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语言暴徒
姜广林问:“儿子你想要什么,好好跟爸爸说。”
“你不是说了她会拿Switch给我吗,我今天就要玩儿塞尔达,卡带都买好了,你说话不算数,我还吃个屁啊,饿死算了。”
姜广林刻意压低了声音:“哎呀,先人,这一大家子就你一个男丁,以后你大姑的财产还不是都归你?到时候你想买啥就买啥,现在这点小东西她不给就不给,爸爸马上在网上给你买个新的,明天就到了,听话。”
姜也侧头,视线对上了老太太那双清明的眼,她等着她说点什么,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只一个短暂的眼锋,一家人就完成了离心离德。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降至冰点,又迅速沸腾,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迅速膨胀,放大,要破胸而出。
姜也不由想起姜女士生前的诸多往事。
姜女士这人做妈妈、做朋友都是天才,仗义、忠诚、拎得清,善恶分明。可另一方面,她对原生家庭却有种自虐式的、无底线的回护。
她一生都在向原生家庭证明自己,对母爱有种近乎偏执的渴求。老太太从来不是她的靠山,而是她人生里的巨大阴影,因为老太太重男轻女。
小时候,姜女士就比姜广林的学习成绩好,可是老太太只让姜广林读完了大专,还鼓励他考研,甚至愿意多打一份工供他去日本留学。当然后来他申请学校人家没要他,又是后话了。
姜女士当然也希望读大学,但老太太说:“我也想让你读,但是你看我们家的情况这么具体,你读大学不是要把我累死吗?何况你弟读书比你后劲大,你还是好好出去打工,不要浪费钱了。”
几年后,姜女士自学自考,还在师范大学的后勤部门找了个大学生才能胜任的工作,又找了个大学生男友。甚至,她后来放弃铁饭碗,急流勇退下海经商,挣了大钱……可这些能让她忘记曾经受到的折辱吗?
不能。
所以她才不断地通过反哺原生家庭、在经济上扶持弟弟一家子,向老太太证明自己可以。
可惜,她这样无怨无悔地扶持他,结果却只助长了弟弟的贪婪——姜广林一生都在跟自己双胞胎姐姐比较,纵然方方面面都被她吊打,可最令他得意的,是他生了儿子,有了姜家的嫡亲香火,而他姐姐没有。
既然他有儿子,那作为姐姐,就该方方面面地承担起他的生活重担,毕竟,那可是老姜家的独苗香火啊!那理应继承全部遗产啊,这还需要讨论么?
姜也觉得,舅舅对自己的不屑、打压轻视,这里面含有深深的恨意,这种恨意在心理学上叫做受助者恶意。
怎么讲,大恩似仇,过度地给予其实是一种攻击。人对人无底线地帮扶,不会得到什么,只会让他变得贪得无厌。
姜女士直到去世,也没走出原生家庭给她带来的多重剥削与困境,姜也忽然想,以前看在她的面子上忍气吞声就罢了,现在她都去了,自己何必还要压抑自我呢?
她就应该像个碳基生物那样噼里啪啦地尽情释放。
姜也回过神,看见姜广林拉着姜涛不情不愿地回到了饭桌上。
“啪——”
一声脆响,姜也訇然把碗在桌子上一跺,冷笑一声,指着姜涛的鼻子,厉声骂道:“今天是不是给你脸了!”
几人都没料到她忽然发飙,一时安静如鸡,反应不过来。
“你这不吃那不吃,都不吃,那你怎么长成这个猪样的?二百斤能杀出一百八十斤下水,猪都没你能长!”
“谁惯得你这么作?啊?你高贵什么,数学考60分,我咯吱窝夹着笔都比你考得好,真不知道我姜家怎么生出你这种废物。还想上一中,我看你上炕都费劲。”
“姜涛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只要姓姜,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今天不吃,这周都不准吃。”
既然爹味儿永远不会消失,那就以爹治爹。
姜涛吓得面色惨白,他在家纵然被娇养惯了,脾气也大,可到底也是恃宠而骄的怂蛋一个,哪里敢跟凶神恶煞的真精神病较劲呢。何况他才十四岁,小时候挨了她太多揍,本质上还是怕她多一些。
而且这个疯婆子疯起来,一百头驴也降不住,他哪里是对手。
姜广林心疼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吃饭就吃饭,摔碗干什么?”
姜也理也不理,站起来,瞪着姜涛,劈头盖脸,指桑骂槐,“你继续给我作,我看你以后连个大专都考不上,一代不如一代。哪家香火像你这样败坏门楣,二荆条都要抽坏二百根,废就别给我当男的,你去当头猪还能杀二百斤肉。”
姜广林大喝:“你给我闭嘴,他几岁你几岁?”
姜也这才扭过头,缓缓笑开,“他是咱家的独苗香火,我能跟他比?对了,他都要继承我妈的家产了,我还不得对他要求高点?”
姜广林面色一白。
姜也露出个兴味盎然的笑,看起来恣睢又无邪,“要不这样舅舅,你直接把他过继来我家,给我或者给我妈当儿子都行,这样继承家产就名正言顺了呀?如此一来,也不用等我死了,这家产不全是他的了吗?”
“小也!”
