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炸毛兔子
傅云娇没有走远,倚在玄关屏风边,解下围裙,轻声细语地回电话里头的人。
电话是聂桉打来的,简单祝他们小年快乐,说了几句吉祥话,一时也不知该闲聊什么,沉默下来,傅云娇听见那头他按下火机的喀嚓声。
其实每隔几日,聂桉都会发消息询问她情况。
也许因为今天过节,他总觉得还是该打个电话才能安心些。
他人在车站等客,背景音嘈杂一片,有广播通知列车晚点,也有滞留的旅人叫嚷抱怨。
春运,人山人海,天南地北的游子急于奔回故土。
聂桉握了听筒,对傅云娇说,你等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傅云娇说,好,不急。
已过正午,光由四面照进来,映在屏风上,将傅云娇的影子隔开成三段。
有一段不偏不倚,投在白墙上,是傅云娇由头到肩的轮廓。
那小半朦胧的光影,摇摇晃晃,不仅在墙上,也在蒋勋眼里。
他们在说什么呢,有什么值得说那么久的。
蒋勋猜不到,他也不想去猜。
他对他们说话的内容毫不关心,只是有点在意,在意傅云娇对那人说话的腔调中夹在的乡音是他没听过的。
那不是北城的口音,蒋勋能听得出来,好像是来自南边的方向,柔柔软软的,有吞音又有婉转起伏的音调,像一湾浅溪,缓缓入耳。
她的脖颈曲起,一手捏住自己耳珠轻撚,没说话,似在等对面人开口。
不用看她脸上的表情,蒋勋也能知晓,她此时神态定是松弛的,轻盈的。
不像面对他时,脊背总绷得笔直。
“蒋叔叔!”
小也在身旁喊他,蒋勋回过神,望他抓住自己的手。
“呀,你怎么把这个兔子头给剪下来了。”小也轻呼,捏起那张被剪坏的红纸,满脸可惜。
蒋勋随他瞧去,本来完完整整的兔子,被他一刀剪去了一半,首身分离,有点凄凄惨惨。
蒋勋怔了怔,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就握了剪刀,
他慌忙拧开胶水,想把剪坏的图案拼凑起来。
奈何红纸质量不好,一抹胶水涂上去,纸张浸了色,那只兔子头从红变白,看着更可怜了。
小也见状,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等会让我妈妈再给你画一只。”
蒋勋抿唇,撇下剪刀,往轮椅后背靠去,“不用,我本来就不喜欢兔子,剪坏了就算了。”
一只兔子而已,又不是专门为他画的,有什么好值得保留的。
蒋勋想着,又把那张对折了的红纸也撕下一半。
小也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眼眨眨偏向他说,
“叔叔,你别不开心,我把我这个剪好了的小猴子送给你吧。”
“你自己留着吧,窗花那都是你们小孩子才爱玩的东西。”蒋勋推开他的手,拿起笔,在撕下的红纸上胡乱地画。
过了几分钟,再擡眼,那截光影仍在白墙飘荡。
蒋勋食指转笔,转到小指再转回来,几个来回,哼了声,用手肘拱了拱小也说,“你去问问你妈,要打电话打到什么时候?这都中午了,她还不煮饺子?”
“你饿了?”
“嗯,饿了。”蒋勋定定道,“而且饿得很不高兴。”
“好,那我去和我妈妈说,让她快点做饭。”小也蹦下座椅,朝屏风那跑去。
蒋勋看着,勾起唇角想,还好,还好在这家里他笼络了一个同盟。
小也几步快跑向傅云娇,扯住她的袖子叫,“妈妈。”
傅云娇弯腰,蹲下来把手机贴到他耳边,
“你正好来了,是聂叔叔的电话,要不要和他说句小年快乐呀。”傅云娇问。
小也被一打岔,把蒋勋交代的事忘了干净。欣喜地接过傅云娇手机,没等电话那边人说话,就甜甜喊,“是聂叔叔吗!聂叔叔,我好想你呀!”
聂桉呵呵笑着说,“小也乖,我也很想你。”
“哎呀,聂叔叔,你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我好久都没见你了。”
聂桉说,“再过一周,等你们隔离完,到时我开车来接你们回家。”
“嗯嗯,聂叔叔,我等着你来!”
“你要乖乖的啊,听妈妈的话。”
他们正聊着,车站有列车到达通知响起,聂桉对傅云娇匆匆嘱咐道,照顾好身体,别冻着了。
傅云娇说,“放心,这里很暖和,你在外跑,更要注意带好口罩。”
“好,过年见,娇娇。”
“嗯,过年见。”傅云娇浅笑回道。
挂断电话,傅云娇和小也往回走边问,“你刚刚找妈妈是想说什么呀。”
“哦!”小也这时才想起该说的事,一拍小脑袋道,“蒋叔叔说他饿啦,饿得很不高兴。”
“不高兴?”
