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内容一条比一条炸裂
姜也滑动手机屏幕,边走边看,消息来自家族群聊。
姜广林的文字和图片消息足足占了好几屏,内容一条比一条炸裂。
简而言之,表弟姜涛在上体育课时忽然心绞痛后晕厥,送去医院后,经过心脏彩超、造影等一系列检查后,确诊冠心病。
情况比较严重,医生给出的方案是尽快开胸,做搭桥手术。
他罗列了医生说的具体项目的费用,搭桥手术林林总总在18万左右。但因为姜涛体重过大,情况比较严重,术后可能会出现并发症,需要做一些辅助装置,费用可能增加到30万元左右。
姜也翻到这里,手指一颤,心里已经有了不祥预感。
停了一下继续翻。
姜广林果然试探着拍了拍她的头像,手机屏幕抖动两下,接着是他噼里啪啦地呻苦情、叹苦经,称自己没了姐姐这个主心骨,现在孩子出事万念俱灰。
话锋一转,图穷匕见,他便谈到s香火血脉、花费巨大,又说希望姜也不要记恨上次和他的争吵,务必对亲亲表弟施以援手。言辞哀哀,叫人涕泪。
然后又婉转表示不满公司的分配制度,他没拿到应得的分红,无力支付高昂手术费。话末还搬出魏长音来压人,声称“这件事已经取得你爸爸的同意”。
这是刻意矮化姜也的人格,把她当做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孩子,以令姜广林站在高处,得到一种大家长式的虚妄威慑与凌驾感。
不过是几十条消息,他就把整件事演化出了三个层次。用已故的姜女士点姜也不要忘本、用血脉相连实行道德绑架,再用“父”的化身做家庭资源再分配。
这种游刃有余的钻营,露骨到叫人觉得齿冷。
姜广林就差理直气壮地说出:“要是你妈在,这钱肯定你妈出。”
姜也撩动长发,手指翻飞,先认真关心了表弟的病情,演出了一万分的难过与同情。
然后,再面无表情地婉拒:【舅舅,姜涛买了少儿医保,手术报销在50%左右,实报实销,如果您不会操作,我倒是可以帮忙跑跑腿】
姜也就差冷笑拿乔地回复:“是啊,我妈不在了,要不您下去问问。”
挺奇怪的。
姜广林跟着姜女士那些年,不说财务自由,至少是已经实现阶级跃迁成了妥妥的城市中产。住别墅开豪车,手握现金流,交不起区区心脏搭桥的手术费?
何况拜托,就算交不起又怎样,谁的儿子谁负责好吗?交不起还可以卖房,还可以借钱、水滴筹。
跟她姜也有什么关系?
而自她发了那几条很冒犯的消息,家族群一片死寂。
紧接着,魏长音给她打了通电话,叫她不要管这件事,也不要在群里说那些话,并表示他会出钱给舅舅垫付医疗费。
姜也很诧异,问他为什么要出钱,魏长音长吁短叹,说那毕竟是你舅舅,是你妈妈的弟弟,他儿子出事怎么能不管。
姜也说不出哪里奇怪,一时沉默,也不好阻拦,心想你还怪大方的。
挂掉电话,她自动忽略了姜广林那几十通未接来电,点开了周衍的对话框,两人就这两天的事情做了个简单的复盘,并解开了凌砚刻意误导的“一起泡澡睡觉”的误会。
周衍悬心的事情落地,一时竟又无话了。
吃过早午饭,姜也和凌砚决定下午返程。
天宇澄澈,阳光热辣。他们收拾了东西,踏上了回城的路。
车上,姜也跟沛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多时,明珠姑姑打来了电话,约了晚上来她家坐一坐。
话里话外,都跟姜广林有关。
姜也盯着满屏需要响应的消息,有一瞬间的眩晕。很茫然,她竟然已经到了要在很多庸俗“大事”上做裁夺的年纪,也到了要被仰仗,被需要的年纪。
她终于隐约体会到了姜女士的辛苦——
有时候要做铠甲,做支柱,也要做贡献者,要成为一个结实耐用的工具,主动去榨取别人,也被人榨取。
这才是成年人的世界。
时间飞速流逝,黑色轿车很快就停在了风生水邸的小区前,姜也跟睡眼惺忪的沛沛抱别,下车回家。
*
傍晚六点。
姜也做好了晚餐,一盘红烧白丝鱼,一盘椒盐肋排,一盘蒜炒时蔬,主食是杏仁薏米粥。在此之前,她还收拾了卫生,写了诊疗笔记,打了一个小时的动森。
布好碗筷,门铃响了。
一打开门,裹在一袭鱼尾长裙里的邱明珠就笑吟吟地站在门外,她戴着法式平顶礼帽,指甲上缀着浆果色的甲油,眼睛眯起来,牵出眼角浅浅的两道皱纹,看起来风情又老练。
即使已经五十来岁,可仍然活得非常年轻,仿佛绵密的太妃糖,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外放的热情。
这就是美人余威。
“明珠姑姑!”
