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等雪停 正文 第14章 拐杖

所属书籍: 等雪停

    第14章拐杖

    一张长桌,两人分坐两端,相隔有三米。

    傅云娇面前放着的茶水由热变温。

    她手指搭在杯沿上,眼瞄向挂钟,看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多分钟。

    蒋勋坐在她对面,正夹了一块卤牛肉,放在勺上。

    也许是多年家教养成习惯,蒋勋的吃相很是斯文。

    一小勺舀起,脖颈挺直未动,勺子放到口中,抿上唇,吃得不疾不徐。

    其实不过是碗再普通不过的蛋包饭,傅云娇找了点番茄酱淋上,他倒吃得津津有味。

    也没对她的厨艺有什么点评,只是在戳开蛋皮看见胡萝卜丁时,皱了皱眉,非等一筷子一筷子把萝卜丁全挑出来以后,才满意开动。

    小也趴在他旁边,望着白盘子里的胡萝卜碎,挪过头来贴近他道,“叔叔老师说挑食不好。”

    蒋勋等口中食物咽完,喝了口水,淡淡回他,“嗯,你老师说得对,小朋友不能挑食。”

    “那你”

    “但是大人可以。”蒋勋说完,又理直气壮地把饭粒里的青豆也挑了出去

    傅云娇也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熟络起来的,打回屋后,她就观察到小也举手投足间都在悄悄模仿蒋勋的动作。

    他吃一勺,他也学着吃一勺。他拿起餐巾擦嘴,他也赶忙揪着小手帕像摸像样地抹了两下。

    小也喜欢谁时,就爱这样不自觉地去模仿。

    傅云娇太了解这孩子心思,她想他大概又把对父亲这个角色的想象投射到了蒋勋身上。

    可他还不明白他们终究只是短暂的相逢。

    蒋勋细嚼慢咽着,夹菜时不经意擡眼。

    余光瞥见傅云娇垂手坐在那,看似在发呆,又像在想心事。

    她头微微低着,毛衣领上飘了一小撮绒毛,乳白色的,像是从她羽绒服里跑出来的那样。

    这衣服质量真不怎么好,蒋勋心里吐槽。

    看她头低了一会,再仰起,那撮绒毛随风飘高,飘到了别的方向。

    蒋勋目光追随过去,又忽然在她擡头的刹那,移了视线,咬住筷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一顿饭吃完,蒋勋扯下搭在双腿上的餐巾,翻过衣袖扣,

    傅云娇无声站起,收拾碗筷走去洗碗池。

    肉丸子睡得正香,小也扑去揉他的脑袋。

    蒋勋看了会,没回房间,移着轮椅晃在傅云娇身后,慢慢停在碗池边。

    碗池里堆了锅碗瓢盆,傅云娇拿起洗碗布,没想到蒋勋会来。

    “有什么事吗?”她问他。

    “没事不能来么。”蒋勋答。

    傅云娇不接话,静静瞧他,目光清淡。

    蒋勋抿了下唇,眼波随意转向灶台,“我是来看看这锅紫薯团子什么时候熟。”

    “喔”傅云娇表情不变,回过身做自己的事。

    厨房空间充足,蒋勋离傅云娇不到一臂距离。

    他看见她擡起来的右手关节裹了张创口贴,在将要拧开水龙头当口,忽地开口,

    “干嘛不用洗碗机。”

    傅云娇的手定在半空,扭头看向他,仿佛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这么多碗得洗到什么时候。”蒋勋别过脸,轻咳了声。

    傅云娇说,“也就两幅碗筷。”

    “两幅碗筷也没必要手洗啊。”蒋勋努努嘴,指了指橱柜最下层。“你把残渣倒掉,把锅碗放进去摆好,取一片洗洁剂,程序设置自动洗涤就行。”

    会用洗碗机的人,却说他不会用微波炉热饭。傅云娇抓着碗布,心里有了猜测,但又不太确定。

    她照着蒋勋说的方法,把锅碗塞进洗碗机,按下启动。

    水流在透明玻璃罩内滚动,不一会起了泡沫。

    傅云娇看着机器滚动,蒋勋看着她。

    她收了他的字条,拎回行李,给他做了饭。但还是未明确表态要不要留下来。

    蒋勋回望了一眼正和肉丸子玩得开心的小也,念她名字,“傅云娇。”

    “嗯?”傅云娇转头,与蒋勋视线相交。

    “聊聊。”

    “聊什么”

    “聊你对这工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点。”

    傅云娇刚要张嘴,蒋勋像想到了件事,打断道,“除了说我脾气不好。”

    傅云娇顿了顿,看他,“蒋先生,我能先问您,为什么突然要我留下吗?明明您昨天还挺讨厌我的。”

