌曲,放的是赵本山的笑话段子。钩子嚷起来:“不是放港台歌曲么?”

    我劝他:“经理说了,出门在外,能忍就忍。”

    钩子忍了,但忍得很难受,跟我说:“我很喜欢赵本山,但我不能让别人骗我。我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之所以叫作‘钩子’,就是没人可以摆脱我,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揪出来。这次去五台山,你可别骗我。”

    到了五台山,已是半夜。我俩在庙宇区域外找了一户农家大炕,一人一块钱一晚。躺下后,他兴奋地跟我说:“我把汽车的轮子扎了。”然后掀开被窝,亮出里面一把刀,正是我买了又扔了的那种刀型。

    我:“你我一直在一起,哪有时间扎车胎?”他嗨嗨一笑,说:“在车上就扎了,我的座位正在左后轮上,这种烂车不定开了多少年了,有块铁皮漏着洞,我一刀捅了下去。”

    他伸出手,只见食指、中指的指关节蹭掉了皮,凝结着黑红的血块。他是以坐姿刺下这一刀的,在动作幅度微小的情况下能刺透轮胎的厚皮,只有武术中的暗劲才能做到。

    我:“你练什么功夫?”

    他:“截拳道。”

    他说他的家乡两年前还很闭塞,虽然有巍峨的火车站,但仅有一家书店,只卖字典。一个地痞团伙到外省的新华书店买回一本《李小龙技击术——截拳道》,影响得全城痞子都是李小龙的发型,打群架时,多有侧踢、旋踢等漂亮动作。

    出于对李小龙的尊重,他加入了地痞团伙。他这种新痞子,是没有资格看原版书的,看的是一个抄录本,没有图。他被告知,原书上有李小龙的动作示范照片。为了看到原书,他浴血奋斗,刀劈了一个叫杜秋的敌对痞子后,得到了看原书的奖赏。

    原书质量欠佳,纸张很薄,痞子们用透明胶布粘了每一页,避免人多翻烂的危险。因为贴满胶布,原书的厚度惊人,只好拆成了三本。

    李小龙的真身影像令他泪如雨下,虽然文字熟悉,但他还是看了一整夜,天亮后,他被派出所抓捕。

    他蹲了十五天班房,满脑子都是此书,终于发现了两个常人忽略的地方:一、书中除了直拳勾拳,还写了鞭拳,要求在动作不大的情况下,打出抡鞭子的劲来,大多数痞子练此拳法都震得脑袋生疼,所以就不练了;二、书中有一个体能训练,不是上下抬动杠铃,而是把杠铃静止在胸前,体会两臂内在的流动感,大部分痞子觉得和打架无关,就不练了。

    众痞子学的都是李小龙的动作,而他从那两点悟出了李小龙的内功。

    出了班房,他成为李小龙的化身,在城中四处打架,惊动了酒吧经理,经理跟他说:“李小龙练好武功后去拍电影,人家用在正事上了。你是在浪费自己,到我这工作吧。”

    他不为所动,经理拿出一盘录像带,是李小龙主演的《龙争虎斗》。他痛哭流涕地看完,经理劝他:“这帮痞子弄本书都那么难,跟他们混,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录像,但我很轻松地就搞来了,所以人还是要跟着高档次的人混。”

    说服力太强了,他参加了工作。后来经理让他看齐了李小龙主演的电影,他从此对经理死心塌地。

    钩子告诉我,李小龙英年早逝,死因扑朔迷离,有说药物中毒,有说为人所害,他将来挣了钱,一定自费去香港,查明李小龙的死因,为他报仇。

    他说:“李小龙是神,我跟他学的不单是武功,还有做人的道理。他拍的电影,都在教育世人——人,要做到恩怨分明。你要是老老实实把钱交了,你我自然是朋友;如果你耍我,就是仇人。为报仇,我不怕死。”

    他说累了,就缩头睡去,睡得像个小孩。我起身下床,离他而去。

    我在酒吧讲了假话,说五台山有接收我出家的庙宇,其实没有,我原想效法风湿跪求出家的做法,多在几个寺庙前跪跪,感动了哪座庙,便在哪座庙出家。钩子明日跟我去上山,发现我如此没谱,精神上一定会受不了,所以我决定今晚上山,找家富裕寺庙,把欠款解决。

    穿过一座无水桥,转过山口,眼前一片黑森森房脊,佛门浩荡,不知有多少座庙,但大多年久失修,门庭破损。见一座匾额题为“善财寺”的庙宇,虽然门上红漆退得失去颜色,但想名为“善财”,就进去碰碰运气。

    院中有几个黑影在水井前打洗脚水,其中有男声女声,才知道这是个僧尼同处的大寺院。顺着房廊,见一房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外间黑着,里间亮着灯,一个老僧人正和一个年轻尼姑坐着说话。

    老僧:“年轻人都很懒,不知时光的宝贵。你的烦恼,要你自己解决。我老了,没时间烦恼,所以不知你说什么。”

    尼姑:“我智慧浅薄,还请师傅明白开示。”

    老僧:“你出家是找依靠的么,那和不出家又有什么两样?俗人们是随波逐流,而出家人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尼姑:“我想学习。”

    老僧:“我这里没什么你可以学的。”

    尼姑急得哭了,跪在老僧脚边。老僧摇摇头,说:“好吧,我这只有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你想拿就拿走吧。”尼姑:“师傅,您别难为我。”哭得更厉害了。

    老和尚拿起拂尘抽了她肩膀一下,说:“别哭了,让人听见成什么样子?唉,你的资质有限,好吧,去拿本经来,我给你讲讲。”

    尼姑哽咽着从书架上拿来本经,搬椅子侧坐在老僧身旁。老僧戴上老花镜,打开一页,便要逐字逐句地讲起来。我抓住时机,一步跨进里屋,叫了声:“师傅。”

    老僧摘下眼镜,目如蜂刺地盯了我一眼,笑了声:“你来拿我什么东西?”

    我:“拿钱。”

    老僧一下来了精神,对尼姑说:“瞧,这是有慧根的人。”尼姑羡慕地抬头看我,眼角仍挂有泪花。

    老僧目光中满是期许,说:“你就讲讲为什么拿钱。”我坐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听得老僧眉头紧锁,一拂尘抽在我胸口,叫道:“没工夫听你说事,走!”

    我懊恼地出了屋,尼姑追出来,说:“师傅让我告诉你,你要真有困难,到前院客房找管事的万德师傅。”说完后,她咬着嘴唇,羞涩地看着我。

    我:“还有什么话?”

    她:“你是坏人么?”

    我:“……不是。”

    她:“你可别到我们这干坏事呀,要知道,会有报应的。”

    我:“你这是什么话?”

    她:“……对不起。”

    她飞跑回屋。

    客房是个狭长厢房,摆了二十几张床,最里面一张床前有桌子,摆着笔墨纸砚,一个年轻和尚在画国画山水,三五个和尚围着看,其余的和尚坐在床上或聊天或读经。

    我问床上的和尚:“万德师傅?”和尚向画画的和尚一指,我就凑到看画人中。他画完,把画夹在挂手巾的绳子上,凝视一会,取下揉成一团。

    一个观画的和尚说:“你这是干什么?”万德:“画得不好。”观画和尚:“不好,给我吧。”他心疼地把画展平,走回了自己的床位。

    我:“万德师傅,其实我也是画画的,还考过两次美校。”万德收拾纸笔,听我这话,应了声:“我八岁就画画了,前年还考过浙江美院国画花鸟专业,没考上。”

    我:“啊,你是因为没考上,就看破红尘了?”他一笑:“不是。我从小喜欢两件事——学佛和学画,没考上美校,说明我应该学佛。”

    我俩交流起美术心得,正聊着,一个穿浅黄色袈裟的和尚走进来,问:“万德师傅?”有人向他指了,他大步走到万德面前,跪下磕了个头,说:“我是江西宝积寺和尚,请师傅安排一宿。”

    屋中人都穿着灰色短僧衣,他一身鲜亮袈裟,显得鹤立鸡群。万德:“你看,我这里已经住满了,你还是到其他寺院问问吧。”他二话不说,又给万德磕了个头,转身走了。

    万德感慨地说:“江西的和尚风气正,懂规矩,不啰唆。”

    我:“我……”

    万德:“你的事,我想好了。你在我床上睡,我到大殿去睡。让他走,因为外面的和尚不让睡大殿的。”他把我也当作借宿者,我说不出要钱的话,只好睡了。

    早晨六点时,和尚们起床到大殿上早课去了。他们七点钟回来,我已醒了,但在录像厅坐了两天,忽然能躺在床上,觉得格外舒服,怎么也不想起来。

    懒到八点,有人拍我,是昨晚拿了万德画的和尚,他埋怨我:“让你在这睡,是万德的慈悲,可你也不能太懒了。要知道大殿很冷,根本不能睡人。万德等你睡着后,又回来了,在墙角板凳上坐了一夜。”

    我连忙起身,问:“万德师傅呢?”拿画和尚说:“到食堂给你打早点去了。你们学过画的人,见面就是亲呀。你真是画画的么?能画两笔么?”

    我看着桌上的砚台毛笔,说:“我是画西洋画的,素描、水粉,不是这套家伙。”拿画和尚:“不会吧?”他的眼神已把我看作了骗子。这时万德端着饭盒走进来,说:“别难为他了,我也画过素描,知道这情况。”

    他把一碗棒子面、一个窝头放在桌上,要我趁热快吃,然后拉拿画和尚到一边说了几句话。我吃时,拿画和尚走来,手里撑开一包榨菜,说:“你要嫌口味淡,就夹我的榨菜。”我谨慎地夹了一筷子,他笑了,说:“多夹点,我不是小气人。”

    我吃完饭,其他和尚都走了,只剩下万德在看书。我问他们干吗去了,他说有人在山上开了千僧宴,请一千个僧人吃午饭,他们都去了,而他是知客僧,要留下守寺。

    我说这个人可真大方,万德笑道:“不见得,他觉得请我们吃饭能给自己增长财运,生意人看任何事情都是生意。”

    此时已八点半,钩子醒了见我不在,他发狂的样子,我可以想象。我说:“我有事相求。”万德微笑,作出点钞票的手势,说:“是不是这个?”我惭愧点头。他一笑:“平时都是我们向别人化缘,你要钱要到这来了,有创意。”

    他拉开抽屉,把一本经书挪开,露出四张十元人民币,说:“我一个月零花四十元,你拿走三十吧。”三十元无法满足钩子。他观察我的表情,说:“不够?那这你也拿走。”他把最后一张十块钱拿了出来,放在桌面,和其他三张整齐地排列。

    他已拿出他全部的钱,我不想破坏他助人为乐的心境,于是没有讲我和钩子的事,拿起钱,道声:“谢谢。”

    出了善财寺,沿着山路上行,走了二十多步,便泄了力气,坐在台阶上不想再走。此处可以眺望到善财寺院落,后院中有两个尼姑在打羽毛球,她俩穿着褐色的袈裟,裹着头巾。我看她俩打了二十分钟羽毛球,恢复力气,跑下山坡。

    回到善财寺,我对万德说:“我想出家。”万德凝视我一会,说:“你的尘缘太重,有一件大事还需要你来了结,不适合出家。”我:“什么事?”他:“我不是你,说不清。你活下去,自然会知道。”

    我要把四十元放下,他坚持不收,嘱咐我:“你买火车票,回家吧。”

    走在街上,我思索着我的大事,实在想不明白会是什么。但万德的一番话,令我对出家感到索然,我很难一刀两断,我的过去便是个巨大的钩子,不管我躲在哪里,都会把我钩出来。

    街角蹲着个玩弹球的小孩,他抬起头,对我说:“嘘——哥哥,是我。你应该快点回家,父亲在四处找你。他一定会弄丢了自己。”

    我跑起来,甩掉弟弟。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想清楚了:既不出家也不回家,长久以来,我都活在别人设置的前因后果中,而今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即便是沦为乞丐。

    路旁有一个擦皮鞋的摊子,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坐在低矮的马扎上,大腿饱满得几乎撑破裤子。我坐到她面前的椅子上,把脚伸给她,说:“擦得亮一点。”

    她:“可你这是球鞋!”

