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勋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他掏出钥匙开门,动作尽量小心,以免惊醒父母,然而一推门就看见母亲赵珺梅端坐在沙发上,一副等人的架势。欧阳勋没有太意外,只是暗暗叹了口气,他这会儿实在没精力再应付任何麻烦。
“妈,你怎么还没睡啊?我累死了,我先睡了啊!”他试图蒙混过关。
赵珺梅站起来,语气很不友好,“你脸上怎么回事?”
“啊?没怎么回事,不小心划破的——我去洗个澡……”
欧阳勋脚还没踏进卫生间,就被赵珺梅捉住一条胳膊,“等等,先把话说清楚!”
欧阳勋又叹了口气,缩回脚,被母亲连拉带拽摁进沙发,一双锐目不停地在他脸上扫射。
“我今天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怎么一个都不接?”
“下午有事,我设静音了。”欧阳勋忍住不耐回答。
“你是不是跟赵斌打架了?”
欧阳勋嘟哝,“这又是谁找你嚼舌根呢?”
赵珺梅厉声重复,“好好回答!到底有没有?”
欧阳勋都多少年没被母亲训过了,小时候每回赵珺梅这样吼他,他都会觉得特别屈辱,然而慑于母威又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眼见母亲又恢复从前的嘴脸,完全把自己当小屁孩对待,新仇旧恨顿时齐涌心头,他嘴巴用力一抿,决定来个沉默到底,看谁熬得过谁。
赵珺梅愤怒,“你哑巴啦?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在外面胡闹,给人看笑话……”
欧阳隽从房间里出来,愁眉苦脸劝,“深更半夜的吵什么,有事明天再说吧……”
“你别老护着他!”赵珺梅把怒气转向老伴,“三十几岁的人,该干的事一件没干,动不动就在外面惹是生非!”
欧阳隽赶紧和稀泥,“怎么就惹是生非了,我觉得我儿子挺好的,做人做事都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
欧阳勋忽然站起来,快步走进房间,赵珺梅一愣,赶紧跟上去,但见儿子拉开衣柜门,二话不说就整理起衣服来,她顿时着慌。
“小勋,你,你干什么?”
欧阳勋不理她,只管把衣服一件件往行李箱里装,他平时老出差,收拾起行李来手脚特别麻溜,很快把衣服和日用品、电脑等物都打好包,又往床上看看,从柜子里抽出装被子的收纳袋,将被子、枕头卷了几卷统统塞进去。
收拾妥了他才开口,语气很平静,“我今天是和赵斌打架了,原因我不想说,我三十几岁的人,有权保留一点隐私。如果有人来找你们嚼舌根,你们也别往心里去,你们的儿子没犯法,用不着觉得丢脸,要丢也是丢我一个人的脸。”
赵珺梅已经完全失去讨伐的气势,“小勋啊,妈妈不是怪你……”
欧阳勋打断她道:“妈,您刚才说得没错,我都这岁数了,还待在家里靠你们伺候着确实不合适,而且我也需要一点私人空间,我会搬银杏苑去住。妈你以后也别去那里打扫了,我既然住进去了,搞卫生就是我的事,您放心,我会收拾干净的。”
欧阳勋说完,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提收纳袋就要往外走。
赵珺梅急了,拦在门口喊,“我不许你走!”
欧阳勋止步,站在房间里,耐心等母亲挪开。母子对峙,欧阳勋不急不躁,赵珺梅则一脸气急败坏,然而面对儿子的决心,除了撒泼,她也无计可施。
还是欧阳隽上去把赵珺梅拽开,也算给了她一个台阶。
“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想把他拴裤腰带上啊!他想干嘛就让他干嘛去!咱俩好好过不就行了?”
赵珺梅被迫闪开了道,眼见欧阳勋毫无留恋地往外走,内心只觉凄惶,“我白养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拿我当仇人看,我得着什么了?”
欧阳勋走到门口,又扭头,依然是沉稳的语气,“妈,我没拿您当仇人看,希望您也别拿我当仇人对待——有空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父亲朝他点点头,“去吧!晚上开车小心点。”
欧阳勋感激地朝父亲瞥了眼,关键时刻,父亲总算还是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他独自坐在车里,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不过回想母亲刚才那受挫的眼神,心里还是有一点难受,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因为杵逆了母亲而产生负罪感,这是一种长久形成的心理,就算思想上明白毫无道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
但走到这一步是早晚的事,他希望母亲能从他今天表现出来的坚定中有所反思,以后能少干涉他的个人问题。
尽管他心里清楚,很难。
SIM的招标进入关键环节,欧阳勋特地跑上海办公室待了两天,和宋强商讨作战计划。
宋强很气愤地告诉他:“最新消息,胡科打算降价20%,这兔崽子一点节操都没有!”
欧阳勋说:“他这么干应该不是针对我们吧?许青澜又没把咱们放眼里,TD不是也来竞标了?”
“对,但TD在车零部件行业没咱们有优势,哦,我是说BSK。所以这个项目落在BSK手上的概率很大,但BSK现在能推出去独当一面的人太少了,许青澜作为部门总监,她如果亲自上阵干活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我原来盘算着SIM能看出这一点,然后把机会给咱们,没想到胡科那小子居然会在价格上做文章!”
“别急!”欧阳勋宽慰他,“胡科的展演PPT还经常要我给他润色呢!SIM知道他几斤几两的也大有人在,咱们还有机会。”
宋强坐下来,在求胜心的驱使下,忍不住和欧阳勋商量,“要不,咱们也把价格往下降一点?”
