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勋回到银杏苑,打开门,里面干净敞亮,纤尘不染,也不知是静宜还是赵珺梅过来打扫的,他叹了口气,把行李箱甩在一边,躺在沙发上歇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已是黄昏,夕阳遍撒地板,一室辉煌。他看看时间,五点了,没心情做饭,想想还是出去吃。
他开着车在路上慢慢跑,先在余晖中沐浴了片刻,转出公园路,魔幻之光就被天际吞噬,路灯渐次亮起。
欧阳勋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专注于开车,十分钟后,那个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困难似乎变小变轻了,他重拾愉悦。
自己之前那样纠结,无非是希望所有人都满意,可哪来这样高高兴兴的完满人生呢!哪个人不是在一团泥淖里滚来滚去,凑合着往前迈步?前三十多年的人生已经向他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只不过和静宜在一起后感觉太幸福,总忍不住想要圆满一点,再圆满一点。
而他现在又有什么不好?父母身体健康,自己工作如意,又有挚爱相伴,该知足了,人不能奢望太多。
他随兴往东开,在金融街的商业区找了家面馆,点了凉菜和馄饨小笼,小笼香甜,馄饨鲜滑,很地道的新吴口味,都是他怀念的小时候的滋味。
吃过晚饭,他又在旁边的街区散个步,那一带有好多户外品牌的专卖店,正转悠着,突然接到赵斌的电话。
欧阳勋和赵斌重新建立社交关系还是最近的事——那天在外公家,他俩几乎是被外公外婆强按着交换了手机号码。
欧阳勋盯着手机屏上赵斌的名字,心里着实纳罕,这厮无缘无故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
他当然还是接了,用极冷的口吻问:“有何贵干?”
赵斌倒是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用一贯的高亢嗓门问:“听静宜说,你今天下午回来了?”
欧阳勋立刻觉得不爽,“你又去她饭店找事了?”
“你晚饭吃大蒜啦,说话这么冲鼻?”赵斌也没好气起来,“我没去找静宜,是她一朋友今天生日,大家一块儿吃了顿饭,刚好静宜也在,顺口说起来的——哦,我知道了,你孤家寡人的,难怪心情差了。刚巧我今晚也一个人,怎么样,一起去喝个小酒?”
欧阳勋之所以去赴赵斌的约,也是因为最近憋了不少对赵珺梅的怨言,这些话他没法跟静宜说,说了她会受不了,只能自己闷在心里。
他也没指望能从赵斌那里得什么安慰,但赵斌大概是除欧阳勋之外最了解赵珺梅的小辈了,很多背景无需欧阳勋反复解释他就能懂,哪怕两人话不投机吵一架,也不失为一件痛快的事。
赵斌凑欧阳勋,就在他正逛着的那条街上挑了家酒吧,那间酒吧夹在一堆饭店中间,灯光柔和,音乐舒缓,客人也不多,颇合欧阳勋之意。
他先到,要了杯苏打水慢慢喝着。店里正在放王若琳的爵士歌,懒散优雅的调子,也是欧阳勋喜欢的。
大约听了五六首歌,赵斌来了,穿一件黑色过膝风衣,手上拄一根红木手杖,进门就很吸引眼球。欧阳勋坐在角落,远远朝他招了下手,赵斌看见了,慢悠悠向他走来。
欧阳勋听静宜提过赵斌出车祸的事,此刻见他这副行状不免嘟哝,“你也真是活跃,腿还没好就出来乱跑。”
赵斌见他盯着自己的手杖打量,便说:“走路其实没什么问题,就是年纪大了骨头脆,那根手杖防着点,要是再摔一跤我苦头就吃大发了!而且,你不觉得这根龙拐挺衬我的?”
“对,你这会儿出门收保护费估计能发个小财。”
赵斌笑,“跟不跟我一块儿去?”
欧阳勋横他一眼,把酒水单扔他面前,“想喝什么自己挑吧。”
赵斌看看他手上的苏打水,“我是司机送过来的,你呢,能喝吗?”
“来都来了,喝呗!”
“爽快人!那就来瓶威士忌吧,我让他们调一下,咱俩慢慢喝,也别喝过了。”
“随便!”
威士忌被调成低度混合酒,送上来后,两人也不多言,各自饮下一杯。
赵斌说:“咱俩多少年没在一块儿喝了?亲戚宴上那些不算。”
他俩头回喝酒是赵斌打工挣钱的第三个月,他带欧阳勋下馆子,开了一瓶洋河。在赵斌的撺掇下,欧阳勋喝下一大口,呛得眼泪都下来了,那一年他十五岁。
欧阳勋不用算都记得,“我二十一岁之后就没再跟你单独喝过酒。”
原因不言自明,赵斌呵呵一笑,没接茬。他还点了干果和蜜饯,抓了把花生在手边,一颗颗剥,跟玩儿一样。
“礼拜二我去看过姑妈,她人瘦了一圈,姑父跟我说你上周回去冲他们发火了,姑妈气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你不该对姑妈那个态度的,她说的那些话吧,虽然不好听,但也是为了你。”
欧阳勋被戳痛,反唇相讥,“你对你妈的态度就好了?”
“是不好。”赵斌倒也坦诚,“你学我没什么可光荣的。”
欧阳勋闭嘴,喝酒。
“虽说做儿子的不该嫌弃自己老娘,但老实讲,如果我有个姑妈那样的娘,我绝对会非常非常孝顺,把她哄得开开心心的。”
欧阳勋冷哼一声。
赵斌扭头看他,“欧阳,我从小就羡慕你,你想要个什么很容易就到手了,轮到我却得费老鼻子劲!我记得你小时候有把水枪,灌了水可以龇出去老远。我也想要一把,可我妈就不肯给我买。”
欧阳勋慢悠悠说:“我想起来了,那把水枪我带去了外公家,后来就丢了。”
赵斌嘿嘿一笑,“被我拿走了。”
欧阳勋目露鄙夷扫了他一眼,“我就猜到是你!想玩跟我说一声,我会不给你么?”
