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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雪停 正文 第2章 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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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娇娇

    蒋琛的目光,傅云娇并不陌生。

    那样横冲直撞的,利得像要剥开她衣物的目光。

    傅云娇曾在许多男人眼中都见过。

    人见得多了,自也是有了应对的办法。

    傅云娇在说出那句孩子的话后,看蒋琛明显怔了下,像在分辨这句话的真伪。

    她抓住这间隙,往右一步,留下句,小姐还在屋里等着,便踮脚擦门而去。

    屋子里的美人当然不会知道发生过的小插曲。自顾自拍了美甲照片,喜笑颜开挽起蒋琛欲走。

    大厅灯只留一盏,傅云娇在前头替两人引路。

    摁了卷闸门升起的按钮,傅云娇弯腰站在门边,机械化念出那句,欢迎下次光临,盼着能赶快结束这一天。

    蒋琛拢了美人的腰,将要出门,又折了回来,垂手立在她身边。

    傅云娇直起腰,保持微笑说,“还有什么事么,蒋先生。”

    蒋琛看了她几秒,从大衣内侧掏出钱夹,两指夹了一叠崭新的钞票,递了出去,

    “给,加班费。”

    傅云娇手没动,还是带笑。

    “谢谢您,不过服务费已经加收过,额外费用就不必了。”

    蒋琛两指并转,把钞票对折,轻飘飘丢进她围裙上的口袋,说,“大过年的,你也不容易,留着吧。”

    傅云娇仰面,在与蒋琛对视的那瞬间,读出他不容拒绝的态度,拽了拽衣袖,轻说,“那谢谢蒋先生了。”

    “客气。”蒋琛说完,头也不回地搂起美人离去。

    卷帘门全部落下,隔绝了夜色。

    傅云娇终于能松出一口气。

    她塌下肩,把围兜里钞票拿了出来。

    新钱有股涩酸的墨臭味,傅云娇吸紧鼻子,把纸币捋平,点了点,不多不少,整八百。

    也算图个吉利了,她想。

    简单收拾完美容室,关了灯,推开斜对面「如意阁」的门。

    昏暗灯光下,有两个人相拥着,睡在两张并拢的推拿床上。

    床不够宽,一个小人缩在里侧,外头的人像是怕挤到他,蜷着身子,一条腿搭在床沿。

    毛毯一大半都盖在小人的身上,傅云娇看裹在棉服里的苏妙,叹了叹气,走过去推醒她说,

    “苏苏,走吧,已经结束了。”

    苏妙眯蒙着眼,半睡半醒地。

    见到是她,问,“几点了?”

    “快四点半了。”傅云娇说。

    “这么早?那我再睡会你六点再叫我。”苏妙闭上眼,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阵噼啪翻身坐起,嚷道,

    “不是这么迟?凌晨四点半你才做完?”

    傅云娇说,“对,别提了。”

    苏妙没好气道,“这两人真他妈服了。”

    苏妙音量吵醒了旁边的小人,毛毯蛹动几下,一只捂得双颊粉嫩的小糯米团子从毛毯里钻出了头,揉揉眼睛,缓缓喊了句,“妈妈”

    “哎,妈妈在呢。”傅云娇伸出手,将他抱起。

    小糯米团子带着热气,趴在她的怀里,蹭了下她的脖子,说,“妈妈,对不起,我等你等得睡着了。”

    傅云娇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捏软了。

    她轻轻拍打着小也的背说,“没关系,是妈妈工作太晚了,小也等着急了吧,走,咱们回家。”

    傅云娇两手托住小也,五岁的孩子重量不轻。傅云娇掂了掂,腾出一手替他拉好外套拉链,看了眼正坐起身找鞋的苏妙,说,“苏苏,要不你上我家眯一会吧。等睡醒了再回去。”

    苏妙踩进棉鞋,脚趾往前顶了两下,又一把抓过围巾胡乱围了几圈说,“也行,反正这个点也没公交,我就上你家挤一晚吧。”

    “好,那你把包带上。”

    傅云娇将毯子叠好放进储物柜,又将床推回原位,拉抻床两侧褶皱后,解下围裙,把兜里的纸币拿了出来。快速点过几张,放进苏妙棉服口袋。

    苏妙搀着小也的手走在前头,察觉到她动作,扭过头掏出口袋问,“这什么?”

    傅云娇说,“蒋琛给的小费,一人五百。”

    苏妙咂嘴,“一人五百,这么大方?

