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早,一连整个十二月,暴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
窗棂上积了冰渣,推开时起了一阵沙沙簌簌的声响。
苏妙依在窗边,趁冷气没灌进来前,猛抽了几口短烟。
老板娘是不允许她们在店里抽烟的,但外头太冷,天寒地冻的。
苏妙懒得出来进去,找了个空子,躲在换衣间里头过把瘾。
临近年关,整条普云街店面都关得早,偏她们这家美体综合会所,正是财神爷赶着发钱的时候。
也不知从哪年起,无论年轻老少,只要是女人,过年三件套—美甲美睫美肤都得来一遍。
预约从月初排到大年二十九。
往日一起打工的外乡姐妹早早挤上春运的列车,店里人手不够,苏妙头打脚后跟,连转了九个小时。
他妈的,一年到头忙成狗,钱全进了老板娘口袋。
苏妙吐了串白雾,想起老板娘手上一年比一年大的金戒指,愤愤地将烟头摁在雪里,啪地关了窗。
店里头人走得差不多了,前台小张在轧账。
苏妙关了库房的灯,拖了个垃圾袋,把客户喝剩下的纸杯,咖啡罐一一丢了进去。
那两个人就是在这时来的。
电动卷闸门下了四分之一,苏妙正想把垃圾袋扔去街角回收站。
有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从卷闸门后透了进来。
矮一些的影子弯下身,推开玻璃门,钻进室内问,
“你好,我现在想做个猫眼的款式,还有人吗。”
门一开,迎面的冷气激得苏妙打了个喷嚏,她提了提口罩说,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打烊了。”
“这么早?”那位小姐瞄了眼营业到12点的招牌,啧了声说,“现在不还没到十二点嘛?”
面前人长得明艳,宜娇宜嗔,挑眉的时候又带着点妩媚。
苏妙见了美人,难得收了脾气解释道,
“小姐,我们这边是美体业务营业到12店,美甲晚9点后就不接单了。”
“那你们这上面也没有写明的嘛。”
美人瞪圆了杏眼,瞬间失了几分娇媚。
苏妙在心里已经翻了白眼,心想招牌是老板娘写的,你别半夜来为难我打工的人行不行。
面上却仍是带笑说,“不好意思,我们这美甲师都下班了,要不您改个时间再来?”
“那不行啊,我明天有场约会,你看我现在这指甲怎么能见人。”
她说着,亮出十只玉葱似的指头,在苏妙面前晃。
苏妙火气上来了,想见不见的了人他妈关我什么事,你知道有约会,早干嘛去了?
好话还是得说,“小姐姐,我看你这指甲也才做不久,颜色款式都很好看的呢。”
“是挺好看。”美人曲了指头,细细看指甲盖上镶的彩钻,叹了气说,“不过我明天得去见家长,太招摇了不好。所以这不才着急改成普通的款式嘛。”
“这真不巧,我们店里美甲师都下班了。”
“那你们现调一个人来加个班不行么?我们在这可是铂金卡会员,这点要求都做不到?”
苏妙耐心所剩无几,“小姐,做猫眼最少得要两个小时。都快到凌晨了,我们也没法让同事来加班。麻烦你体谅下哈。”
她的重音落在体谅二字上,拐着弯地讽眼前人没事找事。
“你怎么这样啊!我们充那么多钱,这点小要求都提不了?真是烦人!你等着!”
美人狠跺了下脚,转身推开门。
苏妙在背后骂了句,傻逼。
前后不过一分钟,又有寒气闯了进来。
苏妙擡眼,看美人挽在身旁的男人,似曾相识。
北城零下10度的气温里,进来的男人穿了件长到脚踝的黑棕色羊绒大衣,配一双皮靴,在灯下黑得反光。
他领口随意搭了条藏蓝色围巾,不用猜,看面料也知道是纯羊毛的。
有句话说,贫穷在冬天是藏不住的。
苏妙觉得不假。
穷人在夏天还可以勉强可以和别人穿的差不多,冬装却不行,冬装太贵了。
像这样奢侈又难打理的羊绒大衣,苏妙只在橱窗里见过。
她愣了几秒,站在那,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刺得,拎着垃圾袋的手冻得生疼。
“先生,请问有什么事。”苏妙问。
男人微微一笑,露了白牙,“你们这里可以延长营业时间吗,我女朋友想做个指甲。”
苏妙听出来了,男人是特意要来帮美人撑腰的。
她松开垃圾袋,昂了昂头说,“先生,我刚已经和这位美女解释过了。不是我们不想做她这单生意,实在是美甲师都已经走了。”
“你打电话叫他们来一趟嘛,又不是多大的事。”美人嗔着,语气在男人面前又恢复了娇媚。
苏妙心里暗暗骂道,真是遇到了鬼,大晚上来了一对癫公颠婆。
正欲开口,那男人拍了拍美人的手,笑笑道,
“我付三倍价钱,请你们员工来加个班,如何?”
