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老板娘,还招人吗。
如果说普通人求职时,脱不下的是孔乙己的长衫,那长年累月穿在蒋勋身上的,无异于是镀了金边的长衫。
先不说他选的那些岗位title一个比一个大,什么市场经理,品牌经理等等无一例外都需要5-10年工作经验。
单论他简历上毕业三年后的空白期,就足以让HR仅花8秒扫一眼就筛除出去。
既不是应届毕业生,又没有足够的工作年限,在今天这个卷生卷死的社会,想找到一份体面的高薪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
蒋勋投出去的简历十封有六封被礼貌拒绝,剩下的,统统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过去他在蒋氏面试别人,挑挑拣拣,不是觉得这个人能力不够,就是觉得那个人想法太幼稚。如今轮到他自己被别人选择,才终于体会个中辛酸无奈的滋味。
巨大的落差让蒋勋觉得自己从块金钵钵,突然降级成了猪肉摊边被铁钩串着,苍蝇,蚊虫乱飞的临期猪肉。要么就便宜贱卖,要么就等着被丢去路边喂狗。
现实的第一个巴掌抽得他颓了几天,不过这次,他没再把自己锁房间里做无谓的怄气。
而是将满心不甘发泄到锻炼中,一人在跑步机走到力竭,让汗水蒸发掉郁闷。
唯一察觉出蒋勋求职碰壁的人是阿友,他眼看不见,心却比普通人都要清明通透。
“蒋先生要不自己开个公司试试?”
某天阿友在替蒋勋放松肌肉时,旁敲侧击地问,
蒋勋很快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团起右腿,把膝盖抵在胸口拉伸说,“是关姨告诉你我在找工作的事?”
“没有。”阿友说,“是我自己猜的。”
其实从关姨暗中帮蒋勋打听残疾人工作时,阿友便猜出了端倪。他一边打心底替蒋勋能想通,愿意走出过去而高兴,但同时,也会担忧他将要面对的种种困难。
蒋勋不比他们,什么生活都能过,吃粥是一天,吃饭也是一天。阿友担心蒋勋要真是去到社会中,以他的心气,怕是看不惯人眼色,于是建议道,“您那么好的条件不自己当老板多可惜呀。”
“条件好么?”蒋勋压了压腿,说,“我一没帮手,二没合适的项目,怎么当老板?而且以现在经济形势看,越是科创板块,投资越需要谨慎。”
阿友听不懂蒋勋接下来长达数十分钟的宏观分析,只能咧嘴笑了声说,
“您可以先从小生意做起呀,我有位相识的老大哥,十年前是跑业务的,可惜人到中年出了意外,被高压电击中,失去了两只臂膀。他在医院治疗期间,因为佩戴的假肢不舒服,所以自己生出想设计假肢的想法,一来二去,结交到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后面慢慢经营起了自己的假肢制造公司。”
“假肢”蒋勋喃喃重复起这两个字。
阿友说的主意,蒋勋也考虑过。
可是创业不是一个人的单打独斗,哪怕他跟在蒋振庭身边,耳濡目染了不少生意经。但都可算作纸上谈兵。
更何况他脱离社会太久,一下说创业,根本找不到方向。
蒋勋躺下身,眼盯起天花板,似有一团棉花堵在胸口,闷闷地,好像吸了口气,郁积在心里。
天地之大,大得满目荒凉,大得让蒋勋找不到一个可以接纳他的地方。
他往日留存的自尊心让他既不愿承认自己是属于残疾人群体,可又不得不接受,他与正常人间相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难道他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难道他就无法再融入到正常人的群体吗?
难道他就只能徘徊在社会的边缘么
蒋勋闭上眼睛,被深不见底的挫败感包围
***
美甲工作室定在五月初五开业,苏妙特地算了一卦,说那天是个利于生财的好日子。
傅云娇虽不信这些,但架不住苏妙强烈要求,择良日,定大麦花束,还像模像样地在前台摆了招财猫摆件。
开店前一夜,傅云娇失了眠。尽管做好万全准备,傅云娇还是不确定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冒险。
往好处想,她从此之后是在为自己打拼,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她能在小也上学前挣到点钱,也许还能存个房子首付,结束他们颠沛流离的生活。
可万一呢,万一失败了,她能承担起亏本的风险吗。
傅云娇辗转难眠,翻出存折,把数额又数了一遍。
人在面对未知恐惧时,总需要抓住点实际的东西方能安心。
存折上头有她预留出够支付疗养院三个月的钱,还有不到一万的,她和小也的生活费。
其余所有钱存款被她提出来,和苏妙凑到一块,投入到开店起始资金里。
细细回想,那笔钱大部分也是她在蒋勋那儿工作所得的。
苏妙一心想自己当老板不再受气,所以狠下心把攒了五年的嫁妆钱都投了进来。
