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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柳受边风叶未成

    棋战后便回中国的愿望,搁浅了,因为他成为日本棋界第一人。

    日本民众崇拜真正的强者,战胜大竹减三,并没有因为是中国人战胜了日本人,而引起日本大众的屈辱感,相反,一项在东京七所中学的调查报告显示,俞上泉在中学生中的受欢迎程度,仅次于日本首相近卫。

    近卫生来持有公爵爵位,近卫家是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在十二世纪的镰仓幕府时代,为摄政五豪族之一,五豪族为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正是他发动了中日战争。

    为预防万一,顿木乡拙还是让俞上泉入住自己家。顿木与报业渊源深厚,素乃退位后,他以棋院理事的身份,接触到军政界高层,其爽快的作风、睿智的谈吐,获得“有外交官风度、内阁大臣之才”的赞誉,交了多位军政界好友。

    他的家是安全的。

    日本军部向顿木婉转表示,俞上泉最好不要离开日本,因为他是棋界第一人,如果要走,也得等到有日本棋手打败了他。如何对俞母交待?顿木运用了一个外交技巧,先给在上海的俞母写信,说如果俞上泉与一位日本女子恋爱,并准备结婚,俞母会怎么处理?并一再强调自己是假设。

    俞母回信,说她不同意俞上泉与日本女子结婚,因为中日开战,携一位日本女子回国,会遭到周围人的抵触,生活不便,如果阻拦不住,真结婚了,就先留在日本,看时局的发展,再定回国时间。俞母字里行间的语气,已认为俞上泉恋爱是事实,“假设”的说法是托词。

    鉴于俞上泉受中学生崇拜,顿木在受调查的七所中学里选择了贵族子弟较多的东京大学附属中学,在校门外的酒馆坐了两日,看中一位女生。

    向校方询问后,发现这位容貌娟秀、气质文静的女生,是自己认识的一位商界人物的孙女。女孩名井伊平子,刚满十六岁,正读高中二年级。井伊家族是德川幕府时代的重臣,明治维新后便退出政坛,但利用政界关系做生意,获得雄厚资产。

    她的爷爷是围棋爱好者,十分欣赏俞上泉,参加过几次顿木为商界举办的围棋讲座。顿木主动造访,与老人下指导棋,几次之后,询问是否愿意孙女与俞上泉结婚,老人回答:“何乐而不为。”

    平时不看报纸杂志的俞上泉,近期日日读报纸杂志,以了解中日战况。一位叫矢内远忠雄的人,受到了俞上泉的特别关注,他本是东京大学教授,在中日战争开始后,自办杂志《通信》,谴责日军侵略,说出了“埋葬日本”的名言,原文为:今天,在虚伪的世道里,我们如此热爱的日本国的理想被埋葬。我欲怒不能,欲哭不行。如果诸位明白我的讲话内容,为实现日本的理想,请先把日本埋葬掉!

    他的杂志被封杀,被迫从东京大学辞职。他将《通信》改名为《嘉信》,继续办杂志,再次被封杀后,他的新杂志《嘉信会报》又面世了。

    一日晚饭后,当俞上泉拿着新一期《嘉信会报》翻看时,顿木坐到他面前:“矢内先生在自己家里举办‘星期六学校’,每周六的晚上评论时事,他的家欢迎任何人,你想不想去做客?”

    在矢内家中,顿木遇到了一位朋友,是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老人是携孙女来的,演讲结束,走出矢内家门,老人请顿木喝咖啡,俞上泉也跟着去了。在银鹤咖啡馆,俞上泉和老人的孙女只是静坐,彼此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对视一眼。

    第二天午饭时,顿木婉转询问俞上泉对女孩的观感,俞上泉说“好”。当天下午,顿木赶到中学,从教室叫出井伊平子,在走廊询问:“如果做俞先生的妻子,得照顾他的生活,这样你就不能读完中学了,可以么?”平子说:“好。”

    五天后,平子办理了退学手续。

    三个月后,俞上泉与平子举行婚礼。婚礼筹备期,顿木拿出俞母的信给俞上泉,表明俞母早有指示,婚后要留在日本。

    婚礼上午举行,晚上的酒宴之后,顿木回家便躲人书房。平日他常看书、研究棋而至天明,凌晨两点时会吃夜宵。顿木夫人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晚九点睡觉,凌晨一点醒来,给顿木做好夜宵,送去后再继续睡觉。