“我也是要面子的,跟你一小屁孩张嘴,我还真下不来这张脸。”
“切!跟我装什么老啊,你自己也是小屁孩呢!”
“不过你最让我羡慕的还是有个好妈妈,既出息又体面。我八岁那年寒假,跟姑妈去她单位玩,看见她办公桌玻璃台面下压着一张电热毯,手搁在上面暖呼呼的,我都惊呆了,原来还有这么舒服的桌子!姑妈说,如果想要这样一张写字桌,就得用功读书。可惜,我念书没耐心,勉强读到高中就跟学校撒扬娜拉了,到底没能弄到一张体面的办公桌。”
欧阳勋听着别扭,“你说这话是寒碜谁呢?你现在就是想给你的桌子镶金边都没人敢拦你。”
赵斌笑,“是啊!可还是遗憾呐!人就是这么不知足的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他长长叹了口气,“我今年虚岁也四十了,总算明白了一点道理,这头一条,钱是个好东西,有钱就能有体面!第二条,命里不属于我的,就是抢过来也没用——那把水枪到我手上才玩半天就坏了,还有静宜……”
欧阳勋使劲清嗓子,赵斌便打住了。
两人默默喝了会儿酒。
赵斌问:“当年为什么不来找我算账?换作是我,绝对得把姑娘抢回来,哪怕那姑娘一点都不爱我。”
欧阳勋自嘲地笑笑,“我承认我怂。”
“你不怂,你如果是怂包,后来不会来砸我办公室。你吧,怎么说呢,书读太多了,总想讲个理字儿,可天底下好多事都是没道理可讲的。”
欧阳勋缄默,他不愿认同赵斌的那套处世逻辑,但也不想费力反驳他。
赵斌也自嘲地笑笑,“算了,不说你了,我没比你强多少……那天去看姑妈,我劝了她三个多小时。”
欧阳勋纳闷,“劝她什么?”
“让她接受静宜啊!”
欧阳勋怔住,赫然回眸瞪着赵斌。
赵斌挠挠头皮,笑道:“怎么,不信我?”
“你脑子……没坏吧?”
“坏没坏我不知道,反正我想到要干什么就去干了——你老娘的脾气你清楚吧?我一提这茬儿,她好险没揍死我……”
赵斌去看姑母那天也是拄着手杖去的,落座后便把手杖靠在沙发边。
欧阳隽忙着沏茶,赵珺梅陪赵斌坐着,不咸不淡跟他扯闲话,话题主要围绕赵斌那条伤腿转,也看不出赵珺梅有心疼之意,以往即便是装样子,她也会多训侄子几句。赵斌揣摩姑母这冷淡劲儿八成还是和迁怒有关。
果然,他一说到欧阳勋和静宜的事,赵珺梅立刻满腔怨怒直泛出来,指着赵斌的鼻子就开骂,“你还有脸说!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要是不跟静宜离婚,我现在能让他们折腾成这样?”
“姑妈您这话说的,那婚也不是我要离的呀!”
赵珺梅见他喊冤喊得理直气壮,气到咬牙,眼角瞥见孤零零靠在沙发边的手杖,二话不说,抄在手里就朝赵斌挥了过去。
“你还觉得委屈啦?你不在外面搞七撚三,静宜能跟你离婚?你糊涂事干完你还怪起别人来了?你妈不教训你,我替她教训你!”
赵斌腿不灵便,来不及逃窜,后背愣是给敲了好几下,他大叫救命,慌得欧阳隽从厨房跑出来,一把夺下老伴手里的“凶器”,好说歹说让两人重新坐下。
欧阳隽先批评老伴,“自己儿子不舍得打,打起侄子来倒是一点不手软……”
赵斌拽住欧阳隽的手,苦着脸嚷,“还是姑父疼我!”
赵珺梅狠狠白他一眼,“娘娘腔!”
欧阳隽又扭过头来数落赵斌,“你也别怨姑妈怪你,这件事至少有三分是你惹出来的,你当年要能安安分分守着静宜过日子,也确实就没今天这一出了……还有,龙拐握手里拄着是挺神气,但不用的时候也别搁危险的地方啊……”
赵斌赶紧把手杖捧起,往欧阳隽跟前一递,恭恭敬敬说:“姑父,这根送您了!几十年的老藤制的,六千多块钱一根呢!”
欧阳隽没接,“我要了干什么,我脚又没瘸!好好陪姑妈说话,我那茶才泡了一半,闷坏就不好喝了!”
赵斌冲欧阳隽的背影喊,“姑父,您是我见过的最贤惠的男人!”
欧阳隽头也不回,“你好好学着点!”
赵斌又转过身来对着姑母,见她脸色没刚才那么恼了,便憨憨一笑,把随身包打开,掏出一本票夹,里面插着几张盖了戳的老邮票。
“姑妈,您上回不是说蝴蝶票还差着几张吗?我托人给您找到了!”
赵珺梅退休后寂寞无事,和同龄人聚在一块儿又嫌他们分享儿孙琐事扎心,想想还是得发展个兴趣打发时光,就这么迷上了集邮。平时除了跟丈夫交流心得,就数赵斌有耐心听她白话,还经常给她找缺失的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