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瑞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见欧阳勋匆忙放下手机,脸上还闪过虚虚的神情,便调侃地问:“勋叔,你是不是又在和我妈热线了?”
欧阳勋一脸凛然,“别胡说,我在谈工作!你以为是你呀,那么闲,成天就惦记玩!”
思瑞撇嘴,“我哪里闲啦?每天写作业干家务忙得不得了,要不然你也不会带我出来玩了!”
“那就好好玩”
“哎,勋叔你看!”
思瑞像发现了新大陆,指着墙角落里一部留声机大呼小叫,那留声机也是仿古样式,喇叭像花朵一样张开着。
“这是唱机。”欧阳勋走过去,“想不想听?”
“想!”
欧阳勋接通电源,发现机盒里放的并非唱片,就是张刻录的CD碟片。一番拨弄后,他按下播放键,房间里随即被歌声填满,是2000年前后流行的老歌,悠扬浪漫。
思瑞听过母亲手机里收藏的同类型歌曲,对旋律调子还是有谱的,听了片刻就朝欧阳勋笑,“都是你喜欢的,专门放给老年人听的歌。”
欧阳勋也笑了,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我洗澡去了,别太皮啊!”
他定的是个套间,位于别墅二楼,一个大房间加上一个特别小的小房间。小房间像个壁龛,只摆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架落地灯,大概是觉得温馨,有安全感,思瑞特别喜欢,蹦到床上又唱又跳,还把枕头抱在怀里当吉他,和着留声机里的慢歌乱唱。
欧阳勋洗澡时边听边乐,又觉得很欣慰,这才像小姑娘的样子嘛!
正冲着身上的沐浴泡泡,突然听见思瑞在房间里发出一声尖叫,“勋叔!有虫子!!”
欧阳勋慌忙擦干身上的水,套上内裤披了浴袍就往外冲,以为思瑞又“邂逅”蟑螂了,其实是只纺织娘,安安静静趴在小房间的天窗下。
“还挺漂亮的!”欧阳勋仰头观察,“你看它全身都是绿色,翅膀还有些透明……”
“勋叔你别抒情啦,快把它赶走呀!”
欧阳勋从床上下来,“不用赶,你睡吧,它也睡着了,不会影响你。”
思瑞急得声儿都变了,“我怎么可能在它下面睡着?万一它睡着睡着掉我身上怎么办?”
“不会的……”
“那咱俩换房间!”
欧阳勋一秒没耽搁,抓起电话就叫了客房服务。两分钟后来了位中年阿姨,用毛巾轻轻抽了下纺织娘,等它飞下来,捏住它的翅膀就出去了。
思瑞捂着胸口放松下来,看看欧阳勋,眼里生出几分狐疑,“勋叔,你是不是也怕虫子?”
“我会怕虫子?”欧阳勋叉起腰,“我是不屑跟它们斗。”
思瑞疯玩了一天,倒在床上两分钟不到就睡着了,壁龛里传出她轻轻打鼾的声音。
欧阳勋在床上辗转了半个小时还是睡不着,便拧开一盏廊灯,悄悄下了床,顺手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包烟。
他推开阳台门,在小圆桌边坐下,点了根烟,惬意地抽着。夜色里能隐约看见远山的轮廓,远远近近亮起的灯光,把山中民宿的位置全暴露出来了。
楼下传来歌声,听音质和他们房里的一样,也是用留声机播放的,缓慢舒扬的老歌,在时不时拂过的山风里听,很是应景。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欧阳勋失神地听着,任烟雾将自己萦绕,心绪飘散。
如果他和静宜不曾错过,那么他这一生,是不是也只会爱一个人?
他从来都不是进攻型选手,更何况他怎么能确定只有自己可以给静宜幸福,而赵斌不能呢?尤其当在某些家宴场合,看着静宜和赵斌出双入对,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被所有人夸郎才女貌的时候。除了独自咽下苦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感情锁在心灵深处,并希望凭借时光的力量彻底遗忘。
毕业后他去了北城,工作、创业,也恋爱、结婚,其间有过喜悦,也品尝过失败和痛苦,而到头来他像是绕了个大圈,又回到原地。
但这些经历对欧阳勋来说并非一无是处,它们将他和过去隔开,给他竖起一道又一道安全的屏障,让他终于能够摆脱自我困扰,走向一个全新的方向,直到母亲告诉他,赵斌出轨了。
欧阳勋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太复杂了,好多滋味糅杂在一起,错愕、彷徨、怜惜,当然,也少不了一丝快意。
理智要求他待在原地不动,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在后面推着他,要他回去看看,必须去做点什么,他只要一退缩,催促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搅得他坐立难安。
于是,他回家了,他跑去见了静宜。
她憔悴的样子令他心痛,那一丝快意被迅速抛在脑后,所有难以辨析的矛盾情绪最终沉淀为很纯粹的愤怒,他简直怒火中烧。
他怀着满腔怒气直奔赵斌的公司。
李伟还在,已经做到副总,不过还是喜欢每天待在工作现场,他和欧阳勋亲切地打招呼,所以欧阳勋冲进库房时没人拦他。
他挑了把大小适中的锤子,握在手上,气势汹汹冲上二楼,身后跟着大惊失色的李伟和几个看好戏的下属。
赵斌就在办公室坐着,眼睁睁看欧阳勋把一室的家什砸了个稀烂,他没让李伟等人拦住欧阳勋,反而让他们都出去,把门关上后,他问欧阳勋:“你终于有机会来找存在感了?”