“先生,这不是钱的事。”
“五倍。”
“”苏妙沉默了。
五倍美甲费,就是2500。
小张那已经关了收银系统,她完全能划了套餐费后,把剩下的钱和美甲师分了。
这事儿不难办,就算给小张点好处,毛估算算,平摊下来也有八九百能落了她的口袋。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苏妙更不会。
只是做美甲的那两个姑娘都住在城郊,来回路上也得一个多小时。
苏妙不确定,这位一掷千金要搏美人笑脸的主儿有没有耐心等下去。
犹豫间,身后有个略带鼻音的说话声,轻轻传了过来,
“我来吧。”
苏妙回头,见到了傅云娇。
傅云娇在这间店工作了三年,每年年底,她都会留到最后一天。
苏妙一开始以为,傅云娇是那种天生闲不下来的劳碌命。
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缺钱。
吃了感冒药的傅云娇,头有点晕。
她捏住口罩边压紧实,走到苏妙旁,哑声说,“小姐是想做猫眼款式是吗?”
“对,你会做?”
“我可以的。”傅云娇颔首。
“刚不还说店里没美甲师的么。”美人斜眼看了看苏妙,再把视线落回傅云娇身上,“一听说能加价,就又能做了?”
这话像一巴掌,打得苏妙喉咙发紧。
傅云娇上前一步,浅笑道,“小姐,我们美甲师确实下班了。我是店长,也是高级美容师。虽然现在主要负责做美容spa,但猫眼美甲也是会做的。至于价格…“
苏妙停顿一秒,笑着说,“我们只加收20%服务费,您看如何?”
美人瞄了眼男人,见他没说话,扯了扯唇,“你这个态度还行,早这么着,我也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啊。”
“抱歉耽误您了。”傅云娇微微弯腰侧身让了步说,“小姐,要不我先带您去卸甲吧。”
“行,等会给我把指甲修短,要方圆的。”
“好的。”傅云娇应。
待引他们进了美容室,傅云娇开了灯,转过身对美人说,“请问两位想喝点什么?”
“你们这有什么?”
“红茶,燕麦,橙汁,咖啡,牛奶。”傅云娇说完,补了一句,“不过现在比较晚,喝茶和咖啡对身体不好,我给二位热杯牛奶吧。”
美人又回头去询男人的意见。
男人脱了大衣,随手搭在椅背,眼没擡,松散地说,“我喝水。”
“那我也要喝水。”美人娇俏道。
傅云娇说,“好的,稍等。”
然后推门往茶水间去。
苏妙扔了垃圾回来,两手缩在兜里,在走廊见了傅云娇,没好气地吸了两声鼻子,擦身就要走过去。
傅云娇拉住她,柔声说,“去烧壶热水吧,饮水机关了电源,再启动耗时间。”
苏妙翻了个白眼,拂开她的手说,“不去,我要下班了,谁爱去谁去。”
傅云娇看出她心里憋气,也没计较,贴近她说,“我知道你气我没收五倍价钱。但这人是蒋琛。”
“谁?”