“是呢。”
傅云娇望向餐厅,桌前桌后都没有蒋勋身影。
她绕去厨房环视一圈,也不见人,再回到桌边,地上扔了张被捏的皱巴巴的纸团。
傅云娇捡起,翻开,纸团上画了个只剩下半截的,炸毛兔子
那形态,那线条,和某人简直如出一辙。
蒋勋回屋,把剪下来的那只兔子脑袋,负气丢在床头柜上。
他食指戳着兔子头,越看越不顺眼,索性拉开抽屉,把画丢了进去。
关了抽屉门,蒋勋静坐了会,又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
真是过分,当他面就开始想出去以后怎么样怎么样。
他傅云娇有朋友,难道他就没有么。
蒋勋不悦地上下划翻界面,查找能互道平安的人。
可是找了一通,862个联系人里,蒋勋不知能打给谁。
过去的朋友留在了过去,他们的生活五光十色,轰隆隆朝光明大道驶去。而他,他却像只被撞报废的绿皮火车,永远地停在了铁轨上。
起初,他们也想带着蒋勋往前走。
可蒋勋不愿见到他们,尤其是不愿见到他们眼里的万般复杂的情绪。
有怜悯,有同情,有庆幸这祸事没发生在自己头上,还有一种-看吧,谁叫他行事张扬,这回栽了大跟头的嘲讽。
在最开始的时候,蒋勋恨很多人。恨自己,恨那个卡车司机,恨胜负欲,也恨那个倒霉的下雨天。
盘山公路,时速飚上130码的摩托车,撞击的刹那火花四溅,没死已经是他命大。
后来恨着恨着,他也累了。
再恨又能怎么样呢,蒋勋按灭屏幕,自嘲地笑了声,把手机砸上床被。
无所谓,反正这样也过了三年,谁走谁留都无所谓。
***
之后两天,蒋勋偶有露面,更多时间是待在楼上。
气温急速下降回寒,夜来得越来越早。
傅云娇例假不紊,本以为能挨到隔离结束,没想月期提前到来。
痛经是老毛病了,以往家里有备着的红糖和中药。
热了喝一碗,总能缓解缓解。
可这次也许是操劳辛苦,体质变虚,痛症就更加明显了。
这天晚上,傅云娇早早洗漱后躺上床休息。
然而临至深夜,白如蚕茧的雨雹倾泻下来,打在屋外窗沿像爆竹噼啪。
傅云娇爬起身,披上外衣,一层层楼巡上去,将窗户关严实。
风刮得急,惊雷骤起。
傅云娇费力关完窗,雨打湿半边,苏妙来了电话。
工资迟迟未到账,苏妙心里总坠着个石头。
打探了一圈,她旁敲侧击从会计那得知,这几天陆续有不少顾客聚集在美容院前,要找老板娘退费。
苏妙慌了神,联系傅云娇道,“这会是不是真要完蛋了?”
“应该不至于。”傅云娇虽说也有几分担心,但知道苏妙是个急性子。
若真出了什么事,她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只能先宽慰她,
“后半个月的流水,我知道有多少。我们们工资又不高,店里满打满算二十个人,工资应该还是发的出的。再说这店毕竟在北城开了那么多年,老板娘要不是想砸了这个招牌,也不会轻易赖账的。”
“哎呦,那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把钱发下来啊!”苏妙急得跺脚,恨不得立马买车票杀去老板娘家。
傅云娇劝说,“妙妙你先冷静下。要是你年后还想回来上班,现在闹的话,反而适得其反。这样,我明早先去问问老板娘,看她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真是手头资金紧张的话,也能理解,咱们和她定个期限。”
“那她不愿意怎么办?”
“她不愿意的话,你把上班的打卡记录保存好。”傅云娇微微皱眉,“最坏的结局就是撕破脸,我们收集好证据去告她。”
“啊?”听到告她这几个字,苏妙惊了片刻,“要打官司?”
苏妙原以为只要撒泼闹架就成,没想傅云娇会直接想到这主意。
在苏妙心里,法院和医院一样,都是得花大价钱的地方,她犹豫了会问,“打官司是不是得请律师?律师贵吗?”
傅云娇答说,“也不一定需要请律师,咱们能自己找监管部门先投诉,请他们帮忙处理。”
她列了几个方案讲与苏妙听,苏妙也没全然听懂,抓了把头发骂道,
“真是窝火没想到大过年还得来这么一茬!早知道不如在家养猪,至少卖一头得一头的钱。”
傅云娇等她气撒完,安抚道,“在社会上就是容易遇到这些事,一步步来吧,总能解决的”
“你之前也遇到过?”苏妙问。
傅云娇揉了揉坠痛的小腹,说,“遇到过几回,所以才有点经验。”
苏妙默想,也是,一个单身的年轻女人独自带着孩子,会有多难还用问吗。
她又叹了回气,竟学了她妈惯用的口吻,苦口婆心劝道,“傅云娇,你要不找个人吧。”
“找谁?”