    “嗯。”

    “行,算他有点良心。”苏妙把钱卷起塞进牛仔裤。

    傅云娇牵过小也另一边手说,“快走吧。”

    下过雪的天黑得密不透风,像从天上洒下的一只网,牢牢困住这片大地。

    街角有环卫工在铲雪,路面积了冰,傅云娇牵着小也,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好在她家就在店铺楼上,转过街角,从后门上三楼,没一会就到了。

    开了门,苏妙把鞋底冰渣踏在门垫上,又抖落掉棉服上的夹雪,这才进了屋。

    傅云娇租的房子,一眼能望到头。

    市区房租贵,她只能勉强负担起一室户。

    面积拢共三十平,还要装下客厅厨房卧室,想也能知道每块区域划出来有多紧凑。

    房子小归小,苏妙却没觉得乱。

    每样东西都被精心归置过,一张帘拉在一侧,隔出饭厅,锅碗瓢盆有序排在拐角架子上。

    密封的食品罐上贴了各类彩签,红豆,薏米,紫米,苏妙一一看过去,都是些豆子。

    窗台上两株梅开得正好,苏妙走过去,拨动那串晶莹剔透的“风铃”,听它们碰撞在一块,发出叮咚脆响。

    能把拔火罐瓶涂上色废物利用,这种事,估计也只有傅云娇想得到。

    苏妙不是第一次来傅云娇家借宿,她轻车熟路地拉开沙发床,把两个靠枕推到一边躺下。

    傅云娇抱了一床棉被,从里屋走出来,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碗馄饨再睡?”

    “不用。”苏妙摆摆手,脱下鞋子,“你去陪小也吧,用不着管我。”

    “好。”傅云娇把被子摊开铺好,“这被子是新弹的棉花,应该不会冷。你别穿衣服睡了,醒了容易着凉。”

    她说着蹲下把苏妙的鞋子摆好,起身又掖了掖她的被角,说,“旁边有取暖器,你要是冷的话,记得打开,开二档就好,功率太大,这儿容易跳闸。”

    “知道了。”苏妙钻进被窝。

    傅云娇转了圈又说,“明早你多睡会。不用来店里,早饭想吃什么?我给你送来。”

    苏妙撑起胳膊,笑着看她,“傅云娇,你怎么唠叨个没完,像我妈一样。哦,不对,你本来就是当妈当惯了。”

    她说完,从被窝探出手,煞有介事地拧了傅云娇腰一把,“当了妈还有这么细的腰,真是让人嫉妒。”

    傅云娇拍开她手,“别闹了,快睡吧,再过一会天就亮了。”