    她仰视着我,一缕头发垂在脸上。她鼻梁挺直,眼神清亮,是北方妇女的爽利脸型。我掏出四十块钱,递给她,说:“不用擦了,我就想坐一会。”

    她:“坐会就坐会吧,还要什么钱?快收起来,别丢我的人了。”

    她欠起身,从臀下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我:“《故事报》,我最喜欢看了。你也看看吧。”报上登了柯云路的政治小说《夜与昼》,写县委书记和地委书记的女儿划船时齐头齐脚地对坐,都感到对方格外性感。

    她正与我对坐,可惜是一高一低,永远形成不了柯云路笔下的紧张关系。她说:“你挺好的。”我:“为什么?”她:“这么年轻,就懂得来拜佛。”她把垂下的发绺捋好,脸正对着我,一副要聊天的样子。

    这时路上“呲”的一声,一辆黑色轿车停下,响起粗哑嗓音:“嗬!你怎么在这?”车门打开,走出了王总和风湿。

    擦鞋女子见风湿一身僧袍,连忙站起,两手合十行礼。风湿没注意到她,过来冲我当胸一拳,说:“你这么长时间不找我,原来跑这来了。你想干吗,出家?”我不愿提此话题,说:“听说这有千僧宴,就想开开眼。”

    说到千僧宴,王总和风湿相视而笑,神情颇为得意。

    二十二

    王总在山东修建祖坟,诸事不利,有了求佛之心,风湿又一次成功地要王总捐钱,办下了这次千僧宴。

    千僧宴是古有传统,每有天灾国难,古代帝王便要出资举行。王总信心十足地告诉我:“我们都是福薄之人,没能生在佛祖活着的时候。但请一千个和尚吃饭,这段吃饭的时间,就等于回到了佛祖活着的时候。”

    风湿补充:“释迦牟尼逝世前,嘱咐一个徒弟永远不死,托他照看后世的僧人团体,这个人被称为宾头陀尊者。办千僧宴的时候,他会以普通人的面目出现,直到他走了,你也不会认出来。但他会做一点怪异的事情,以便他走后人们能知道他来过。”

    王总一脸虔诚:“大师第一次跟我说这情况,我就决定出资了。每听一遍,我都很激动,能见到两千年前佛祖亲自教的徒弟,真是太幸福了。唉,他真的会来么?”

    风湿:“他准来。”

    我跟他俩上了轿车,向山顶驶去。千僧宴在一座有七尊白塔的寺庙中举行,满院桌椅。就餐的人,集中了###个寺庙的和尚,一些上山旅游的人也参加了。

    到十点钟,走廊也摆上了桌椅,后来寺门外的大街也摆上了。十点半,此寺的和尚通知王总:“估计有两千人了。寺中的储备已经用完,多来的一人分一碗粥都不够。”

    风湿:“那怎么行?你去调动其他寺庙的存粮,王总会再出钱。”

    王总有些不高兴,说:“我请的是僧人,旅客和农民也来蹭饭,应该把他们赶走。”风湿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人中没有宾头陀尊者?再说,请一千人,尊者会来。请两千人,说不定他会直接跟你接触一下。”

    王总高兴起来,对此寺和尚说:“来的人都不要走,要保证大家吃好喝好……”王总抽了自己一记耳光,重新说:“保证吃好。”

    十一点半,随着钟声,千僧宴开始。我们几人坐在内院第一桌,王总接过司机递过来的喇叭,站起身要讲话。风湿一掌把喇叭打到地上,说:“你以为这是公司办堂会呢?”王总委屈地说:“我出了那么多钱,连句话都说不上呀?”

    风湿:“对了,你一讲话,骄傲自大的习气就出来,宾头陀尊者会躲得你远远的,这场宴会就白办了!”

    王总怔住,两手合十,默念了几声佛号,然后严厉地对司机说:“都是你给我出的坏主意,快把喇叭收起来。”司机从地上拾起喇叭,王总还不依不饶地说:“你这个人太俗,差点把一切都破坏了,你给我到大街上吃去,别坐在这。”

    司机可怜地走了。风湿:“何苦赶走他呢?”王总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想给宾头陀尊者留个座位。”

    风湿:“看来你今天是非要见到他了?”

    王总笑成了一朵花,连说:“是是是。”

    内院中的三百多和尚吃饭无声无息,而院外则人声鼎沸。王总对风湿说:“我想到外面看看,说不定能碰上尊者。”

    我一块去了。我和王总走过两个院落,他挺胸抬头,走几步就会到一个饭桌前,亲切地问:“怎么样?不够再盛,管饱。”搞得别人莫名其妙。

    他小声跟我说:“原来做了好事不留名,会这么有成就感。”

    我说:“注意,你要再这样,别人就把你看出了。”

    我俩走到寺外,见坐的大多是农民和旅游者,他们边吃边说,十分热闹。王总站在门庭台阶上,叉腰而站,以气吞山河的气势俯视着吃饭的人们。这时远处一桌站起一个小黑影,怒吼一声:“原来你在这!”

    他狂奔过来,手中亮光一闪,正是钩子。

    我知道他手里有刀,转身要向院中跑。王总却一下拉住了我,说:“看了一圈,两千人里只有这个人最奇怪,会不会是宾头陀尊者?”

    这时钩子跳上台阶,王总一下跪倒,说:“尊者,这顿饭是我请的。”钩子一脚踢来,正是李小龙标准的侧踢姿势,王总滚下了台阶。

    面对钩子,我自觉理亏,怎么也没有出拳的斗志,只好逃入内院。跑回风湿身旁,把来龙去脉讲了,风湿显得很轻松,说:“要是钱的事,就等于没有事,咱们有王总。”

    一会儿钩子跑入,见满院僧人,就把刀子缩进袖子,搜寻着走来。他看到我,大喊一声:“敢耍我!”满院僧人都停下碗筷,抬起头看他。

    钩子登时低下头,慢慢走到我们桌前,压低声音说:“我读的书少,最恨人骗我。现在已经不是钱的事了。”

    风湿:“那你要干吗?”钩子:“最少捅他两刀。”这时旁边桌上一个人哼了句“造孽”,转过身来,是昨晚给尼姑讲经的老僧。

    老僧:“一切众生,都曾经是你的父母,这把刀还是放下吧。”钩子:“不关你事。吃你的吧!”把刀对准了老僧。

    登时站起了几桌和尚,叫道:“放肆!”钩子急忙摆出李小龙标准的拳架,晃动着身体,准备迎战。老僧叫和尚们都坐下,很欣赏地看着钩子,说:“嗯,你天生有股狠劲,用在修行上会进展神速,想不想受戒?”

    钩子一愣,摆着的架势就松懈了,说:“可我不信呀。如果要我信,你就告诉我,李小龙是怎么死的?”老僧:“李小龙是谁?”周围的几个和尚都摇摇头。我刚要搭腔,风湿一把抓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老僧看了一圈,见实在无人知道,目光猛地对上了钩子的视线,叹道:“不就是你么?真可怜,自己怎么死的,都忘了?”

    钩子瞳孔扩散,过了半晌,哇的一声哭起来,声调越来越惨。老僧站起,说:“别哭了,影响别人吃饭,跟我到佛前忏悔吧。”老僧向大殿走去,钩子乖乖跟着,此庙的和尚跑过去开了殿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入。

    院中恢复了平静,众僧继续吃饭。我问风湿:“他真是李小龙转世?”风湿:“谁知道呢,但这么说,他一受刺激,滚滚的恶念一停顿,心灵就打开了。”

    我:“他崇拜李小龙,忽然听到自己就是,这个刺激的确太大了。”

    风湿:“是呀,老前辈的手段真厉害。我跟了王总这么久,一直是敲边鼓,总难一锤打到他心里去。”

    这时王总鼻青脸肿地回来,坐下后喃喃道:“一定是宾头陀尊者,就是他。”原来王总被钩子一脚踢下台阶,晕了半晌,只觉得死了一回,重新站起,感到看万事万物都不一样了。

    王总认为他被宾头陀尊者直接点化,风湿赞道:“此次千僧宴,圆满了。”

    二十三

    王总和风湿开车回北京,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说不用,王总要给我留钱,我也没要。他俩下山后,我在七座白塔的寺中又吃住了两日,此庙和尚因我跟办千僧宴的人相识,客气地给我安排了住所。

    两日后,我问此庙和尚,知不知道空幻寺。此庙和尚说在西台,许多庙都败落了,不知还有没有。我想:我练的武功自那里传出,也许那里是我的归宿。

    西台离此有三十多里,下山前,我到善财寺去看万德师傅。他不在,我遗憾地出了客房,见到钩子头上顶着块手巾,在院中来回踱步。

    我向他打招呼,他两手合十,说他决定出家,马上要剃度了,热毛巾捂在头上,是为了软化发根,剃头时方便。

    我说:“是不是因为我,你不能向经理交差,才出家的?”他哈哈大笑,说:“不是不是,我出家,是因为我知道我是谁了。现在,好多前世练过的功夫,我都想起来了。”

    我觉得他的修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老僧的任务并不轻松。我祝他能最终圆满,他祝我多福多寿,我俩告别时,都眼带泪光。

    走到街角,见那个擦皮鞋的妇女还在,我走过去说:“能在你这坐坐么?”她:“坐呀坐呀,你我是熟人。”

    我坐在椅子上,见远方山脊白雪闪亮,一层层叠到太阳里,令人感慨,山川本已壮美,不该再有人类。我目在天边时,擦鞋女说:“我家要刷墙,你要没事,就帮我干干?”

