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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雪停 正文 第33章 新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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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新页(二)

    时间一晃,来到二月下旬。

    春日迟迟未到,北城的草木却有了破土发芽的迹象。

    这种迹象被蒋勋发现,始于他在前院闲逛时,不经意瞥见台阶缝隙钻出一簇无名花骨朵,矮矮的,白粉色的一团,颜色很像他挂于床边那串毛线挂饰上的小花。

    在以前,蒋勋很少留心过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最近大概是因为心情愉悦,顺带看什么都顺眼了许多。

    蒋勋心情变好,出屋的次数逐渐变多,也慢慢同意在赵医生的协助下进行康复训练,每日要求自己使用假肢行走。

    穿戴假肢时,伤口还是会摩擦疼痛,蒋勋也还是会一如既往的暴躁。但是他暴躁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像是有意控制自己情绪般,咬牙逼自己忍过去那阵儿,然后再凭借意志力,撑起身体继续训练。

    一天反复四五个小时,蒋勋汗湿过一遍又一遍。

    关姨看在眼里,担忧他体力不足,劝道,蒋先生您别太急,循序渐进地来吧

    蒋勋躺在地板上大口喘气,一滴滴汗从碎发流进眼睛,有种辛辣的刺激感。他擡手背抹了把,呼气说,没事,我还能挺得住。

    他的声音难掩虚脱后的微微颤抖,关姨讶然,不知他突然要坚持下去的信念感是从哪儿迸发出来的。

    这段日子,谁都能看出蒋勋在迫切地想让自己身体恢复强壮,但谁都不知道,造成他这样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人和植物相似,肌肉与骨骼的生长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营养,有的植物,根茎埋得深,哪怕遭受风吹雨打,只要那株根深插在泥土中,在下一个春天又能重活过来。

    而蒋勋这株植物,远看上去,几近枯萎,垂败,任凭他们外人过去怎么浇水,呵护,都像是永不会再新生一样。

    可他最近最近的表现可谓是枯木逢春。

    关姨深思过后,想也许是因为蒋桉的步步紧逼,让蒋旭有了危机意识,也许是因为蒋振庭数年的冷漠终于让蒋勋看清他终归得为自己挣点前程。

    但她都只猜对了一半。

    时间退回至某个深夜,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深夜。

    蒋勋坐在窗边,将手机握在手心,一下下轻敲在轮椅扶手边缘。每敲一下,手机末尾挂着的那串铃铛都跟着响动,叮叮当当,像风铃的声响。

    如果放在平时,蒋勋绝对会嫌弃这声音吵得他头疼,但此刻,在万籁寂静的夜晚,他反而觉得这种清脆的铃铛声,有点带给他形容不出的安宁。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在寺庙中敲击木鱼,一敲一听,心缓缓下沉,呼吸吐纳怡然自得。

    蒋勋听了一会,头回产生了想和谁聊聊天的冲动。

    可是和谁聊呢?

    他想了好一会,才翻出通讯栏,拨通那个号码。

    电话过了有数十秒被接起,蒋勋深呼吸一下,做好准备开口说,

    “喂,裴医生,是我。”

    裴医生像没想过会有天接到蒋勋主动打来的电话,她静了几秒,回答,“您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蒋勋推窗,看了看夜色,敛声说,“你不是很会分析人心吗。”

    “哦?”裴医生轻轻笑了下,“您想让我分析什么?我这会在机场,一小时后登机,时间够吗?”

    “够了。”

    “那您稍等,我找下耳机。”

    “好。”

    时间流过两分钟,裴医生戴好耳机后,对蒋勋说,“好了,蒋先生,可以开始了。”

    “唔”蒋勋整理思路,从头说道,“我有一个朋友”

    “嗯”

    “他最近,不对,他以前认识一个人。然后呢,那个人吧,反正就他可能是有点喜欢的。但是这个事他是最近才发现的。”

    “最近?”

    “对你先听我说完。”蒋勋换了只手握电话,裴医生耳边刮过一阵突兀的铃铛声,她耐心等着,蒋勋继续开口道,

    “至于他为什么隔了很久才发现这件事,绝对不是因为他蠢。而是因为他没什么经验你懂吧,他以前都是一个人过的,然后突然遇到这么个人,他就当时有点没反应过来。而且他可能之前表现得也不好比如,说话不太好听或者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对那个人有点颐指气使的诶,他真不是故意”

    蒋勋没个重点地碎碎念了好半天,裴医生瞄着手机电量,不得不轻声打断道,“蒋先生,您这位朋友,现在是想怎么样呢?”