    “好哦。”苏妙把手重新缩回去。

    傅云娇进卧室,轻轻带上门。

    老房子隔音都不太好,苏妙听见屋里隐约有她和小也的对话声,还有浅浅的吟唱。

    她翻出手机,无聊地刷了会微博。等对话声渐小,自己困意也上来了。

    睡去前,苏妙闻了闻被子上淡淡的皂香味,心想傅云娇这人,果真是个典型的,适合当妈的料。

    其实苏妙第一眼见傅云娇,对她没什么特别印象。

    她话很少,常垂着头,待在角落,对什么都一副淡淡的样子,不争不抢。

    苏妙想,要不是因为她手艺好,攒了一大批老顾客,老板娘也不会提她这么个闷葫芦上来当店长。

    实话实说,当初苏妙很是瞧不惯傅云娇的这份“清高”。

    她休息时从不爱与她们八卦,独来独往,身上总透着点和她们不是一路人的感觉。

    苏妙在背后说过她坏话,更在知道傅云娇有个私生子时,暗自揣测过她和野男人的过往。

    但人和人有时的缘分就是奇怪,她们俩真正熟识起来,还是因为苏妙那场来势汹汹的胆囊炎。

    苏妙十六岁离家,飘在外乡,活着都已经用尽气力,哪还顾得上照顾自己。

    长期作息紊乱再加上吃饭不规律,急性胆囊炎疼得她死去活来。

    没医保没社保,送到医院被要手术费时,苏妙慌了神。

    想过撑一撑,开点药回家,但最终还是疼晕在了急诊室。

    醒来以后已经是手术第二天,苏妙是从老板娘嘴里才得知,是傅云娇赶过来把钱垫了,还在病房守了她一整晚。

    大概也就是从那天起,苏妙对傅云娇不再冷着脸。

    她叫上她一起吃饭,帮她搬搬重物,看看孩子。

    还了钱之后,谁也没提过以前的事。

    苏妙从来没问过傅云娇怎么想的,但她自己清楚,在她这儿,傅云娇是这座城里,她苏妙唯一能付出真心的人。

    ***

    天光大亮时已是上午十一点,苏妙餍足地伸了个懒腰。

    傅云娇和小也都不在,苏妙起来洗漱,把被子叠好,看见傅云娇给她留了字条,上面写,煎饼在锅里,热一下就能吃。

    明明有手机,还要留字,苏妙知道她是怕发消息吵醒她睡觉。

    苏妙收起字条,吐槽她真是操心操不够。

    人却还是去了厨房,叼起煎饼吃完,替傅云娇锁好门离去。

    幼儿园一个月前就开始放寒假,傅云娇忙不过来,只得将小也送去日托班。

    白天还好,日托班的孩子们多,大家玩闹在一起时间也过得快。

    只是一到傍晚,见同伴一个两个纷纷被接回家。

    落单了的小也不免就会想妈妈。

    幸好老板娘大度,默许傅云娇若是上晚班,可以把小也接来店里。

    傅云娇为了还她人情,便把店里无人愿上的晚班全归给了自己。

    今天被客户临时加钟多推拿了四十五分钟,等傅云娇赶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教室空空荡荡,老师在走道闲聊,小也一个人,搬了个小板凳,趴在栏杆上,托着腮,也不知在想什么。

    傅云娇跑进大门,擡头就看到了他的小脸,软糯糯的,贴在窗边,像个年画娃娃。

    她喘着粗气,在楼下冲他挥了挥手,又马不停蹄往楼上跑去。

    小也高兴地叫了声妈妈,站起来,把板凳挪回教室里。

    再出来,傅云娇已经跑到跟前。

    “小也”傅云娇跑太快,冷气冲到了嗓子眼,止不住地咳了几下。

    小也学她平时那样,用小手轻轻拍打她的背说,“不要着急。”

    “嗯嗯。”傅云娇缓了缓,握住他的小手搓道,“对不起啊,妈妈来迟了。”

    小也冲她笑,“没关系。”

    傅云娇摸摸他的脑袋,把领口围巾系紧,“今天过得好吗?和小朋友玩得开心吗?”

    小也说,“挺开心的,老师给我讲了乌鸦喝水的故事,还教了算数。就是有一个新来的小朋友,一直在哭。”

    傅云娇问,“啊?他为什么哭呀,是有人欺负他了吗?”

    小也勾了勾手指,让傅云娇凑近,悄声说,“不是,他是想妈妈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在分享一件了不得的秘密。

    傅云娇被他一板一眼的模样逗笑,抓住他的手指说,“那小也呢,小也想妈妈的时候有没有哭呀?”

    “没有。”小也腼腆地眨了眨眼睛,“男子汉不能轻易流眼泪,我想你的时候,就数一数数,数到一百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出现的。”

    傅云娇说,“那数了一百下,妈妈还是没出现,怎么办呢。”

    “那就再数一遍。”小也肯定地说,“反正我知道,你总会来接我的。”

    傅云娇不知道小也是如何理解等待的意义。

    她笑了笑,抱住小也说,“小也,妈妈以后,一定一定,在你数到100之前,就出现在你身边好吗。”

    “好,”小也轻快地说。

    回去路上,傅云娇顺带去了家附近的菜场。

    临近关门的菜场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人佝着腰,蹲在那,挑筐里残剩的菜叶。傅云娇认出,他是附近拾荒的老人。

    她带着小也,拐去熟识的鱼档,跟老板打了声招呼。

    老板正在清洗鱼桶,见了她,满是皱纹的脸堆了笑,说,“哟,娇娇来啦。”

    “嗯。张伯好。”傅云娇说。

    张伯年过六十,是南方人,念她名字时口音总带着奇怪的口音,让人不自觉想笑。

    傅云娇拉过小也说,“小也,打个招呼吧。”

    小也朝他挥了挥手,“张爷爷好。”

    “哎,好好,你也好。”张伯笑着摘下像皮手套,抖了抖上头的水,冲傅云娇说,“给你留了条特好的鲫鱼,你拿回去煲汤也行,红烧也行。”

    傅云娇说,“谢谢张伯了。”

    张伯哈着白气,“嗨呦,这有什么好谢的。上回我儿媳妇找工作那事,也麻烦了你介绍,别跟我俩客气。”