欧阳勋双眸通红瞪着表哥:“她只想好好跟你过日子,为什么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为什么不知道珍惜?”
“我也想啊!”赵斌朝他怒目而视,“我对她不好吗?事事处处想着她,哄她高兴,她喜欢什么,我都想方设法替她弄来。我认识的人里,十个有九个在外面养女人,可我没有!我是为了要个儿子,静宜她不肯再生,你让我怎么办?我也是被逼无奈才那么干的,怎么就没人替我想想?”
“无耻!”
欧阳勋挥出拳头,砸在赵斌下颚上,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赵斌从小就是孩子王,打架一把好手,欧阳勋则是被母亲看得死死的乖小孩,连句脏话都说不出口,更遑论斗殴了,赵斌背地里没少笑话过这个表弟。只是他没想到时移世易,欧阳勋挥来的拳头硬如石头,打得他门牙松动。
这还不够,欧阳勋挥倒赵斌后还骑在他身上,像揍一条死狗似的把表兄揍得嗷嗷乱叫。
是李伟带人冲进来,强行将两人分开。赵斌糊了满脸的血,从嘴里吐出一颗牙,朝李伟怒吼:“还站着干什么!快他妈去报警!”
众人目瞪口呆,都知道他俩是自家人。
“赵总,这事要报警的话……”
欧阳勋用手背擦了擦下巴,转身对李伟说:“不用报,我去自首!”
“勋叔。”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在窗户边响起。
欧阳勋一惊,往事如一缕烟似的迅疾消失了,他转头看,思瑞正趴在打开的窗户沿上盯着自己,目光里充满审度。
“怎么醒了?”
“口渴,想喝水。”
思瑞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饱,然后用手背擦擦嘴,“勋叔,你还抽烟啊?”
欧阳勋把还剩小半截的烟蒂举在手上研究着,笑笑说:“刚学会,抽着玩——别告诉我妈啊!”
“你抽烟的样子好酷!”
“是吗?”欧阳勋有点得意,“有没有一点像梁朝伟?”
“梁朝伟是谁?”
“哦,忘了咱俩有代沟,看的不是一个年代的电影了。”
“是那个特地乘飞机去布拉格广场喂鸽子的演员吗?”
“没错,就是他。”
“你比他帅多了!”
“嘿嘿!”
“你抽烟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刚学会的。”
“喂喂,别瞎说啊!”
思瑞笑嘻嘻问:“一个人抽闷烟,是不是有心事?”
“呵呵。”
“是不是在想我妈妈?”
欧阳勋开始咳嗽,“不早了,我也该睡了。”
“为什么我一谈到妈妈你就想躲开?”
“因为你那都是无稽之谈啊!”
“勋叔,我知道你不是刚学会抽烟,因为我九岁那年,在柔柔姐姐的婚礼上,看见过你抽烟的。”
柔柔是欧阳勋大舅舅的孙女,和静宜关系不错,结婚时特地给她递了张喜帖。
“……是吗?”欧阳勋努力回想,然而记忆模糊。
“那时候婚礼还没开始,我和妈妈先到了,妈妈和柔柔姐姐的妈妈在宴会厅里聊天,我一个人跑来跑去玩,然后看见你坐在玻璃门外的太阳伞下抽烟,那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一边抽烟,一边往宴会厅里看着,眼珠子一动不动,表情也和刚刚一模一样,我本来想叫你的,可是看你好像不太开心,就躲在你后面没出声……但我能肯定你是在看妈妈!”
欧阳勋无言,想起来确有其事。
那年他31岁,刚刚把小半辈子的倒霉事儿全经历了一遍,正从谷底缓慢爬上来——在加入BSK半年后,他的业绩开始有起色。
那天他坐在遮阳伞下,的确是在悄悄观察静宜,距离她和赵斌离婚已有四年,她看上去恢复得不错,神情里没有他预料的那种瑟缩和萧条,相反,她变得比从前沉稳了,笑容也依旧灿烂,似乎离婚带给她的不是打击,而是磨砺心性的机会。
他又联想到自己,这四年里犯过的蠢,摔过的跤,做过的种种错误决定。他明明有过选择,却因为怯懦,走向了一条混乱的道路,让他再也无法坦然面对她。
他那被母亲看作“倒行逆施”的人生信条,或许就是那天播下的种子。
人不可能总是活在自我否定里,找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能够很好地解释自己过往的行为并继续高高兴兴往下走,似乎是最简洁也最容易将自己从沮丧中拯救出来的办法。
“勋叔!”思瑞再次将他唤回现实,看上去谈兴正浓。
欧阳勋却不愿继续,果断起身,强行把窗户关上,“十二点了,快去睡吧,小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