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刹那火焰
要算账的人已经闹到正主面前。
傅云娇当然不能让步。
她学着蒋勋的动作,也抱起一只胳膊,微微后仰,用那种-你想怎么样的眼神看着他,反问道,“过分吗?”
“不过分?”
“比起某人的胡言乱语,我说得一点都不过分。”
蒋勋差点气笑了,
“胡言乱语?行,把真心话当做胡言乱语,傅云娇,真有你的。”
一聊起旧账,蒋勋就来气。
别人告白顶多被礼貌拒绝,他倒好,挨了一拳一脚…
腿上淤青四五天都消不下去不说,这人还一直把他的真心当胡言乱语。
蒋勋气完又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
他过了二十多年,从来一帆风顺,哪看过谁脸色。
只有在傅云娇这,只有她,让他处处碰壁,屡屡受挫。
烦!这人真得很烦!
蒋勋越想越气,绷起唇,伸出一条腿说,
“你说我就算了,还动手动脚。你自己看看你把我踹成什么样,还有我都不想说,你那手劲,跟工地拧钢筋的一样!没轻没重”
他边说,边想撩开上衣,用肋骨上的青斑证明自己没夸张,可刚掀起一角,又想到什么…
停下手,看了傅云娇眼,撇嘴说,“…反正疼死我了…”
傅云娇算是看出他今天是有意找茬,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轻轻点了两下头,站起来说,“来吧。”
“来什么啊?”
傅云娇两步绕过工作台,站到蒋勋旁边,张开手,说“来,你打我两拳。”
“”
蒋勋蒙了…
傅云娇往前进了一步,说,“啰啰嗦嗦半天,不就是想出口气么,来,我让你打回来,行了吧。”
她弓起腰,整个人送到蒋勋手边,见他发愣,直接抓他胳膊说,“打啊,别耽误时间。”
蒋勋手被她拽着,离她胸口不到一寸,脸忽然烫了下,用力挣手道,“欸,你别…别…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暴力,就非得用暴力解决问题?”
蒋勋仰头看她,又挣了挣胳膊,“你先松开我行不行…有事坐下说,你离我那么近…我有点害怕。”
“害怕?”
“对。”蒋勋吸了口气,看着傅云娇的眼神深了点,说,“早就怕了你了。”
怕她为钱发愁,怕她有压力,怕她忙不过来。
可不是早就怕了她了。
短短一句话,好像很复杂,又好像很简单。
傅云娇挪开眼,松了手,回到座位。
蒋勋晃晃胳膊,语气大度地说,“医药费我可以不要但是你确实要对这个事负责。我想想这样吧,以后除了三餐之外,如果晚上直播,你再包我一顿宵夜当作赔偿,怎么样,我很公平了。”
之前和傅云娇赌气,蒋勋硬气了几天,想不过就是做饭,谁不会啊。于是花了68网购了套菜谱和教学视频,洗切烧煮,忙活三小时后,尝了口自己做的糖醋排骨最后连锅带铲一起扔了出去
算了,炒菜还是需要天赋。
蒋勋站在垃圾桶旁安慰自己。
傅云娇低头想了想他提的条件,左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答应说,“可以,但你以后不许挑食,我做什么吃什么。”
“成交。”蒋勋爽快点头。
能找个台阶下,重新回来吃饭就够好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蒋勋达成目的,轻快地伸了个懒腰。
窗外不知何时聚集了朵朵乌云,有一群飞鸟掠过。
夏日天气和人的情绪一样,多变,难琢磨。
似乎将要落雨,傅云娇走去窗前,把一扇扇窗关紧,放下纱帘。
蒋勋转头,沉静地望向她的背影。
其实他讨厌阴天,也讨厌下雨。因为每到这时候,他的骨髓深处会涌出种酸涩的,类似无数蚂蚁钻噬的疼痛。
但此刻,那种痛感被某种东西分散开,雨天好像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纱帘落下,给室内灯光罩上一层模糊的温柔。
蒋勋托腮,静静看着这间小小的店,不自觉笑了。想,有个词叫什么着
哦,对,氛围感。
静谧,旖旎,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氛围感。
蒋勋十分满意。
傅云娇闲不住,再回到工作台,又准备做新款式的练习。
蒋勋看她翻出甲片,懒洋洋趴在桌边,擡起左手说,“你别用那个了,拿我指甲做吧。”
傅云娇目光扫过去,“你甲床太短,做不出效果。”
“哦,你还挑上客户了。”蒋勋挂上一丝认真的表情,问她,“那要是以后有男性客户想做款式你也拒绝?”
