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心安
火锅店内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到饭点时分,整条街亮起灯,门口招牌上有个字坏了一边,「庆大火锅店」闪烁成「大大火锅店」,但丝毫不影响路过的人闻到油辣辣,酥麻麻的飘香,都往店内瞅一眼。
一只半黄半黑的小柴狗卧在门前地垫上,安然入睡,路人丢了根烤肠来,小柴狗惊醒,耷着眼皮凑上前闻了两下,接着一脸没兴致地甩着尾巴又卧回垫子上睡过去。
路人逗火锅店老板说,哟,你这狗还挑起食来了。
老板笑笑说,家养的狗,平常都是在店里吃鲜肉,可不是把嘴养刁了。
路人说,怪不得他连烤肠都不吃。
小狗挑食正好反映了这家店的食材新鲜,路人站了几秒,拉住旁边正挑选店铺的同伴,努努嘴说,要不就这家?
高个子同伴抻脖子瞧了瞧,说,这么热的天吃火锅啊?
“就当发发汗,去湿气呗。”路人龇牙笑道,然后边拉边拽地,把同伴拖进店门,对收银台边的老板伸出手指,比道,“两位。”
“哦两位的话坐最里头那张桌吧,里头有风扇。”老板娘拿着记账的水笔尖点了点角落,“喏,那个四人桌旁边,刚收拾出来,想吃什么扫码下单哈。”
"成。”
路人应着,路过冰柜前,拉开门,取了两听冰可乐带了过去。
“才六月份,这天热得简直跟炭烤得似的。”
“谁说不是呢,我这制服面料太差,都不透气,一上午汗湿两回。”路人解开衣领,擡手抹了把脖颈上的汗。
擦着擦着,不经意斜眼,瞥见旁边那桌,有个男人穿长衣长裤,打着领带,纽扣系到最上方,身上一丝肌肤没露在外头。
反观店内,大家都穿得清凉。
路人于是嘀咕道,捂这么严实也不怕热馊了啊。
再仔细一瞧,那男人的白衫松散垂坠,除了腰部一圈有因为坐姿而产生的折痕,其余部位既没有汗印,也没有褶皱。
对比自己上身这件黏腻难穿的制服,路人不禁咬着可乐瓶想,他那衣服什么材料做的,怎么就能不出汗?
人有了好奇心,想探究的目光就移不开了。
路人借着喝可乐的动作,视线贴着瓶身漂移到男人那边,上上下下打量,最后等落到他腿边,猛然停下
同伴瞧他好端端地捏着可乐瓶发愣,喊了声,“喂,看什么啊你!快扫码点菜啊,饿死我了都!”
路人回过神,对同伴挤了挤眉,唇语说,“看那看那”
“什么啊?”
“咝,你回头动作别那么大行不行!”路人撑起胳膊掩住半边脸,“看下面”
“下面?”同伴顺了他斜眼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就看到隔壁桌下,男人裤管露出小半截银晃晃的不同于常人的腿。
说是腿都是形容有误,因为那儿根本没有肌肉,也没有皮肤,只有一根暗银色的,类似铁管的东西
同伴张了张嘴,扭过脸和路人小声探讨道,“假的?”
“不知道啊假腿也不会是这种颜色的吧”路人又瞄了眼说,“哎哎哎,你看你看!他不光腿,右边那只手!桌子下面的那只,也是那个颜色”
“哎呦,你别一直盯着别人啊!人家看过来了”
路人敏锐地察觉到“话题中心”的人转身,赶忙尴尬咳了声,刻意转话道,“哎哎你们那个那个季度奖发了没?”
“季度奖啊没呢,领导没批。”同伴也默契打哈哈说,“害,这年头挣钱哪那么容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算是把这话岔了过去。
牛油锅底先一步煮滚,热辣的气泡从锅底冒出来,像一股泉眼,噗通噗通。
苏妙张罗着往锅里下菜,赵北北捏着筷子安静等着虾饺煮熟。没人会留心到旁桌的目光,除了蒋勋,除了傅云娇。
傅云娇坐在最里侧,位置刚好面对隔桌。一开始她也没有发现异样,低头专心看晚托班发来小也的吃饭视频。
桌上苏妙正滔滔不绝地和蒋勋聊着打工趣闻,蒋勋耐心听着,偶尔回复一两句。
然后就在苏妙喊出,“锅开了,快下肉下肉。”那句话时,她收起手机,擡头,恰好对上旁桌的视线。
那视线是复杂的,说不上尖锐,可就是让人不舒服。
视线没有落在他们任何人的身上,而是朝桌下直射过去,傅云娇在看清的那瞬间,不知为何,心被提了起来。
她突然感觉背后似有密密麻麻的蚂蚁爬过,好像那两个人看的不是蒋勋,而是她。
她迅速地低下头,嘴里无意识地说,“快吃,你们快动筷啊。”心中希望能分散大家注意力,别让其他人再发现这件事,尤其是蒋勋。
然而她的希望还是落了空,下一秒,蒋勋就回了头。
傅云娇很难形容那刻的心情,她看着锅底,觉得放入油锅里的不是肥牛,而是她自己。
蒋勋很快就转了回来,辣气扑面,傅云娇被呛得迷了眼,看不清蒋勋脸上的表情。
真正的感同身受也许不会存在。
只是傅云娇对那些目光,那些言语,忽感熟悉。
在刚生下小也的那天,在医院中,在户口登记处,在房东眼睛里,傅云娇都曾见过无数次那样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那些目光中究竟想了些什么,就像她现在,也猜不出蒋勋想的是什么。
他好像在一刹那就变沉默了,那沉默化作了块碎石子,硌在傅云娇胸口,硌得她有点难受。
她提了提气,挤出个微笑,第一次喊他全名道,“蒋勋,把那盘青菜递给我吧”
轻轻的一句话,止不住流言,止不住旁观者的打量。能做的只有喊回他,将他拽出一个人的沉默。
耳边喧闹仍在继续,蒋勋缓缓地看向她,
在那一刻,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无需言语的修饰,他读懂了她想说的话-
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吃饭要紧。
他很淡地回给她一个笑。
当决定要重新步入社会时,蒋勋就已经预料到,他会经历什么。他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群体,他需要认清,他需要直面。
所以他侧过身,把袖口解开,一颗两颗,直到展露出自己的右手。
稳稳端起餐盘,递过去,说,“还要什么?”
