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宜提前守在蒲公英餐厅门外,臂弯里挎着包,眉头微微皱着。
如果和欧阳勋是正常来往,比如以亲戚的名义,她会很乐意迎他进门,请他到自己办公室坐会儿,喝喝茶,聊聊天。
可自从欧阳勋表明过那方面的意思后,静宜就不敢随便把他往饭店里让了,怕自己在他面前不自在,更怕这份不自在被员工看出来,惹得私底下议论纷纷的,她知道自己定力一向不好。
对于欧阳勋迟来多年的告白,静宜要说不感动肯定是虚伪的,可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个未婚夫,更何况她根本不赞同欧阳勋干这么疯狂的事,所以那点感动放在天平上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另一头的分量。
于是欧阳勋信手抛来的这只热山芋就成了静宜眼下最大的烦恼。她希望欧阳勋只是心血来潮,等过了这股劲儿就能冷静下来。不过照目前判断,他似乎正在劲头上,静宜连拒两次他既不恼也不闹,轻轻松松化解招式,大有参加拉力赛的架势。
静宜左思右想,一点辙儿都找不到,她既不能跟欧阳勋翻脸,也没法找谁去告状——她当然清楚求助赵珺梅是最佳选择,可那样一来,老太太说不定会被气得半死,母子俩十有八九也会反目,静宜绝不想看见那样的场面。
既然没辙,就只有耐下性子与他周旋了。就忍耐两周吧,她暗想,只要自己紧咬牙关,不改初衷,欧阳勋也不至于会耍赖,静宜记得他脸皮一向挺薄的。
一辆出租车开到静宜跟前,很快,欧阳勋推门下来,笑眯眯朝静宜走近,“是在等我吧?”
静宜朝他淡淡点头,“走吧。”
欧阳勋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快,“车子修好了?”
“嗯。”
“要不要我来开?别刚上车又撞着什么。”
“我会小心的。”
静宜尽量平心静气,找到自己的车,招呼欧阳勋上车。
“你想去看什么车?”
“嗯?”欧阳勋仿佛忘了似的,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车的事不急,你先带我兜兜风吧,随便去哪里都行。我几年没回来了,市容市貌应该大变样了吧?”
静宜抿了抿唇,发动车子。
离下班高峰还早,车道空阔,但静宜驾驶起来格外小心,保持在60码的样子,时不时警惕地扫一眼后视镜。
欧阳勋说:“这车速慢得我昏昏欲睡啊!哎,你平时开车都这么慢吗,还是因为今天是载我?”
静宜不理他的揶揄,“你还是好好想想去哪家4S店吧!我五点钟得回餐厅。”
“急什么,又不用你做菜,也不用你端盘子——我还想请你在外面吃饭呢!”
“我晚上有事。”
欧阳勋转头看她,“约会?”
“……嗯。”
“和那个公务员?”
“他叫惠正民。”
欧阳勋把头转回去,“我跟你一块儿去。”
静宜错愕,“你去干什么?”
“认识一下情敌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静宜无语,隔了会儿才问:“你怎么变得像个小孩子了?”
欧阳勋依旧嬉皮笑脸的,“我妈说了,没结婚就是小——别那么紧张,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你妈知道你,咳,知道你来找我吗?”
“暂时不知道。”欧阳勋又一次转头,“你是不是想去告状?”
静宜脸微红,没吱声。
欧阳勋说:“我呢,原来打算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分开来解决,不过你要真有这想法也挺好,等于是给咱们的事提个速……”
“我不会告诉她的。”静宜不得不出声了,“你妈妈知道了会气坏的。”
“也许会吧。但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因为怕她生气就放弃自己的幸福,也包括你的。”
静宜不悦,“你的意思是,我和正民结婚不会幸福,只有跟你……才能幸福?”
“你想听实话?”
静宜沉默。
“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你嫁给他完全是个错误。”
曾经扰乱静宜心绪的那个关于婚姻的困惑再次浮上心头,和欧阳勋笃定的语气搅合在一起,她忽然感到慌乱,急于从迷惘中挣脱,冲口反驳,“你凭什么这么说?你都不了解正民。”
欧阳勋笑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了解?别忘了思瑞在我那儿住了大半个月呢!你和那位惠先生什么情况我一清二楚。”
静宜哑然,眨了眨眼睛,虚虚地问:“她怎么和你说的?”
“反正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静宜闷不吭声开了会儿车,忽然一股气涌上心头,“欧阳,你为什么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回来,你知道你给我出了多大的难题吗?”
欧阳勋听出她是真被自己惹急了,忍笑问:“那如果我早一步回来,你是不是很爽快就答应我了?”
静宜噎住,意识到自己把自己绕进了一个坑,她要承认了,不就等于说她对他是中意的,只不过时机不凑巧么!
“我不知道。”她语气骤然转冷。
欧阳勋收起玩笑嘴脸,柔声说:“对不起,静宜。是我浪费了太多时间,这件事的确不怪你……所以,你不要有太大压力,我只跟你要两周,如果两周后你还是不接受我,我会安安静静走开。”
车里忽然沉默下来。
静宜终究还是心软了,欧阳勋缥缈的语气让她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她意识到他也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会走向自己。他们都不再年轻,人到中年,要剥去那件几乎是长在身上的世故外套,将稚嫩的赤子之心捧到对方面前,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带你去南湖转转吧。”静宜用稍显轻快的口吻说,“那里变化挺大的。”
欧阳勋想了想问:“南湖?是我们以前春游常去的小水塘么?”