欧阳勋也在琢磨这个问题,捏着下巴沉思好久,摇头说:“不能降。”
宋强心里其实也不愿意,见欧阳勋明确否定,天平立刻又倾斜过来,点头说:“也对!输人不输阵,大不了咱们还做从前的小买卖!”
欧阳勋笑道:“我可没说放弃啊!我不建议降价是有原因的。凯瑟琳说最后拍板的人是Gary,我和Gary打过几次交道,此人生性多疑,还特别迷信技术,随便降价很可能会引起反效果,让他怀疑我们往外卖的是不是假货。”
宋强眼睛一亮,但听欧阳勋总结,“说白了,这就是一场心理战,我们降了必输,不降还有赢的可能。咨询产品不是有型的东西,怎么体现它的价值?就是我们自己首先要尊重自己,只有我们把手里的技术当宝贝那么护着,客户才会觉得这玩意儿确实可贵,才肯掏腰包来买。”
一席话说得宋强眉开眼笑,“好!甭管胡科怎么搞,咱们就一个态度,不降!”
周六下午,欧阳勋从上海返回新吴,直接开车去了静宜家。
静宜开门见是他,张口结舌,“你,你怎么突然来了?”
“刚从上海回来,想带你们出去玩。”欧阳勋兴高采烈地进门,“思瑞呢?”
“在房间写作业呢!”
静宜把拖鞋递给他,欧阳勋发现她眼神躲闪,不肯和自己对视,忍不住逗她,“哎,我搬银杏苑去住了,以后你来找我可方便了。”
静宜红着脸嘟哝,“我去找你干什么?”
欧阳勋低声谴责,“裴静宜,你不会是睡完我就不想认账了吧?”
“你胡说什么!”
静宜惊慌,赶紧朝思瑞房间扫了眼,又转过头来,见欧阳勋正目含戏谑盯着自己,脸更红了,明明已是成熟少妇,神色里却总带几分羞涩,看得欧阳勋心神一荡,骤然俯首就要吻她。
静宜忙推开他,“别,思瑞在呢!”
欧阳勋拥住她不放,“你先发誓,绝不耍赖。”
静宜挣扎,“哎,你干什么呀?”
“快说啊,不说我可要亲你啦!”
“我,我不耍赖……快放开我。”
欧阳勋在松手之前,还是迅速低头,在静宜唇上轻擦了一下,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
两人刚分开,思瑞就从房间里蹦出来,“勋叔你来啦!”
欧阳勋冲她乐,“怎么样思瑞,作业多吗?”
“还行,快写完了!”
欧阳勋豪迈地说:“明天写吧,下午咱们找地方玩玩去,晚上一起吃饭!”
思瑞一蹦三尺高,“欧耶!”
静宜说:“你们俩去吧,我还有事,得回趟饭店。”
思瑞噘嘴,“妈妈你能不能别扫兴啊!”
欧阳勋赶紧朝她使眼色,“没事,让你妈忙,咱俩玩去!”
思瑞和欧阳勋并肩坐在摩天轮下的长椅子上,一人手上捧一盒豆腐花,这是小公园里唯一能找着的美食,其他像热狗、玉米棒之类的玩意儿,两人都不爱吃。
初冬的午后,阳光很好,气温宜人。河对岸的几棵水杉,针叶已完全转为铁锈般的暗红,点缀在一片常青树中,红和绿都非常纯粹,像卡通画里的场景。
思瑞问:“勋叔,你和妈妈算是谈上恋爱了吧?”
“托你的福,总算谈上了。”
“可我怎么觉得妈妈最近有点奇怪呢?”
“怎么说?”
思瑞歪着头思索,“就是老心不在焉,说过的话转头就忘,还特别容易受惊吓……好像丢了魂儿一样。”
欧阳勋微微一笑,“可以理解,她小半辈子都在看人脸色行事,忽然翻身做主人了,还拿了那么大的主意,不顾别人的闲话跟我好上了,一时半会儿肯定习惯不了。”
“那怎么办?”
“不能操之过急,给她时间慢慢平静——就比如刚才吧,你妈都说不想出来了,你就不要逼她了。”
“哦。”思瑞很乖地答应一声,过一会儿,又扭过头来,“勋叔,你是不是和我爸打架了?”
欧阳勋直言不讳,“打了——不好意思啊思瑞,这回没能忍住。”
思瑞眨了眨眼睛,叹口气,表示理解,“他是不是气疯了?”
“差不多……思瑞,你这么帮我,有没有觉得对不起你爸爸?”
思瑞当真体会了几秒,摇头,“妈妈说,你俩打架是老赵挑的头。”
欧阳勋忍不住笑,“赵斌这爹当得可够失败的。”
“其实老赵还是有不少优点的,干活积极,乐于助人,脸皮厚……”
“哈!脸皮厚也算优点?”
“怎么不算?他要不是脸皮厚,能把妈妈追到手?勋叔你要是有他的厚脸皮,就不会由着他把妈妈抢走了。”
欧阳勋叹气,“好吧,我承认,脸皮薄害死人!”
“老赵还有一个优点。”
“哦?”欧阳勋笑,“我没想到你爸优点还这么多。”
“他如果知道自己错了,也会勇于改正的。”思瑞耸了下肩,“问题是,要他觉得自己做错了比较难。”
“这不什么都没说嘛!”
思瑞嘻嘻一笑,“要对生活有信心呀勋叔!说不定哪天他忽然愿意承认,你和妈妈才是真正的一对呢!”
“好难!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