“别别,锅里下肉呢,等肉吃完再下菜。”苏妙拦了把,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手指边,同托一份菜的手指是像个机械人的冷冰冰的铁甲。
她猝然怔在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赵北北同时瞪大了眼望过来
锅底牛油噼里啪啦
总得去过这一关,蒋勋当没有看到他们眼底的惊骇,晃了下餐盘问,“老板娘,你还要什么。”
蒋勋的举动也是傅云娇始料未及的,她没想到他会主动坦诚揭开自己的伤疤。
人在几个月内的变化会这么大么
傅云娇内心惊叹着,双手接住餐盘,说,“不要了大家快吃饭吧。”
蒋勋淡定地并拢五指,换用左手握筷,挑出蘸碟里的香菜。
苏妙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傅云娇扯了扯她衣角,示意别太大惊小怪了
她咽口口水,干巴巴地说,“呃你这”
"年轻时候出了车祸,截肢后安装了假肢。"蒋勋简短带过,“不光是手,腿也是假肢。”
平淡的语气,平淡的描述,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苏妙咬起筷尖,过了片刻说,“还真没看出来,你走路好像看着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是么,那证明我锻炼效果还不错。”蒋勋笑了笑。
“会会疼吗?”赵北北弱声问。
苏妙啧了声,抢白道,“你这不问的废话么,肯定疼啊,我听说地震后很多截肢的人,刚开始走路都会磨出血泡,是不?”
“嗯,刚用的时候会疼。反反复复地摩擦,现在摩擦多了,长了厚茧,也就没那么敏感了。只是阴雨天,偶尔会有幻肢痛。”
“幻肢痛是什么?”
“就是你的肢体没了,可大脑却以为他还在,所以会释放神经疼痛信号。”
“最痛的时候什么感觉?”
“想死。”
“那那你能忍下来,还是挺挺厉害的。”苏妙搓了把脸,由衷地说。
她一想蒋勋这情况,出来找工作沦落到只能应聘前台的地步,心里就有点感慨,又一想自己先前还收了他学费,一下愧疚感上头,放了筷子,举杯道,
“什么都不说了,小蒋,你来我们店,我们绝对罩着你!”
“他比你大”傅云娇好心提醒
“可他混社会没我混得久啊。”苏妙昂昂头说,“你跟着我们好好干,我们店还是很有前途的,苏姐不吹牛!”
“好,谢谢苏姐。”蒋勋笑着和她碰了杯。
傅云娇凝住他的动作,无法想象,之前据人以千里之外的也是他-
他好像真得变得很不一样。
赵北北给自己倒了半杯啤酒,壮起胆子说,“还有我还有我,带我一个吧。”
“诶,你小孩子,喝什么酒。”苏妙撇嘴。
“我十九了姐”
“啊?哦你这个头太小,总看着跟没长开似的,你得多吃点肉补补。”苏妙舀了一大勺牛肉放到赵北北碗里,想了下,再舀起一只鸡爪,给蒋勋道,“你也吃点补补。”
苏妙似像江湖侠女,豪气万丈地想护底下小弟周全。
她待人一直这样,简单,赤诚,喜欢和讨厌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傅云娇见着,配合她满上一杯酒,加入他们三人,说,
“相遇就是缘分,大家一起努力吧。”
“一起努力!”
“都在酒里了!”
苏妙豪迈地闷下一杯。
几杯酒入喉,蒋勋的胃里流入暖意,他微醺地眯起眼,撑着脑袋,回想裴医生问他的那个问题-
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为什么要去那儿-
因为她身边,有一种世俗而真切的气息,能让我安心。
***
晚饭过后,傅云娇趁结账时,避开蒋勋,给关姨打了个电话。
她简单说明蒋勋来她店面试的事。
关姨照着蒋勋交代的话回答说,“我知道,蒋先生他是想自己做点事我也劝过他的,但蒋先生这人,决定了的事就不会轻易更改。小傅啊,只能拜托你多关照他。”
傅云娇问,“他身体吃得消么”
关姨说,他恢复得挺好,这你倒不用太担心。真有什么事,蒋先生也会和你说的。
傅云娇还想多了解蒋勋为何会做出改变,关姨那边突然传来电钻声。
她捂住耳朵,调高音量,问,“关姨,您这么晚还在装修么?”