“小也!”
姑侄二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展臂抱过去,门内门外都洋溢着久别相见的喜悦。
邱明珠和姜女士是闺蜜,是伙伴,也是彼此人生重要的见证人。早年一起读书,后来一起做生意,打过架,断过联,更多的还是像手足一般互相扶持。
说起来很可笑,比起姜广林,邱明珠和姜女士倒更像一个妈生的,因为两人有来有往,互相渗透,而不只是单向索取。
现在邱明珠和姜广林经营的那家殡葬公司,就是两姐妹联合创办的。
分工很明确。
邱明珠在外面搭灵堂,做白事,拉火葬场的丧葬一条龙业务;姜广林则全部顶替了姜女士的位置,负责看店、管理仓库发货、线上运营等等。
姜女士在世时,姐妹二人将两条业务线做得有声有色,有口皆碑。在港城十多年累积了雄厚的人脉和资源,和各大医院的急诊部门都有合作。像全市的墓地、灵车之类的资源,更是一手在握。
但自从姜广林接手后,网店因为经营不善大幅度萎缩。因此,丧葬一条龙的业务线也受到牵连,营收断崖式下跌。
邱明珠很焦虑。
她本来打算调整业务线,把自己那块放手给团队的小年轻去做,也可以抽身回来盯着网店,但没想到姜广林十分不满,言辞激烈,不许她插手运营。
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姑侄俩人在岛台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热情叙话。
邱明珠是爽快的生意人,一番客套后直接上了主菜,“小也,咱姑侄就不说那些酒桌上的场面话了,今天我来,一是为看你,二是想说说你舅舅。这半年来,他问题挺大。”
“嗯,您直说就是。”
“他挪用了公款,之前的数额不大,我没察觉。但最近这一笔有三百多万……”
见姜也面色一沉,邱明珠摆摆手,“已经追回了。”
“他毕竟是你舅舅,我们就不说报警让他去蹲大牢这种话了,但这事儿我寻思,也不能这么算了。”
姜也明白,这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通知。这家公司是姜女士和明珠姑姑合资的,可现在精通业务的只有明珠姑姑,她没有理由阻挠。
“姑姑,你直说无妨。”
“前面那几万、十几万的事儿,看在你妈的面子上就不追究了。但我会解除你舅舅的管理权限,调岗,不降薪,重新抽人去接他的工作。你看怎么样?”
这已经相当仁慈了。
姜也点头,又说,“我不参与经营,也不干涉公司的决定,一切都听您的安排。只是我在想,舅舅为什么要挪用公款?”
邱明珠摇头,“说实话,我每天忙应酬,私底下跟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
这人心术不正,她是看不上。
姜也拧眉,按理说姜广林是不可能会缺钱的。而且,既然挪用了公款,为什么又连儿子的手术费都要问甥女要?
他拿钱去干什么了?
两人边吃边聊,还开了酒,大事儿敲定后就说起了生活琐碎。
姑侄俩性格都比较直接,喝得猛,渐渐就多了。
一喝多,姜也就想抽烟,于是摸出烟盒起身想往阳台去。邱明珠却摆摆手,笑说:“在这抽吧,和你妈待一块儿四十多年,难道我还没习惯这味儿?”