苏妙说,“找个男人。”
窗外雨雹飘摇,如同一张摇动的帘子,让黑暗中的屋子闪闪发光。
傅云娇在点点光亮中,扬起脸,玩笑说,“找男人,有用吗?”
“有的男人还是有点用处的。”苏妙脑子转了转弯,点她,
“比如,聂桉啊,他不挺好的。虽然岁数比你大一点,但好在稳重会疼人,你不如考虑考虑他,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许是刚刚吹了风,傅云娇腹部像被刀剜,她无力再和苏妙聊下去,随口说,
“嗯,考虑。等我们把工资要回来我就考虑好吧。”
苏妙道,“行,你说的。”
结束通话,傅云娇后腰胀痛,步子走不动,干脆扶着栏杆坐上台阶,等这镇痛过去。
先前为了安慰苏妙,傅云娇话说得轻巧。
但这下她自己仔细想了遍,如果老板娘真的有意拖欠工资,她们能做的事实在有限。
举报,投诉,哪怕告上法庭,强制执行,一连串讨薪过程既耗时又耗力,最后拿到手的,还不一定是全额。
没办法,在私人老板手底下干活,好坏全凭运气。
傅云娇拢着外套,头搭在栏杆边想,若是差了这笔钱,下个月的固定支出她该怎么凑呢?
疗养院那边费用是不能少的,小也的学费也不能动。
思来想去,暂时可挪动的钱,也就他们找房子的预算。
眼看就能有个新住处,不用再寄人篱下,可现在,这个美梦就要泡了汤。
傅云娇望着挂满玻璃的雨点,心有不甘。
她的情绪在胸腔撞击,头顶的吊灯却突然一盏盏亮起,刺得她迷了眼,擡手遮住,指缝间,看见蒋勋在她身后,也不知来了有多久。
他顶着一头乱发,看着像是被轰鸣从睡梦中惊醒的,身上还穿的是睡衣,面色不悦,绷着脸,一手捂在左腿膝盖上。
傅云娇遥望,四目相对。
“您腿又疼了?”
“被欠钱了?”
他们俩几乎同时说话,可窗外又起惊雷,谁也没听清谁的声音。
傅云娇想这样极寒的天气,对蒋勋来说是难熬的。
她扶住栏杆站起,还未完全撑直身体,脖子上忽落下一条暖绒毛毯。
蕴着淡淡药气。
是蒋勋扬手抛来的,同街边套娃娃似的,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傅云娇怔愣,不明所以。
“被欠钱就坐这儿吹风散心?”蒋勋撇嘴,靠近一步,“我可不是故意听你打电话,是你讲话声音大,吵得我睡不好。”
傅云娇不语,拉下那条绒毯,看了看,发现是蒋勋常用的,房里留着的那条。
细碎声响贯穿屋内屋外,她怎么可能会吵到他,她收了手心,问,“您怎么出来了。”
“不知道。”
“不知道?”傅云娇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蒋勋确实不知道他为何会出来,他醒后,原是静坐在黑暗中忍受残肢幻痛。
也不知为何会下床去阳台,也不知为何就能瞥见她探身勾窗,更不知他为何会拿了绒毯出来。
这世上就是有很多解释不通的事,蒋勋有点心烦,擡手抓起毯子一角,往她头上揉去,
“出来就出来,你一天天哪这么多怎么怎么。先管好你自己吧,再不擦干净,等着秃头。”
傅云娇躲开,扯下绒毯,说了句谢谢,转身想回房休息。
蒋勋拦在她身前,忽地高了音量问她,“傅云娇,你是不是被欠钱了?”
傅云娇顿了顿,说,“没有。”
“没有?”蒋勋眯眼看她,“我听见你说的话了,你前老板娘跑路了是吧。”
一冷一热,傅云娇小腹刺痛,额头沁了汗,微微弓腰,“没,谢谢您关心,我自己能处理好。”
“你准备怎么处理?”蒋勋拧眉,见她垂着眼不接话,想到她说的最后几句,莫名换了种语气,似笑非笑道,
“哦,也对,你是有男朋友的人,用不着我操心。”
傅云娇闻声回头,奇怪地看着他。
光亮中,蒋勋的嘴唇紧抿,眼光虚在一处不与她对视,整个身子都梗得挺硬,硬得像只花岗石。
他脸板得难看,唇一起一合道,
“行啊,你找你男朋友去处理吧,我才懒得管。不过好心提醒你,要这么点小事他都摆不平,我劝你趁早换个人考虑。”
话出口,蒋勋自己也觉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会说这些?
傅云娇站在那,疲于应付,眼没擡答了句,“知道了。”
遂沿楼梯一级一级,走下去。
待到走完最后一级,头顶的灯倏地熄灭。
屋子再度沉入黑暗,廊上蒋勋甩了毛毯离去。
愤愤想,她爱找谁找谁,他管她做什么,
关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