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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谎言 正文 第41章 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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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跳楼

    周衍累了大半天,全身卸力一般瘫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点进朋友圈,看见凌砚发了张照片。

    照片构图一般,出镜的是那个鬼精小朋友,她被人牵着往前走,牵她的那只手纤细白净,不是姜也还是谁?

    露得挺巧妙。

    周衍笑了笑,看见屏幕里自己的脸逐渐呈现出一种质壁分离的扭曲。

    真有意思。

    每每想到凌砚,心里除了厌恶,还滋生了许多不服输的比较。当然是比心机、比皮囊,最后恐怕还要回归原始到比性能力上,这些东西固然只是工具性价值,很浅薄,可他是个俗人,心里确实一遍遍地阴暗揣摩着,姜也到底更属意谁。

    他关掉屏幕,面无表情。

    倏忽,手机亮起一小片光,驱散了一隅暗沉。

    点开,微信对话框里,姜也发了个土拨鼠张大嘴的表情过来,再无其他,而他前面发的大段质询与问候没有得到有效回应。

    他顶了顶腮。

    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那土拨鼠张大了嘴看戏似的瞅着他。他还是违心发了句关切的话过去,显得自己的情绪管理能力良好。

    说实话,他并不确定自己有多喜欢姜也。只是从小到大被父母挑拣、训诫的恐惧如影随形,令他时刻想要占有掠夺,以忘却焦虑、彰显价值。

    姜也不工作,性格强烈,并不是适合结婚的好女孩。她还有种不为任何事情忧虑的可耻涣散,并不符合他的进取价值观。在一起或许图个刺激新鲜,玩玩儿就算,但眼下,他不允许她将自己拒之门外。

    虽然不一定喜欢姜也,但他绝对厌恶输给别人。

    上次凌砚弄人去他的健身房找事,怎么讲,他也不该就这么坐以待毙吧?

    点开手机,他滑动着列表里的联络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屏幕,凌砚是江淮因的关门弟子是吧?

    来,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少能耐。

    *

    姜也送走邱明珠的时候,发现平时安静的小区此刻脚步杂乱,都穿过林荫道往隔壁楼层去。

    她截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那人说,隔壁有个小姑娘上了天台要跳楼。

    姜也浑身一凛,问:“打消防电话119了吗?”

    那人点头,说:“其他邻居第一时间就打了,但救援人员还没赶到。”

    姜也拔腿就顺着人群往前跑,耳边风声呼啸,远远就看见不远处那栋高层,一个纤细的人影正坐在天台围栏上,晃悠着腿。

    眨眼就到了楼下,身旁许多邻居正望着天台上的人影,议论纷纷。

    “媛媛就是被她爸逼狠了,平时啥都听他的,这次孩子就想上浙大,她爸还悄摸儿改了志愿,要孩子留港城上师范。”

    “摊上这种爹,真够倒霉的。”

    “可不是,这家爸爸强势,妈妈软弱,孩子哪有喘气的机会。这是真绝望了。”

    “孩子都要跳楼了,父母还没回来,造孽啊。”

    ……

    姜也挤开人群,进了电梯,很快就上到顶楼。

    天色变了,仿佛倒挂的怒海,风声猎猎,将围栏上的媛媛吹得身形摇晃,长发拉得笔直。她和姜也中间隔着一排水泥包堆砌的墙,是有形的警戒线。

    耳边风声咆哮,狂风粗暴地撕扯灌木,到处都是飞沙走石,而姜也却岿然不动。情况很危急,她在快速思考,应该如何对患者进行危机干预?

    天台边缘的媛媛听见动静扭头,盯着姜也和几个伺机接近她的邻居,神情戒备,厉声恫吓:“你们也逼我是吧?”

    “退后!”

    几人连忙举手示意,纷纷往后退了一大步。姜也小声表明自己是心理师,几个热心邻居神色稍霁。

    媛媛很戒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越过那排水泥墙,将她拽下来。而如果被她发现他们试图越界,她就可能随时做出决定。

    她穿着白色长袖衬衫,扣子规规矩矩地全部扣好,衬衫扎进裤腰,迎面而来的风钻进去,她后背顺势鼓起了个大包。

    是个很压抑的乖乖学生。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治疗技术很难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只有与患者产生情感联结才有希望。姜也心里着急,但面上很镇定,高声喊道:“媛媛。”

    媛媛木然的眼神望向她,姜也继续说:“我明白你的难处,但是这件事可以解决,你要不要看看我们怎么解决?”

    “我收到港师的录取通知书了,还能怎么解决?”媛媛忽然情绪激动,“只有重新投胎。”

    她双臂撑着护栏,将腿伸直,然后探头往下看,脸上挂着一串串眼泪,又很快隐没在风里。

    姜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靠着本能再度呼唤她的名字,“我知道你很难,但我保证有解决的方法。我们都很在乎你,而且,你妈妈还需要你。”

    站在一边的几人都连连点头,异口同声地喊她的名字。

    媛媛似有动容,垂下眼,低声呢喃:“我妈,唉。”

    良久,她再次朝姜也望过来,目光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戒备,很哀伤地感慨,“我妈会理解的。”

    “是,”姜也往前走了一步,“你妈妈当然会理解。”

    “你做任何事她都会理解你,但是她接下来的余生都不会再幸福,这是她的事。我没有要求你一定要活下来,我只是想让你在死前,抱抱你妈妈。再亲眼看看我们怎么把事情解决掉。”

    媛媛伸手抹泪。

    姜也缓步往前挪,试图走近那一排水泥墙,边走边呼唤她的名字,“你很累,你很痛苦,我明白。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两人间隔12米。