    蒋勋一愣,可能没想到傅云娇会问得直接,默了有一会,低声说,“我那不是讨厌。”

    “嗯?”傅云娇没听清。

    蒋勋不太擅长处理这种面对面坦诚的对话,视线绕过她,移向别处,

    “我说,我不是讨厌你,虽然你这人有时真挺让我上火的,脾气又硬又难啃,就像那截胡萝卜!但是平心而论,有时候人也还行”

    “还行?”傅云娇不理解他这评价算正面负面。

    “就干活还行,做饭也还行。”蒋勋提了音量,强调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因为离不开你,只是单纯不想换个新人来再适应而已,而且,大过年的,难道让邻居以为我欺负你们孤儿寡母,故意把你们赶走?再说你儿子,他一个小孩,去了隔离点,万一传染了怎么办?单独隔离,还要给社区添麻烦”

    蒋勋说了一长串,也不知她听进去多少,等了会见傅云娇没反应,又说,

    “总而言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也不会和你翻旧账,从今以后,你也别多想了,好好干吧。”

    “喔”傅云娇把洗碗布搭在水池边,再度弯腰看洗碗机运行。

    “你喔是什么意思。”蒋勋觉得自己已经拿出十二分诚意,她这人怎么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爽地问,“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傅云娇直起腰,“蒋先生,我对您没意见,并且很感谢您愿意收留我们。但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相处方式。是,我是来给您工作的,可现在这种特殊时期下,我们更需要互帮互助。老是和您起争执,我很累,也会有委屈。况且,我孩子在这,我不想让他感受到压力,感受到不开心。所以如果咱们还是老样子相处的话,我觉得我没必要再留下去。”

    蒋勋听着,回忆到在小也面前失态的那幕,也觉得不妥,声音弱下问,“那你想怎么相处。”

    “正常相处。”傅云娇拨了拨耳边的发,靠上洗手台,“您需要我的时候别再逞强,像今天这样,和我说您饿了,您想吃饭。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也别忍着,告诉我,允许我靠近,帮您上药。您可以不用把我当什么亲近的人,就把我当一根拐杖。”

    傅云娇想到了一个贴切的比喻,“对,当根拐杖。不需要的时候就放在旁边,需要的时候就大大方方拿起来用。这样的相处,对我来说会容易点。”

    需要她就坦白告诉她,求助并不代表着示弱。

    多浅显的道理。

    蒋勋却始终不明白。

    他又皱了眉头,两臂搭在膝上,垂眼看厨房瓷砖。

    傅云娇也不急着听他的回答,各自安静,随水流在身后起起伏伏。

    半晌,蒸锅口瀑出白汽,按钮跳转至保温,傅云娇掀了锅盖,看紫薯糕个个蒸得白胖剔透。

    她拾起筷子戳了戳,确认内陷蒸得嫩滑后,用碗碟装出一枚,递到蒋勋面前。

    蒋勋还在想她提出的那根「拐杖」,突然闻到糯米清香,吸了鼻尖,仰首问,“干嘛。”

    “喏,蒸好了。您不是想吃来着么。”傅云娇把碗碟又往前推了推。

    “不吃,不爱吃甜的”蒋勋撇眼,推着轮椅转身,留下个背影。

    傅云娇已经习惯他一时冷一时热的说话方式,也没多大所谓,看他背影渐渐消失在厨房门口。

    自己拿起糯米团,咬开一小口。

    清甜软糯,味道刚好。

    不过热气烫了舌根,傅云娇呼着气,回身去倒凉水。喝了两口。

    再转过来,门口又多出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擡手揉着后颈,一下一下,像在做一个很大的决定。

    傅云娇嘴里含着水,缓了缓,咽下,看他。

    他的唇角向下耷着,四肢五官,浑身哪哪儿都透着不自在的感觉。

    傅云娇看着有点想笑,努力憋起,问他,“怎么了。”

    “咳晚饭,想吃鱼。”

    “好,还有呢。”

    “还有”蒋勋手放下,开始揪腿上的毛毯,“房间脏了。”

    “嗯。”

    傅云娇声音四平八稳,像一根丝线,一点点牵出他,“还有呢。”

    “哪有什么还有。”蒋勋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滚。

    “真没有了?”

    “没了。”蒋勋轮椅移向前,过了会又退回。

    傅云娇仍站在那,好似就在等他回来。

    蒋勋咬着下唇,声音轻地像蚊子,“帮我洗个头发”

    “嗯?你说什么?”

