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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耳边寒水古今声

    世深顺造在建长寺中静养五日后,便转而住到山下的农家,已两月有余。农家有鸡有鱼,刀伤痊愈,需要食众生之肉。

    期间以棋谱消遣,由前多外骨送来。俞上泉的妖魅技法,有着宫本武藏的气味,令他倍感愉快。前多则对之反感,作为职业棋手,他讲棋投入时,会不理世深是否在听,犹自说个不停。

    世深断喝:“别哕嗦啦!天才都被世人称为妖精。”

    前多从此改变态度,只是提供技术参考,而不评棋了。在素乃身边久了,前多养成对权威者的依赖,每日拜见世深一次,才觉得活着有信心。

    俞上泉将大竹降级的第六局棋,是致死十七个子的大杀局,却并未引起推崇正面作战的棋界长老们赞誉。

    前多经过细致研究,发现大竹的反击没有放手一搏的拼劲,顾虑重重,所以只是俞上泉单方面的屠杀,全局阴惨压抑,没有大杀局的豪情。

    大杀局的豪情,在素乃与炎净一行争夺本音堕名位之局中有,那是三十年前的一盘棋。双方都发挥到力量的极致,局面完全失控,超越了世人理解的围棋,等同海底火山爆发,水火直接冲突,不惜毁灭自然。

    拜入素乃门下后,他像观名画一样,痴迷于此局,每一手都深印脑际,稍回想便心驰神荡。而俞上泉的杀局,则令他看了有生理的不适,勉强形容,是疾病之感,是人类历史的阴暗面……这些感受,是不能对世深讲的,他的围棋观等同刀剑,很难理解围棋之美。

    世深对第六局十分赞赏,说好就好在单调,专业棋士眼中“一边倒”的单调屠杀,正是武道的奥妙。之前,俞上泉以克制大竹的杀力而获胜,令大竹对自己的杀力变得不自信,积淀至第六局,在原本擅长的杀棋领域,完全没有发挥。俞上泉以最简单的杀法,像个棋院初等生般,杀了“杀力天下一品”的大竹之棋——妙在此处。

    “俞上泉不是杀棋,是杀了大竹的才华。正如剑道,让对手怯场的人,方为高手。”世深如此说。

    第六局结束的第三日早晨,前多来告辞,说他要回东京,为本音堕一门的复兴,去联络军政高官。世深躺在榻榻米上,听完他的陈述,背身睡去。

    前多默默走了。

    武士之道,轻生死而重离别。但别离之重,令人不愿承受。武士阶层的离别往往冷漠,没有市民阶层的温暖。本音堕一门沿袭武士习俗,本是冰冷寡情的世界,前多对此习以为常。

    世深三十六岁脱离一刀流后,便是深山独修,半生孤僻,对生存在组织内的人,历来厌恶,曾对留在一刀流内的老友说:“你们是蚂蚁。”

    近来,对前多的每日请安,却感到惬意,对他的离去,竞有不舍之情。照顾他起居饮食的农家夫妇,虽然少与他们说话,在情感上也很依赖。他们干农活晚回来了,会胡思乱想是不是被蛇咬了或是遇上了坏人,其实他在十天前已痊愈,但一直以病弱姿态躺着,是贪恋别人的关心。

    “不应该啊!”世深呆呆地侧卧着,抵触榻榻米的左肩一阵酸麻。迅速地,下了一个决定——斩杀农家夫妇,然后离开此地。他俩很年轻,男的二十三岁,女的十八岁,我是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儿女了吧?

    这个岁数,应该是我的孙子孙女,但我连儿女都不曾有,更不知对孙子孙女的情感是什么……有了情感,武功会衰败,情感令人软弱,官本武藏便一生不近女色,摒弃家庭生活,不把得意之徒留在身边……因为我们的人生是一柄柄迎面砍来的刀。

    必须杀死他俩!情感已发挥腐蚀作用,我只能通过他俩的死亡来复原。他俩将得到安葬,对我的体力而言,杀死一个高手,比挖一个土坑要容易。不管有多累,我都要挖坑,每年来他俩的坟前烧一次香。