    风声嚎哭着,吹得姜也直眯眼,楼下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传上来,公安和消防已经到位了,楼下应该已经放好了救生气垫,所以才引得媛媛频频不安张望。

    可这里是23楼,s还在刮大风,跳下去能不能落到救生气垫上就跟赌博一样。所以这种急救措施效果不大,姜也很明白。

    她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甚至亲眼见过患者爬上港城精神卫生中心的顶楼,扬言一定跳下去。那一次她前面站着好几位资历深、经验多的前辈,用尽了方法,可仍旧没有阻止悲剧发生,原来脑浆真的会像西瓜一样迸溅一地。

    除此之外,还有翟安。

    “你也经历过,然后呢?”媛媛问。

    这是好兆头,姜也又往前走了两步,风声渐歇,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她高声说:“然后,我也无数次想过站在这里。”

    “可你还是活着。”

    “对。因为我妈说人都会死,但是要幸福地死去。所以我决定先幸福地活到30岁,再去死。”

    雨势越来越大,黑云压城,几人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

    “可是怎么才能得到幸福?”媛媛垂头,又擡眼制止,“别靠近。”

    间隔8米。

    姜也停在那排水泥墙面前,说:“你这就问对人了。雨太大了,湿衣服贴在身上,难不难受?”

    媛媛没作声。

    “那要不要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喝杯红茶,裹在厚毛巾里睡一觉再死?”

    人在格外脆弱之时,会本能寻求温暖的慰藉。

    媛媛敛眸,双手握在栏杆上,骨节泛白。雨水顺着她面部轮廓汇成渠往下流,她在思考,她没拒绝。

    间隔7米。

    姜也很高兴,脚踏在水洼里继续往前,继续说:“你成年了吗?”

    “嗯。”

    “那可以做坏事了,抽支烟怎么样?下雨天抽烟很不错。”

    媛媛没回答,而是动了动僵硬的肢体,摇摇晃晃,像风中柳絮,引来楼下一阵尖叫惊呼。

    姜也很紧张,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扬起来让她看见。然后点燃一支,咬在嘴里,吐出个烟圈,“可以吗?”

    她没拒绝。

    于是姜也绕过那一排水泥,缓步往前,手里的烟已经被雨浇湿了,纸烟因为湿透还从中断掉,她仍旧面不改色向她过去。

    4米。

    媛媛撑着那细细的栏杆站起身来,姜也知道她要做决定了,心跳得如擂鼓。

    姜也只需要她分神1秒,就能赢得机会,这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迫不及待的,像要拯救自己那样要救下这条意义非凡的生命。

    2米。

    大雨滂沱,姜也几乎难以睁眼,可还是弓身把烟盒护在怀里,不让它淋湿。

    媛媛仿佛无根浮萍一样飘在那窄窄的护栏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

    1米。

    雨势震响耳膜,姜也把嘴里的烟扔掉,然后磕出烟来,打火机发出咔哒的声响,可蓝色火焰一升起来,就迅速被浇灭。

    “帮我遮一下好吗?”

    媛媛犹豫着,彻底面向她,然后微微往下蹲。

    0.5米。

    趁她松懈,姜也一扫方才的迟滞,用最快的速度飞扑过去,拦腰将人抱住,不顾她挣扎,死劲儿往地上后仰。

    闷痛袭来,两人在水淋淋的地上滚成一团。

    站在远处的几个人,只看见姜也在雨幕之中像只猎豹,迅猛矫健地飞扑向猎物,锐利又老练。

    片刻后,他们才反应过来,飞奔过去,楼下响起一片欢呼声。

    ……

    然后来了很多人,将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姑娘带走,姜也卸力一般躺在地上,内心狂跳。

    从前追求治疗技术,却总是失败,因为掉进了智性陷阱,可在今天,她拙朴地坚守情感唤醒,却成功了。

    人烟散尽,她站起来,忽然想到翟安。

    想起有次翟安在一个暴雨天来到诊疗室,她给她点了胡辣汤,用干毛巾擦她的手,用毯子把她裹起来。然后两人建立了真正咨询关系。

    这样的方式却没办法救她两次。她站在天台上的最后一刻,是什么感觉呢?

    在想什么呢?

    姜也看向护栏。

    然后,她鬼使神差地过去,爬上去,往下看。原来是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她凝视着楼下空无一人的地面,想到刚刚安慰媛媛的那些话,却并没办法安慰到自己。似乎没什么力量可以牵绊她,就算现在跳下去,也没人会在意的。

    她的人生其实很难走得通。爱她的已经走了,需要她去经营的也都毁于一旦,无法挽回。人生的寄托和动力全部被摧毁,她会迎来什么结局呢?

    到底会迎来什么结局?

    又或许,这已经是结局了,死亡是收尾,可结局却可以是无限延长的一段时间。她正活在自己的结局里,每日在愧疚痛苦、自责憎恨里反复被凌迟,不会有新的可能了。

    她已经努力去忘记了,已经努力去幸福了,已经努力自救了,甚至很多事情她都懒得计较,懒得记得。但她还是活在一种巨大的挫败里。

    这种没有归属感的彷徨陌生又熟悉。

    雨势依旧很大,她抹掉脸上的雨水,忽然感到畏惧,并不是畏惧自己会掉下去,而是发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怂恿“跳下去也很不错跳啊快跳啊”,反应过来吓得心悸的那种畏惧。

    怎么会这么想?

    她缓缓回身,瞥见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视线穿透雨幕,她的目光拓过凌砚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以及他充满隐痛、沧桑又悚然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