    晚上的酒宴,顿木夫人喝了几杯酒,回家后便睡了,在凌晨四点,她受惊醒来,想到还没给丈夫做夜宵,立刻起身到厨房热了三根红薯,切成小块,配上西式点心,拼作一盘,急行端至书房外时,听到门内传来微弱的哭声。

    夫人忙开门,见到顿木跪坐的背影,他上身倾倒在榻榻米上,左臂撑着茶几,后背抽动不已。见夫人绕到身前,脸色惊恐,顿木擦去眼角泪水,言:“没事……他留在日本了。”

    炎净一行人住棋院期间,意外地被通知,他将被授予八段段位。棋界传统,棋士分为九段,世上只能有一位九段,九段等于第一人。素乃是三十年唯一的九段,大竹减三与俞上泉现为七段,如果大竹胜利,便会在五年内升为九段。

    炎净三十年前退出棋界时,是六段。在三十年前,素乃逼迫炎净以本音堕名位作赌注下棋,三大世家也施加了压力。如果三大世家支持炎净,炎净便可以拒绝素乃,不会因一局棋而输掉一生。

    三大世家对炎净有着愧疚,也看出军政界的用心.虽然俞上泉成为第一人,获得民众支持,但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与日军大胜中军的战况很不协调。俞上泉是七段,立一个日本人作八段棋士,在段位上压过俞上泉,表示棋界第一人仍是日本人,可免除军政界的尴尬。

    于是,炎净从本音堕一门的最尊者,成了整个棋界的最尊者。当年的落拓山野,与今日荣耀相比,真如梦幻。

    炎净在八段授予仪式上,发言表示,八段是现今棋界最高段位,不能只是个荣誉称号,为了让八段名副其实,他决定与俞上泉下十番棋。

    授段仪式鸦雀无声地结束。经过多次会议后,顿木代表棋界和军政界,劝说炎净,希望他不要再提十番棋。他的八段段位,是一个民众、棋界、军政界的平衡点,并不需要他下棋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炎净表示,他将辞去八段。

    ~月后,东京棋院成立一个“元老团”,安排六段以上资格的老棋手去热海旅行,作为棋院对老棋手的福利。几年前,素乃为避免顿木挑战,永不准他升段,顿木至今还是五段,但棋界普遍认为他有六段实力,所以让他以旅行团领队的身份也参加了。

    六段老棋手仅有两位,六段以上的是炎净一行。到达热海后,没有游玩,直接入住一所富豪别墅,开始了连续八天的快棋循环赛。循环赛是众人以各种组合方式下棋,直至每一个人跟所有人都下过两盘。

    循环赛没有进行完,在炎净跟每个人下过两盘后,便结束了。说是循环赛,其实是对炎净的车轮战。期间,不断有日本军政界、商界人物来观棋,鸠杉一郎、永业护、藤津兵务等巨头也出现了。

    炎净取得压倒优势,为八胜一负,一负是输给了顿木,但在两人第二次交锋时,以九十七手迅速斩杀顿木一块大棋,显出泣鬼神的杀力。

    顿木给军政、商界巨头们讲解棋局,得出的结论是:炎净的棋是本音堕一门正面作战传统的极致,与素乃相比,近距离缠斗的技巧升级,更加复杂凶险,如果素乃没患病,两人像三十年前一样再作一场豪赌,败者将是素乃。

    棋赛结束后,元老们享受了诸多娱乐,脸色却日渐沉重。等到第十二天,顿木接到一封电报,两个字——“可战”。

    八月酷暑,神奈川的腰越山上,有两位清晨的登山者。一位胡须及胸,一位时而咳喘,是炎净一行和前多外骨。

    炎净:“啊,这里的景物一点没变,只是没有了当年的杀气。真是宁静呀。”

    一阵风,吹动松涛。

    前多:“壮观。”

    炎净:“是呀,三十年前的松涛也应该是这么美吧?可是当年一点也看不出来。”

    前多脸色惨白,三十年前,素乃与炎净的赌棋之地正是这里。炎净与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轰动天下,在四国岛朝圣的素乃给前多发了一封电报,是“舍命相助”四字。