    她住在一间二层阁楼中,需要走一道铁制楼梯。楼梯很陡,她在我前面,两次身形摇晃,我伸手托住她的腰,入手滑腻,令人心惊。半天才想明白,触到的是她的衣料,并不是她的皮肤。

    阁楼中有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厕所。她要刷的是厨房,只剩下一面墙未刷,煤气罐和炉子铺着报纸摆在中间。我说:“用煤气,你的生活质量还挺高。”她露齿一笑。

    我干了一会,她直摇头,说:“你干活太小气了,刷墙不能一点点蹭,这样永远也刷不匀。你要抡圆了刷。”她接过了刷子,撩开衣袖,露出滚圆的小臂,刷了起来。

    她三下两下地把活干完,洗了手说:“辛苦你了,到我屋里坐坐吧。”

    她房中铺着深红色地板,有一张钢丝双人床,摆了一圈组合柜,其中有电视机和录像机,地板上放了一叠录像带,是007间谍片系列和周润发主演的《上海滩》。

    我:“你擦皮鞋,能挣出这份家当?”她笑着解释,说她原是一个富裕白领,在某外资企业工作多年,丈夫是她小学同学,两人的感情持久牢靠,但一年前丈夫跟她闹离婚,让她觉得万事虚幻,就辞了工作到五台山想出家,但又受不了庙里的清苦,于是她采用了这一折中方式,在庙边生活下来。

    卑贱者是有福的,她擦皮鞋,是想用这个卑贱的工作消除自己当白领时养成的奢侈傲慢。她给我倒了茶,叫我和她席地而坐,说:“但我把家弄得舒服些,没办法,女人还是应该活得好一点。”

    她给我讲了许多不吃肉的好处,说肉是天下最恶心的东西,拌上调料后才变得香喷喷,而有智慧的人绝不会被葱姜蒜迷惑,一眼能看出肉的本质。她撩开袖子,露出小臂,说她身上的肉也一样。

    我只觉得她肌肤光润,为自己的智慧不足而深深焦虑。她说:“怎么,你没看出来?”我惭愧地点头。她很为我着急,想了一会说:“要不,你再多看点?”

    她利索地脱了衣服,半裸地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住地一阵哆嗦,她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我:“……不行,我智慧太低。”

    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教给我做爱时要控制呼吸。经历了她之后,我情绪低落,很久才说话:“你和你丈夫有没有离婚?”她回答:“我要拖死他。我的婚姻只是一张纸,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好,你离婚吧,我娶你。”

    她一下坐起,吃惊地看着我,猛然大笑起来,在床上滚了一圈。她止住笑声后,四肢张开,说:“你果然没有智慧。来,我给你输送点智商。”我爬过去,她收拢四肢,章鱼一样地把我团住。

    第二天早晨,她端坐在我的胸口,说:“我比你大十岁,现在我还年轻,但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不水灵了,即便维持得好,四十岁还有美丽模样,但我还有五十岁在等着,年龄就会让咱俩分道扬镳。看看,人间有着种种限制,有限制便有痛苦。”

    她滚落在我身旁,搂住她的乳房,我一阵伤感。她哭了,蹭着我的肩膀。她蹭干眼泪,把我拉下床,齐头齐脚地对坐在地板上,严肃地说:“能超越种种限制的,只有心法,但心法不在寺院中。幸好我遇到了我的师傅,寺庙中的佛菩萨都是泥塑,而到我师傅那,你说你想见谁吧,想见观音菩萨,我师傅一撩门帘,观音菩萨就走进来了,想见达摩老祖,就能约着一块吃饭……”

    我变了脸色,问:“你师傅是什么人?”她:“我不说是什么人,只说他的长相,他和周润发长得一样,但周润发现在胖了,没以前精神,而他永远是周润发二十四岁演《上海滩》的模样。只要你信奉他,我俩就能超越年龄的局限,永远在一起。”

    沉默半晌,我问:“你利用擦皮鞋,和多少人睡过觉?”她一脸恼火,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刚觉得自己失言,她却泛起了笑容,笑得像是另一个人,说:“我这人办事,不计较成本。”

    我感到心慌,起身穿衣,她抓住我裤脚,说:“想走?白占我便宜呀。”她上嘴唇收紧,已露凶相。我略一挣扎,她跳起来,冲着我的脸一口咬下。

    我的武功本能起了作用,食指扬起,点在她鼻梁。她一声哀号,滚到组合柜边,双手捂脸,痛得眼泪直流。

    夺门而逃。跑下铁梯时,回头见她捂着脸站在窗口,两个肘枕在窗台上,像是Q在她的窗口。我想:反正我是个不出家也不回家的人了,何苦让女人难过。

    走回房间。

    我:“你还会咬人呀。”

    她:“你也会打人呀。”

    她鼻梁红肿,眼中布满血丝,稍眨眼,滴出一颗泪,滚下脸颊,沿着乳沟滑下。这颗泪经过肚皮,颠簸到左大腿,顺势而下,在小腿和脚面的坡度上加速,于脚大拇指甲上起飞,啪嗒一声落在墙上。

    看着墙上的一星湿迹,我俩呆住了。过了半晌,她说:“只有两个答案:一,这不是一滴眼泪;二,我的皮肤好,太滑。”

    经过对她皮肤的深入研究,我俩都认可了第二个答案。我对她说:“管你师傅是什么人,我跟着混就是了。”

    先跟她混了几天,一夜她做了个梦,梦到我上辈子是一个山中道士,她是山下的一个村姑,到山中采果子遇到了我,我和她有了私情,破坏了千年道行……后来她远嫁他方,我在山中老死。我临死前,曾下山企图找她,但人间的万家灯火令我惘然惧怕,重新退回到山上……

    她说她第一次见我,就有心痛的感觉,必是前世因缘。我当晚也做了个梦,梦中的我不是道士,是一条鲸鱼。梦境真切,醒来后,皮肤上仍有海水的感觉,甚至能回忆起我游荡的海域,在北太平洋中,距离加拿大西岸不远……

    我俩做了各种各样的梦,我后来明白,我曾经是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有着前因后果。

    她准备带我去昆仑山见她师傅。我告诉她,在五台山西台有个地方和我有着莫大关系,我要去看上一眼,了断因缘。此行我只想一人,不能带她。

    她说我会一去不返,她对男人的伎俩了如指掌。我对她说了我的武功师承,她回答:“搞不懂你们这些练武人的事。”我又说三日内不回来,她以后再遇见我,有权剁下我的三根手指。我的毒誓博得了她的欢心,给了我路费二十元。

    到了空幻寺,发现它现在是一座猪圈。

    喂猪农民告诉我:“房梁柱子都是上好木头,养猪太可惜了。”我问:“你要做什么?”他说如果好好翻修,夏天配上电风扇,冬天配上火炉子,这里可以成为一个蝎子养殖场。

    他说蝎子比猪值钱多了,而且不会有道德愧疚感。卖猪要防止猪在过秤前拉屎撒尿,因为一泡尿出去,起码少半斤分量,拉屎则损失更大。每当他猛抽猪屁股,就会在良心上谴责自己,而蝎子屎微乎其微,拉了也就拉了。

    蝎子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城里人对蝎子的需要量会越来越大。他啧啧赞叹:“城里人的身体真好,怎么毒都毒不死他们。”他说农作物用化肥激素,现在田里都没有老鼠了,可想菜的毒性有多大,但城里人吃了就是不死。

    城里人的血液中都有毒,以后他们的药只有一种——蝎子,因为除了以毒攻毒,再没有别的办法。今天一克蝎子毒能起作用,日后会变成一百克才能起作用,养蝎子的事业将千年不休,万年昌盛。

    我问:“你们这生蝎子?”他:“得到外地买蝎种,一只肥猪也换不来几只。我们这不长蝎子,因为土特殊。”

    他领我到外面,用手挖开土层,见一截白色的动物骨头向地下伸展,不知究竟有多大。我问:“恐龙的骨头?”他笑了:“不,是土。”

    此地土壤成分复杂,雨水渗到土中,会凝结成团块,加上烈日暴晒,最终成了天然陶器,传导太阳热量,灼伤土下的昆虫,同时受伤的还有植物的根茎。蝎子喜好阴凉,自然不愿来这种热地。

    地下的天然陶器在扩展蔓延,田地越来越多地变质,不久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罐子,而此地的居民只好迁走另寻活路。

    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我挖出了一截硬土,雨水捏成的土型生动奇妙,如龙如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我征服,我挖掘出许多块,当挑选时,发现养猪人已走,城里人的怪异,一定令他很不耐烦。

    我最终挑了三块,其中一块上窄下宽,好似无头无腿的女人,乳房臀部形状分明,我觉得自己挖走了土中的精灵。

    回到空幻寺,见养猪人在给猪喂食。他见我拿的硬土,说:“这是虎头,这是鹰爪,这个……小兄弟,你想媳妇了吧?”他冲我嘿嘿笑着,眼光闪烁,一瞬间显得聪慧无比。

    我很感慨,他天生智商较高,如果生在城里,会成为一个有钱的好人或者有钱的坏人。但他生在山里,便没有了好坏。穷人没有道德,他们只在生存。

    空幻寺养猪也好养蝎子也好,都不是他的错误。人间有正邪,如果周寸衣或二老爷名闻显达,这个猪圈便会是武林胜地。可惜他俩都禀赋邪气,行为乖张,未能站到人世的正面,我也呈现出了相同趋势,本派的发源地只好污秽下去。

    我把鹰爪形硬土送给养猪人,离开了空幻寺。

    下山时,有女声喊我:“你——干什么的?”抬头见山坡上立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肮脏红背心,胸部饱满,腰细胯宽。

    我是个经历过女人的人,看到她的身形,便能感受到她衣服中肉体的质感,我想:“难道祖师爷要赐我个女人,不忍心让我白来一趟?”

    等我上了山坡,才发现她是小女孩。因为仰视的距离,我判断不了她的真正身高。与其说她是个小女孩,不如说她是个微型女人,因为她的身材比例已经不是孩子。

    我:“你几岁?”

    她:“十岁。”

    她过早地发育了,她的目光充满童真,欢喜地看着我。她显然寂寞,连催我好几句:“说说。”我:“说什么?”她想了想,没词。

    等她看到我手中的硬土后,兴奋地叫起来:“说土,说土。”我向她解释了一番,她拿过虎头硬土,反复看着,啧啧赞叹:“真像呀。”

    她发现了女形硬土,大叫:“这是什么?说说。”我一时语塞。她拿了过去,仔细端详,说道:“噢,我知道了。”

    我:“是什么?”

