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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雪停 正文 第15章 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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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小年

    那天后来,蒋勋又恢复成躲在洞穴过冬的熊那样,躲在他自己的房间不出来。

    傅云娇送晚饭上去,拖着餐盘敲门,门倒是很快就开了一截缝。

    “什么事。”蒋勋露了一小半脸。

    傅云娇擡擡胳膊说,“晚饭好了。”

    “哦。”他侧着身子,两手伸出来,倏地接过餐食,胳膊又疾风一般缩回去。

    傅云娇还未将当心鱼刺四个字说出口,那门就像有自动感应式地,啪地合上,隔开他和她的对视。

    动作之快,让傅云娇晃了神。

    “这又是怎么了。”傅云娇念叨一句,等在门前,见他也没再开门的意愿,耸耸肩下楼。

    怎么了呢?

    那个当事人也说不上来究竟怎么了。

    欲念此消彼长,像山林蒸腾出的云和雾,让身在其中的人看不清眼前事。

    第一次是烧昏了头,那第二次呢,第二次他怎么解释。

    蒋勋狼狈逃回房,见水珠一滴滴打在地毯上,情绪乱了分寸。

    蒋勋十四岁起被蒋振庭送去了英国,在他们那个圈子,情欲是最容易被满足的事。

    人人都会畅想过奢华的生活,殊不知,奢华背后布满诱惑和颓靡。

    蒋勋见过太多次,身边人被欲望操控,拖进泥潭,再爬不出来。

    所以他本能地排斥一切有可能让他成瘾的东西,例如烟,酒,药品,游戏和赌博。

    当然,还有泛滥的性。

    也并不是他的灵魂有多高尚,多不屑与世俗为伍。

    只是他厌恶,厌恶被欲望剥夺理智,像个动物一样繁衍。

    欲应以爱为底色,这是蒋勋的原则。

    年少时,蒋勋真心实意喜欢过一个女生。

    可惜懵懂的感情还未表露心迹,他就被迫与她分别,断了联系。

    后来,成年之际,蒋振庭又为他挑选了一位门当户对的未婚妻。

    女生姓姚,他们一同吃过两次饭。她是个娴静的人,一颦一笑弧度都小。

    蒋勋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再后来,他出了事,躺在医院命捡回来一条。

    生的念头都已像残灯末庙,更何谈对情爱起念想。

    蒋勋捧起一泼泼冷水,仰面浇下去,强行冲淡鼻息里傅云娇的味道。

    待那只海怪重新隐匿,他待在房内一天一夜,辗转反复,终想清楚一件事:

    他对傅云娇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生理性喜欢,他就是太久,太久,没接触过异性而已。

    对,仅此而已!

    ***

    腊月二十三,小年,物业运来一车新鲜蔬菜和肉类面粉。

    傅云娇分了三趟搬回屋内,清点好食材数量,想不如今天趁过节做顿饺子好了。

    面和馅都得自己和,傅云娇系好围裙,把头发扎紧在脑后,开始忙活起来。

    蒋勋下楼时,傅云娇正在剁肉。

    她两把菜刀握在手里,力道十足,砍在案板上,砰砰作响。

    没一会一盆牛肉沫码满,傅云娇撒了几勺盐,搅拌均匀,又分别加入料酒,白糖,生抽提鲜。

    蒋勋本来是打算随便下楼转一圈,反正他也已经理清了那件事的源头,越是回避越像显得他做贼心虚似的。

    他去了客厅,拿起本茶几上的书,翻开几页。

    字没读进去一行,注意力都被傅云娇乒乓砍切的声响吸引了过去。

    “妈妈,我们干嘛要准备两盆不一样的馅呀。”

    “因为有人不喜欢吃胡萝卜呀,所以除了三鲜饺子,我们还得再包一份芹菜牛肉的。”

    蒋勋心定了定,撚指翻开下一页。

    “哦,那我们要不要再多做一点,带给聂桉叔叔吃?我有点想他了。”