    前多向炎净恳求做他的助理,照顾棋战期间的生活起居、应付对外事务。炎净拒绝,前多说是素乃心愿,炎净方答应。两人相处几日后,炎净对前多的周到得体倍感满意,暗赞素乃权术高明,会调理手下。

    做了两月助理之后,前多的思维不自觉地转到炎净的立场,这种情况在服侍世深顺造时也出现过,素乃师父猛然变得不重要了。他也对此习性十分厌恶,痛骂自己有奴性,而且是奴性中最坏的一种——不忠于旧主。

    但在炎净提到三十年前的赌局时,他还是不自觉地张口说:“如果先生不出现那手失误,就不会有素乃三十年的天下了。”

    言罢,前多想剖腹。炎净急登几步,转而坐在台阶上,招呼前多坐下:“我要告诉你个秘密。从来就没有失招、漏算,只有实际水平的差距。我失误,素乃没有失误,就是他比我强。”

    前多:“先生!”

    炎净:“哈哈。只有承认别人强,你才会变得更强。素乃师兄患病,我也年过花甲,当今世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强者——俞上泉,他会令本音堕一门变强。”

    东方山道,顿木乡拙和俞上泉在登山。俞上泉侧目,看到了那一片松涛。

    顿木:“炎净一行是可怕的人,深山三十年,棋力未退反进,斩杀我二十九子大棋的手法,奇招迭出,其中三手令我倍感意外,局后研究,却发现他的奇招,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周密的铺垫,这更让人心寒。”

    前方百米,是几条山道的汇集处,有一座供歇脚的木亭。两人坐入亭内后,顿木轻声说:“三十年前,炎净一行便是在这座山上输掉了本音堕名位,输掉了自己的一生。他选择这里作为跟你下十番棋的地点。”

    俞上泉略显惊诧。顿木泛起老于世故的笑容:“人老了,难免斗志不足,这个他曾经惨败的地点,可以把他的斗志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

    俞上泉:“炎净先生的坚毅令人钦佩。”

    顿木:“令人钦佩的是他的理性,选择这里,会令所有参与者都产生怀旧心理,倾向于他,众人的心理一定会影响你。当年的败兵之地,恰成了今日的风水宝地。”

    他止住话,左眼的余光中,第二条山道上来人了。俞上泉与他同时起身侧望,见南方台阶升上炎净和前多的头部。

    双方都没有想到对方也在山上,均动作一停。一停之后,顿木和炎净泛起友好笑容,两人挥手打招呼几乎同时。

    双方隔三十步远。顿木对俞上泉低语:“注意炎净一行走路的姿势,具有王者风范,他已进入决战状态。”

    炎净对前多言:“从站姿上看,俞上泉体质很弱,但他的神态却如此沉稳。他是个随时可以坐下来决战的人。”

    双方走近,相互行礼,炎净和顿木说笑着,向山顶登去。前多和俞上泉无言跟随,登上山顶后,炎净大笑:“登山的一路,我们只评}兑风景,没有提到棋。这不是很奇怪么?”

    顿木笑答:“是很奇怪呀,多么奇怪呀!炎净先生,记得在我入段之前,您已是六段强手。现今您是唯一的八段,没有人可以跟您平等交手。近来我常想,日本的段位制度,是对成功者的保护制度,有着浓郁的人情味,毕竟身居高位者都曾历尽艰辛,但人的鼎盛时期又如此短暂,段位制可以让荣誉保持得长久些。”

    炎净保持着笑容:“我不懂。可以解释么?”

    顿木笑纹浓郁:“高段位者对低段位者下棋,采取让棋的方式,比如我这个五段跟初段下棋,会让初段先走两子,而您这位八段,跟七段下棋,虽不让子,但采取‘先相先’制度,在三局棋里,让七段两局棋持黑。”

    围棋是黑子先走,白棋后下,“先招之利”十分明显,不单先占据目数,而且领导棋局进程,白棋要奋力追赶,有时不得不下无理之招,而无理之招又很容易受攻击,所以持白棋便陷入被动。