    她:“我!”

    她把衬衫一撩,露出肚皮乳房,说:“是不是?”

    我闪开目光,连声道:“对。”

    她放下衣服,说:“到我家去吧。”拍了我一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我跟着她,心中嘀咕:“怎么早熟成这个样子?难道她是收钱的?”脑海中登时呈现酒吧中的一幕,想到进了她家后,会有一个老农写写算算地跟我算账:一个玉米一千块,一个白薯两千元……

    她家在一个窑洞中,窑洞里只有个土炕,真正的家徒四壁。炕沿上坐着一个七十岁模样的老头,女孩叫了声:“爹!”我心中一惊,暗道:早熟之后必有早衰。

    她爹见了我慌忙站起,说:“啊,你这样的城里人,能到我们这家来,真好。”女孩:“给他吃点什么?”她爹颇为踌躇,说:“家里也没个啥,要不,给你做饭吧。”

    他出去了,女孩跳到床上,滚了起来,对我说:“很好玩。你也上来滚滚?”果然不出所料,她开始行动了。

    我想转身就走,但又不忍看她步入邪道,坐在炕头好言相劝:“姑娘,你这么做,只能毁了你自己。你用这种方式挣的钱越多,你今后的路就会越窄。”

    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玩不玩?”

    她目光单纯,直视着我。我猛然醒悟,她的生活物质贫乏,可能在床上打滚就是她唯一的玩乐,她是真的觉得好玩。

    我放下精神负担,躺在床上滚了一圈,她乐不可支,忽然整个人砸在我的胸上。碰触到她的身体,我竟有些激动,正要推她,她爹走了进来。我心中一亮:还是中了圈套,正好被捉奸在床,这可不是玉米一千、白薯两千那么简单的事了。

    不料她爹没有破口大骂,反而露出焦黄的牙齿“嘿嘿”一笑,说:“乡下孩子野,就喜欢这么玩。”我:“……没事没事。”

    我起身坐好,她爹手里端着碗面,说:“要玩好了,就吃面吧。”我再次紧张,觉得这碗面大有文章。吃面时,听到女孩跟她爹说:“这个是虎头,这是——我。”我转头,果然女孩又撩起了外衣。

    她爹把她的手拍落,冲我嘿嘿笑道:“乡下孩子,没规矩。”我尴尬地笑了两声,但心安了,判断这是质朴的一家人,无需多虑。

    吃完饭,她爹跟我说:“没有什么可招待你的,你要觉得这炕还能睡,你就睡一觉。”盛情难却,我躺下睡了一觉。

    醒来后,见女孩坐在我身边。她把我球鞋的鞋带拆了,用鞋带在手指间编出各种花样,见我醒了,手伸向我,手指间是一个菱形套四方形的图案。我说:“你要觉得能玩,鞋带就送给你吧。”

    她爹的脑袋从炕沿升起,原来刚才蹲在炕下抽烟袋。他喜悦地对女孩说:“还不谢谢叔叔。给东西了。”

    我摸索身上,还有十几块钱,除去坐车的五元,余下六七块都放在了炕上,说:“谢谢你的面。”

    她爹一下急了,说:“吃面还要钱?你是瞧不起我!”我说了半天,他还是把钱塞回我兜里。我颇为感动,说:“大伯,我没什么东西,就是一身武功,教给你吧。”

    她爹跟我比划了两下,就哈哈笑着坐下,我也觉得他的资质太差。看时间不早,我告辞了。父女俩送我出屋,他爹让女孩回去,女孩执意要送我,她爹回身抽她一记耳光,女孩哭着回屋了。

    她爹突然焕发出的暴力令我震惊,但他转过身来又是笑容满面。他陪我走了几步,说:“兄弟,你把这丫头带走吧。我们这方土碱性大,伤男人却润女人,你看她这模样,长大了丑不了,过一两年她再大点,你睡了她也可以。就是,把她带走吧。”二十四

    她爹的请求,感人肺腑,令我无法拒绝。临别时,我和她爹紧紧握手,一再表示我不会睡她,她爹则一再表示:“睡吧睡吧。”

    她很高兴,没有一点和爹诀别的意识,手里玩着鞋带,蹦蹦跳跳地跟我走了。由于无鞋带的鞋穿着太松,我越走越沉重,感慨自己原本想离群索居,不料还多了个女孩。

    走出半里地后,我肚子难受起来,问女孩哪有厕所,她说找个土坡就行,见我一脸不悦,便说附近原有个小学,后来老师都走了,就废掉了,小学里有公共厕所。

    到达后,我叫她在外面等我。走进去,面对陈年老粪,强忍着恶心,找了个坑位蹲了下来。当我稍感轻松时,一个老大妈走了进来,见我一愣,后兴奋地说:“你是城里人吧?怎么到我们这来了?”

    大妈一个迈步,在我身旁蹲下,立刻响起了一串水声,她还在追问:“哎呀,你不会是新来的老师吧!孩子们可有救了。”我说:“大妈,虽然你我有年龄差距,但你也不能这样呀。”

    大妈脸色一红,侧过头去不再看我。我俩分别完毕,双双走出厕所。大妈又问了我一遍是不是新来的老师,我说不是,她遗憾地走了。

    女孩冲我跑来,体贴地说:“拉完了?”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鞋带,系了在鞋上。

    我拉她的手走出校园,把六七元钱放入她的衣兜,说:“回去找你爹吧。”

    她走了。

    如果没有旁边的树木房屋对比出她的幼小,单看远去的背影,是个性感的女人。我仰头对天,默想:“祖师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无力承受。”

    回到擦鞋女家,她已收拾好行囊,把组合柜、电视机卖了,只留下一张弹簧床,厨房的煤气罐和煤气灶也卖了,两天来在一家小面馆吃饭。我问她把东西都卖了以后怎么生活,她说她在这里给师傅拉学生已经一年,这次回到师傅身边,再也不愿下山了。

    她请我去吃蘑菇面,说:“祝贺你保住了你的手指。”

    面馆的老板是佛教徒,四壁挂满佛画,桌椅间也放置了佛像。我俩在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雕像中间吃完了面,她感慨道:“我师傅那里没有这些表象,只有简洁的心法。此心法是一切宗教哲学的来源。”

    她给我讲了一个孔子传心法的故事。《论语》记载,孔子有个徒弟叫曾参,他一日在学堂等孔子出来,心中只有此念,后来连这个念头也没了,只是恭敬地站立。孔子出来后,见他的状态,拍了他一下,说:“吾道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的含义是:你保持此状态,一路下去就对了。

    这是孔子传心法的典故。她师傅发现老子、耶稣、释迦牟尼的生平中也有类似事例,所以总结“无念而生的恭敬心”便是圣人们的心法,原始人祭祀天地便如此态度,所以才能有文明诞生。

    吃完面,回到住所,我拿出虎形硬土和女形硬土,说是送给她的。她端详着女形硬土,扔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严肃告诉我,她师傅的所在,是天下最清静的地方,容不得男女私欲,让我从这一刻开始,把她的裸体形象从脑海中剔除。

    她把钥匙还给房东,带我坐上长途汽车。我与她一路无语,她很有自律精神,已经进入了心法状态,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便迅速闪开。

    下了汽车,我俩搭乘一段农民的驴车,她坐了一会就跳下来,说:“不坐了!走路上山。”我明白,驴车的颠簸,令她有了弹簧床的联想。

    两小时后,一辆吉普车在我们身旁停下。车上是一个乡村干部模样的人,他说前面一段路是黑松林地带,几个被通缉的逃犯藏在那里,常会抢劫路人,我俩这样走去,等于自投死路,他可以让我们搭车。

    上车后,他说:“山里人和我们可能不是一个人种,生命到了高级状态就会呈现人形,连植物里的人参、何首乌年岁长了也会是人形,而且还能分出公母。你怎么保证人只能是猴子变的?也许有的人是老鹰、豹子、山鸡、野兔直接变来的。”

    他说他年轻时跟着县干部搞人口普查,深入山区,见识过各种怪人,有的是蛇类的眼睛,有的还不能直立行走。他向老干部陈述了“万物生人”的理论,老干部则说:“没那么玄,这是长期接触不到外界,近亲结婚造成的。”

    山中需要人种更新,每到一处,都有老人流泪求他:“年轻人,把种留下来吧。”老干部也劝他:“可惜我没那个能力了,否则会和你并肩战斗。”他心生慈悲,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女人睡了觉。

    我问:“难道就没有一个漂亮的?”他:“有。”

    那是一个身高腿长的姑娘,面目清纯,一看便知是山中灵气滋养出来的尤物,他欣喜若狂。但第二天早晨,他发现此女左脚只有两个脚趾,留下了一生做不完的噩梦。

    虽然他的义举没有幸福可言,但每当开车走山路时,想到他的儿女遍布山野,还是有一点成就感的。

    正说着,只见前方路上卧着一个人。擦鞋女大叫“停车”,他冷笑一声:“不能停,肯定是那几个逃犯设的圈套。我们压过去,看他起不起来。”

    他加大了马力。

    那人没有起来。

    从后窗望去,路面留下长长的血道。

    他拍着方向盘,嘀咕道:“怎么不起来?也好,为民除害了。”擦鞋女过了半晌,哼了一句:“万一是你的儿女呢?”他连连道:“怎么会?怎么会?”但明显地慌张起来。

    又开了二十分钟,他问擦鞋女:“大白天的在路上睡觉——我的儿女不会这么傻吧?有我一半的血统,当然是山里最聪明的。”

    擦鞋女:“在山里是最聪明的,在人类范围里就不见得了。把你的智商减去一半,你说是傻还是聪明?”他一下把车刹住,伏在方向盘上抽泣不止。

    他止住哭泣后,说:“现在已到了安全地带,你俩下车吧,我回去看看。”

    我俩下车,步行了三百多米,身后隐隐传来两声枪响。我俩对视一眼,心灵相通:那是逃犯的圈套。他遇难了。

    二十五

    树干上不能结出果实,果实长在枝节上,所谓“旁枝结硕果”。擦鞋女师傅的所在,不是昆仑山的主脉,而是支脉的支脉,经过两次宛转后,生出一块水清风徐的谷地。

    谷中有五十户农民,种下各种果树,距离村落三百米的土坡上,盖有一片灰色校舍。校舍为四排平房,第一排是男生宿舍,第二排是男生学堂,第三排是女生学堂,第四是女生宿舍。

    校舍后有一独立小院,住的是擦鞋女师傅,被称为“华老师”。擦鞋女带我走到小院,华老师正在院中散步,恍若周润发二十四岁在《上海滩》中扮演的许文强,微微驼背的高瘦身形和凸下巴的轮廓,差点让我一声“发哥”脱口而出。

    走近,见他果然和周润发一样的五官,并且没有发胖,因为他是个老头,早已枯干。华老师嘴角向下地笑着——这也是周润发的典型特征。他说:“很好,你一脸福相,会对我有帮助。”

    他说学生是老师的财富,孔子学生中有子路帮他管理学生集体,颜回帮他做学问,子贡帮他拉赞助,所以孔子能够成事。他笑眯眯地问我:“子路、颜回、子贡,你想做哪一个呀?”