聊到正事,傅云娇就会立即放下个人恩怨。
蒋勋渐渐摸透了她的脾气,补上一句,“看吧,这就是你想窄了。根据我的市场调研,往后时尚趋势会泛性别化,男生美甲也不再会被认为是娘娘腔,既然要突出穿戴甲的配饰作用,你不如从我入手,想想怎么满足男性客户的需求,这也是种拓宽客群的办法。”
傅云娇默了会,算是同意他的意见,拿出工具说,“把手伸过来。”
蒋勋挑了挑唇角,想,这就对了。
蒋勋的手指,一看就是没有干过粗活的。修长,白皙,指肚柔软,没有老茧。
握在傅云娇手里,有些温热。
她捏起他的拇指,蒋勋缩了一瞬,继而又撑直,说,“咳,没事,你继续。”
傅云娇看了看他,没说话,垂下眼开始磨指甲。
她头低下的时候,蒋勋能清楚看见她额前的绒发。
他安静了几秒,忽然开口说,“傅云娇,你看我手是不是长得挺好看的。”
“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我们摄影组的女生都想找我做手模,用那她们形容来说-我的手,血管分明,青筋凸起,特别有禁欲感。”
他将那话转述给傅云娇,原想让她附和认同两句。
可傅云娇眼皮都没擡,淡淡道,“嗯,血管分明,去医院扎针一定很合适。”
“”
对牛弹琴简直是对牛弹琴
蒋勋微收下巴,不满说,“你夸我几句会死啊。”
傅云娇保持一脸淡然,“有很多人会夸你,不差我这一个。”
“那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说怎么不一样。”蒋勋定定地问。
呼吸流动,四目相接,蒋勋没半点退后的意味,就那么注视着傅云娇,又重复了遍,“问你呢,你自己说,怎么不一样。”
雨点砸在窗框上,淅淅沥沥,像没说完的话。
潮湿,不明,引人遐想。
傅云娇怔了一刹,狠力掐了把他的指尖,说,“你又来劲了是吧。”
蒋勋不以为然,笑得春风得意。
有人问过蒋勋,你喜欢傅云娇什么。
蒋勋耸耸肩,说,不知道,总结不出来。但我就爱和她待着,和她待在一块,能让我觉得这世界还有点意思,不至于烂到无可救药。
那人又问,可你不在乎她的过去和?
“我在乎那些有什么意义。”蒋勋翻了那人白眼,说,“她有她的过去,我有我的。过去我们没交集,再说,真从世俗层面来说,是我配不上她。”
“她没有我,可以好好生活。但我不行。”
“我需要她。”
雨滴串成线,十分钟后,渐停,天放晴。
蒋勋打了个哈欠,把头搁在另只胳膊,说,“好无聊傅云娇,我们聊会天吧。”
做指甲耗费时间久,有时陪客人聊天也是傅云娇的额外工作。
她一手拖着蒋勋的手腕,另只手刷着透明底胶,随口说,“聊什么。”
“聊你喜欢什么?”
“钱。”
“还有呢。”
“没了。”
“那你为什么没再学画了?”
为什么呢。傅云娇被问过许多次。
几乎每一个见过她画的人,都会问,为什么没有学下去呢?
他们仿佛在为她的才华埋没而感到遗憾,但对她来说,梦想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所以她挑了一个最容易被接受的原因,对蒋勋轻描淡写道,“没考上,文化课成绩不好。”
“哦那你没上大学吗?”