    虽然当代棋赛已经实行贴目制度,在终局结算时,少给黑棋算四目半,以作为对白棋的补偿。但十番棋是古代制度,为遵循传统,不实行贴目。

    在不贴目的情况下,黑棋的优势有多大?逝世于1862年的日本棋圣秀策有一个著名论断,在双方均是最佳应手的情况下,黑棋将保持三目优势获胜。而在后世的实践中,甚至有人认为还在五目之上。按照先相先的方式下十番棋,俞上泉十局中会有六局持黑棋,在不贴目的情况下,占据优势。但从身份地位的角度讲,这是炎净作为高段,故意对低段出让的利益,俞上泉获胜本在情理之中,而炎净虽败犹荣,八段名誉不会受损。

    这样的棋战,已失去十番棋定一生荣辱的意义,而炎净获胜,俞上泉便落人万劫不复的地步,所以俞上泉先相先的优势,其实是他的劣势,胜则无意义,输则毁一生。这是棋界、军政界、商界共同商议出的计策,作为棋院理事的顿木也参与了讨论。

    顿木的弦外之音,炎净自然明白,显露怒色:“八段与七段对局,分先也可以。只有平等交手,才是真正的较量!”

    顿木:“但先相先是棋赛前的协议,每人轮流持黑棋的分先,有损八段身份。”

    炎净:“不要说了,不给对手平等交手的机会,才有损八段身份。”

    顿木:“后天就开始对局了,临时更改交手规则,恐怕众人不能同意。”

    炎净:“不同意,我就回东京。”狠瞪了一眼前多,“还站着干吗,下山!”前多一愣,显出委屈之色,跟着炎净下了台阶。

    炎净走路的动作幅度很大,显得余怒未消。望着他大袖飘飘的背影,顿木嘴角挂着诡异的笑,俞上泉轻声道:“师父,先相先的安排,我已认了。您何苦刺激他?”

    顿木:“你在棋上是高手,在人事上是低手。他已人老成精,刚才是故意发火。他是一代豪杰,早有心与你作一场真正的较量。”

    俞上泉:“为何不在棋战筹备期提出?”

    顿木:“筹备期长达五个月,时间会影响人的思维,这么长的时间,人们总要想寻找万全之策,所以这个有魄力的念头,提出了,也不会被主办方通过。他只有在赛前两天里提出,逼得主办方没有退路,才有实现的可能——这是本音堕一门的杀法。”

    俞上泉侧身,望向邻山松涛。时值八点,阳光转烈,青绿的松叶变为深幽的蓝色。

    南方的山道上,炎净神态轻松,道:“这次登山太好了,跟主办方费口舌的事,扔给顿木了。”前多忙恭敬应声,心中依然不解。

    腰越山修建了一座茶室,作为对局之地。茶室按照传统制式,造型典雅,临窗是宁静如湖的腰越之海。

    第一局棋,在第二天正午时分结束,炎净一行认输,所有人均看出他的手法略显生硬,未调整好状态。

    退回住所后,炎净让前多将一幅两米长的绢画挂于墙壁。画中是一座城的平面图,有十二城区,分布着数百位菩萨、明王、护法,中央是红色莲花,坐着九位佛。

    作为自小参拜寺院的日本人,前多知道这是密宗的大日坛城。炎净没有用香烛花束供奉,也未陈列香瓶宝珠作法,只是静坐观看。

    炎净:“天未亮,我就醒了,梦中很想看它。起床后,想到这幅绢画有两百年了,传到我手中也有二十六年,打开一次,便损一次,又不忍心看它,就这么犹豫着坐到天明。”

    前多:“俞上泉在早晨用盐洗澡,是打扫房间的佣人发现的。洗浴室地上的盐粒,吓了佣人一跳。消息散布开,许多人感到心怵,民间传说中,鬼怪在盐里藏身,难道俞上泉是修妖法的人?”

    炎净转身。

    前多:“先生,今日的棋,并未达到您应有的水平,您在下棋时是否感到心神恍惚,该不是受了妖法的蛊惑吧?”