    我:“子路。”

    他:“要管别人,首先要严于律己,难免不会变通。子路在国家###时被杀了。”

    我:“颜回。”

    他:“做学问,要穷思竭虑,不问俗事。颜回是穷病而死的。”

    我:“那我还是给你拉赞助吧。”

    他发出了满意的笑容,说:“先学习。传统文化在我们这一代断了,在你们这一代要接上。”

    我和擦鞋女分别住进男女宿舍,学堂也分作男部女部,所以我俩生活在四排房屋的范围里,但从此见不着面。

    我们在学堂念诵《论语》、《中庸》,然后男生绕着男生宿舍跑步,女生绕着女生宿舍跑步,由于中间隔着学堂,相互看不见,只能听见彼此齐刷刷的脚步声。每日早晨四点起床,十二点睡觉,两小时读书两小时跑步为一课时,一天四课时,精神困倦不堪,身体越来越好。

    华老师延续着孔子对曾参的做法,常会突然出现在某个学生身后,拍一下,叫道:“吾道一以贯之!”一天我在洗碗时,因睡眠不足,站着打起盹来。忽觉背后异样,我本能地反手一拳,转身看去,见华老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我连忙把他扶起,向他解释我会武术,他面有难色地说:“糟了。你这种人,不好教。”

    他后来用过棍棒、鞭子,都被打了出去。我扶他时,他不服气地问:“怎么远距离袭击也会这样?”

    我:“因为你的手握着棍棒、鞭子,我发力,还是会震到你。”他恍然大悟,叫道:“我明白了,应该用飞刀。”我脸色黑下来,一字一顿地:“劝你不要用飞刀,我一发力,把飞刀打回去,正好扎死你。”

    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和我并排跑步的人,他叫郑磅礴,长得五大三粗,生着一双小眼,比我早来了两天。跑步时,他说他所在的小镇上有一家洗衣店,里面的女人漂亮极了,他天天送衣服洗,洗得他倾家荡产。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向洗衣女表达爱情时,洗衣女劝他:“不要爱我,要爱传统文化。”

    他对洗衣女的爱升华了,俩人发乎情止于礼,洗衣女介绍他来到了这里。他问我:“你是怎么来的?”我:“和你类似,是个擦鞋女。”

    他:“你俩止于礼了么?”

    我:“到了这以后,当然止于礼了。”

    他两眼一翻:“你的意思是,来之前,你俩睡了?”

    我点头。他“哎呀”一声,显得十分恼火。又跑了一会,他说:“兄弟,我叫那一嗓子,你可别对我误解。告诉你,我是我们镇上数一数二的痞子,好多女流氓都跟我玩过,不缺那一口。”

    他好胜心强,读《论语》时摇头晃脑声音很大,如果有人音高了一点,立刻会扯着嗓子压过那人,成为读得最突出的。但他在跑步时,总跟我讲他当流氓时打架的勇敢、男女关系的糜烂。唉,他的圣贤书是白读了。

    他最爱谈的,是他和一个叫小翠的女孩的故事。那是他的初恋。小翠被某大痞子看上,他每天怀揣一把刀护送小翠上学下学。他讲述得激动时,会大喊一声:“街头巷尾有多少把刀藏着?而我,一把单刀!”

    我问:“你和小翠后来呢?”他:“……小翠嫁给了大痞子。不是我没保护好她,而是她的审美出了问题。她竟然觉得那大痞子长得像费翔!费翔是混血儿,眼睛是蓝的,嗓音深沉极了,哪有一点像?”

    我:“就是,大歌星和大痞子的气质,根本是两码事。”他指着我,哽咽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哎呀,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他连续好几天起床的第一句话都是:“大歌星和大痞子的气质,根本是两码事——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他要求和我结拜为兄弟,我俩点燃了三支香,以茶代酒,对饮了三杯。但过了两天,他说心中不安,还要和我再拜一次。

    我俩连拜了好几次。他仍旧心慌,问:“我怎么总对你不放心呢?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心里头瞧不起大哥?”我:“不是我瞧不起你,而是你自卑。”他指着我,哽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小翠事件给他造成了巨大打击,总觉得自己貌不惊人,见到比自己眼睛稍大一点的人,就会崩溃。我的眼睛刚好大他一点。

    我劝他:“眼睛是心灵之窗,只要你心胸开阔,眼睛就会一天天大起来的。即便在宽度上大不起来,也会炯炯有神,富于穿透力,在深度上大起来。”

    他:“会么?举个例子。”

    我:“周润发。”

    他:“还有么?”

    我:“华老师。”

    他信服了,努力开阔心胸。他常念叨:“小翠嫁给大痞子,很对。”或者:“洗衣女不跟我睡,很好。”过了一段时间,他告诉我:“近来心胸倒是大了不少,但总觉有点变态。”我:“说明你的心胸没真大。”

    他又改口念叨:“小翠嫁给大痞子,深得我心。”“洗衣女不跟我睡,正合我意。”他的眼睛果然有了穿透力,常怔怔地定在远方。一天,他跟我说:“南太平洋一股暖湿气流即将在深圳登陆。”我没当回事。过两天他又说:“西伯利亚的沙尘暴越过了呼和浩特。”

    我:“真的假的?说说北京的天气。”他:“阴转多云,傍晚有小雨。”

    他心怀天下,成了气象台。

    不知不觉过了四年。

    四年中,学员人数暴涨,男女宿舍像摊鸡蛋饼一样,每一年便会新建两排。我们的吃穿都由华老师提供,我多次想过,他赔本办学是为了什么?总是不得究竟。

    由于四年严格的禁欲生活,擦鞋女的相貌在我心中已全然模糊。而郑磅礴在第四年有了桃花运,他眼睛具有穿透力,当送新生的驴车驶进山谷,发现了其中有一个和小翠三分像、和洗衣女七分像的人。

    此女到来后,觉得虚空中总有一双眼睛在读书、跑步、吃饭时盯着她,搞得她坐立不宁,而在睡觉、洗澡、上厕所时,这双眼睛便消失了。她想,这是一双知书达理的眼睛,不由得又有些喜欢。

    一天她假装走错,闯进了男生学堂,见一个人用《论语》挡着脸,她拨开书,见到了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她问:“是你么?”郑磅礴回答:“是我。”

    他俩秘密恋爱,在跑步时,会双双跑离队伍,到枣树林中幽会。每次回来,郑磅礴都会跟我讲述幽会的详情,每每听得我热血沸腾。

    他沉浸在欲望中不能自拔,发明了无数做爱伎俩。他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彻底明白了,就是女人。”或者:“眼睛大不大是次要的,关键是那个得大。”还有:“女人的快感是男人的十倍,男人是天生的弱者,我经过锻炼,由弱变强,快感达到了女人的三分之一,如果假我以时日,能和女人打个平手,那就是我人生的顶点。”

    我在他的污言秽语中又度过了两年,眼瞅着他日渐憔悴。

    他仍乐此不疲,说:“还差一点,我现在的快感是女人的二分之一强。”又说:“就差一点了,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再说:“无限接近啦,已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最后说:“功亏一篑,我发现,我强她也强了……”

    他放弃了努力,认命了。

    但通过对女人不可超越的认识,他感到宇宙的伟大,有了恭敬心,专心研读《论语》。看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一句,对我说:“孔子一定是吃过苦头,所以不愿意说了。像我一样。”

    他果然不再跟我说他的情事,只是每天默默地幽会,气质沉静,显得有很高修养。还有一个比他气质更好的人,那就是华老师。随着年龄的增长,华老师越发的道骨仙风,并在腰部佩上了一把剑。

    这是他花了两百块钱,从杭州买的龙泉宝剑。腰部佩剑最合理的挂法,是剑柄向前,剑身向后,利于拔剑和迈步。华老师佩剑则是剑柄向后,剑身伸在腿前,常会把自己绊倒。

    这种佩剑方式是模仿孔子。孔子不推崇武力,强调文化,所以反着佩剑,表明对武力“存而不用”的态度。华老师留了长发和长须,经过一段时间练习,不再绊倒自己,远远望去,犹如孔子再生,令人肃然起敬。

    他得到消息,南京一个研究导弹的科学家退休后破解了古代的锻铸术,造出春秋时代的青铜剑,他花了两万块钱订购。不久,他的形象将更加完美。

    常有一些西服革履、大腹便便的富商来学堂参观,听着我们朗朗的读书声,发出啧啧的赞叹。他们的高级轿车无法进山,都是坐着驴车来的。有学员问过:“您为何不出钱建一条入山的马路?”华老师回答:“如果他们坐自己的车来,必带着平时的骄横之气。而被驴车颠簸半天,自然变得谦虚。”

    款爷们给山谷赞助费,还提出在城市办传统文化大学的计划,被华老师一口否决,说:“要办就办幼儿园。这一代青年已无可救药,只有小孩才是希望。”又说:“中国没有贵族,你们只是有钱,但你们的孩子自小能读上圣贤书,你们的孩子就是中国的第一代贵族。”

    感动得众款爷痛哭流涕,各自回城,开始行动。华老师在一次讲课时说漏了嘴,倒出了其中奥秘,他说:“中国人没有理想,中国人只有孩子。只要抓住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就是你的牲口,任你使唤。”

    他经过六年的卧薪尝胆,大功告成。我终于明白他赔钱办学的用意——我们是他的招牌,跟他学的人越多,他的名气越大,才能招来大款。另外,等各地的幼儿园建起,我们便是现成的师资。

    连锁幼儿园的伟业开始启动,华老师整顿起教师队伍。郑磅礴和女人的私情,多年来虽然不断有人告发,但华老师不理不睬,只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以后他自然会知错,全凭自觉吧。”他的通情达理,令学员们对他更为钦佩。

    郑磅礴的存在,是华老师人性化管理的标志。可惜现在时局变化,全体学员经过讨论,一致认为要对郑磅礴严肃处理。华老师找郑磅礴谈话:“你有两条路:一,留在团体中,从此不和女学员来往;二,你带着女学员离开,我给你在村子里买地买房子,你和她做农民,生儿生女吧。”

    郑磅礴和女学员商量,女学员说:“不要买房子买地了,把钱直接给咱俩,估计有好几万,咱俩回城里办个洗车房,日子能过得不错。”两人都很高兴。

    郑磅礴把商量结果跟华老师讲了,华老师也同意,但钱只有两千。郑磅礴:“两千块钱就能买房子买地么?”华老师:“我和村干部相熟,你买不来,我买得来。”原本以为事情圆满解决,不料出了岔子。