“就是上上个月在我们这充了十万卡的那位。”
“那又怎样。”苏妙撇嘴,“既然他财大气粗,舍得花钱,你干嘛还上赶着替别人省这笔?真是有病。”
傅云娇笑,“他是老板娘好不容易笼络来的大客户,要是真收了这笔,万一他和老板娘通了气,你我都得被开除好啦,苏苏,和气生财,别不开心了。”
苏妙说,“生财那也是生了别人的财,气倒是我受了。”
傅云娇哄她,“这样吧,明早我给你调天班,你多休息下好么。”
“嘁。”苏妙哼了句。
毕竟相处两年多,傅云娇知道苏妙是个嘴硬心软的,哄了几下,她虽还垮着脸,却也是麻利地准备了茶水。
傅云娇洗干净手,擦了两遍,才回到美容室。
美容室内候着的女人正在挑色板,傅云娇穿好围裙,在对面坐下来,说句,久等了。
取出工具开始细细打磨她的指甲。
屋内暖气很足,美人脱去外套,里头只着件樱桃红的毛衣和短裤,一双过膝长靴衬得两腿修长。
傅云娇垂下头回忆,这好像是蒋琛本月带来的第三位女伴。
卸甲,抛光,打磨,刚上了一层底油,美人叫停傅云娇动作,说,“我突然想起来,明天要穿的衣服是中式盘扣旗袍,这猫眼配着是不是有点奇怪?”
傅云娇握着指甲油刷,说,“您的意思是想做其他款式么?”
“我也不确定”美人翻了翻色板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傅云娇说,“我不太清楚您说的中式旗袍是改良款的还是传统款的如果是传统款的话,猫眼可能会显得有点突兀。”
“这样那你等等,我给你看照片。”美人翘起手指,点开手机相册。
在这空当,傅云娇擡起脖子,余光扫到躺椅上的蒋琛。
他两腿搭在一起,眉头锁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凌晨一点,还得陪做指甲,傅云娇觉得他为了这位美人也算是有耐心了。
美人把手机递来,傅云娇看了眼,说,“这件好像是古法旗袍?”
美人惊讶,“哎,对,你怎么知道?”
傅云娇说,“我看这个剪裁和开襟款式,像是平裁手法。”
美人说,“看不出来你还有点眼光,我这身是专门找老师傅定做的,面料也是选的丝绒,怎么样?”
傅云娇笑说,“很端庄,也很配您的肤色。不过猫眼可能确实不太合适。”
美人说,“是吧那你觉得要做哪种比较好?”
傅云娇说,“我推荐纯色或是法式吧,会比较相衬。”
“这两种都太简单了吧。”美人想了想说,“有没有特别点的,那种,能让旁人惊艳,但又在长辈眼里不抢眼的。对了,你会彩绘吗?”
傅云娇说,“您指的是哪种彩绘?”
美人又找了张网图,说,“这种的,我想在法式基础上,加上这种水彩风格的花卉,最后再用银边点缀。”
傅云娇两指放大细节说,“可以做的,不过这种复杂款,费的时间会比较久”
“没事。”美人笑着收起手机,回头说,“阿琛,你愿意陪我的吧。”
蒋琛擡眉,不咸不淡地回,“嗯,陪你。”
美人做了个飞吻,扭过脸对傅云娇说,“就做这个吧。”
重选了颜色,又改了甲型,时间又过去两刻钟。
期间蒋琛出去接了个电话,走廊内时不时传来几声训斥。
傅云娇专心拿画笔在不到两寸的甲面细致描出花瓣弧形,头低得久了,颈椎微微发麻。
蒋琛进了屋,一脸不高兴。
美人搭话问,“跟谁通话呢?生这么大气。”
“小徐。”蒋琛重重坐回躺椅,把手机摔在一边,“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怎么了?”
“晚宴位置排了三遍,还要我来确认。”蒋琛端起温水喝了口,语气不耐,“也怪那人,说不来不来,又临时变卦。这会要多加个位置,麻烦得很。”
美人像是听出他所指的是谁,抿了抿唇说,“你弟?他不是”
美人顿了顿,话没说下去。
蒋琛说,“谁知道,他最近脾气越来越怪。”说完放下杯子嗤笑了声,“他那一个轮椅占两个人位置,主桌又得挤下去一位。”
美人问,“你不是说老爷子不想让他抛头露面的吗?”