    炎净仰望绢画,一缕白须自唇上吹起:“我是故意输给他的,以引出他的杀力。”

    炎净的棋风以刀技比喻,是刺透之法,在正面对攻时,穿越对方刀法的缝隙,不作躲闪。三十年前,他以“百密一疏”作为自己的理论,正面的防守是最严密的,正面的攻击是最强烈的,但百密必有一疏,严密、强烈处的漏洞是致命的,因为动作已达到饱和,无法调整。

    能在瞬间找到对方纰漏的剑士不屑迂回作战,宁可立判生死,也不闪避半步。俞上泉是迂回作战,将胜负扩展到全局范围,而炎净是将对手逼在一个局部上对决,像捕猎的网般收缩。

    俞上泉将棋盘变大,炎净将棋盘变小。这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战法,双方均谨慎地避免落入对方的路数。经过四十手的僵持,炎净在俞上泉阵势中落下三颗子,三子出路不明,又难以就地作活,终于引出俞上泉的杀力。

    延续六十多手后,俞上泉杀棋成功,炎净投子认输。观局者皆认为炎净的挑衅极不明智。

    炎净:“人下棋是有惯性的,俞上泉的杀力被引出来了,即便他不想,在第二局,也会不由自主地下出杀棋手段。他杀我,我才有机会杀他。”

    前多感到胸腔里有什么冻结了。绢画中央的红色莲花以金线勾边,金线之光人眼般眨了一下。

    任何事物都可产生邪恶,过热的温度,令阳光也有邪恶之感。俞上泉以粗盐洗澡的事,引起了棋赛参与者们的不安。俞上泉饭后登山时,三名主办方人员偷偷勘查俞上泉的浴室。

    砖缝中仍残留着几颗盐粒,像剥落的鱼鳞,一人甚至闻到了血昧。顿木作为棋战裁判,他的解释是,古代剑士有用粗盐洗澡的记载,是一项被遗忘的习俗。

    但俞上泉为何知道此习俗?顿木回答,俞上泉一家刚到日本时,自己在闲聊时讲的。这是他从古书上看到的,他可以派人去家里取书,以作证明。

    三名主办方人员表示不必取书——他们的反应,在顿木的预计中,他们不会做如此失礼的事情。

    陪俞上泉饭后登山的是林不忘,他探明了粗盐洗澡的实情。俞上泉小时候看过父亲用盐洗澡,是一座山上传下的健身之法,山名雪花山。

    六十三岁的炎净展现出决战者的强悍气息,令俞上泉感到自己的体弱,用盐洗澡是一个即兴的行为,盐是临时向厨房要的。以粗盐洗澡,有一种愉快之感,随着皮肤的麻热,来自炎净的压力消失了。

    与妖魔在盐中隐身的日本民俗不同,在中国北方,盐是纯净之物,纯净如神。

    林不忘对此有一个独到认识,在颓废自卑时,回忆父亲,有镇定效果。虽然自己的父亲待自己冷淡,但意想父亲容貌,仍可产生向上的力量……俞上泉以粗盐洗澡,不是粗盐能健身,而是此法是他父亲所教,决战前夕的乏力感,令他本能地乞求借助血缘之力。

    向顿木汇报时,林不忘只是说:“这是中国习俗,主办方少见多怪。”

    第二局如期举行,炎净和俞上泉落座后,均闭目养神,静待裁判宣布开始。俞上泉手持松油瓶。松油抹在太阳穴,有祛暑清神之效。俞上泉并不涂抹,只是指尖在松油表面一圈圈转着。

    炎净持一把红杉木折扇,一遍遍开合着扇子的第一叶。工人抬入一只两米高冰柱,无声放于角落。

    折扇的开合停住,炎净晃了眼冰柱,有一丝厌恶之色。横席上坐着的公证人、主办方、记录员、裁判、资深棋手,均在擦汗。

    炎净:“这是做什么?”

    一名主办方:“天太热,降温。炎净先生觉得不可以么?”

    炎净:“心静自然凉。这个东西摆进来,下棋的格调就破坏了。”

    冰柱撤下。

    俞上泉仍闭目,额头有一层细汗。炎净看到,言:“冰柱还是搬进来吧。”冰柱搬入。作为裁判长的顿木行到棋盘前,跪坐好道:“时间到,拜托了。”

    俞上泉和炎净相互行礼,俞上泉打下一子。

    三颗水珠自冰柱顶端滑下。

    棋至第三日深夜,俞上泉胜。

    炎净拉开卧室门时,大叫“点灯”,他身后的前多跑进屋内,拉亮电灯。炎净直走到悬挂的绢画前,坐下就此不动。

    前多坐于他身后,叹一声:“此局原本该是先生的名局,可以流传后世的。”炎净嗓音低不可闻:“输了,也可以流传后世。虽然临近终局,我一招失误,但纵观全局,俞上泉始终不能摆脱我的贴身近战,多少有些狼狈吧?”