    郑磅礴想华老师破例,让他和女友以夫妻身份留在团体,华老师说:“此事无余地。”事情发展的结果是,郑磅礴的女友留了下来,发誓要清心寡欲,郑磅礴拿一千块钱离开山谷。

    他临行前的晚上,拉我去山谷散步。我六年来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几排校舍,对山谷一无所知,觉得看看也好,就跟他去了。我俩穿过一片枣林,见眼前山冈上有一溜坍塌的砖墙,他问:“你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段秦始皇修的长城。”

    那也是他和女学员幽会的地点。

    他带我走入一个烽火台,烽火台的顶部已坍塌得不成形状,但底部结实,地面平整,冬暖夏凉。他和女学员用树枝和塑料布搭建了房顶,在地面铺上稻草、垫上棉被做成一张大床。床边有一个水盆、一盏油灯和一盘蚊香。

    我赞道:“这就是个家呀。”

    他一声长叹:“我那女人开始也说很有情调,后来说是猪狗不如。男人为了爱情,可以忍受一切,而女人是有物质指标的,新鲜劲一过,就不是她了。”

    我俩一阵欷歔。他说:“我把生命中最好的六年都给了这里,现在我四十一岁,学什么都晚了,下山后怎么生活呢?”说完哇哇大哭起来,孟姜女哭长城也不过是这个声势。

    他哭到十一点钟,让我回去,说他想在烽火台中独自睡一宿。

    虽然我知道他已在这里住了两年,但还是对这三千年的危房有些担心。他说:“多虑,你知道秦始皇怎么检测工程?用刀往砖缝里插,插不进去——验收合格,插进去了——杀头。这不是豆腐渣工程,你放心地走吧。”

    秦长城的坚固性,引起我的好奇,想试试二老爷的剑法。我从地上拾起插蚊香的铁片支架,把支架捋直,勉强成个剑形,凌空一点。

    支架插进砖缝中。

    郑磅礴大叫一声。

    战胜秦始皇的兴奋,令我坐倒在地。他慢慢凑近,小声问:“兄弟,你会武功?”我看着墙上的铁片,为他想出了一条谋生之路。

    我说要教给他剑法秘诀,他下山后,可以用凌空一点的手法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包,保管神不知鬼不觉。我一再嘱咐他,这只是应急措施,等钱积累够了,就开个洗衣房,从此过正经生活。

    他千恩万谢,两眼炯炯有神,学得非常仔细,让我反复纠正他的动作。他学会后,我回到校舍,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起床,听到了华老师遇刺的消息。

    二十六

    华老师被捅了七剑,凶器就是他腰间的佩剑。他订购的春秋时代青铜剑还没有送来,所以是那把龙泉宝剑。

    此剑为工艺品,没有开刃,并且是软剑,剑头可以弯到剑柄上绕一圈。因为地处偏远,在警察赶到之前,先到的是乡保卫干事,他对这样的剑能刺进人体感到不可思议。

    有学员对干事说:“中国传统文化高深莫测,什么都可能发生,如果凶手是练武术的呢?”

    干事登时来了精神,问:“你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我从小就觉得武侠小说里写的都是真的。”但他没有追查各乡的练武人,而是询问学校近期的情况,最后认定郑磅礴有作案动机,

    别人以为他要下山追捕,而他认为郑磅礴还在山谷。

    他说:“连捅七剑,但只有一剑刺进要害部位,其他都刺在大腿胳膊上。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讲,罪犯最大的乐趣不是杀死华老师,而是要看到华老师的狼狈,所以罪犯一定会躲在山上,看着华老师的事业垮掉,你们越乱,罪犯就越开心。”

    他让一个学员穿他的衣服下山,而他换上了学员的服装。他指挥我们到学堂,将桌椅板凳搬到墙角,在空场中顶起铁丝,把一床棉被挂上去,浇了汽油烧起来。霎时滚滚浓烟涌出窗外,造成学堂着火的假象。

    他让学员们到院中狂喊,同时观察四周动静,一个学员突然一指:“那是什么?”只见东方山坡上站了一个黑影,正伸着脖子向下望,神态十分专注。

    干事从后门溜出,半个小时后,把郑磅礴押下了山。

    面对学员们的指责,郑磅礴只是一个劲冷笑。干事说:“你别笑了,华老师是你杀的么?”郑磅礴:“这还有假?要杀要剐,随便你。”干事:“刺华老师那几剑是有很高技巧的,可你连我都打不过,怎么让我相信你?”

    郑磅礴脖子上青筋四起,一脸冤屈。干事:“你也别急。你要能用火柴刺透皮带,我就信你。”干事递给他一根火柴,解下自己的皮带,抻直了横在他面前。

    郑磅礴用戴着手铐的手举起火柴,他向皮带瞄准时,看到了我。我给予他鼓励的目光,他自信地点点头,刺下,皮带穿了。

    干事大惊:“哎呀!我从小到大,今天算是见到真功夫了!”郑磅礴冷笑一声:“笨蛋!皮带上有眼,要不你怎么系扣呀?”干事大怒,抡起皮带,吓唬着要抽他。

    郑磅礴又冷笑一声:“你再仔细看看,我刺的地方是眼还不是眼?”干事低头察看皮带,惊喜地抬头,说:“啊,你扎的不是眼!”

    这时警车到了,干事把皮带给警察看,警察也很惊讶,但他严肃批评了干事:“说过多少次,保卫干事没权使用手铐!”干事辩解:“现在犯罪分子都能买到手铐,我为什么就不能使呢?”警察怒吼一声,干事不说话了。

    警察给郑磅礴换手铐时,看到学堂中冒烟,叫道:“着火了!”干事解释那是假象,是抓捕郑磅礴的计策。警察流露出欣赏的表情,但看了犯罪现场后,又把干事批评一番:“你多少算个专业人士吧,怎么就没看出人还活着呢!”

    奄奄一息的华老师被抬上警车,郑磅礴也被押上警车,车内就满了,干事需要搭驴车下山。警车开走前,我跑上去跟警察说:“郑磅礴肯定认罪,求你们千万别……”警察说:“我们读警校时,少林拳是必修课。放心,对待武林人士,我们都比较客气。”

    我们目送着警车开出山谷,转身见火烧上了学堂的房顶,干事大惊:“谁在屋里管火?”我们面面相觑。干事:“怎么?都跑出来看热闹啦!”

    学堂的火势已大,学员们坐在山坡上,等着火渐渐熄灭,响起了越来越大的哭声。干事坐在山坡最低处,脑袋深埋在两腿里,陷入彻底的失败感,这场大火把他一上午的聪明才智都抵消了。

    我坐在山坡最高处,一个女学员爬上来,说:“我要跟你谈谈。”我想一定是郑磅礴的女友,答道:“是该谈谈了,你伤了他的心。”女学员一巴掌拍在我脚上,叫道:“说什么呢!把我当成谁了?”

    我定睛一看,是带我来此地的擦鞋女,想不到我已认不出她。她与我并排坐下,却不说话。我问:“不是要谈么?”她长叹一声,说:“六年了,突然见到你,只想问你还认不认识我。现在不用问了。”

    我俩坐了很久,学员们陆续下了山坡收拾火场残骸。她说她也要下去,山坡上的人少了,我和她再这么坐着,会非常显眼。她在遵循“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我问:“你还要跟着混下去?华老师要死了呢?”

    她转头,上嘴唇收紧,正是六年前企图咬我时的凶相,说:“他不会死。”她奔出二十几步,回头喊一声:“你呢?”

    我没有回答,摆摆手,她一溜小跑地冲下去。

    乡保卫干事在下午三点钟搭上了一辆下山的驴车。他刚坐好,一个人跳上驴车,挨着他坐下,说:“把你的皮带给我,我可以把一盒火柴都插上去。如果我做到了,请借给我两百块钱。”

    此人是我。

    【二十七】

    回到北京后,才发觉,有一件事情,我逃避了整整六年。

    六年前,我应该为了Q,冲进美校,见人便杀见物便毁……起码应该用暗劲把气体大脑和体育老师的内脏震伤,让他俩在半年后查无原因地死去。

    郑磅礴只学了一招剑法,便立刻去了断恩仇,而我一身的武功却不出手,真是惭愧。

    出了火车站,没有回家。我在新华门小吃一条街吃了碗疙瘩汤,想到即将杀人,又吃了碗羊杂汤。后来,还吃了小笼包子、紫米粥、南瓜粥、驴肉火烧、肉夹馍、京都肉饼、牛肉拉面、朝鲜冷面、新疆拉条子……

    胃胀难忍时,想到还有一样没吃——卤煮火烧,进而想到了王总。

    我找不到王总的卤煮小店,因为小店所在的胡同已不在,那里现在是一个深坑。建筑工人告诉我,要建一座七十层大楼。大楼表面将由蓝色玻璃覆盖,阴天是一片海洋,晴天是一片雪地,其反光射向附近居民楼的家家户户,多厚的窗帘也会被照得像猪油皮般透亮。

    也罢,不耽搁了。我上了公共汽车,向美校而去。

    美校亦有改观,开墙建店。原本灰色的围墙成了一串简易铁皮房,开了快餐店、服装店、日杂店。教学楼表层贴了暗红色瓷砖,远望密密麻麻,十分眼晕。从瓷砖的审美价值上,我判断美校换了校长。

    体育老师穿着短裤,带着一班学生打排球,他的小腿上攀着一条黑蛇。我仔细看是根血管——他得了静脉曲张的病。为等他下课,我先上了教学楼。

    杀手对被杀目标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想尽量多观察他。教学楼厕所的窗户正对操场,我走进厕所,却一眼看到气体大脑。

    他六年来肥胖了不少,正在清洗两扇明清木窗,窗上雕着细密的鸳鸯、蝙蝠、麒麟、寿桃。见了他,我不自觉地叫了声:“老师。”他猛抬头,眼神近乎狂喜,声音颤抖地说:“已经很久没人叫我‘老师’了,你是哪个班的学生?”我:“没考上,考前班的。”他迎上一步,紧握我手,连说:“难得。尤为难得。”我:“那时候,听说你调到校办颜料厂去了,怎么?一直就没调回来?”他摆摆手,一言难尽的样子,说:“没两天就调回来了,但……造化弄人。”Q事件是个谁也不在意的小风波,他重回教师队伍后,正值举办教师作品联展,他画的《乔丹投篮入太极》大获成功,“乔丹把篮球投入太极图中”这一创意,被评为:“东西方文化的完美结合,传统与现代的交融,既表达了美国文化对中国都市的冲击,又振奋了民族精神,体现了中国民众的包容性。其多元的立意和暧昧的技法,足以影响到下一个世纪。”他深得美术界高层的赏识,而校长的作品是在个三十厘米见方的扇面上用三笔画了一条金鱼,许多人都说这等于是辞职报告,这样的人不够资格当校长。校长辩说这是他以三十年功力体会出来的中国传统文人的最高境界,遭到一评论家写文讥讽:“你是上山下乡的一代,哪见过传统文人?”校长一病不起,据传得了疯病。气体大脑把握住了这次机会,上下运作,成了新一任校长。权力刺激了他的创造力,连续画出《乔丹三步跨长城》、《乔丹带球过黄河》、《乔丹与张曼玉见面谈什么?》、《土炕上的乔丹》等巨幅油画,不料遭到评论界一致批判,背上了“哗众取宠”的恶名,被美术界高层厌恶,把他的校长撤职。