    他说话间往鱼档里头走了几步,俯身从案板下拖出来一只红桶。

    红桶里的鱼见了光,蹦哒两下,张伯食指蘸了口水,从墙上拽下来个黑色塑料袋。

    他把鱼捞起,装进袋子转了几圈,将带口旋紧,递给傅云娇,

    “给,这鱼新鲜的很,趁早吃啊。”

    傅云娇接过笑道,“放心,今晚就把他们煮了。”

    张伯知道傅云娇做菜一绝,笑着打趣,“这鱼能落在你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傅云娇也陪他玩笑道,“好鱼就得死得重如泰山。”

    结完账,临走前张伯又扯下个白色口袋,倒了几条基围虾给她。

    一面说反正也卖不出去了,不如给小也补补身子,一面催她快走快走,这儿脏,都是鱼腥味。

    傅云娇清楚他心意,也没推辞,道了谢,牵起小也跨过水洼。

    和小也一起散步回家是很快乐的,他小小的脑袋里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想法。

    沿途和傅云娇并排走着,一蹦一跳说起今天发生的事。

    路灯一展展点亮。

    每当这时傅云娇也会陪他胡思乱想起来,想太空到底有没有外星人,想水里会不会有大海怪。

    街边饭店,小摊,修鞋铺,偶有街坊打招呼,傅云娇都笑着一一回应。

    这样走着走着,回家的路也变得不长。

    到了楼下,傅云娇远远就见聂桉的车停在那。

    他人靠在车边抽烟,缩着脖子,脸被风吹得起了皱。

    看见傅云娇走过来,掐了烟,掸掸身上的灰。

    “今天下班挺早啊。”聂桉先开口。

    傅云娇说,“嗯,难得下个早班,不过等下十点还得再过去一趟。”

    “又有老顾客来?”聂桉问。

    傅云娇答,“对,小红姐要来,也不好挪时间。就安排在今天了。”

    “哦,你忙你的,等会把小也送去我那吧。”聂桉擡手揉了揉小也的脑袋。

    小也甜甜叫了声,“聂叔叔,那晚上我们能再一起看部动画片吗。”

    “当然可以呀。”聂桉用指头刮过小也的脸蛋,逗得他咯咯笑。

    傅云娇看着他说,“真不好意思,每回都得麻烦你。”

    聂桉摆摆手,“说那些干嘛,我妈也喜欢小也。”

    傅云娇问,“阿姨身体好些了吗?”

    聂桉说,“还是老样子,一到冬天就下不来床。”

    “喔,那你也是辛苦了。”傅云娇提起手中袋子说,“晚上我做鱼,要不给阿姨送去点吧。”

    聂桉说,“别,你们自己吃,小云已经给我妈做了晚饭。”

    "好。"傅云娇放下提带,和他一前一后走进楼道,说,“小云快要中考了吧。”

    楼道灯不亮,聂桉吼了两嗓子,等光照下来才说,“嗯,还有半年。”

    “真快。”傅云娇说,“我记得刚见小云时,她还是只到我腰那,一晃就成大姑娘了。

    聂桉轻轻说,“是啊,真快。咱们都认识四年了。”

    傅云娇笑,“老了老了”

    聂桉说,“你才28就说老了的话,那我都37了,岂不更是个老家伙了?”

    说完,两人都相视而笑起来。

    聂桉住在傅云娇家楼上,他住的是聂母原先单位分得的老房子。三室一厅,虽比傅云娇家大出不少,但一间房住了一家三代,也不算宽敞。

    聂桉早些年做过零售生意,疫情前生意就不大好,勉强维持个生计。

    疫情一来,店关了门,工人工资结不出。

    聂桉无奈把房子抵押了出去,背着贷款和老婆离婚后,带了女儿小云搬回母亲这儿来。

    后来聂母生病,又掏空他仅剩的积蓄,人到中年,再想重振旗鼓也属实艰难。

    挣扎几番后,聂桉还是选择放下身段,开网约车养活一家老小。

    傅云娇是在一个雨天认识聂桉的,那会她和小也刚搬来这里,舟车劳顿,一岁的小也吃不消,连夜发起高烧。

    傅云娇抱着他,在巷口打了许久的车也无人接应。碰巧聂桉交班回家,见她一个人淋在雨里,于心不忍,就好心把他们送去了医院。

    一来二去熟识之后,傅云娇和聂桉两人间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谊,彼此走动也多了起来。

    苏妙曾问过傅云娇,就没想着和聂桉凑活凑活过下去。

    傅云娇那时笑了笑,答,

    我和他太像了。太像的人终归只能做朋友,做不了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