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时间回溯(二)
凌砚回首,河风吹拂他的衣摆。
“以前我俩老干架。只有每年暑假在乡下钓鳜鱼的时候,才能和睦相处。因为鳜鱼很难钓。六月份正是鳜鱼产卵洄游时,它们不会吃东西,我们只能搂着彼此的肩膀,在河道里摸那些离群鳜鱼的鱼鳍,为防被水流冲散,我俩还用绳子把彼此绑在一起。”
视野里闪出几张老照片,清晰度很低。
照片里的两人挽着裤腿,露出白嫩嫩的小腿,在河里淌着水,其实全身都湿透了,面孔稚嫩,正是他们小时候。
凌砚语气淡淡的,“照片是你姥拍的,那时候,她喜欢我多过你,所以你天天让我滚。”
“我经常想,王鳜能多难搞?你比它们的脾气臭多了,更难搞。”
姜也动了动唇,感觉无比真实,想伸手触摸里头的照片。
她头一次觉得这样平平无奇的河面如此美丽,视野里的一切都让她心痛又惋惜。
“有次邻居老叔不在,鱼就只能自己杀,”凌砚陷入回忆里,“我们划了拳,规定赢的人负责杀鱼。”
“你赢了。”
“所以,你边哭边闭眼乱刀杀鱼,鱼腥蹦了一脸,你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边埋怨,‘姥姥,这刀钝的,坐着骑到哈尔滨都不会磨屁股,给我找个断头铡啊’然后抹了一把脸,又嚎,‘凌砚滚出我家’,嚎了一下午。”
“那天晚上才吃上鱼。”
姜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凌砚仿佛洞悉了她的意思,遥遥看过来,似笑非笑道:“我啊?”
“我当时正在房间里吹空调,吃雪糕,写卷子,没空跟你计较。”
河风怡人,凌砚往前走,渐渐淡出屏幕,视线逐渐变暗,他由走变坐,正坐在一间空旷的电影院,目光定定地看过来。
姜也不由自主往他面前去,耳边的音乐又变了,是舒缓的布鲁斯。
凌砚盯着电影荧幕,柔和疏淡的光落在他侧颜,描摹出深邃的轮廓。
“这家电影院,是我们第一次来看电影的地方。”他很配合地悄声说。
“当时你非要穿很短的蓬蓬裙,这附近很乱,流氓到处流窜,我为了保护你,跟你说初中生进电影院必须穿校服,不然会被拐卖。你信了,然后把你的裙子套在我身上,我一脱就咬我。”
“我浓眉大眼,三好学生,穿个粉色的蓬蓬裙,看完了人生第一场院线电影,还没站起来就被其他人当流氓一样围观,指指点点。”
画面切到电影荧幕上,放映的电影很眼熟,是上次在凌砚家看过的《IfIStay》,姜也眨了眨眼,心想还挺有意思。
她微微侧首,瞥向荧幕,看见了那行熟悉的电影台词,“今晚的你,和昨天我爱上的你,和明天我将爱上的你,是一样的。”
剧烈的现实和电影互相印证,她禁不住看向他,又被他牢牢接住,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她“我知道”。
电影院缓缓退场,他们又来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整饬干净,布局简单,只有衣柜床、书桌、电视,墙上贴满了各类唱片。凌砚高大的身形正坐在那张老旧的单人床上,显得很局促。
“你学习很差,所以我老抓着你,把你摁在这里,”凌砚踢了踢书桌下的椅子,“结果,这书桌上全是你流的口水。”
“上了大学,你偷偷倒卖黄色光碟,还贿赂我,邀请我一起看,这里也是我们第一次看黄片儿的地方。”
凌砚顿了顿s,似笑非笑地看向姜也,说,“也是在这里,你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睡觉。”
“然后就在这张床上,把我睡了。”
他动了动,单人床发出不堪重负的、暧昧的“吱呀吱呀”声,姜也瞳孔地震。
这么猛吗?