关姨说,“哦,不是,家里有东西坏了,正找师傅维修呢,对了,小傅,我不和你多说了,得去看着维修情况呢。”
“啊喂,喂?”
听筒只剩忙音,傅云娇挂断电话,陷入沉思中
出了门,晚风吹开薄汗,空气里有淡淡栀子花的香气。
苏妙跳下台阶,几步揽住赵北北肩膀说,“你怎么走啊,用不用姐姐送你?”
“不用不用”赵北北摆手,害羞地说,“我住在西边自己能回去。”
“西边?我也住西边,走,咱俩挤公交车去。”她呼出口酒气,转脸看向蒋勋说,“小蒋你呢?”
“我住东边,和你们不顺路。”蒋勋右手插进口袋,说,“放心,会有人来接我的。”
“行吧,那到家发个消息,明早记得来上班。”苏妙挥手和他们告了别,推着赵北北往公交站台走去。
他们离开后,傅云娇看了眼时间,准备出发去接小也。
蒋勋插兜站在台阶上,眼眸低垂,影子被霓虹灯拉长在石砖边。
傅云娇默默把餐饮发票折好,收进背包问,“是李叔来接你吗?”
“嗯。”蒋勋懒懒应着,声音有点疲惫,他擡起眼说,“你先走吧,去晚了,小也要着急的。”
“好。”傅云娇走下几级台阶,顿住脚步,再回身道,“蒋勋,你还好吧。”
“我有什么不好的。”蒋勋微微弯下腰,扯起唇边,若有似无地笑,“老板娘怎么这么关心我?”
他衣服上沾了火锅味和烟酒味,浓烈的,靠近时,那些味道下又悠悠荡着青草香,清冷的,混合在一起,好像一种独特的香料。
傅云娇吸了下鼻尖,往后走了步。
距离拉开,鼻尖的香气还在,那扇影子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块。
一阵风吹过,树动蝉鸣
傅云娇拨开长发,仰头说,“关心你明早能不能准时来上班。”
“哦咱们几点上班来着?十一点?十二点?”蒋勋像个幼稚鬼,故意托腮发问。
傅云娇懒得理他,甩开手,不发一言地往前走。
蒋勋快走两步跟在她身后说,“好好好,十点十点,我记得的,我会准时到。”
“你最好是。”傅云娇站住,回头认真指着他说,“试用期迟到三次我会直接开除。”
“知道了,老板娘。”蒋勋屏住笑意,深深看傅云娇的眼睛,叮嘱了句,“你路上小心点,明天见。”
“再见。”
傅云娇背上背包,扬长而去。
几分钟后,一辆商务车急停在路边,打起双闪。
老李解开安全带,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弓腰道,“不好意思啊,蒋先生,来晚了。”
“没事”蒋勋敛气,一手扶住胯骨,吃力地提起脚,迈进车厢。
车门刚关好,他整个人散了架似地摊在座椅上,朝前伸手道,“老李,药。”
“马上!”老李翻开车载药箱,拿出一板止痛药,放到蒋勋手中。
蒋勋剥开两粒,仰头吞下,再接过他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药效发挥作用需要半小时,蒋勋挽起裤脚,尽量撑展大腿肌肉,让伤口与接受腔摩擦的部分不再粘连。没借助拐杖,也不想在傅云娇面前表现行动不便,蒋勋今天走的路,每一下,提膝,踩地,都用尽实力。
时间一长,他整条腿像被火烧般,针扎难耐,
刚刚追在傅云娇身后的那几步,走得他浑身发冷,蒋勋想,幸好傅云娇匆匆告别,要是再多一刻,他可能就撑不住了。
他扯开领带,靠上椅背,神色倦怠地说,“老李,她可能还没走远,在前面路口绕一圈再回去吧。”
“是。”老李照办,下个路口左转。
行至岔路,老李瞟向后视镜,把工作进度汇报给蒋勋,“蒋先生,浴室扶手我们都已经安装好了,家电也配齐,关姨还特地加了防滑地垫,您等会回去洗澡,自己一定要当心啊。”
“好,我心里有数。”蒋勋揉了揉眉心,“辛苦你们了,这几天为我忙前忙后。”
“您说这就见外了,这不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嘛。”老李犹豫着,还是忍不住开口问,“蒋先生,您何苦搬出来呢我每日接送您不好么?”
“工作得有个工作的态度。如果每天专车接送,让我的同事们看到,不合适。而且既然我选择独立,总得自己生活吧,一直让你们照顾,岂不是跟没断奶的巨婴一样。”
“那您做这么多,干嘛不直接告诉小傅呢”
蒋勋眺向窗外,看霓虹掠过眼底,淡淡说,“不告诉因为她想要的不是施舍,我要的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