蒋琛说,“要过年了,有些事难说得很。”他默了会,像是想到什么,叮嘱道,“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明天别瞎打听。”
美人微合双唇,见他神情严肃,应了声好,也没再追问下去。
大户人家,关系最是复杂。美人只隐约听蒋琛提起过这位古怪堂弟几回。
听说他原是蒋氏器重的接班人,自小养在国外,二十岁毕业回国后在蒋氏实习。
可没过两年竟因自己年少轻狂出了意外,变成个残废。
人毁了,脾气也越发乖僻,不仅避不见人,更是搬出蒋家大宅,躲去了山里住。
美人能察觉出,蒋琛对这位堂弟的态度颇为复杂。
有种既想疏远,又不得不碍于情面照应的为难感。
也难怪,蒋氏人多眼杂,明面上多少都得过得去,但各自心里揣着什么,那就难说了。
这样的烫手山芋,明天还是离远些好。
美人正想着,听见傅云娇的声音。
“您看看这样行吗?”傅云娇搁下画笔问。
美人低头,瞧见指尖一朵落梅栩栩如生,惊叹道,“你这手艺可以呀,我上次去的那家网红店都没画得这么细。”
她满意地打量上下,转过座椅冲蒋琛挥了挥手说,
“阿琛,你瞧,她画的是不是特别像真的?”
蒋琛没表情地扫过一眼。
从他这位置根本看不清那指甲盖上究竟画的是什么,他也没兴趣看,随便配合说了句,“挺好看的,你喜欢就好。”
美人得了称赞,笑眯眯转过来让傅云娇继续落笔,对她态度也比先前要和善许多,有一搭没一搭和她交谈起来。
“你以前学过画?”美人端详她调色步骤问。
傅云娇一边沾色,一边答,“只学过几天国画。”
“那你怎么没想过继续学下去?要来干这行?”
傅云娇笑说,“学画画太贵了,家里不太富裕。”
美人点点头,“确实,而且工作也不好找。”
傅云娇说,“嗯。”
过了会,美人看着她握笔的姿势,忽然又说,“你手挺好看的,又白又软。听说你还会做推拿?”
“是。”傅云娇画好一枚小指说,“肩颈放松,精油spa都可以。”
“行,那我下次来,就找你做。”
“好。”
傅云娇话不多,美人一问一答,十个指头画完,墙上钟走到了三点。
傅云娇上完封层,让美人伸手照灯,自己去打一盆热水。
蒋琛在躺椅上眯了会,再睁眼,嗓子干得难受。
他站起身,扭了扭脖子,端起水杯走出门。
茶水间在走廊尽头,蒋琛路过时,恰见傅云娇背对着他在洗手台边接水。
也不知什么缘故,蒋琛停了脚步,眼睛眯起,靠在门边看她弯腰拧开水龙头。
水流潺潺,雾气升腾。
傅云娇觉得有些闷,摘了口罩透气。
她一擡眼,正撞上镜子里蒋琛的眼睛,吓了一跳,回头问,“蒋先生,你怎么在这?”
蒋琛意味深长地笑,“你知道我名字?”
傅云娇顺了顺气,解释道,“您办会员卡时,有填资料。”
“哦”蒋琛拖长了尾音。
水快要满出来,傅云娇擡手关了龙头,端起水盆想走,蒋琛挡在门口没动。
傅云娇擡头看他。
距离近了,蒋琛才发现,这位看似不起眼的打工妹,摘了口罩居然还有点姿色。
平心而论,傅云娇的五官单挑出来算不上精致。
鼻子不够挺,下颌短,嘴唇薄薄一片。
只那双眼睛还算柔美,可又少了点媚态。
怪就怪在,它们组合在她那张白得发亮的脸上,有种恰到好处的风情。
像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人。
蒋琛想,这大概就是老话说的一白遮百丑吧。
除了脸,这女人的身材似乎也有点东西。
蒋勋回想刚刚见她塌腰翘臀的那幕,清了清嗓子说,“口渴,你帮我倒杯温水吧。”
“哦,好。”
傅云娇放回水盆,接了他的空杯,几步走向茶水间。
蒋琛插兜跟在她身后。
茶水间里,傅云娇一手拎起水壶倒水。
蒋琛不发一语,目光从她腰处游移至大腿,小腿,又飘回侧面圆润,最后落在她露出一小截白玉似的手臂那儿。
见色起意这四个字,就这么不自觉冒了出来。
傅云娇倒完水,双手捧着茶杯送到他面前说,“蒋先生,当心烫。”
蒋琛接过,舔了下唇问,“你叫什么名字?”
“傅云娇。”她说。
“哪个娇?”
傅云娇说,“女字旁的那个。”
蒋琛挑眉笑,“金屋藏娇的娇?”
傅云娇不说话。
蒋琛又问,“你多大了?”
傅云娇说,“28。”
蒋琛问,“结婚没?”
“没。”傅云娇擡头,对上他视线,笑了下,“但我孩子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