老太太喝止,“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谁要惦记你家家产了……”
“您方才没听见s吗?”姜也浑身紧绷,神情阴戾,“舅舅说我家的财产以后都是姜涛的,您怎么说?”
老太太和稀泥,“那都是说来哄小孩儿的,你较真干什么?”
姜阳在桌子底下使劲儿拽她的袖子,姜也一把挥开,直直盯着老太太,一字一句道:“舅舅五十多岁说这种话您觉得是哄小孩儿,我这真管教小孩,大家又都来护着。”
姜也神色冰冷,目光带刃,“我妈这辈子懦弱,在好多事情上让人占了太多便宜,现在她去了,那些事儿就我记着了。但是姥姥,您可别太偏心,人心寒了就捂不热了。”
姜广林勃然大怒,目光阴沉,积蓄着满肚子的恶意,正要破口大骂,老太太一拍桌子,高声说:“当我死了是不是?都给我闭嘴吃饭!”
姜广林把筷子一摔,拉着吓得讷讷不敢言的儿子,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姜也美美吃了顿饱饭,饭桌上气氛融洽,没人说话。
想吃绝户,除非她现在就被泥头车撞死。不然她活着一天,那钱就是洒进水里,他也休想卷走一分。
思及此,就不得不想到家里那个网店,虽然现在网店是明珠姑姑和舅舅一起打理,但舅舅这人素来霸道,难免会踩在不会说话的姐姐的肩上,跟明珠姑姑攘权夺利。
是该跟明珠姑姑约着见一面了。
发完疯,姜也感觉心情和畅,人际交往就是这样,只要不想着保全谁,舍得一身剐,谁都拉得下马。
饭后,祖孙三人默默收拾了桌子和碗筷,都没再提起饭桌上的那茬儿。倒是姜阳一直在活跃气氛,聊着自己学校项目的趣事。
姜也觉得这个表姐啥都好,就性格是真的软弱,谁都不想得罪,是天生憋死自己的讨好型人格。从小被她爸这嫌那嫌,归根结底就是嫌她不是儿子,后来家里有了弟弟,那更不得了,不仅被她爸嫌,现在又被弟弟当老妈子使唤。
看多了真的会气得乳腺增生。
大约是白天下了一场雨,入夜之后就有点冷了,姜也抱着胳膊抖了两下,老太太就让她去自己衣柜拿件衣服披着。
姜也没客气,径直上楼去了她卧室,在衣柜里翻找了几下,看见一件经典款的驼色风衣。
风衣的袖口磨得有点旧了,熨烫得没有一丝折痕,套在透明防尘袋里挂着,是姜女士的。
这件风衣实在再熟悉不过,她曾在找不到衣服穿的时候穿过,在医院陪床的时候穿过,后面姜女士去了,她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也穿过,却不知现在怎么出现在姥姥的衣柜里。
她把衣服取出来,凑近嗅了嗅,衣服上还有姜女士以前常用的洗衣液的香味,混着樟脑味儿,就像她还活着。
姜也小心翼翼把大衣穿在身上,感觉就像被她拥抱着。
在镜子面前照了一会儿,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了又模糊,她的脸渐渐变成姜女士的样子,脖子上戴着一款招摇的红丝巾,脸上挂着潮红,热情洋溢,爽朗大笑。
真是熟悉久违的味道,真是好久没见过的人,她那样想着。
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姜阳上来喊她,她才走出去,晚上吵赢架的志得意满早就烟消云散。其实想想,无论姜广林们在口舌之争上输得多惨,可他们始终有最爱的人在身边,她却只剩下一件衣服。
姜也走下楼,老太太看见她身上穿着的风衣,一怔,只问:“今天在家住一晚吧?”
“不了姥姥,”姜也摇摇头,“我现在就想走了。”
姜阳也跟着劝了几句,姜也只喊她有空过去她家里看看,她答应了,两人将时间定在三天后。
老太太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盯着她身上的风衣,表情郁郁的,半晌说:“这衣服不穿走吧?”
“这是我妈的,我想穿走。”
“还是留下,”老太太顿了顿,语气强硬,不容置喙,“你换件儿别的。”
姜也继续说:“这衣服是我妈的,您也穿不了。”
气氛一时冷凝。
“那是我女儿,”老太太向她走了一步,脚步迟缓,“留给我最后一件衣服。”
姜也猛地僵住,擡眼,看见老太太那双清明有神的眼睛,猝然浑浊起来,变得黯淡无光。整张脸也像失活一样,边边角角都往下拉,每道漩涡般的褶皱都微微颤抖,好似在据理力争,也像是刻满了哀痛与隐衷。
那就是衰老,衰老就在一瞬间。
原来她也会在意,到底是自己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或多或少也会在意的吧。
又一想,当一个女人消失,这世上会铭记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妈妈,一个是她女儿。当她的妈妈和她的女儿以这样的方式交锋,争夺对她思念的解释权,其实她们都是这世上最孤独无望的人,又何必再互相为难。
姜也半晌动了,将衣服脱下来,拿在手上还带着一点余温,然后递过去。
“那我先回家了,您照顾好自己,我改天再来。”
说着她又回身跟姜阳打了招呼,然后不管老太太在身后追着她重新找件衣服穿的嘱咐,大步流星地离去。
她只想快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