    世深下决心时,听到一声轻微的短音,常人会以为是老鼠、鸟、甲虫的声音。乡间生活,这类杂音很多,不需注意。世深眯起眼,他的判断是,这是一百米内一个人被刺杀时发出的声音,声音只发出了一半,因为刀刺人人体的同时,杀手将一块布塞入被杀者嘴里。

    二十秒后,这样的短音,又响了一次。

    世深坐起,从枕下取出白鞘小刀。

    农舍后,是间稻草房,陈着农具。世深推开门,闻到浓烈的土腥味。土壤像鱼虾一般,有着腥味。

    没有血腥味,尸体刀口上的淤血已凝结。尸体旁站着一位和服女人,是数月前斩杀的长刀高手的妻子。

    她三十出头,双眼呈鱼形,是多情放荡之相。她手里捏着一尺长的钢刺,旋转一圈,像一个在长辈面前耍宝撒娇的女孩。

    世深关上门,蹒跚行了两步,道:“你出生的时候,我喝过你的百日酒,你爷爷是我尊重的一位剑士,明治维新后,三代剑士都落魄了,许多人甚至靠出卖体力过活儿。你长成之后,出众地漂亮,我们都觉得你可嫁入军政世家,即便高攀不上,喜欢时髦的艺术家,也是一般女孩的天性,可你一直与落魄的老剑士鬼混,真是奇怪啊。”

    女人浅笑:“当年,你是唯一拒绝我的人,我想问一句,你真的对我不动心么?”

    世深:“动心。让我动心的东西,都是剑道的障碍。动心之物,我必斩杀。为保你性命,我离开了京都。”

    女人:“哈哈,原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在爷爷的朋友里,你是唯一不睡他孙女的。”

    世深:“哈哈,你想错了,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想夺去你的贞操。当时我六十一岁,体力未衰。”

    女人:“唉,真为你感到可惜。”

    钢刺上的血迹已擦净,闪着幽蓝之光。钢刺是枪尖,她家是古战场长枪的世家,为适应都市狭隘的街道,而取消了枪杆,将枪法化为近身战的钢刺。

    她盈盈笑着:“我睡过的人,都指点过我的武技。”

    世深:“是啊,年老落魄的人被你这样的美女眷顾,还能隐藏什么?”

    她:“他们都是你这代的高手。”

    世深:“是啊,我这代人以后,便‘世无高手’了。”

    农家夫妇的尸体平静躺着,养病期间,听过他们在隔壁的造爱呻吟。他们正处在享受身体的最好年纪,却因为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事而死。

    细看两人面容,并无痛苦,有一种“来了”的坦然。雪来了、雨来了、风暴来了,农民们都是这种坦然,对他们而言,死亡不过是一场雨雪。

    世深抬眼,恢复了剑士的判断,他们无痛苦表情,因为来不及反应,可想钢刺之快。

    她的笑容浮现出十四岁的稚嫩,真是天生丽质的女子……世深的左眼本能地要眨,眉毛抽动,强力撑住眼皮。

    钢刺扎入肋下。

    握住了她雪白的脖颈。

    她慢慢倒在世深的怀里,像私奔的女人见到情人后,绷紧的神经忽然放松而发生的虚脱。

    钢刺没能刺入,夹在腋下,如她的身体一般温热。钢刺没有柄,她赤手握金属,为防冷,涂了一层松胶。钢刺藏在衣内时,松胶上凝聚着她的体温。

    她的身体渐冷。世深的手没有掐断她的咽喉,只是让她窒息。

    世深迅速将她平置地面,抬起她右手。脉搏正常,她的眼睛忽然睁开,如一只跳出水面的鱼。

    她的左袖刺出一个刀头,准确地扎入世深的胸口。

    刀头未能深入,阻于心脏之上的胸骨。

    她大叫一声,脖颈痛苦扭动了一下,限中现出爱慕之色,如一个纯洁少女对一位钢琴家的崇拜。

    世深避开她的视线,仰视稻草房的横梁。他的剑士本能,令他的右手绕到她的腰后,将小刀刺入。

    刀入肾脏二寸,她活不成了。

    沿钢刺流下一滴血,滴在她脸上。她手腕轻抖,将钢刺扔到两米外,然后用牙咬开世深的衣服,亲在伤口上。

    伤很浅,她从地上捻起一撮土,点在伤口上,止住了血。世深苦笑:“我有药。”她婉然一笑:“这是我向我的男人学的,想用用。”

    世深:“你何苦来?”