    前多:“俞上泉在正面作战上,明显逊先生一筹,您刺透他攻势的妙手,令人赏心悦目。”

    炎净仰望绢画,道:“哪里是北?”

    按照惯例,图的上南、下北、左东、右西。前多指向绢画下方。

    炎净:“错。图的四方,以王者的座位为准,模拟王者将图置于胸前而看。宋朝以后,王者坐北朝南,所以图的上边是北,下边是南。但宋朝之前,北方不是尊位,西方才是尊位,大日坛城延续的是上古礼法,王者坐西朝东。”

    以此定位,则图为上东、下西、左北、右南。前多没能及时应答,揣摩方位之变,深感吃力。

    炎净面显慈祥:“不很难吧?棋盘也是此方位。”

    棋盘前的两人不是南北对坐,是东西相向,尊者坐于西侧。前多露出醒悟表情,炎净:“我就是败在了东南。”

    言罢,失神。

    第三局棋在五十六天后举行,已值秋时。腰越山茶室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旁陈着木桶和待洗净的茶具。两片落叶飘飞人井。

    茶室内点了乳黄色的檀香,味如茶。下午六点二十分,棋盘映出一层淡红色。送茶的工作人员进入,纸门开合之间,展现出夕阳中的腰越海面,赤如女子初夜之血。

    俞上泉坐在棋盘前,一直在微微摇晃着脊椎。体弱之人,不耐久坐,这是他缓解疲劳的方式。

    炎净手中扇子仅开一叶,指扣着这一叶,已五十三分钟。“咔”的一声轻响,此叶归位,炎净抖开右臂袖子,露出瘦如刀柄的小臂,将一颗白子打下。

    俞上泉止住摇晃。炎净的抖袖之态,是年轻时便有的习惯,是他杀棋的前兆。

    第二日的棋盘上,黑白棋子交织成几缕长线,延伸向棋盘东南角。开始,一块黑棋与一块白棋近距离互攻,双方均不能成活,只能贴在一起前行,如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相扑手,稍一错开,都会摔倒。

    后来,白棋撞上另一条黑棋,将其也引入行向东南之路。观棋者均觉得白棋裹在两条黑棋中间,十分凶险。但随着棋局的进程,发现两条黑棋并不能形成对白棋的合攻,反而相互妨碍,在重围中的白棋呈现出自由之态。

    第二日的棋,在十九点暂停,经炎净提议,决定晚饭后继续下棋。炎净离开茶室时,扇子插入腰际,如古代武士插上腰刀。

    看着他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俞上泉由正坐改为散坐,急揉胫骨。正坐之姿,胫骨要抵在榻榻米上,久坐生茧。俞上泉没吃晚饭,回卧室用热毛巾敷胫骨,以减轻酸痛。

    炎净也没有吃晚饭,去登山了,前多拎着灯笼陪同。登山时,炎净无言,吃了几颗前多带的花生。

    下山时,炎净捡了一片落叶,赞美叶脉纹路清晰细密.是古代名匠也达不到的工艺。

    晚九点,棋局重开,炎净左手一直捻着那片落叶,未至两小时,俞上泉认输。

    棋盘东南,一条黑棋被白棋斩杀。

    顿木等棋界元老为此局棋振奋,认为炎净坚持正面作战,不惜以弱击强,甚至以弱欺强,为本音堕风格的巅峰之作,是棋之正道的展现。

    林不忘与顿木独处时询问:“您在诸元老面前贬低自己的弟子,是交际上的韬略么?”顿木回答:“是真话。我已经老了,俞上泉的棋如果是对的,那么我一生的追求便错了。”

    第三局结束后,主办方摆出名贵折扇,请棋界元老在扇面上题字.一位林家元老写的是“柳受边风叶未成”,诸元老相视一笑,皆明其意。

    柳树长垂的枝条,远望似妖,化为人形的妖精总在柳树下出现。边风是北方寒流,边风令柳叶不生,妖精无处藏匿。

    三局棋,炎净仅胜一局,但第=局本该是胜局,元老们评估炎净已形成对俞上泉的压倒之势,棋之邪道将被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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