说完眼神又黯然下来,语气也低落,道:“她走了,就没人在我跟前儿抽,没人听我叨叨,唉,还真是……”
她大笑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怪想的。”
姜也握住烟盒的手一顿。
从记事起,姜女士就抽烟,她很早就习惯了客厅里、房间里,甚至衣服上那飘而不散的淡淡烟味儿。
后来姜女士走了,那些烟味儿也跟着走了,她就总感觉空气里都少了什么。某天她回到家,重新买了烟点燃,熏在客厅里,熟悉的味道填满客厅,感觉胃里都放松下来。
烟味儿不仅仅是烟味儿,也是一种家庭烙印,是关系连接,是消极自由的象征,是她不想遗忘姜女士的最后一道防线。
渐渐的,她也开始抽。
邱明珠有些动情,红了眼,“你妈那个人啊,重情重义,啥都好。比我能干比我聪明,比我有韧性,就是比我走得早。”
姜也看见她那双精明又老练的眼,突然变得浑浊而哀伤,只安抚道:“姑姑。”
“小也,你妈陪我的时间,比陪你还要多,我俩这辈子吵了很多架,但又是最维护对方的。我不生孩子,就把你当我孩子,是一样的。”
邱明珠握住姜也的手,又说,“你还记得吗,她最后那段时间脾气变得很差,老和你吵架。有次发消息给我,说你一周没去看她,她很想你,又不好意思跟你说。她就老问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是不是嫌弃她了?我那会儿不是天天儿给你打电话么。”
“记得。”
怎么不记得。
那次吵架一周后,姜女士半夜发来一长串微信道歉,她那时候经常痛得手抖,却忍痛写了那么一长串的小作文,来道歉。
道完了歉,才让姜也偷偷买两包万宝路的蓝莓味儿双爆珠,带s去医院。姜女士说太痛了,太难熬了,所以要抽烟缓缓。
其实现在想想,大概想抽烟是其次,想见她才是真的。
当时,姜也只回复了个“嗯”,可那一天上班很累,她后面回去太晚,就忘了买烟,也忘了去医院看她。
后来等她去世了好久,姜也翻到聊天记录才发现,原来当天她一直在等着,等着她买烟,等着她去看她。
恣意半生的姜女士,临终前连这么一个小小愿望,都没实现。
“但姑姑想跟你说,你妈这样也很好,那个病太受罪了,我舍不得她受这种罪。她自己更不想。而且,她这样走了,我们都记得她最好的样子,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
人一直活着,难免会渐渐萎缩,感受力消失,会无可避免地堕入虚无的涣散里,可姜女士不一样,她会永远热情洋溢,永远活在戛然而止的、最好的五十多岁。
邱明珠说:“我和你妈做这一行,体面地送走了很多人,告慰了很多人。我们两个很多年前就约定,走到这一天谁也不许丧个脸,要喜气洋洋,要做好逝者死亡路上的摆渡人,我做得还可以,挺满意。小也,你也要放下,往前看。这是你妈的意思。”
“嗯。”
姜也应着。
邱明珠握着酒杯站起身,看向客厅静止的电视画面,以及一旁的相框。
电视里的游戏是动森,里头定格的人物,却跟相框里的人物神似。
都戴着新潮的墨镜,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烫了发,双颊挂着潮红,很热情洋溢的一张脸。
是她的老姐妹,姜秋岚。
游戏里定格的人物还在爽朗大笑,仿佛那个人,还活着。
邱明珠眼眶一热,竟然滚下两滴泪来。她站着还没动,就听身后人幽幽开口。
“姑姑,我有次在姥姥家,姥姥说舅舅活到一百岁都是她小儿子,我就想起,我妈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我一百岁都可以依靠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会养我的。”
“可是我舅舅五十多岁了妈妈还在,我才二十几岁,我妈就不在了。我只是想到,我妈不在的时间会比在的日子还长,我就觉得,人生实在是……”
“太漫长了。”
“太难熬了。”
“后来,我在网上看见科学松鼠会说,逝者并没有真正逝去,而是切实存在人们身边,就像围绕在小星球周围的暗物质,它的引力仍在。我就想,大概我活得长一点,可能就会看见我妈。”
“但是姑姑,我妈走了好久好久了,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
所以。
她每天打动森,按照当天的天气给游戏里的姜女士捏脸、换穿着打扮,然后盖房子、种菜、建岛,养宠物,按照她的喜好交朋友、看星星、跳舞、种花。
仿佛她还活着。
可是,竟然一次也没梦见过她。
邱明珠回头,看见昏昧灯光下的姜也,脸上呈现着一种死一样的寂静与剧痛,就像绞刑架上一块残肢碎肉,还在流淌血水,可已经不会求救了。
邱明珠一把抹掉眼泪,疾步走向她,像捧住珍宝一样,将她牢牢按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