    “我说帮我洗个头发,你这耳朵怎么回事”

    蒋勋甩下手里毛毯一角,负气似地转动轮椅背过去,“不来算了。”

    傅云娇笑笑,没即刻跟上他步伐。

    她耐心喝完杯子里的水,洗干净放回原位,擦干手想,早这么乖不就好了么。

    他们没回蒋勋房间,在一楼浴室,傅云娇扶蒋勋跨进浴缸。

    他的腿伤涂了药不能沾水,头发两天未洗又抹了发胶,蒋勋不喜欢油腻的感觉,傅云娇去拿香波时,蒋勋已经把头发抓得像团杂草。

    傅云娇卷好袖子,替他围上浴巾,“向后躺一点。”她拿下花洒,对蒋勋说。

    蒋勋应着她的话,仰躺下去,把后脑搁在浴缸边缘。

    这样的角度,看一切都是倒立的,包括傅云娇的脸。

    她坐在浴缸边,用手盖住他的眼睫,蒋勋闻到一股熟悉的,来自于她的味道。

    像那天夜里,她的味道也是如此清晰。他深深地呼吸两下,肩膀放松下来,

    “烫吗?”

    水流自高向下浇湿他的发,傅云娇的声音隔了雾气问。

    “不烫。”蒋勋说话,有水滴在他的喉结。

    傅云娇拧上花洒,挤出两团绵密泡沫,从左右两边放上。

    蒋勋的发质偏硬,又浓又黑,似乎很久没剪,头发长得挂在耳后。

    傅云娇指尖伸进他的发间,慢慢搓揉。

    蒋勋在心里舒出口气

    “轻重合适吗。”

    “嗯。”蒋勋闭眼,睫毛微微动了动。

    “待会要不要上护发素?”

    “用不惯。”蒋勋睁眼,说,“你这问题问得,怎么那么像专业洗发的?”

    傅云娇笑,把泡沫揉到另只手,“我确实学过几天,以前暑假打临时工,就是去美发店,给客人洗洗头,捏捏肩。”

    “你打过很多工?”

    一会足浴店,一会洗发店,蒋勋还真看不出,她一双手精通十八般武艺。

    傅云娇说,“有时学费,生活费差一点,就得多打几份工才行。”

    “学费为什么要你自己凑,你爸妈呢?”

    “他们呀我也不知他们去哪了。三岁后就没见过。”

    傅云娇往手心加了点水,看蒋勋表情暗淡下来,轻说,“您别误会,我不是孤儿。是跟我外婆长大的,虽然爸妈不在身边,日子也没您想得那么苦。”

    “哦”蒋勋有些意外,她居然平平淡淡地就能将自己身世说出。

    他们一时谁都没再继续说话,仿佛刚才话题从未被提及。

    浴室雾气弥漫,隔了一层泡沫,蒋勋能感受到她指尖每一次下落的力度。

    浴缸边是凉的,但蒋勋身体暖得不像话。

    他能感觉到,左腿破损的地方,有轻微的,不可抑制的痒。

    水贴着他的耳廓流下,傅云娇托住他下巴,往右偏,瞧见下颌处有一颗不起眼的破口,

    “蒋先生,您刮胡子好像刮破了。”

    “哪里?”蒋勋睁眼。

    傅云娇俯身,手指在破口边,“这里。”

    她靠近下来,气息浓郁得像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花。

    蒋勋躲不开,手绞住裤管,喉咙斯斯发紧

    她还是穿着那件高领毛衣,也许是沾了湿气,贴在肌肤上,颜色越来越深。

    蒋勋隐隐察觉身体里那只海怪又将要钻出,他慌地避开脸,却没想迎面撞上一束水柱。“诶,别动!”傅云娇伸手举高花洒,为时已晚。

    蒋勋被呛得狂咳不止,傅云娇连忙关了水,扯下浴巾。

    “没事吧,呛到气管了吗?”傅云娇捧起他的脸,用浴巾擦着他脸上,发上,脖子上的水。

    蒋勋说不出话,任她捧着,两眼皆是血丝。

    他的眼里,有她的倒影。小小的,像颗繁星。

    他的心脏跳得让他恐慌,恐慌的不仅是快要按捺不住那只海怪的头颅,更恐慌的是,他这次是彻底清醒着的。

    傅云娇还在裹住他的头发,用浴巾吸水。

    蒋勋猛地往后退了下,背贴在浴缸另一边,衬衫领口湿漉漉的。

    傅云娇手滞在那,不上不下,也不知蒋勋到底怎么了。

    他单腿拱起,低头喘气,气管嘶哑得像灌了风的炉灶。

    “您还好吧?”傅云娇试探着问。

    蒋勋耳边嗡响不断,下颌绷得酸涩,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

    莫名咬牙蹦出句,“你这人,真是烦死了!”

    而后,哗啦摘下浴巾蒙在傅云娇头上,

    一鼓作气地撑起身子从浴缸跨出,坐回轮椅,没等傅云娇反应过来,

    就仓皇离了浴室留下一地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