“念的大专,三年制。”
傅云娇猜蒋勋可能连大专院校是什么都不知道。
人与人的区别有时就是这么大,2012年,在傅云娇接到美院录取通知书却凑不出一万八一年的学费时,蒋勋在伦敦,刚刚拥有他人生中的第一辆车。
那一年的夏天尤为炙热,傅云娇记得无尽的蝉鸣和火一样的烈日,也记得她撕碎通知书时,眼泪黏在嘴边,咸得像海水。
外婆在那个夏天已经看不见了,她的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像一只茍延残喘的蜘蛛。傅云娇拿到医药单那天,给她的父母分别拨了一通电话,父亲说,太忙了,等会再聊。然后一等就再没有了然后。
母亲过了三天赶到医院,怀里还抱了一个男孩,
她塞给傅云娇一叠零碎的纸钞,嗡声说,“就只有这么多了,他看我看得有点紧,你先拿去用吧。”
傅云娇接过,垂眼看母亲隆起的腹部,觉得那些钱捏在手心,像一把把钝刀。
那一年,她的父母分开很久了。
后来的故事,稀松平常。
平常地送走外婆,平常地找了一个离家近的专科,平常地学了好找工作的推拿专业。
尘归尘,土归土。
在傅云娇终须学会接受自己人生也许这么平淡乏味的那天。
老天再次和她开起玩笑,让她遇见了另一个年轻的人。
如同所有青春电影中的男主角一样,他穿白衬衫,笑的时候会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他会和她说很多话,会给她唱歌,会告诉她国防训练很苦,但他不怕吃苦。
他们打过的电话有几万分钟。
傅云娇那时就想,如果青春电影能永不谢幕就好了。
她会愿意和他去新疆,他去保家卫国,她就开间小店,等他回来。
可惜,青春电影只有三年。
落幕的时候,他即将毕业。拿了一年的奖学金,说要来找她。
动车票太贵,他没舍得,坐了整整十八个小时的硬座。
火车晚点,抵达时已经接近凌晨。他提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腾出手,给她发消息-「你先睡,不用等我。」
后面紧接又一句,「天亮见。」
可是等到天亮,再等到天黑,她也没有等到他出现。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殡仪馆,苍白的,寒冷的一间房,灯光下,他被蒙上白布,永坠入梦中。
有人告诉她,他是在回家路上,被几个刚出网吧的混混盯上。
他们本来是想抢另一个孩子的钱,但他路过,喝止住他们,解救了那个弱小的孩子,却把自己葬送了进去。
他们跟了他两条街,在一条暗巷,从身后拔刀。
他倒在泥地,他们纷纷补了几脚,抢走他的钱,啐了口,扬长而去。
三个抢劫犯,最大的17岁,最小的只有13岁,判了七年。
两千八百块,一条命的价格。
无处申冤。
他的父亲在听到判决消息时,突发心梗,没多久便随他一起去了。
他的母亲-赵如桦女士,一夜白发,从此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你看,一个悲剧故事,说完也不过十分钟。
那三年在人生的尺度上丈量,其实很短暂,但他留下的东西是永恒的。
比如温暖,比如痛苦,比如对命运的无力,还有对新生的希望。
或许是老天还不想太早带走她。
所以送来了小也-给了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羁绊。
知道怀孕时,他已离开两个月。
可这世上有很多明明该死的人却没有死。
她怕那些人出狱后报复,她也怕自己会在有他痕迹的故土走不出悲痛。
于是她搬来了北城,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
“颜色涂好了,你看看。”傅云娇松开蒋勋的手。
他们的聊天戛然而止,然而在回忆的牵引下,傅云娇仿佛在旧时的光阴中真真切切地走了一遭。
她沉下肩膀,默默收起每一个用过的工具。
蒋勋看着,问,“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一下,眼睛红了?”
傅云娇揉了下眼尾说,“没事,有点累而已。”
“累了你上楼歇一会,店我来看。”
“好。”
傅云娇收拾完桌面,慢慢走上楼。
楼梯尽头,她停下,转身回望楼下的人。
他很年轻,和他离去时一样年轻。此刻正举着手机,认真对着左手拍照。
眉眼唇边皆是笑意。
傅云娇在那一刻,从他身上看到了他们的相似性-热烈,纯粹。
年少时,她总以为一眼能到白头。
后来才知道,人生太长,太久。很多东西如流沙,转瞬即逝。
所以傅云娇问自己,她当真看不出蒋勋的真心吗。
是吗?
不是吗?
答案都不重要。
因为太过珍贵的事物,总会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就像划过夜空的刹那火焰,耀眼之后,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所以不如不想,所以宁愿不曾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