静宜笑:“对,就是那里,不过现在可不是小水塘了,水域被拓宽了,周围也改造得很漂亮,变成湿地公园了。”
欧阳勋有十几年没来过南湖了,眼前的景致怎么也无法和记忆中对上号,不但风光迤逦,商业氛围也浓厚,湖边有三分之一的地盘都被圈起来造了别墅。
欧阳勋站在湖岸望着那些欧式小别墅感慨,“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买得起一栋这样的房子。”
静宜说:“我有认识的客人买在那里,大概四百万到九百万一栋,看面积和地段。”
欧阳勋叉腰,仰天长叹,“没钱……论做生意的本事,我确实比不上老赵。”
静宜说:“赵斌有了别墅又怎么样?幸福也不是靠住别墅就有的。”
欧阳勋转头盯着她,“你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安慰人。”
静宜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可是你变了。”
欧阳勋眉头一挑,“哦?哪方面?”
“胆子大了……而且大得离谱。”
欧阳勋笑起来,笑容单纯明朗,静宜仿佛又见到了从前那个有点傻又很可爱的书呆子。
“主要是脸皮厚了。”欧阳勋解释,“成年累月跟客户泡蘑菇练出来的,从前不敢说的话现在说出来基本没心理障碍……你是不是有点不适应?”
“非常不适应。”
“那我也得说!”
静宜笑,“好吧,这是你的自由。”
欧阳勋指指远处的山脉,“那是青龙山吗?”
“对呀!以前春游不都是先在南湖逛一圈,然后就去爬山吗?”
欧阳勋再次看向静宜,“敢不敢再去爬一次?”
“现在?!”
欧阳勋兴致很高,“就现在!”
静宜有点犹豫,完全没心理准备。
欧阳勋把腕表伸到她眼皮底下,“看!四点还没到呢,上去溜一圈下来最晚也就五点——别瞻前顾后了,不就是爬个山吗?”
静宜很久没爬过山了,幸好出门前为了开车她换了双平跟鞋,走山路不累,就是裹身长裙包得有点紧,步子迈不大,走着走着就落在欧阳勋后面。
欧阳勋经常在离她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等她,还会出其不意冲她喊:“裴静宜加油!”
逗得静宜直笑,“你越来越像个小孩啦!”
欧阳勋挑眉,“我们初中来爬山,不就是这么互相喊加油的吗?”
“你可从来没为我喊过。”
“我在心里为你喊了!”
静宜笑:“我才不信呢!”
欧阳勋忽然停下来盯着她看。
静宜摸摸头发,有点不自在,“怎么了?”
欧阳勋说:“你刚才的口气,和初中时候一模一样。”
静宜又笑,“我初中什么样,你还记得?”
“当然!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了。”
“我不信!”
“这句不好听。”
“啊?”
“你应该像刚才那么说,腔调要嗲一点——我才不信呢!那个才是你。”
静宜笑着推了欧阳勋一把,“别老逗我了!赶紧往上走吧!”
欧阳勋向她伸出手,“我带你吧!”
静宜没接,“我能走。”
欧阳勋耸肩,不过放慢了脚步,陪着她一点一点往上挪。
静宜问:“你怎么会初中就喜欢我呢?那时候你都瞧不起我,还老作弄我。”
欧阳勋叹口气,“我那是年少不懂事。后来才搞明白,惹你是因为喜欢你,我对别的女生就礼貌多了……现在回头看,当然知道自己蠢透了!”
静宜想了想,笑道:“也挺可爱的。”
欧阳勋脚下一顿,“那你有没有一点动心?”
静宜踌躇一下,绽开笑颜,“嗯,对那个惹是生非的初中小男生有点动心……”
欧阳勋刚要咧嘴笑,听静宜又说:“但不是对现在这个油腔滑调的你动心。”
欧阳勋露出懊恼的神色,“那怎么办,我们又没法穿越回去!”
“所以欧阳,”静宜正色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那天你跟我说的话,确实让我很感动。可我们都三十多了,终归还是要回到现实。”
“你所谓的现实指什么?”
“我跟你不合适,而且我就要结婚了。”
欧阳勋再次停下来,“你认为我是心血来潮?”
静宜没接茬,“接着爬吧,不然来不及下山……”
欧阳勋拦住她,双眸灼灼,“你知道我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说服自己来找你吗?对,我现在脸皮厚了,说话也油腔滑调了,可我对你的心从来没变过。我喜欢你,静宜——这个秘密我到高中才搞懂。上高中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我还跑到你家的小区外面转悠过,希望能假装邂逅你,和你说说话……可惜一次都没邂逅成功。”
静宜无言。
“我承认那时候我很懦弱,也很矛盾,既怕你忘了我,又怕早恋把学业给废了,所以劝自己等毕了业再考虑未来。”他停顿两秒,继续,“到时候说不定我对你的心思淡了,就能把你给忘了,如果还是忘不了,我就去找你。”
静宜轻声说:“可你没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