    新任校长原来是他的下级,两人关系逆转后,瞅着他别扭,就说:“你在颜料厂干过,虽然时间短,但口碑好,那里需要你。”他当了半年颜料厂厂长,但随着经济搞活,颜料厂出现高额利润,新任校长又把他调回了教师队伍,但不让他教课,只让他管理静物画的道具。他整日面对着学校仓库的破旧盆子罐子,有了自杀之心,但乔丹退出篮球界后又复出的新闻给了他莫大的鼓励。他对自己说:“努力奋斗,永不停息!”他寻找各种造型古怪的东西,令学校的静物画摆设有了新意,赢得学生的尊敬。常有学生对他说:“多谢了,师傅。”师傅?为什么不是老师?——他被看成了打杂的,痛不欲生。

    后来,他的精神升华了,觉得只要为学生好,不管叫他什么都可以。但他的做法引起了新任校长的猜忌,觉得他企图东山再起,在校长办公室安排了一张小桌子给他,整日看着他。

    他低声说:“我搞来这两扇明清窗子给学生画,校长就很不高兴。我不跟你说话了,要是洗得时间过长,他又该乱想了。”正说着,一个身形如鹤的人走了进来,他连忙叫了声:“校长!”那人没搭理他,两眼空虚地走到小便池前,尿出三两滴,飞快地出去。

    气体大脑慌了,说:“我得赶紧回校长办公室了,回去晚了,还不定出什么事呢。”他拎着两扇窗跑出厕所,又探回半个脑袋,说:“你能到学校看我,我很感激。我照理该找个地方,和你好好聊聊。”我:“别难过。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他眼圈一红,消失了。我想:天下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在坏人最坏的时候惩罚他。

    幸好,还有体育老师。等到五点,体育老师下课,骑自行车离开学校。我一路小跑,跟踪到他家。他家在一座破败不堪的筒子楼,充满炒菜的恶浊气味。

    他在水房淘米时,我走到他身后。只要把手掌拍在他的第七根腰椎上,他的内分泌系统就会败坏,两个月内瘫痪,半年内死去。

    但我就是学不来郑磅礴的狠劲,迟迟未能出手。我说:“我想跟你谈谈。”体育老师的反应非常奇怪,他慢慢转过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啊,终于看到了你的相貌。”他端着米锅走出水房,走下楼梯,到了街上。他一直向前,绕了工人体育馆一圈,然后停下来,说:“到此为止吧,我已经静脉曲张了。”我走近,伸手。

    但手掌还是停住了。

    他长叹一声:“六年啦,你还是下不了手,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六年前的一个傍晚,他觉得有人跟在身后,转身却也看不到人。

    他跑起来,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他多次感到背后的杀气,但始终没有受到致命的一击。

    这个隐形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令他拼命地奔跑,由于小腿血管压力过大,得了静脉曲张。

    我告诉体育老师,我的母亲是医生,静脉曲张的手术费六年前是四百元,现在也不会有多贵,还是要及早治疗。

    他哀叹:“已经涨到五千了!”

    我:“美校不是很有钱么?”

    他:“肥的是那帮画画的,哪轮到我们这些体育老师。”清苦的生活和死亡的威胁,令他看穿了世上的浮华,觉得只要对学生好,生命就有了价值。我想:他们怎么都改好了?我再无用武之地。

    我对他说:“我今后不会再骚扰你,如果你还觉得身后有黑影,记住,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八卦掌可以练到“如影随形”的境界,六年里跟踪他的只会是K,他和我同样身怀绝技,也同样缺乏一击的血性。

    体育老师一脸疑虑,哽咽道:“结束了?”

    我:“结束了。”

    他挂着两行热泪,端着米锅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倍感欣慰,难道我做了好事?

    正当我思考此事的性质,感到后背升起杀气。如果我回身,就会被击中。我向前一跃,作势转身,杀气压过来,我只好又向前一跃。

    连跳了五次,我仍未能转身。

    武功高下立判,K在这六年超越了我。我不再跳跃,心怀死志缓缓前行,走到路灯下,清楚看到脚底有两条人影。

    我:“K,是你么?”

    背后没有回答,脚底多出来的人影逐渐缩小,消失。

    我压力顿减,急忙回身,见街上有几对饭后散步的老人,K了无踪迹。

    他将我彻底击败,也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暗下决心,回家后要闭门练武,一年后再战。当我大步行走,沉浸在激昂情绪中,忽感前方有股异样杀气,我一惊,见一个女人挡在眼前。

    她穿低腰裤,露着整个腹部,嗲嗲地说:“大哥,你瞧我咋样?”看着她圆润的肚皮,我赞了声:“厉害。”她抿嘴笑了起来:“知道厉害就好。”伸手挎住了我的胳膊。我忙说:“我身上只剩三十块钱。你——我实在消费不起。”她一瞥我,眼神幽怨,说:“啥钱不钱的,一块乐乐呗。”她如此爽快,再拒绝就显得小气了。我俩手搭手,走了一会儿后,她问:“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呀?”我:“……啊?不是去你那么?”她:“我哪有地方呀!”我以为我俩会不欢而散,但她仍依偎着我的肩膀,又向前走了二十多米,羞涩地说:“大哥,你别瞧不起我。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会选择公共厕所。”我:“……啊。”她连忙解释:“当然不是一排坑那种,而是收费厕所,里面全是单间。也不贵,一个人才五毛钱。”她又介绍了种种好处,终于说服了我。但我还是心存疑虑,问:“收费厕所?门口总有收费的人吧。到了门口,咱俩也只能分别进男女厕所。”她抿嘴笑了。

    我:“啊,你的意思是给看门的点钱?多少?二十块够么?”她笑得更加妩媚,说:“不用,这钱咱们省下了。用这钱,请我吃麻辣烫吧。”我:“你有什么妙法?”她:“真的很妙,其实大哥,我是个男的。”我一下蹦出五米开外,她(他)惊喜地叫道:“这是什么!轻功?你太棒了。”她(他)稍一动步,我转身就跑。

    跑过了工人体育场、宝利剧院、鬼街……一路泪如雨下。六年的禁欲生活,已让我不辨男女。可想而知,我把自己毁到了何种程度。

    站在街头,只想找个真正的妓女。但我仅剩三十元钱,绝不可能达到目的。我想了又想,想到了风湿。六年的岁月,他的境界会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三两句佛言禅语,便可令我康复。

    找他缓解心灵,比较省钱省力。

    我跑过美术馆、钟鼓楼、什刹海……纵身一跃,翻入玉涵寺。院中一片漆黑,只有风湿的窗户还亮着灯。老友重逢,他一定会痛哭流涕,想到敲门后的激动场面,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敲门。

    门开。

    风湿露头,叫了声:“是你!”

    我刚要搭话,他已蹿回屋里,坐到电脑前奋力地连击鼠标,屋中响起一片枪声。我说:“我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叫声:“糟了!”把耳机戴上,屋中的枪声便销声匿迹。

    我看看四周,他不但有了电脑,还配备了打字机、传真机、复印机,除了那张明清式样的木床未变,和白领办公室并无两样。

    走近电脑,见屏幕上是美国特种部队解救人质的场面。风湿一边开枪,一边对着麦克喊:“从左边包抄!哎呀,你怎么又中枪了,用手雷!”似乎电脑里有多人在玩。

    看到他的书案下堆着几捆书,想是佛经,我抽出一本,却见是口语化文字,一份禅宗文化的讲课纪录,讲课者是一个叫南怀瑾的老人,从前言后记看,似乎很有名气。

    随便翻了一页,见是写南怀瑾常睡觉不安心,担心他的棒子交不出去。我前后多看了几页,才搞明白他说的棒子指的是他所代表的禅宗流派。棒子交不出去,是指没有继承人。

    隔几页,又写南怀瑾安心睡了,因为这个接棒子的人已经有了,此人不在身边,南怀瑾也不着急去找,只说要等等他——读到这,我骤然心惊,直觉告诉我,此人可能是风湿。抬头看风湿投入玩游戏的样子,想:看来,老先生得且等了。

    此书诙谐,一路贬低自己,不觉读到了凌晨一点。风湿游戏结束,把耳机、麦克奋力地甩在桌上,看来他的小队没有救出人质。风湿愤愤不平地说了句:“什么人呀,和你们组队,就从来没成过事!”他猛然发现我坐在屋角,一脸怒容转化为哭相,喃喃道:“你回来了?”我终于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心里却全不是味道。

    风湿手忙脚乱地给我倒茶,隔一会就拍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两声。十五分钟后,他两手一合,做了个莲花手印,情绪平息下来,问:“你跑哪去了?”