明明他刚刚还说以前互相讨厌,怎么忽然又转性,问他要不要一起睡觉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凌砚又指了指墙上贴着的几张照片,照片泛黄,里头有一只雪白的英短乳白肥猫,以及她和他。
照片里的两人别别扭扭地站在一起,姜也不情不愿地抱着肥猫,嘟囔着脸,凌砚则含笑看着镜头。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和今时今日相较,少了一份内敛沉重的暮气。
“你说你喜欢小动物,我就养了只猫,然后你又说你喜欢的小动物是狗,于是我就给它改名叫‘小狗’。当时你来我家看完‘小狗’,丧个脸,不说话,失望极了。”
“但没过多久,你就成天抱着它,问它‘全天下最爱谁呀是不是最爱姐姐呀’,它挠你一爪子,你还要给它表演翻跟头,嘴都咧到脑后根了。”
姜也忍俊不禁。
确实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没等她回神,场景又切到了一辆破破的公交车上,路面崎岖,车身摇晃,画面也跟着晃。
凌砚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耳畔的汽车鸣笛声很大,却听他高声说:“我们上学一起挤公交,每次都要抢这个靠窗的位置,你抢不过就会咬我、掐我,坐我腿上,往我身上赖。”
霎时,VR里跳出另一段视频,画质糊得像座机拍的,正是这路公交车。
车内载着满满当当一车中学生,像拉着一车猪仔,里面叽哩哇啦的声音此起彼伏,车身只要一晃,他们就抓着吊环,身子跟着兴奋前倾:“哦哟!~”
而镜头逐渐往后拉,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有两个人正旁若无人地扭打在一起——
中学生姜也咬牙切齿,脸憋得通红,用头奋力地拱撞坐在位子上的中学生凌砚,头发乱得像鸡窝。
“嚯好家伙,铁头功!”拍视频地大声解说。
凌砚则恶劣地把她的校服掀起来,包住她的脑袋,拉上拉链,打个死结,两人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卧槽!铁布衫。”拍视频地抚掌赞叹。
俄顷,公交车猛地一个大刹车,姜也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摔出去,凌砚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拽回了腿上,稳稳抱着。
然后继续互殴。
被校服罩头的姜也伸出手来掐他,用脑袋撞他,立刻被他捞住手臂,紧紧箍在怀里。
两人叮铃咣啷扭打了一路,拍视频的人笑得好大声。
……
“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吧。”
姜也隐隐觉得他说得不对,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无法反驳。
公交车播报站点停站,凌砚下了车,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指着路边一家酒店,头也不回地说:“以前我们经常在这里开房,你最喜欢701那间,说安静。”
很熟悉。
姜也仿佛在颅内听见含苞的花骨朵,“啪”一声突然怒放轻颤,脑子一下清明起来,豁然开朗。
凌砚走着走着,天色就暗下来,他拐进一条巷子,来到另一条小径。
浩浩长风过境,整条街的桐花无声摇曳,层层花浪涌动,又像一团团散不开的冷烟。
凌砚的声音在风声里显得很轻,“这条街,是我们确认恋爱关系的地方,你说你太喜欢我了,不喜欢我跟其他女孩儿讲话,问我要不要跟你恋爱,我就答应了。”
姜也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蓝牙遥控器,觉得好离谱,这里她有印象,明明不只是他说得那样!
凌砚回首,笑得颠倒众生,“你以前是真喜欢我啊。”
姜也心里嘀嘀咕咕。
画面又跟着他的步伐继续前进,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子弹头广场附近。
“还记得这附近吗?”