    “小也,这些饺子咱们不能自己带走。你想他的话,妈妈下午给他打个电话好吗。你问问叔叔想不想要什么新年礼物,或者咱们去超市里买好吃的送给他。”

    “好吧,妈妈,我们还得有多久才能见到他们呀。”

    “快了,你再帮妈妈打两个鸡蛋来。”

    “好呢。”

    剁肉声接连响起,盖过傅云娇和小也的对话。

    什么过年,什么聂叔叔,还有什么什么烟花大会。

    蒋勋屏息等了会也没听清。

    厨房里,动静热闹得很,他独留在客厅反显得形单影只。

    蒋勋回头看了看,啪地合上书,慢摇慢晃地往热闹地挪去。

    肉丸子守在厨房门口,像只毛发蓬松的石狮子。

    见他来了,浅摇尾巴当作打招呼,接着又伏下,专心等傅云娇切肉。

    蒋勋想,这狗子也真是会看人脸色,这才几天,就和傅云娇混熟了,熟得倒像是她养了好多年的。

    他提起肉丸子的耳朵,来回晃荡,低声说,

    “你是我的,是我的,懂不懂啊,别随随便便就被几顿好吃的收买了。”

    肉丸子呵呵吐着舌头,眼睛却盯着灶台上的肉馅一刻不离。

    蒋勋松开手,揉乱他脑袋,叹气说,“傻狗。”

    小也从冰箱门后钻出,小心捧三颗鸡蛋在怀,看到蒋勋,欢快笑着喊,

    “蒋叔叔好呀!”

    “好。”他扬起手,对小也挥了挥。

    傅云娇闻声,头擡起,身子转过半圈,手里活没停,对他微微笑道,“早。”

    四目相对,蒋勋不知为何,第一眼见的是她颊上沾着的面粉。

    “早。”蒋勋轻轻扯起唇角,回了一个笑。

    她今日换了件鹅黄色的毛衣,还是简单的款式,头发盘起,袖子卷到高处。

    腰上围了件丑兮兮的围裙,手里握着刀。

    一切和往常也没什么两样,

    但蒋勋凝望着,忽然觉得不管外面天寒地凌,傅云娇总能让这个冷冰冰的房子燃起烟火气。

    他收回视线,移到她身边,捡起一张面皮问,“你起这么大早就为了包饺子?”

    “嗯,吵到您了?”傅云娇接过小也递来的鸡蛋,磕在碗沿。

    “没。”蒋勋让到一侧,说,“也就三个人,搞这么辛苦干什么。”

    “过节总得图个气氛。”傅云娇说。

    “年年不都一样吗。”蒋勋翻过那张面皮,在手里掂了掂,“过年也没什么好的。”

    以往春节,蒋勋好像都是在医院过的,没完没了的高烧,没完没了的排异反应,让他对新年提不起一点兴致。

    他把面皮往案板上一丢,拍了拍手。

    傅云娇以为他要回房,而蒋勋只是退去了和肉丸子差不多的地方,静静看她。

    厨房并不拥挤,可多了双眼睛在身后,傅云娇有点不适应。

    她转过身说,“您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

    “那您在这是?”

    蒋勋挑眉,“我监工不行吗。”

    “好吧。”傅云娇转回去,继续打蛋液。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到一刻钟功夫,肉馅和好。傅云娇摊开面皮在掌心,使筷子夹出分量合适的一块压在面皮上,两指一撚一推,一个元宝状的饺子就在她手心腾出。

    傅云娇把包完的饺子放上锅屉摆好,蒋勋的声音悠悠从背后传来。

    “傅云娇。”

    “嗯。”

    “教我包饺子吧。”

    “您想学?”傅云娇诧异。

    “没多想学。”蒋勋过来,“可我也不能张着嘴就等你包吧,这么多饺子皮要包多久,包一个上午?诶,我说你真会给自己找事”

    他伸手就要去摆弄那摊被傅云娇擀得劲道的面坨,傅云娇拦住,像家长拦什么活也不会做还要添乱的孩子那样。

    她握着他的手腕,两指留了面粉渍。

    蒋勋破天荒地没甩开手,停在她的指间,问,“干嘛。”

    傅云娇想了想,得给他找个别的“差事”。

    “您会写字吗?”傅云娇问。

    蒋勋皱眉,“你说呢。”

    “我意思是您会写毛笔字吗?”