    我讲了我的经历,引得他长吁短叹,吟道:“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我:“呵,你怎么有了文学修养?”他嘿嘿一乐,说:“两年来,我晚上没睡过觉,只在第二天中午睡一会。单日读古诗,双日玩游戏。”两年前寺庙从南方移来了一尊元代石佛,此佛像在山野中暴露多年,山民们常看见有大蟒蛇盘在石像前,石像搬走后,山民在石像原地发现了蟒蛇尸体,风传大蟒蛇的精灵追到北京去了。

    ——这是送石佛来京的文物部门人士讲的,严重影响了看门老大爷,他晚上听到院中有“噼啪”的巨响,逢人便说是大蟒蛇的精灵在跪拜石佛。少数小和尚受了影响,每日天一黑便关门睡觉,不敢出屋。

    风湿大叫:“鬼话谣言能有市场,正是末法时代。唉,我只能做到我不买账,所以不睡了。”他两手一合,做出莲花手印。等他情绪平息下来,我问:“王总怎么样了,还找你么?”他吟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王总破产,再也见不到了。”我惊叫:“被仇家杀了?还是自杀了?”风湿摇头:“都不是。他觉得自己穷了,不好意思见我。”感慨了一阵人世变幻,我告辞,风湿说:“你可以住这。”我:“不,回家了。”翻出玉涵寺,大街上无车无人,一排乌鸦站在电线上打盹。我放轻了脚步,惊醒它们,必招来“哇哇”乱叫,这份不吉利,我已无力承受。

    沿着北海的红墙行走,感到生活无着无落,压抑到极点,便跑了起来。跑过故宫、南河沿、前门、宣武门……在琉璃厂街头,看到一个手拎麻袋的人正从垃圾桶中掏出个可乐罐子,身形很像是K,但想他不会如此落魄,只晃了一眼,便跑了过去。

    凌晨三点整,我爬上了西单电报大厦的钟楼,两手掩耳地坐在巨大的表盘下,被“东方红”曲调的钟声震得五脏俱颤。钟声停止时,一个十岁的小孩从钟楼另一面拐过来,正是弟弟,他说:“嘘——哥,是我。你应该回家,爸爸想你。”我:“他没有饿死?”弟弟:“还活着。跟我回家吧。”弟弟向我伸出手,我正要抓,弟弟却急转头,惊恐地向下看去。顺着弟弟目光,只见深如谷底的楼下,站着一个手拎麻袋的人影。

    我说:“不要怕,有哥哥。”再看弟弟,他已不在。

    顺着排水管道滑下,脚踏实地后,看那个拿麻袋的人坐在下行的台阶上,背对着我。

    我走下台阶,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叫道:“坐。”我俩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坐了很久,他终于说话:“我修习的拳术,善于背后进攻。现在,我把我的后背让给你,出手吧!”我:“有意义么?你已经高过我许多。”他:“高过你的是武功,不是比武。比武会有意外,一阵风,一句话,都可能令弱者变强、强者变弱。”我:“我不想比武。”他沉默半晌,说:“你有什么武学上的困惑,提出来,我尽量回答你。一年之后,希望咱俩还是对手。”我:“好的,那我问了。你既然报复了体育老师,也一定不会放过撩Q裙子的美术老师,你是怎么报复他的?”K懊恼地叫了一声:“嗨!”气体大脑的罪恶大于体育老师,他是K首先要报复的目标。K在他背后跟了一年,始终下不去手,而气体大脑也始终没有发觉,结果连威吓的作用都没有起到。

    K总结:“还是搞体育的人敏感呀!”我俩大笑起来。笑声停止,K说:“好啦,该问武学上的事了。”我:“我六年没有练武,提不出问题来。”他遗憾地叹了一声。我:“能不能再问个别的问题?”他:“说。”我:“Q怎么样了?”他没有应声,拎着麻袋站起,走下台阶,经过一条横陈在路面上的树影时,身形一闪,就此不见。

    电报大厦前的马路开阔,弟弟从马路对面走来,在K消失的树影前止步,说:“哥,跟我回家吧。”我俩沿着长安街向西行走,脚前柏油路面上出现了一朵红色斑点,很快便生出了一大片。我回头,见身后马路的尽头直通天际,涌着一股红潮。

    太阳即将升起,弟弟不知了去向。

    回到家,见父亲平卧在床,拇指弹着食指。我在床边坐下,父亲生气地说:“你昨天一整天跑哪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六年等于一日,父亲原谅了我。

    【二十八】

    父亲虽被免职,但他属于官僚体系,六年里,工资由一千元上涨到三千六百元,这钱足够养活我俩。“倒霉的官僚也好过幸运的百姓。”——我接触过下层的贫困状况,用这句话来安慰父亲,父亲得意地笑了,说:“早知道啦。”在家住了两个月,我方鼓起再见Q的勇气。但她家已搬,邻居告诉我,Q父亲转业了,据说当上冷饮厂厂长,成为大款。坐在草地,凝视着以前属于Q的窗口,取代淡蓝色窗帘的是一扇金属百叶窗,为银白色,好像一枚硬币。

    我买下能吃半年的方便面,不愿再出家门。父亲却有了活力,跟我商量:“反正我工资也涨了,不如买个电视机吧?”家中的电视机,二十年前毁于他手,因为他不停换台,永不停手,把换台杆拧断了。

    我说:“算了。多好的电视机,也禁不住你那么换台。”父亲笑得脸颊鼓起,说:“经得起了,现在的电视机不用拧,都是遥控器。”他和我一块出门,走在街上神态自然,看来我失踪六年,迫使他上街买饭,令他得到锻炼。我俩在商场为电视机壳子应该是黑色还是银色发生争执,父亲选择银色,理由为“飞机也是银色”,我选择黑色,因为不愿家里有任何东西令我联想起遮挡在Q窗口上的百叶窗。

    售货员等得很不耐烦,插嘴说:“现在谁还用黑壳的?黑壳样式早被淘汰。商场里的黑壳电视机都是处理品。”我:“黑色过时了?”售货员:“当然。黑色象征着沉重的过去,现在经济蓬勃发展,需要我们向前看。千家万户中的银色电视机,正是中国人心态健康的体现。”我和父亲把一台银白色电视机抱回了家。

    父亲用遥控器换台,依然飞快,荧屏上一片浮光掠影,根本看不到具体形象。我大喊:“停!”父亲惊得遥控器脱手,电视上出现了一个肥胖的小品演员,他多才多艺,有着独特的健身方式——每日清晨挥舞一条三米长的鞭子,抽得地上啪啪作响。

    父亲拾起遥控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换了。”我连忙扣住父亲的手腕,我看的不是小品演员,而是围观群众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每当小品演员抽一鞭子,此人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父亲也注意到此人,舌头猛舔嘴唇,终于叫出声来:“死不瞑目!”对,是Q的父亲。他干瘪了,老鹰似的眼神全然暗淡,从他穿的廉价衬衫看,绝不可能挣了大钱。

    电视机中的记者也注意到他,问:“大爷,我注意到您哆嗦半天了,对这手绝活,您有何评价?”话筒伸过来,Q父亲受宠若惊,堆出一脸笑褶,故作机智地说:“你觉得呢?我一般对这类问题不发表意见。”记者觉得无聊,话筒很快转向其他群众。

    看到这,父亲叫了声:“笨蛋!”

    根据电视上的建筑特征,我找到了小品演员晨练的小区。连续去了两个月,但Q父亲再没有出现,难道他只是那天凑巧路过?

    小品演员每早六点十分下楼,都会看到我等在小区广场。他一天拎着鞭子走过来,说:“年轻人,你的苦心,我都看到了。告诉你,不用偷学啦,从今天开始,我教你!”想到可能永远找不到Q,我两手抱头,坐在草地栏杆上痛哭不止。小品演员没料到自己的善意能把别人感动成这样,也禁不住鼻头一红,说:“这年头,演艺圈不好混。我知道你们这些三流演员的难处,我会把真东西教给你。”这引起了我更大的哭声,也造成了其他人的误解,小区里传来一片“的鞭子抽到人啦!”的呼喊,登时涌现出许多围观群众。我扫视一眼,还是没有Q的父亲,愈发地不能控制自己。

    小品演员把我拉起,拨开众人,铿锵有力地说:“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咱们回家去。”我泣不成声,实在说不出话来,便弯腰解下鞋带,随手抽了两下,三只蜻蜓掉在地上。

    我用实际行动,表明我的鞭法高过他的鞭法,然后系好鞋带,起身跑了。到小区门口,回望一眼,见他仍站在原地。我知道,这事对他打击很大。

    我以理智斩断了对Q的思念,找不到她,就当她死了吧。随后又理智地想到,既然父亲活着,那么二老爷应该也活着。

    保持着强大理智,坐上郊区汽车。

    污水河已干枯,露着一河床白亮的大石头,但仍不时飘上一丝恶臭。二舅家的院门锁着,我等了五分钟,想:“来过了,就好了。”转身离开。

    穿过一条铁路,走入一片菜市场,穿过去就是车站了。“再有两个小时,我便到家了,好像并不曾来过——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如此想着,前面晃荡过来一个人影,他的背驼得虾米一样,拎一只篮子。

    他走到水果摊前,掏出一块肮脏的手帕,打开,取出两张毛票,买了三个有烂块的苹果,晃荡着走了。

    我目送他走出市场、穿过铁路,直到走出视线的极限。

    他和我有着深远的缘分,不管我来的时间多么短暂,我俩依然会相遇。这个我避不开的人,便是我的二老爷。

    我跑到水果摊前,叫道:“来三斤苹果,好的!”苹果装进塑料袋,递到我手里。但我没有拿着苹果追上去,而是反身去了车站。

    当汽车来到时,我告诫自己:“不是想清楚了么,来过了,就好了。”上车后,我抢了个座位。一个七岁小孩站在我面前,不断暗示我给他让座,令我倍感人心险恶。

    为避开他的目光,我掏出一个苹果,张口咬下。小孩表情惊愕,我也意识到嘴里有土,但为了不失态,我咳一声,把苹果连沙带土地吞下。当一个消瘦的苹果核从我嘴中吐出,小孩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我:“你坐吧。”起身让座给了小孩。小孩坐下后,不停地仰头看我。我笑着对他说:“不要看了,我是个混蛋。”又把一个苹果塞进嘴里。

    在车上吃掉了两斤苹果,到达北京城区后,我拎着剩下的一斤,走了二三十分钟,见前方一个清洁工正在扫街。我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放在马路牙子底部,然后跑到清洁工跟前,说:“出事了,你管不管?”清洁工紧张地问:“什么事?不能找警察么?”我回手一指:“地上有一把钱。”他立刻扔了扫把,飞跑过去。

    他回来时,绷着整张脸,但笑容就像十四岁女孩的乳房,即便用最大力量压制,也还是会鼓胀出来。

    他连说:“我会交公的。我们有规定。”他弯腰拾扫把,嘴里却发出“扑哧”一声,霎时间笑得不成样子,嘴里仍说着:“我们有规定,我会……”他和我四目相对,没有说出后半句,因为傻子也能看出来,他是绝不会交公的。他索性冲着我笑了两声,我迎着一笑,他的笑容立刻变得自然。

    他继续扫地,我继续前行。我想:我应该给二老爷钱。

    我身上还剩三元,见路边有座公园,恰好是门票价格,就消费了。

    公园中有片大湖,浅水处建成了水上乐园。水上乐园的岸边围有一圈铁栅栏,扶着栅栏我向里观看。

    里面有数不尽的未成年少女浑身湿透,由于我的年龄所限,这批女孩长大后,跟我缘分全无。和我同样站在栅栏后的是一排老头,他们老眼昏花地观望,估计心中是和我一样的念头。

    我掏出苹果,分给了三个老头,其他老头围了过来。三个老头慎重地拿着苹果,说:“我们不是小孩,用不着玩这套。告诉你,我们的子女都是下岗职工,我们也没有退休金,你从我们这骗不到钱。”我:“我是这一代的国术馆馆长,只想让国术馆的武功得以流传。”从此,我在湖边无偿教拳,直到伟大的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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