    她:“毕竟我嫁人了,女人总得为丈夫报仇。”

    世深的刀仍在她体内。拔出,她会立刻毙命。

    世深:“你的体温是怎么变冷的,骗过了我。”

    她:“也是跟我男人学的,这是他的绝技,我要保守这个秘密。”说完闭上眼睛,嘀咕一声:“拔刀吧。”

    横梁上积着厚厚的尘土,在晨光的照耀下,犹如白银。世深闭上眼,听着这个世界无比细腻的声音,墙面上热气在蒸腾,土壤的隙缝中蚂蚁在奔驰,数千米外一棵柳树的叶片铃铛般晃动……很快,这一切,她都听不到了。

    右手的四根手指,三只握柄,一只勾在刀锷上,如吊在树上的长臂猿。这种方式弥补了被斩掉的大拇指,刀锷上的指头旋转,刀便会抽出她的身体。

    指尖冷了。

    世深忽有了共死之心,头脑迅速算好,刀自她腰部抽出后回刺自己心脏,恰好是初月的弧线。

    “嘎吱”一声,门刺耳地打开。世深睁眼,意识上已经劈死了入门者。剑士的起心动念可以影响现实,在街头,世深杀意起时,身旁的行人会不由自主地小腿哆嗦,踉跄一下。

    杀意劈向入门者,如劈在空气上。入门者毫无感应,稳步行近。他戴着斗笠,扎着绑腿,身穿深灰色的修行者服装,长须及胸,是炎净一行。

    炎净指着女人:“这个女人是三昧耶曼荼罗,可助我修法,请把她给我。”

    三昧耶曼荼罗是诸佛手持的宝物,隐喻诸佛度化众生的种种誓言,因为是具体的器具,又称为法器。

    世深潜入密宗寺院多年,知此名词,他决定在女人死后即刻杀死此人,笑道:“她要死了,对你没用。”

    炎净:“大威德明王的三昧耶曼荼罗是一具女尸,对修行者而言,物无好坏生死。况且,在修法过程中,得法流加持,或许她会转而不死。”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在炎净的指导下,他迅速作好如下措施:平整出一块四米见方的地面,均匀洒水,四角各立一棍,拉系一根五色丝线成方形。中央铺设一块木板,抱着女人坐于其上。

    他稳托刀柄,不能让刀再对她有些许伤害。大威德明王作为无量寿佛的愤怒化身,针对的是生物的死亡本能。人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

    绝望,是人的天性——世深在无数次比武中,发现此点,许多剑士被他的气势震慑,放弃拼搏,麻木地被斩杀。在他的观念里,十番棋的第六局棋,便是大竹启动了自己死的本能。

    怀抱着将死的她,念诵着炎净教授的真言“嗡,涩直,迦搂鲁勃,哄岂梭哈”,越来越强烈的意愿升起——她不能死。炎净引领着念诵,音声宽厚,世深渐渐失声,忘却真言,舌头无声弹动着的是“不能死”的音节。

    一千遍,还是一万遍,世深的舌头不再动了,忘却女人将死的现实,只是呆抱着她,眼盯着围在身前的五彩丝线。

    丝线是炎净随身所带,五彩为黄、白、红、黑、绿,象征着构成万物的五大元素——地、水、火、风、空。太阳是五大构成,她也是五大构成,太阳有亿万年之寿,她却片刻便死,平等的元素,为何有如此不平的结果?