    “你要哪种字体?”

    “能写对联的那种就行”

    “隶书?”

    “嗯,要不您教小也写副对联吧。他字写得不太好看,需要多练练。”

    “行吧。”蒋勋不情愿地收起指尖,没对那坨面团下手。

    书房许久无人进,蒋勋点了灯,开窗透气。

    小也跟他进来,环顾琳琅满目的书架,感叹道,“哇,蒋叔叔,你有这么多书啊。”

    “还好吧。”蒋勋铺开一张宣纸,“这些就是一小部分,我还有很多书在原来家里。”

    小也眨眼,“那你为什么不住在原来的家里呀?”

    “因为那个家没人欢迎我。”蒋勋提笔,思索写什么字比较好。

    小也歪了脑袋问,“怎么会不欢迎你的呢?你不和你爸爸妈妈住一起吗?”

    “不住。”蒋勋简短地答。

    “你不会想回家吗?”

    “不想。”

    “怎么会有人不想回家呢”

    蒋勋落笔,看墨晕开了纸页,擡眼对小也说,“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小也腼腆一笑,“我就是对你很好奇呀。”

    “我有什么可让你好奇的”蒋勋扔了废纸,另铺一张。然后清了清嗓子,看似不经意地说,“那你问我这么多问题,我也得问你几个。”

    “嗯嗯,你问。”

    “你多大了?”

    “五岁。”小也比了五个手指头。

    “那你妈妈多大了?”

    “呃”小也边回忆边说,“我妈妈她比我大很多,她有28岁了。”

    “哦。”蒋勋算了算,傅云娇大他四岁。

    他笔尖蘸了墨汁,拓在纸上,又停下,犹豫了几秒,扭过头,提高笔杆问,

    “你刚才说的那个聂叔叔是谁”

    “聂叔叔?”小也思考着,“就是聂叔叔啊住在我家楼上的聂叔叔。”

    “他是你妈妈的朋友?”

    “对啊,聂叔叔人很好呢,我们还经常去他家玩。”

    “哦”蒋勋再铺平直面,下笔一横一捺。

    小也两手托起下巴,端详蒋勋走笔,忽然很认真地问,“蒋叔叔,你为什么对我妈妈这么好奇呀。”

    蒋勋手不稳,墨染脏了台面

    “我哪里好奇了,我就是随口问问。”蒋勋把写废了的字,揪成一团丢进垃圾筐说,“你妈妈是我的员工,我是作为领导了解下基本情况。”

    “喔。”小也似懂非懂。

    “之前我面试别人的时候,问得要比这些还细致。”

    “噢面试是什么?”

    “面试就是”蒋勋用笔杆戳着眉心,想越说越远了,拉过小也道,“别管面试了,你先给我写个「早」字,我看看。”

    小也乖乖过来,蒋勋由后拥着他,将他圈进两臂,看他下笔,“对,写慢点,不要着急,写字要心静。”

    末了,没忍住,补充一句,“刚才我们俩说的话,你别告诉你妈。”

    “为什么?”小也回头,眼里闪着光。

    诶,这孩子怎么跟他妈一个性格,非得打破砂锅问下去。

    蒋勋故作严肃道,“没为什么。这是我们男人和男人间的对话,你要不要守护这个秘密?”