凌砚身后是大片的裙楼广场与灯海,城市的夜景华丽,“以前经常过来,每年烟花秀那天,就是我们恋爱纪念日。”
“而上上次,你在NEW餐厅,”他凝向姜也,骤起的风卷着单薄的白T,衣角翻飞如云,“向我求了婚。”
原来这个餐厅叫NEW,她一直没注意过。
姜也想起家里那对夸张的婚戒,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喉咙里仿佛长了毛毛的东西,眼睛也酸涩,一眨不眨地凝视他。
凌砚走进电梯,刷卡按下100层,电梯徐徐上升。
现实和虚幻交织碰撞,姜也跟着VR里的凌砚也来到了这家餐厅,她一颗心都狂跳起来。
凌砚凑近,低声说:“当时我并不知情,是你提前联系了餐厅的工作人员,做了功课,布置了现场,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这里等我。”
电梯“叮”地一声响了,凌砚阔步往餐厅走。
餐厅里客人很少,那个眼熟的侍酒师和他点头示意,凌砚径直走向他们常坐的靠窗位置,步履生风,边走边说,“当时你就坐在这里。”
“就这儿。”
他很感慨,伸臂圈出那个位置。
“那时候现场布置了鲜花,蛋糕,还有各种灯牌灯柱、气球,你还请了芬兰乐队。大家都笑,说第一次见女孩子求婚,让我一定要答应。”
“你说本来想去海底餐厅,把现场布置成水世界,就像海神波塞冬为了爱人建造亚特兰蒂斯,你也要把最梦幻的一切送给我。但时间紧急,没有弄出来,你很遗憾。”
凌砚拉开椅子坐下来,双手交叉,画面微微下沉,姜也与他平视,心跟着颤动。
“然后,你和我告白,拿出领带夹。”
“你说‘我觉得你好像那条,我们小时候一直钓不上来的王鳜,所以我一直在用我的鱼鳍引诱你。现在你要不要接受,跟我结婚。’我当时很触动,心想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可惜没有告诉你。”
“那时候我就应该跟你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很早就那么想了。”
凌砚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穿过屏幕,盯牢现实里的她,眼神有种动物般的真挚与温柔。
姜也一颗心狂跳,忍不住想抱他。
“小也。”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科学足够发达,量子力学的研究者真的能凭借光子选择回溯时间的话,我一定会回到事情的起点,改变一切。不惜一切代价那种。”
“但最近我才想明白,根本不用借助科学力量,就能回溯时间,至少,能回到你向我求婚的那一刻。”
凌砚停顿了一下,喊她,“你呢,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到那个时候?”
脑子里仿佛有最灿烂的烟花炸开,姜也热泪长流,恨不得立刻站起来通知联合国,点燃神州十六号,把自己炸上天,向整个宇宙宣布她有多感动。
“愿意。”
姜也颤声说。
话音一落,远处似有乐队拨响乐器,吉他率先扫弦,然后是鼓点、贝斯,欣喜的、哀顿的,听在耳朵里熟悉至极。
VR里的视频已经播放完,视线里一片黑。倏尔眼前一亮,一双手像揭开幕布那样,拿掉了姜也戴在头上的VR,露出了她通红的一双眼。
真实视野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巨变,又似乎没变。
没变的是真实的凌砚正端坐在对面,用那种要命的目光注视着她。
而变的是四周的景致,远处舞台上有乐队在低声吟唱遥远的歌谣,近处有鲜花、多层蛋糕,有深海倒立的钟乳石,有巨大的生命树无声招展。
珊瑚丛丛葳蕤茂盛,有奇形怪状的人形海底生物,夜光水母、八脚章鱼、大白鲨,在四处逡巡。
浪花、海底岩壁,深蓝色的灯光在粼粼水面反射出陆离的光。气球似泡泡覆盖在云顶,所有元素都恰到好处地融入这片海。
甚至,连凌砚都选了雾蓝色的西装。
层层翻滚的干冰弥漫开来,花瓣像雨点一样不断下落。
姜也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只悲伤又柔软的海葵,眼泪像豌豆射手的豌豆那样喷射出来,在深海里摆动触手,想触摸她的爱人。
她看见凌砚向自己走来,于是站起身,生猛地飞扑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撞得他连退了两步,闷闷笑了一声。
那他为什么没答应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