傅云娇劝她,还是给自己留点傍身的钱吧。
苏妙大手一挥说,不用,亏了大不了我就回老家喂猪去,人生总得赌一把。
很多事不像炒菜,由得你把配菜切块洗好,再一一下锅。人生中可把握的机会往往是有限且短暂的。
就赌一把吧,傅云娇对自己说。
她们前前后后一共凑了六万多,选址在一栋周边商圈成熟的公寓楼中,取名「甲如」。
公寓是Loft户型,分上下两层,下铺三十多平,楼上两个房间,外加一个小储藏室。
把工作室选在这,一来公寓住户大多为年轻白领,其中不乏网红博主,方便她们拓展客户。二来租金虽高出预算40%,但傅云娇可以带着小也居住在楼上,侧面减少房租开支。
公寓精装修,傅云娇和苏妙深度清洁一天后,在网上淘了堆物美价廉的装饰画,奶油风桌椅,把室内布置得清爽又不失温馨。
付完租金,物管,软装,美甲饰品采购,还有杂七杂八的家电费用,余下资金捉襟见肘。
苏妙提出小额贷款的想法,傅云娇拒绝道,咱们开店已经算是风险极大的一步,再背上贷款,负担太重了。况且,苏妙不知道的是,像他们这种没有正式工作单位,开不出收入证明的人,就算申请贷款,通过批准的可能性也极低。
她在这时偶然也想起,当初若厚脸皮些,不把蒋勋额外给她的红包还回去,会不会现在手头就没那么紧张。
但她转念又想,和蒋勋之间还是别有亏欠的好。
为钱发愁的那些天,傅云娇口腔内长了两颗溃疡,吃饭喝水时时都疼。小也心疼她,乖巧地捧着她脸,奶声说,妈妈,你别着急挣钱了,我不想要变形金刚的。
傅云娇微笑着把下巴搁在他小小的手心里说,小也,妈妈不全是急着挣钱,而是想这个机会,拼一次。
拼一次?六岁的小也不理解,茫然问,像拼积木那样么?
傅云娇乐呵呵地解释说,对呀,像拼积木一样,把自己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她说到这,用指尖戳了小也的肚皮,小也咯咯地扭了扭,傅云娇笑着继续说,把自己能做的事呀,都一层层叠起来。
小也问,那叠起来,能拼成什么样呀?
拼成什么样呢妈妈也不知道,妈妈就只能尽量认真地去叠每一块,至于最后能拼成什么形状,就看上天安排吧。
尽人事,听天命。这也是傅云娇宽慰自己的话。
筹钱过程中,聂桉也曾给过傅云娇一张银行卡,轻描淡写说钱不多,三万块,你就当借我的。
傅云娇想了想,推拖回去,说,小云马上要考试,你妈妈每个月还得吃药。这些钱,我不能借。因为我担心我还不了。
聂桉沉默了会,抽了根烟,说那你把它当作我对你生意的投资好了。
傅云娇摇摇头说,朋友是朋友,生意归生意,还是别搀和到一起的好。好意我心领了,这些钱你留着,放心,如果哪天我真的要流落街头了,我一定会死活赖着让你收留我的。
聂桉笑着叹了声气,说你啊,就是什么事都看得太清楚。
这事最后解决的办法,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开业当天,傅云娇在朋友圈发了条宣传广告,又给服务过的老客户分别发去问候短信,欢迎她们来新店免费体验服务。
小红姐是第一个来捧场的人。
傅云娇为了感谢她给自己介绍蒋勋家工作的事,不仅没收费,还妥帖地替她做了手足全套护理。
小红姐走时笑眯眯没说什么。
隔了一周,突然给傅云娇转了笔钱,留言说,预存在傅云娇店内,给她办个VIP卡。
傅云娇望着金额数,吓了一跳,忙给小红姐打电话道,我们店办卡只需要888
小红姐毫不在意地说,哦,那你划出888给我办张卡,剩下的,是我帮我一个朋友存着的,她改天会来你店里消费。
傅云娇疑惑问,您说的是哪位朋友啊?
小红姐说了个姓,傅云娇没听清,还想再问,小红姐打岔道,我这几天忙着出差呢,等空了再说,随后就果断挂了电话。
傅云娇知道小红姐是个热心肠的性子,思来想去,估计是她有心想帮自己一把。所以没再拒绝,提笔给小红姐写了张欠条,约定一年后连本带息还给她。
小红姐收到欠条,给傅云娇微信回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钱有了着落,傅云娇不敢乱花,每一分都恨不得能花在刀刃上。
店铺前半个月只有一些老客光顾,她按照之前美容院拉客的方法,制作了张宣传小卡,找图文店批量印刷后在公寓周边散发。
她和苏妙分工,一人地推引客,一人负责看店。
苏妙人活络,性格直爽,不仅和公寓附近的店家都混了脸熟,连楼下保安也知道在16楼新开了家美甲工作室。
客流量逐渐增加,可这么一来,傅云娇一个人便忙不过来了。
小也幼儿园开学,她常常忙着给客户做指甲忘记时间去接送,总让小也等到天黑,傅云娇很是自责。
和苏妙商量后,傅云娇计划再招一名专业美甲师和一名学徒兼前台,轮班看店,这样她们也能喘口气。
傅云娇本想在同行里招一位技法娴熟的姐妹,可尴尬的是,有成熟经验的美甲师,要的底薪和提成她们都开不起。
而初学者既不能快速上手,又嫌她们店小不稳定。招聘要求发出去三两天,来面试者寥寥无几。
就在傅云娇觉得希望渺茫时,一天临近傍晚,店门外忽然走入个身影,怯怯问,“老板娘这边还还招人么?”
