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港城精神卫生中心。
两个护士忙了半大天,终于有空停下来喝杯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其中一个话说到一半,目光定定地望向远处,眼珠子忽然不动了,另一个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得心下一慨:哇真的好帅!
“欸,他是二院普外江淮因的关门弟子……挺强的,姓什么我给忘记了。”
“每次来还买花,这种男人到底什么人在谈啊?”
“他女朋友就在13号床,我要是有这种对象,我他妈也可以来住院啊,死之前我能不能谈一个这样的啊?”
“卧槽卧槽他看过来了,正脸更帅啊,干!怎么刚好今天没化妆,我都不敢看了。”
“说实话,跟这种级别的帅哥谈恋爱,我估计会愁得加速衰老,只能把他捆在家里,不然一放出去,一天多出500个情敌。一年365天,每天都在绿帽癖哈哈哈。”
……
两人的目光咬着凌砚的背影远去,他身形俊拔,长腿笔直,一身西装有筋有骨,白色的口袋巾在这个场景下看起来略显隆重,可又被他周身的疏离感中和下去,衬得整个人清贵无比。
他这样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衬得他臂弯里抱着的大捧花束都黯淡些许,引得过路的人频频回眸打量。
今天是五月十九。
本来他多次跟姜也的主管医生沟通,要带她出去约个会,对方都不放人,说随意外出是中断治疗,对她的病情没有帮助,他只得作罢。
填写完探视登记簿后,他跟着主班护士往接待室去。主班护士边走边介绍姜也的病情。
“凌医生,姜也的情况现在比较稳定,她的配合度高,治疗意愿也很积极。她现在主要问题是用药的副作用比较明显,这方面她跟主任也沟通了两次。”
“现在她病s况好转,主任也酌情,逐步减少了用药,会把治疗重点放在精神分析和治疗上。”
凌砚认真听着,转眼间就到了活动室。
主班护士隔着玻璃往里看了一眼,又擡腕看了看时间,笑着说:“探视注意事项我就不再重复了,五点钟我再过来。”
凌砚颔首道谢,等护士离开,他径直推开了接待室的门。
姜也循声擡眼,歪头朝他看过来,她穿着蓝白条病服,坐姿端正,发尾软趴趴地束在脑后,就像小时候邻居家那只成天被关起来的,懂礼貌又懵懂的小狗。
同样是湿漉漉的眼神,总是隔着玻璃门望向外面自由的天空,看起来孤独又天真。
姜也自然不察,视线跟着他移动,缓慢地弯了弯唇。仿佛希冀着家长来接放学的小朋友。
凌砚心中涩然,仿佛有雾气化成隔膜,罩在他面前,他将一捧花递给她,她伸出双手稳妥地接过,低头嗅了嗅。
本该是甜蜜的会面,竟觉得这样苦涩。
“感觉怎么样?”他摸了摸她的脸蛋。
姜也擡眼,张了张嘴,声音仿佛卡壳的磁带,带着滋啦的顿挫感,“我,很好。”
“有想起什么吗?”
凌砚慢条斯理拉来一张椅子,和她促膝而坐,他握住她一只微凉的手,掌心紧紧相贴。
大概是成天关在这里,她更瘦了,掌心里的指节嶙峋,就像鸟类的蹼上那薄薄一层皮,他不由张开五指,将她扣入指缝。
“想起了,”这一句甚至发不出声音来,姜也微微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顷刻间低落下去。
她就像一只失恃倦鸟,飞了很久很远,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巢,却又难免近乡情怯。
“以前,你经常欺负我。”
药物让姜也变得迟钝、笨滞,每天昏沉,心情平和却讲不出任何话。
她再也没有看见其他奇怪的人,再也没听见奇怪的人和她讲话,可声带却也像是被过度治疗过,明明她想轻松和他聊会儿天,一张嘴却一点也不动听。
她的情绪从平静滑向惶然,表情一定有点不合时宜,只能低头盯着漂亮灿烂的鲜花,仿佛那是她的精神镇定剂。
凌砚见到她畏惧似的避开他的目光,心被痛蛰了一下,握了握她的手,鼓励道:“怎么欺负的?”
姜也却不答,隔着花束意味不明地望向他,半晌,发出个模糊的暧昧音节,“坏东西。”
凌砚粲然一笑,单手将面前碍事的花束拿开,把人抱来腿上,然后掌住她的后脑,与她额头相抵。
安全距离消除。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们隶属同一个阵营,彼此依偎,互相依靠,他的怀抱永远坚实宽阔,热气蓬勃……
此刻,他的气味,他的眼神,他的温度,都让她坚信自己还被人深爱着。
人生依然值得强打起精神。
刚刚那点儿不安倏然被驱散了,姜也伸臂圈住他的脖颈,断断续续道:“我每天都很困,身体很沉,脑子也不太好用。上上周,跑进来一只小猫,我抓不住它。”
“最近总是断断续续想起以前的事。我很想回家。”
“我会跟医生再聊聊,尽量早点来接你。”
“外面怎么样?”
凌砚闻言,不由得想起最近听到的关于姜广林和魏长音的消息。
姜广林涉毒涉黑妨害公务行贿等数罪并罚,一审被判无期,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姜广林不服正在上诉。
魏长音受贿近4961万元,有1120万是未遂行为,而他归案后坦白交代,酌情减轻处罚,依法收缴违法所得后,被判12年。
姜家老太太变卖家产,一夜返贫,带着患重病的孙儿租房,靠四处打工和远渡重洋的孙女接济度日。
凌砚没打算说这些晦气事儿,握了握她的手,“外面都很好,就等你好起来,然后我在想,春天结婚怎么样?”
姜也歪头笑,“好像很好哦。”
话一讲完,才想起他父母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来着,遂问道:“那你爸爸妈妈怎么办?”
“他们知道你好起来会同意的。就算不同意,那也是他们需要消化克服的事情。”
姜也点头,盯着他漂亮的眼睛,伸手拨了拨那一扇浓密的睫毛,问道:“你呢,工作怎么样?”
“我很好,工作也很顺利,养得起你。”
“我有钱。”简短而掷地有声的反驳。
“嗯。”
凌砚失笑,修长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和她贴紧。他知道她有钱,只是她受了好多苦,他想把她藏起来,好好养着。
“今天是我们的,”说到一半,她瞟了花束一眼,声音又喑哑下去,嘴唇还在动,却发不出声音,“本来想送你礼物,让你开心。”
“但护士说不行,不合规。”
“我我想表现得好一点,但是好像做不到,现在很笨是吧?”
她的视线慢慢垂下去,挡住失落的光,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凌砚没说话,眸光闪烁,薄唇贴住她的唇,两人不带任何情欲地交流了一番。
凌砚捧着她的脸,迫使她看向自己,然后郑重道:“不会,今天也好漂亮。”
“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
“我会好起来吗?”
“当然。”
当然。
这个世界就像凛冬,为了防止被命运冲散,他们两个是睡着也会拉着手的海獭,不论谁被卷入海底,另一个都会不遗余力地拉拔对方。
不管冬日有多长,有多冷,他们会始终依偎、紧紧拥抱,等待春天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