    一颗泪滑下眼睑,世深本能地抬手抹泪,触手却无泪,只是一丝哭意。四十年没有伤心之感了,剑士的世界无畏无喜,也无悲。

    伤心的感觉吓了他一跳,恢复警觉,发现她冷却的身体正在回暖。她闭合的眼皮在波动。

    炎净停止念诵,从背囊中取出一块药膏,点火温热,用剪刀除去女人刀伤处的衣服,吩咐世深的手离开刀柄。

    世深眼光暴亮,直透炎净双目,炎净眼如平湖。瞬间,世深信服,松开手指。

    炎净十指指尖交叉,对着刀柄,反复念诵“雅曼德迦”,突然十指一抖,刀脱体而出,疾飞两尺,扎在地上。

    五彩丝线轻颤。炎净快速抬手,将药膏糊在伤口。女人呻吟一声,额头泛起一层如露的汗珠。

    女人叫千夜子,她被搬到房舍内,盖上被子。五彩丝线摆成圆圈,围住她头部。一根蓝色的丝线轻轻横在她颈上。

    蓝色丝线,表示她已回魂,保住了生命。

    安顿好她后,世深顺造和炎净一行返回稻草房,挖坑掩埋农家夫妇。明治维新之前,剑士有斩杀农民的特权,为了决斗之地的洁净,可以斩杀路过的农民,农民是不洁的。

    千夜子杀死这对夫妇,便是此理。世上总有些人,以为自己永久性地拥有特权。她的观念,是那些落魄老剑士教的,他们在当代都是弱者。

    “不剩几个了。”世深挖坑时,如此想着,自己或许会是最后一个。年轻时脱离一刀流,是想参悟宫本武藏的武道后,创立自己的流派,四十五年过去,这个理想变得遥远……用尽各种手段活下去!伟大之业,需要时间。

    坑深三米。炎净将世深从坑底拉出来时,明显感到他的虚弱。趴在挖出的土堆上,歇息了十五分钟,世深缓过气来,看着刚才作法处,笑道:“我在密宗平等院潜伏多年,看到的法事,都是铺金布银、绫罗绸缎,想不到我们用一块木板、四根棍子便作法了。”

    炎净笑道:“你是偷学,看得了外观,毕竟不知其中深意。空海大师到唐朝求法时,密法为李氏皇族垄断,仅为宫廷服务,严禁流人民间,所以大师学到的是一套皇家气派。”

    世深:“难怪密宗修行者普遍有贵气。”

    炎净:“日本将此外观保留至今,弥足珍贵。但密宗外观不止于此,还有一种比铺金布银更高贵的样式。”

    密宗作法,名为“四曼不离,常瑜伽”。瑜伽是相合相含之意,曼荼罗是样式之意,四种曼荼罗相合相含,方是一堂法事。三昧耶曼荼罗是法器,如莲花、宝剑、宝珠,陈列于作法处;法曼荼罗是梵文字母,不同字母代表不同佛菩萨,书写陈列于作法处;羯磨曼荼罗是作法的各种动作。

    还有一种曼荼罗名为“大曼荼罗”,为宇宙间的一切物质,在作法仪式上,以佛菩萨的塑像画像代表。四曼相合,是作法时四曼齐备;四曼相含,是一种曼荼罗里含有另三种曼荼罗,作一种曼荼罗,在外观上不足,但专诚至念,作法深入时,便等于四曼完全。

    炎净道:“塑像画像是大曼荼罗的一部分,这间稻草屋之外的日月山河也是大曼荼罗的一部分,大自然造物的精妙神奇,岂不远在人造塑像之上?只不过唐朝密宗局限于皇家,所以才是那种面目。而在法理上,木板棍子等同金银绸缎。”

    世深:“啊,有四曼的理论,密宗岂不是可入寻常人家?”

    炎净:“昔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贵族家里的燕子,也可人民间做窝,对于密宗,人间无贵贱。可惜唐朝的密宗大师们,做好向民间普及的准备,却逢唐末的战乱而止步。密宗在中国断灭,在日本仍是拘于皇室贵族,流人民间的尝试者.因为沾染民间迷信从而变质,自取灭亡。”

    世深:“密宗脱离了唐朝样式,便不能生存?”

    炎净:“唉,千年如此。”

    农家夫妇的尸体在坑底平躺并列安置,炎净念诵大威德明王真言,世深铲土掩埋。地面平整后,散沙布草,泯灭了痕迹。罪恶,是人间常态。

    出了稻草房,向农舍走去,两人均感疲惫。世深:“你隔空拔出千夜子后腰的刀——这种事我在乡下见过,孩子的脚扎了铁钉,请巫师作法,也是隔空拔钉,比西医手术的伤害要小。”

    炎净:“中医古籍也记载有隔空拔刺,巫术本是上古医术,这种事在世界各地的原始社会普遍存在,并非佛法。’

    世深:“你作的不是大威德明王法么,怎会不是佛法?”

