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勋低下头,“对,我以为我把你忘了,直到,直到我们在赵斌的公司又一次遇上……”
静宜仰头望着他,“你考上了D大,而我上的是商业职高,我们在很早以前就拉开了距离,走的也是完全不相干的两条路,欧阳,你那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没来找我……为什么现在反而糊涂了呢?”
欧阳勋无言以对。
静宜转头看,天色似乎比刚才暗了些,她对于时间总是很敏感,怕浪费,怕耽搁,于是尽力加快步子。欧阳勋稍作停顿,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只是安静地走山路。
静宜刚才嘴上虽那么说,心里却绝没有抱怨欧阳勋的意思,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对欧阳勋的心意多多少少是能感受到的,比如亲戚宴上碰面,他那一脸忧郁的神情,还有时不时被她捕捉到的他避之不及的目光,只是他从来不说,她也就不愿往那方面想,只把他当成一个曾经的同学,或是女儿的叔叔看待。
和赵斌决裂后,她完全没想到欧阳勋会为自己出头,去找赵斌算账,还闹出那么大动静。
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给她带来的震撼甚至远胜于赵斌出轨这件事,她赫然意识到自己在欧阳勋心中的分量。她的灵魂仿佛被敲醒,与他在暗不可闻处悄然共振。从那一刻起,他成了她心中的神,不容任何人玷污。
赵斌和小情人关系破碎后,曾数次找静宜忏悔求复合,对思瑞也一反常态关心起来,还托了不少朋友来劝静宜,希冀能破镜重圆。
静宜在连番轰炸下也曾有过动摇的时刻,但最终还是抵御住了。一方面固然是对赵斌缺乏信任,但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不愿辜负欧阳勋对她的捍卫之情,如果她茍且与赵斌过下去,将是对欧阳勋最大的嘲弄。
离婚后的日子里,静宜一度也担心欧阳勋会来找自己表白,如果他那样做了,会令他讨伐赵斌的行为从伸张正义沦为情敌之间争风吃醋的闹剧,那将会给欧阳勋的名誉带来极大损害,是静宜不愿看见的。
而尽管她也喜欢欧阳勋,但从不认为自己能令他幸福,她由衷希望欧阳勋能找到真正与他相配的姑娘——以他出色的外形和傲人的背景,这应该不是件难事。
欧阳勋没来找她,这令静宜松了口气,但他似乎也没能找到幸福。
他一度结婚了,却连婚礼都没办,只是带妻子肖冰回家见了趟父母,静宜还是从赵珺梅的手机上一睹肖冰芳容的。
赵家人对这种从简的婚事议论纷纷,认为有违“祖制”,赵珺梅倒是很能理解儿子儿媳的作为,并高傲宣称,“大城市里的年轻人新潮,不爱搞那些表面功夫,我随他们去,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可惜一年后两人就离婚了,亲友们奔走相告,故作愁容实则喜悦地议论着这桩“丑闻”,赵珺梅暴跳如雷,而欧阳勋却很少回家了。
所有这些事,静宜都只能旁观并暗怀担忧,她帮不上欧阳勋的忙,唯一能做的是经常去看望赵珺梅,替欧阳勋尽尽孝。
她怎么会想到,当时光重归宁静之时,欧阳勋竟然从天而降,并大胆向她表白呢?
静宜丝毫不怀疑欧阳勋的真诚,然而正因为她爱惜他,才更加不能答应他。如果她和他一样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一清二楚。
这是长期压抑的结果,就像发烧一样。静宜想,只要自己死不松口,等他冷静下来自然就会清醒。
理清思绪后,静宜镇定多了,想着自己终归还是要拒绝他,对欧阳勋的怜惜之意便油然而生。
她希望能够和风细雨地陪他经历完这场狂热的“发烧”,只要不是太出格的要求,她都会尽量满足,比如这趟毫无心理准备的爬山运动。
快到山顶时,欧阳勋忽然拽住静宜的胳膊,迫使她停下来。
静宜回身看着他,“怎么了?”
欧阳勋松手,满腔不甘,“为什么你认为我在犯糊涂呢?为什么我不是以前糊涂,现在清醒了呢?”
静宜失笑,“这种问题没什么好争的,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还是先把山爬完吧!”
欧阳勋刚才大概思考了半路,现在终于回魂,在她身后喋喋不休起来。
“以前我跟你一样,也觉得婚姻要门当户对,要筛选条件,要旗鼓相当。我身边很多人也是这么找另一半的,可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没发现他们过得有多幸福啊!至多就是平平静静往下走,很多人半路还偷偷摸摸出去打个野食,找点刺激呢!你说这算不算好的婚姻?”
静宜也不含糊,“如果有背叛行为,那肯定算不上好。但你说的只是极端例子,也有不少夫妻是能够相亲相爱走到终点的。”
“没错!但这样的夫妻都有个基础,必须要有爱!”欧阳勋慷慨激昂,“所以我现在认为,结婚还是要以爱为基础,婚姻也需要激情。”
静宜反问:“那你怎么保证和我在一起就一定会幸福呢?也许走到半路大家都没激情了呢?”