    “他想”蒋勋舔了下唇,“他也没想怎么样,他就是有点想那个人”

    “想见她?”

    “也不是”即便隔着电话,真要蒋勋将心里真正想法说出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脸发烫。他抓了把头发,憋了股气说,

    “哎呀,对对,你说的对,想见她,行了吧。”

    “那就大大方方去见啊。”裴医生鼓励道,“找到她,把想说的说给她听,至于她是接受或是拒绝,那就是对方的自由了。”

    “你说得这么容易”蒋勋悻悻道,“他现在去见,肯定会被拒绝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蒋勋的声音又低又哑,摇摇头说,“好像除了钱,他什么也没有。”

    “有钱还不够么?”裴医生反问。

    蒋勋翻了个白眼,“裴医生,你怎么也这么庸俗,钱能买来一切么?要是有钱就能解决所有的话,我的手和腿怎么都长不回来?”

    裴医生在电话里又淡淡笑了声。

    有钱人抱怨有钱没用,这大概是富人的通病,尤其像蒋勋这类出生起就锦衣玉食,没为生计烦恼过的人,就更追求某种纯粹的东西。

    果然啊,“情种”只出生于大富之家。裴医生回想《骆驼祥子》中的金句,用平淡语调说,“那您朋友喜欢的人,她看重什么?”

    “他不知道”蒋勋诚实道,“他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不了解她?”

    “不算了解”蒋勋想,他好像确实没有多了解傅云娇。

    裴医生说,“对于不了解的人,喜欢,也不过是一种肤浅的自恋折射。”

    蒋勋问,“自恋?什么意思?”

    “您朋友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缺失的品质,或者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所以产生好感和依恋,但这种感情,是很浅很淡的。蒋先生,真正的爱,是思考,自己能给予对方什么。”

    “可是我都说了,他什么也没有。”

    没有健全的身体,没有可引以为傲的事业,甚至连金钱也是靠父辈所得。这样贫瘠单薄的人,换谁也不会喜欢吧。

    “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吗?”裴医生换了种方式问,“既然您朋友自己知道过去表现不好,那为了重新吸引对方,总得付出点行动吧。成年人,嘴上说说的感情,能有多深?”

    裴医生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外表,性格,能力,金钱,性。作为可吸引异性的元素,总得有一项拿得出手。

    机场广播通知响起,裴医生言简意赅道,“想追别人,态度要端正,拿出点诚意来。“

    挂断电话前,蒋勋最后问,“你分析别人感情那么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还是孑然一身?”

    裴医生毫不避讳道,“因为我也曾是个怯懦的人,而爱情偏偏,只会在勇敢者身上停留。所以蒋先生,您可别步我后尘啊。”

    “哦”蒋勋应完,又想到什么,急吼说,“说了是我朋友!是我朋友!”

    “知道了。”裴医生笑着回答,“那祝您朋友早点鼓足勇气,去见自己喜欢的人,再见,蒋先生。”

    忙音过后,裴医生摘下耳机,看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的预警,轻轻推了推身旁的人,说充电器借我下。

    身旁先前合眼休息的女伴,打了个哈欠,从手包内边翻找充电线边问,和谁啊,聊这么久。

    “蒋勋。”裴医生温柔地拢住女伴肩膀,“困了?”

    “有点儿”女伴递出充电器。

    裴医生靠近,把肩膀送到她头边说,“困了靠我眯一会吧,等下飞机上补会觉。”

    “嗯”女伴自然靠上她右肩,裹了裹大衣说,“蒋勋他还是老样子?”

    “差不多”裴医生挽起她手,在自己手心摩挲了下,含笑说,“不过也不一定,有些事,往往就是在一瞬间发生改变的。”

    “比如呢?”