    炎净:“大威德明王骑着一头牛。原始社会普遍对牛崇拜,非洲原始部落的巫师是要戴牛角的,印度乡间至今崇拜牛。牛是巫术的代表,巫术是鬼怪之力。大威德明王骑牛,表示他造福众生时,会借用巫术之法。”

    世深:“这不便是佛法与民间结合的例子么,怎么后代密宗行不通?”

    炎净:“不是法不通,是人不通。人心大坏,日军在中国的暴行,有愧佛教各派在日本的千年教化。一个自称是佛国的国家,让老人们感到满意的乖顺儿孙,出了国门,立刻呈现出嗜血奸淫的妖魔之性,究竟是为什么?”

    世深:“你相信英美报纸?”

    炎净:“我相信人性本恶。”

    两人止语,开门入了农舍。被子散开,千夜子已不在。世深迅速搜查室内痕迹,断定无人劫持,是她自己走的。

    五彩丝线摊在榻榻米上,水纹一般。世深从枕头上拎起蓝色丝线,这根线表示她的生命回归体内,炎净将其置于她的脖颈上时,世深曾眼眶湿润。

    世深:“蓝色……”

    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以地、水、火、风、空,来确立章节,地、水、火、风、空是黄、白、红、黑、绿,在形体上,是方、圆、三角、月牙、圆锥,以此五形自下而上地垒积,便是最普遍的佛塔造型——五轮塔。

    那么蓝色代表什么,是何形?

    炎净:“五大之外还有一大——识大,识是我们的灵知性,万物有灵。地、水、火、风、空加上识大,合为六大。密宗认为,六大生成宇宙万物。识大无形,渗透在五大之中,所以五轮塔上无识大之形,五轮塔的材质就是识大,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也不以识大立章节,每一个字都是识大。”

    世深“啊”了一声,感慨自己研究《五轮书》近半世纪,竟不知此理,在平等院中的偷学所得,毕竟比不过真正的修行者。

    炎净:“但大威德明王法要对抗死亡,为彰显生命重回的含义,强立了识大的形色,为蓝色、星形。绘画上的蓝色,显得空灵忧伤,星光的放射之形,可提高人的注意力,特别相应心灵。”

    “真的是勉强设立,与一曼含有四曼的道理相同,六大也是一大含有六大,地中含有水火风空识。如说蓝色、星形刺激心灵,哪一色哪一形不刺激心灵?六大同在,只是在构成万物时,主次不同,才有了每一物的特立独行。”

    世深将蓝丝线攥在手心,想着她已离去的现实,伤感半秒,忽然眼现冷光:“你为何来到农舍?不要说是为了我,是跟踪她而来的吧?”

    炎净肃容默视,许久叹一声:“你对了。”

    清晨,炎净随棋战观战者们下山,受素乃委托,他要回东京棋院暂住一段时间。凭借陆军势力,三大世家掌控棋院实权,群龙无首的本音壁弟子惶恐不安,作为本音堕一门的最尊者,他的到来,有安抚作用。

    山下公路,等候着四十多辆车,众人上车时,一位过路女子蹲在路边.正在系木屐带子。炎净闻到了一股味道,遥远而熟悉,十五岁时他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是自己的少男体臭,这股味道在二十三岁时变淡,三十一岁时消失,却在六十三岁重现。

    炎净撇下登车的脚,女子敏感抬头,炎净目光一迎,她面色顿红,快速右手护在胸前、左手摸在腰际。

    她一瞥之间的姿态,像极了大日坛城顶端的“守城天女”,一位半蹲之姿的天界女子,右手护于胸前,左手握独股杵,护在腰际。

    独股杵为密宗法器,为钢刺之形。炎净现在明白了,她的姿态是对自己警惕,本能地要掏兵器。而在当时看起来,她的姿势是多么美妙。她穿着色彩清雅的和服,做出近乎舞蹈的姿态,令自己以为她是一名艺人。