苏妙闻声,站起身走来,见眼前是位和她一边高的男生,不免生疑道,你是来应聘的?
“嗯。”男生颔首,捏着衣角,把问题又重复了遍说,“请问你们还招美甲师么?”
苏妙上下打量他一番,没回答,转身看傅云娇,抛过去一个-你觉得这人行么的眼神。
傅云娇顺着她目光望过来,立即懂了苏妙的意思。
其实也不怪苏妙腹诽,面前男生长相实在清秀,弯月眉,淡淡的眼,嘴唇小小一只,个头也是扎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
除开长相,他的气质也过于腼腆,说话总垂着眼,不敢与苏妙对视。
做她们这行多少得会和客户打交道,太露怯可不行,何况由男生做美甲,有些客户也会挑剔。
不过傅云娇并没有一口回绝,她招呼苏妙把男生带到工作台前,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说,“赵北北。”
“多大了?”
“十九”
“还在念书吗?”
“不念了学习不好,念完高一就不念了。”
“喔"傅云娇点点头,又问,“家里就你一个?”
男生极小弧度地摆了摆脑袋说,“不是,我还有两个妹妹在老家。”
“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打工的啊?”苏妙插话道。
男生擡头看了她下,又迅速低头说,“对。”
苏妙问,“你怎么想到要做美甲的?”
男生说,“我力气小以前进厂拧车钉,一天十二个小时撑不住,后来家里人送我去镇上我表姨开的店打工,我表姨在我们镇上开的美发店里有美甲,我跟着学,就学会了。”
“那你干嘛不一直在老家店里待着?非跑来北城打工?”
“我我想学点新的东西。我们镇上的美甲款式都太老了,我看网上,别人做的美甲又好看又精致,还有手绘,有涂鸦,我就想出来见见。”
得,又是个被网络“骗”进大城市的单纯小孩。苏妙舔舔牙,心想自己十六岁那年也是因为迷上了电视剧里头大城市的灯红酒绿,然后一猛子背包扎入北上打工潮里的。
她听完赵北北说的经历,有点心软,想都是初来乍到的孩子不容易,问傅云娇,“要不给他个机会?”
傅云娇思考片刻,从抽屉取出一套工具,摊开在赵北北面前,说,“你先修个甲型,贴好甲片,再涂一遍纯色给我看吧。”
赵北北一愣,紧了衣角道,“现在么?”
“那不然呢。”苏妙不自觉用和自己弟弟说话的语气对赵北北说,“正好今天没什么生意,你把你会的都露出来,让我们老板娘看看你到底怎么样。”
“好吧”赵北北细声答应,在傅云娇对面坐下。
整个考核时长差不多一小时,傅云娇把自己的手指交给赵贝贝充当“样品”。
赵北北外表看上去柔柔弱弱,但一旦做起事却有条不紊。
打磨期间,苏妙在旁看着,对傅云娇使眼色问,怎么样?
傅云娇默契回眼神道,还挺好的。
苏妙瞅着,暗暗生出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等做完傅云娇要求的几项,赵贝贝不但把工具挨个收回原位,还细心用纸巾包起桌面上的残渣,清扫浮灰。
也正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被傅云娇看在心里,最后决定留下赵北北。
“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呀?”傅云娇询问道,
赵北北的表情显然有些吃惊,他张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这一个月面试过几家店,均被以不收男生为理由拒之门外。时间一天天过,赵北北身上带的盘缠也快见底,没想走投无路,打算碰碰运气时,这家店的老板居然当下就能同意他来,他不确定地小声问,“老板娘你你真的愿意要我么?”
傅云娇对他的提问好笑道,“是呀,不过我们这试用期三个月,初级美甲师底薪1800,提成另算。如果有转介绍和客户推荐的话,还会有额外奖励。”
“可以可以。”赵北北生怕她反悔,连忙回道,“我随时都能来上班。”
“你不用再想想?”
“不用!”赵北北高声应了句。
苏妙故意揶揄他,原来你能大声说话啊,我还以为你天生说话就蚊子音呢。
赵北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傅云娇说,好啦,苏妙你领他参观下,等会把合同签好,晚上大家一起吃个便饭吧。
苏妙说,行,你跟我来吧。
赵北北恢复到垂着脑袋的害羞样,跟在苏妙身后,像只没长开的小白鹅。
夕阳的余晖洒进窗檐,傅云娇瞥向高层外赤橙一片的天空,心也随霞光放晴。
店外的招聘告示还未摘下,傅云娇想,既有了赵北北的加入,人手勉强也够,往后学徒或者前台再慢慢找吧。
她走出店门,踮脚取下粘贴在门口的招聘海报,朝下小心卷起。
刚卷到一半,不远处又再度传来一声。
“老板娘,你们还招不招人。”
傅云娇微微怔住,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
她转过身去,看向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由远及近,走到距离她两米的地方,停下,俯身说,
“喂,傅云娇,问你呢,还招不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