    裴医生不语,卖了关子说,“顺其自然好了,等等看时间能不能给我们惊喜。”

    ***

    四月初春,竹外桃花三两枝。

    在傅云娇如火如荼盘算开店事宜时,相隔数十公里外,关姨却被蒋宅连日的人事变动折腾得焦头烂额。

    先是赵医生团队遭到无端解雇,后又有蒋勋每半年为期,从蒋氏领取的生活费用被降低了额度。

    凡此种种,大约都是蒋桢为了逼迫蒋勋与她合作而做的手段。

    蒋桢也曾试图说服关姨去委劝蒋勋,但关姨了解蒋勋,她委婉找了理由拒绝蒋桢的见面,好言相劝道,蒋先生和您是一家人。

    蒋桢像听了天大的笑话,讽刺说,他和我可不是一个妈生的,而且,他才二十多,难道后半辈子都得靠我养?真是废物一个。

    关姨被蒋桢一番话气得心悸,抓着听筒的手止不住抖,说,“小姐,蒋先生不是废物。他能慢慢好起来的。”

    蒋桢不耐烦地皱了眉,“不是废物?那你让他自己挣下一分钱再说。”

    经济基础才能决定话语权重。

    就算关姨想为蒋勋再找话由辩护,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弱声说,“蒋先生毕竟不方便。”

    “不方便?呵,是,他是残疾人。但全国残疾人也不止他一个吧,人家怎么能自食其力?就他蒋勋天生金贵?躲在家躲了三年,天天要死要活的。”蒋桢啐了口,“我们蒋家就没骨头这么软的人,你告诉蒋勋好了,从今往后,他要治疗给我去公立医院,放心,我会留他个活口,但要再想过得跟以前一样舒服,做梦吧。”

    蒋桢的狠绝和她老子不分胜负。

    仔细想来也是,她一个年轻女性在男人堆里抢资源,抢生意,若没有狠厉和绝情,怎么能站稳脚跟呢。

    不过关姨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有把蒋桢的话转述给蒋勋。

    一来他最近锻炼成果显著,已经能不借助拐杖,如常人般行走,关姨不想在这关头让他分神泄气。二来,她知道就算说了,蒋勋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找到傍以生存的工作。

    蒋勋是个没吃过苦的人,过去就算工作,也是在蒋氏内部做管理角色。上不用看人脸色,下被众人捧着。这要是让他转换身份,去给别人打工关姨真是于心不忍。

    她也不是没想过给蒋勋托关系找找蒋氏内部的人,安排个清闲差事,让蒋桢刮目相看。

    只是蒋勋骨子里的傲气,断不可能在知道实情后接受她这么做的。可眼下资金紧缩,靠吃老本,家里积蓄恐怕也撑不到明年。

    关姨辗转不眠几个夜晚,鬓角白发新添了十多根,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一日,在阿友替蒋勋放松完肌肉后,关姨悄悄将他拉至一旁,拐弯抹角地问他,在北城,残疾人群体有没有什么好的就业推荐。

    此前关姨虽十分抗拒用残疾去形容蒋先生,但她想,阿友做为盲人,多少会认识其他和蒋勋有相似经历的朋友,没准他能有门路,帮蒋勋找到个合适的工作。

    阿友倒也把自己知晓的情况一骨碌全告诉了关姨,可关姨左听右听,发现残疾人可选择的工作类别实在有限,要不就是有个技能傍身,像阿友的朋友,本身会做瓷器,截肢后不过把办公地点改为家中,依然能做瓷器品养活自己。

    另一类是做服务业,如阿友和女友,在网店后台兼职当客服,还有街边摆摊卖烤面筋的聋哑夫妇等等。

    但这些工作关姨一一筛选过后,觉得挑不出一样适合蒋勋的呀。

    好好个优秀的大小伙子,要学历有学历,要相貌有相貌,怎么就找不到个好的工作呢。

    关姨像个为儿子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唉声叹气连连。

    这些烦心事,到头来还是没能瞒得住蒋勋。

    实际上,在他与裴医生交谈那晚后,蒋勋便生出要再次步入社会的想法,只是他谁也没告诉,自己私下查起招聘信息。

    为什么会想再跟社会产生链接呢,蒋勋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他不能仅仅因为傅云娇一个人就去改变,这也太太不像他了。

    他需要找一个立足点,需要让自己的价值得到体现。而价值感的一部分来源,就是通过社会活动所反馈的。

    当一个人长期畏缩在自己构造的世界中时,他的价值体系会过于单一,就容易受外界影响,反复内耗。

    好比一只旷野中的蒲公英,风一吹,核心便散了。

    蒋勋不愿做蒲公英,他想做田野中的一粒种子。他更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在野外独立生活。

    这个念头萌生到成型仅用了一个夜晚,蒋勋就整理好自己的简历,投递,等待消息。

    三天后,蒋勋没等来录用,等到了一堆,

    【抱歉,您的简历未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