    守城天女所守的是生死之门。人与人之间,有着千奇百怪的缘分,他的身体与她发生了乐器与乐器的共鸣。在理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城天女,遇到便可恢复青春。

    炎净找借口不随众回棋院,追踪而去。以此女子为三昧耶曼荼罗,作一场“守城天女法事”,可延缓衰老。

    世深嘴角皱纹如沟,道:“可惜我刺死了她,只能用她作大威德明王法,真是坏了你的好事。”嗓音沙哑,掩盖讥讽语气。

    炎净平淡笑言:“法法平等,大威德法与守城天女法在终极意义上没有区别,我已收守城天女法之效,有了重新下棋的精力。”

    世深略显惊怪之色:“为了下棋?”

    炎净:“当然。俞上泉的下法非棋之正道,他的胜利,必引起邪道盛行。棋之正道,是本音堕一门两百年确立的,不能让俞上泉毁了,作为本音堕的最尊者,我有止歪扶正的责任……嗯,要下棋了。”

    两人离去时,并没有烧农舍。以火来毁尸灭迹,是杀人者的常规思维。两人均饱经世故,明白一场火会招来注意,让房屋存在着,被淡忘即好。

    木石需要人气,无人居住,房屋三年便会自行坍塌。失踪是人间常态,附近的人会忘记这对青年夫妇,或许不久,便会有一对他方迁徙而来的小夫妇,入住这所农舍,稻草房地下的尸体并不妨碍他们的生活。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之间,活人最大。活人的正常生活,鬼神也回避。

    农田尽处有一条河,蒸腾的水汽令河岸树木扭曲,依稀可听闻流水之声。炎净要回棋院,世深要追寻千夜子。

    作礼告别后,世深却迟迟不动,炎净再次作礼,让他先行。世深舔一下上唇:“她真的延缓了你的衰老?”

    炎净眼神游移,世深左手伸入袖中,将小刀刀柄露出,面色顿时凶蛮:“怎么做?告诉我!”

    这是不说便斩杀的威胁,看着世深手腕上的深棕色老人斑,炎净“啊”了一声,语音悲悯:“你我都是老人了,但我们身体里有一个不老的东西,她让我认识到了此物。不是她延缓我的衰老,而是我本来不老。”

    世深:“不要骗我。”小刀根部出鞘,显出一道亮线。

    炎净:“你能听到河水声吧?”世深瞥了一眼远处,森然道:“怎么?”炎净:“你小时候,也一定听过河水声吧?”世深:“我是低贱的船户人家孩子,自小活在河上。”

    炎净:“你回到小时候的河上,今天和几十年前,有什么变化?”世深:“全变了,河水变窄变浑了,我变老了,流水声都没有以前好听。”

    炎净:“但有一个东西没变!”

    世深:“有么?”

    炎净:“听见水声的‘我’!小时候和八十岁,听见水声的这个‘我’是一个,不是两个!”

    世深脸色骤变。

    炎净:“作大威德明王法时,她恢复生机时的一声呻吟,像极了我年轻时第一次听到的女性呻吟。那时我二十二岁,女人是酒吧侍者。”

    炎净脸上浮现些许甜蜜,世深放松下来,“嗯”了一声,表示有相同经历,十分理解。炎净:“身体老了,发声的女人也不同。但听声而震撼的‘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不老。”

    小刀隐入袖中,世深闪过一丝惶恐:“我不老?”

    炎净:“身体是一个,这里老了那里没老,在逻辑上不成立,如果身体老了,那么听声的‘我’也会老,如果‘我’没老,身体也不会老——这便是我的领悟,想通此点,便有了年轻时的精力。”

    世深沉思良久,摇头表示难以明白:“这是你的领悟,不是我的机缘,或许刀剑劈身时,我会获得跟你一样的领悟。但你让我明白一点,密宗的法事不是制造产品的工序,而是一个比喻。”

    炎净露出赞许之色:“你本是密宗根器,难怪可以在平等院偷学。有的密宗弟子承担法脉,却毫无心得,只会空谈义理。”

    世深神色萧索,回首遥望身后农舍,转而仰望苍天:“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人是不知报恩的生灵,不老,没有天理。人,是该老的。”

    水声依旧,两人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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