    “要。”小也重重点头。

    “那拉钩。”蒋勋伸出小指。

    小也学他,“好,拉钩。”

    傅云娇忙完,蒋勋和小也仍在书房,她没去打扰,倒了一杯茶,坐在桌边歇息,想趁这间隙给自己匀点独处的空间。

    每到岁至年末,傅云娇都会由衷地想,真好,她又扛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生活照旧忙碌,好事坏事一个接着一个。小也长高了,以前能穿的衣服,如今都短了一截。

    开过年他就要六岁,该准备上小学的事。

    傅云娇心里暗暗计算着,年后得看看小学附近合适的房子,不用大,三四十平就够他们住的。

    不过这次她得找个两居室,给孩子留个自己的房间。

    这么想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傅云娇恍然擡眸,放眼窗外,

    院落中,墙角开了株梅,淡黄色的花苞缀在枝桠上,也不夺目,也不绚烂。

    但她安安静静地开着,开得怡然自得,开得自有一方天地。

    蒋勋带着小也回到客厅,遥遥就见傅云娇在桌边,拿剪刀剪着什么。

    她听见他们的声音,停下手里动作,莞尔一笑。

    那笑迎面扑进蒋勋的眼底,像天边的月亮。

    蒋勋垂首,眼角微微上扬。

    小也兴奋跑去她面前,迫不及待地给她展示蒋勋的教学成果。

    傅云娇瞧他几个字写得比往日工整许多,温和地对蒋勋说,“辛苦了。”

    “没什么。”蒋勋摆手,顺势绕过桌角,去到傅云娇身旁,“你儿子还挺聪明。”

    “是老师教得好。”傅云娇不恭维。

    蒋勋唇边不自觉浅笑加深,对傅云娇的夸奖很是受用。

    他扬了扬眉,嘴上说,“还行吧,他要是想学,我能教得更好。练字是急不得的,以后白天让他都跟着我练字好了,练个两三个月,把笔力练扎实。”

    两三个月傅云娇默默思索,怎么可能会待两三个月呢。

    她微微颔首,放下剪刀。蒋勋瞥着她手里的碎纸问,“这什么?”

    “窗花,我无聊剪着玩的。”傅云娇摊开手心,亮出一幅刚剪完的纸画,是片雪花。

    “还挺像那么回事。”蒋勋评价。

    他低下眼,看桌上摆放着红纸,胶水,铅笔,还有不知她从哪淘出来的两颗废弃网球。

    红纸下压了张白纸,蒋勋拾起,上头有寥寥几笔,是她勾勒的线稿。

    梅开在她的笔下,饶是黑白,却透着灵动。再看下去,有远山,有花雀。

    她画的,是他的院子。

    蒋勋捏着纸片一角,蹙眉望她,望她那双手总能出乎他意料。

    先提刀后握笔,剁肉时铿锵有力,作画又落笔细致。

    除此之外,她包裹自己时,又是温暖坚定的。

    蒋勋想着想着,心怦然颤动了下,没来由的,似风卷过山谷有回音震响。

    “真是要命”

    他惶惶丢下画,搓了把脸,奋力想把那些震响抛出脑外。

    小也这时又对他笑了,搂住他说,“蒋叔叔,你想要个什么呀。我妈妈剪得窗花可好看了!让她也给你剪一个吧。”

    “我”蒋勋一时词穷。

    傅云娇找出一张新的红纸说,“太复杂的我可能不会,您有什么喜欢的图案吗?”

    喜欢我喜欢

    “我没什么喜欢的。”蒋勋敛了神色,深深吸气,“一点都不喜欢。”

    傅云娇略带疑惑,“那没喜欢的要不就剪个您的生肖吧?您属什么?”

    “兔”蒋勋乖乖搭话

    “好。”

    傅云娇对折红纸,沿边描出兔子的轮廓,刚要动剪刀,围裙前兜的震动突然打断她。

    她拿出手机,看了眼蒋勋,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铃声急切,傅云娇边走边接起,应了声喂。

    蒋勋默着没动作,耳边还是落进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是个沉着男声,他听见了,听见那个男声唤她,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