“所以要试啊!试过才知道嘛!”
“但至少前一种婚姻它比较稳定,不会让人失望。感情磨光后的婚姻才叫人伤心——啊!终于到山顶了!”
欧阳勋跑了几步,与她并肩,“你现在口才怎么这么好?我快说不过你了。”
静宜莞尔,“也是练出来的呀!我每天要应酬那么多客人呢!”
山顶平台上除了一座在建的仿古楼宇,什么都没有。建筑工地被围起来了,两人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歇脚。
山脚下是住宅区,块状的建筑物密密麻麻紧挨着,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静宜指着那些建筑物感慨,“在房子里待着的时候没感觉,离远了一看,人真是渺小,就占那么一丁大点的地方,可是每天却要想那么多事,好像真能主宰什么一样。”
欧阳勋说:“主宰不了别人,主宰自己总可以吧?”
“是吗?”静宜苦笑,深表怀疑,赵斌出轨的时候,思瑞离家出走的时候,每一次都让她觉得遭受了灭顶之灾。
“可我觉得连自己都主宰不了,明明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可倒霉的事还是会找上门……根本不挑人。”
欧阳勋也陷入思索,“我和你相反,三十岁之后就不再照传统观念过日子了,也不去想未来会怎么样,结果还不是一样……既然命运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干脆抛开它,别再对它诚惶诚恐,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至少还落个痛快。”
静宜摇头,“我做不来,我从小就是战战兢兢过来的,只希望自己的生活别出差错,活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反正也无所谓了,对我来说安全最重要,只要身边的人都好好的,我心里就踏实了。”
欧阳勋无言,他何尝不清楚,要改变一个中年人的观念有多困难。
静宜和他还不一样,他至少从世俗生活中出逃过,品尝过离经叛道的滋味,而静宜循规蹈矩惯了,肩上又担负着远比自己更重的责任,她是母亲,是女儿,是老板,每一重角色对她来说都是一层束缚。这些束缚是经年累月施加在她身上的,现在欧阳勋想将它们从静宜身上一次性卸掉,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尽管如此,欧阳勋还是想试试,基于不再逃避的愿望,基于对两人感情的信心,以及思瑞给他的鼓励。
他对结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在跨出第一步后他感受到的不是彷徨,而是振作,一股崭新的喜悦和勇气支撑着他,令他不能也不愿半途而废。
在后来的每一天,他都会掂量一下这股士气,发现有增无减,他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到最后。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山崖旁,把手拢在嘴边,冲着山下扯开嗓门大喊:“静宜!裴——静——宜——”
静宜吓得从石头上跳起来,“你干什么呀?”
欧阳勋转身,笑容灿烂,“我在庐山上就是这么喊的,可惜现在对面没有山,不然能听见回声,和在庐山上一样。”
静宜脸微红,“你傻不傻呀?”
“嗯,是挺傻的。可我每次想到那个犯傻的自己,心里都会觉得很温暖,庆幸自己还没变成彻头彻尾的老油子,还能干傻事,而且事后也不会嘲笑自己……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静宜胸口似有热流淌过,一颗心柔软得不可思议。她也喜欢这样的欧阳勋,孩子气,不世故。正因如此,她才更想要保护他,不让他因为外界的种种打击泯灭了身上那难得的纯真。
“轮到你了。”欧阳勋说。
“什么?”
“你也喊一下我的名字吧,要和我一样大声!”
静宜错愕地笑,“别傻了……”
欧阳勋表情诚恳,“你试试看嘛!不难,真的——只要你喊得出来,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静宜心里一动,“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我说到做到,你要不信,可以录音。”欧阳勋边说还边煞有介事地掏出了手机。
静宜见他一脸正经,又看看四周,没人,再看看山下,那一片密实的街区里自然不会有谁能发现山上站着俩傻子。
静宜咬唇,“如果我照做了,你以后别再提那件事行不行?”
“哪件事?”
“就是,就是你追我……”静宜说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欧阳勋很爽快,“行!”
静宜走到山崖旁,望着远处,努力了好一会儿,脸都涨红了,然而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欧阳勋目不错珠盯着她,还给她鼓劲儿,“你放松点,别想太多。”
静宜苦着脸说:“你这样看着我,我,我喊不出来。”
“那我转过身去?”
欧阳勋说着,果然背过了身,可静宜还是叫不出来。
欧阳勋越发体贴,“要不要我捂住耳朵?”
静宜噗嗤一声,到底还是放弃了,“咱俩加起来都70多了,不能这么幼稚。”
欧阳勋回身,脸上挂着笑意,眼神里含着微微的狡黠,“你知道这件事说明什么?”
“你就直说吧!”
“脸皮厚者事竞成!”
“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
“但你默许我继续追你了呀,要不然你刚才就该冲山下大喊我的名字,然后命令我离你远点。”
静宜笑着白他一眼,“别胡闹了,下山吧!”
欧阳勋与她并肩往山下走,亲昵地说:“周末咱俩一起去接思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