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某些(一)
那天过后,大家说话都小心谨慎地,怕再提起游乐园发生的意外。
蒋勋脖颈上的疤痕,抹了药,三天后开始结痂。
傅云娇时不时便来查看他的伤势,蒋勋重新恢复到往常的神态,惯性地勾着唇角,说,“老板娘是不是太关心我了,一点小伤,至于盯着我看么。”
傅云娇没否认,偏过头看他被抓伤的皮肤留下淡粉色的印记,淡淡道,“嗯,怕你破了相。”
她呼出的气息,萦绕在蒋勋伤处,像有猫舌舔舐。
蒋勋喉结痒了下不经意地,复上傅云娇的手。
他的手指很快被傅云娇拧了回来,她瞥向周围,又瞪了他眼,再背身慌忙躲开他。
蒋勋笑着,舒展开双臂,看她飘摇得像云边的裙摆,想到了些什么。
日历掀开下一页,七月,店铺直播逐渐走上正轨。
蒋勋和苏妙为提高人气,安排赵北北和傅云娇分时段直播,赵北北负责上午11-2点展示成品引流,傅云娇负责晚9-12点,制作甲片接单。
凭借出色的手绘技术和独特配色,再加上第一波客户使用后的反馈,店铺等级提到两颗心,傅云娇很快吸引到一批回头客。
有一名网友,在后台留言自己月末要举行婚礼,想定制一副符合她婚礼主题的穿戴甲。
蒋勋借由这笔订单,发现了新商机。
能够举办一场完美的婚礼,大概是每一位准新娘的梦想。因此不论从婚纱,到礼服,妆发甚至婚鞋,都需要精心准备。
而在婚礼仪式中,更为重要的是交换对接这一环节,通常情况下,婚礼摄像师都会在新娘带上钻戒的那刻,予以手部特写,凸显钻戒的精致。
这就体现了美甲的重要性,大多数新娘都会选择婚礼当天佩戴穿戴甲。但是传统美甲店的穿戴甲是工厂批量生产,款式多有雷同。于是蒋勋抓住时机,迅速联系到一家婚礼设计公司,与他们谈成合作意向。
他们可以提前在新娘挑选礼服,挑选婚礼场地时,全程跟进,根据新娘的喜好来定制穿戴甲。价格比常规款提升20%,其中10%让利给设计公司作为佣金。
婚礼设计公司的督导考虑后,欣然同意,毕竟这事对他们不需要任何成本投入,只需要稍微引荐一下,便能有提成入账,何乐不为呢。
坏事好事,一件件交替,生活如同列车,即便你多想让他停留,他也会缓缓前行。
七月的第二个星期,傅云娇给小也报名了幼儿园的游学活动。
一行八个孩子,由老师带队,去往西海边。
小也没离开过傅云娇身边,对即将到来的旅行,半是新奇,半是害怕。
傅云娇鼓励他说,“小也长大啦,妈妈不可能一直配在你身边的。你要尝试自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要坚强一点,告诉老师或者妈妈,我们帮你一起解决好吗。”
小也懂事地点点头,搂住傅云娇说,“妈妈,我会想你的。”
傅云娇笑了说,“不过去一个星期,回来就能再见到妈妈啦。”
“一星期我也会很想很想你的。”小也钻进傅云娇怀里。
令傅云娇没有预料到的是,看似短暂的一周,却因为一场台风侵袭,无限延期
台风由海岸过境,犹如一头失控的野兽,以惊人的速度横扫过北城。
整个北城的天空,如灌了铅,阴霾地盖在高楼顶端。
小也的游学队伍滞留在西海,老师为保孩子们的安全,推迟回城日期,将他们留在酒店中,躲避台风干扰。
幸而孩子们人多并不会觉得孤单。
傅云娇通过视频电话,知晓小也一切都好,心放下来,安慰他说不用害怕,乖乖听老师的话,千万别出去乱跑。
小也那头交通受阻,北城亦然。
强降雨导致北城主干道积水过漫,公交车停运,路上行人无几。傅云娇关了店门,暂停营业,叮嘱苏妙他们在家避避台风天。接下来的订单,她一个人完成即可。
和婚礼设计公司谈成合作后,傅云娇共接到两笔订单。
其中比较特殊的一笔,新娘是一位摇滚乐队贝斯手。酷爱哥特风,不仅婚纱,配饰都选为黑色系,连婚礼场地更是融合了大量哥特元素。
傅云娇根据她提出的要求,画了几幅草图,新娘挑出其中一幅长甲,建议再添上金属链条和金色水钻作为点缀。
傅云娇当即说好,新进了几款不同金黑色系的配饰。据物流信息显示,快递前些天就已经到了公寓附近的配送站,只是由于缺少人员配送,一直积压在仓库。
傅云娇费了功夫联系上快递站值班员,让他拍了照后,发现包裹一角已经被水浸泡,纸板隐约有受潮生霉的迹象。她担心再放下去,那批链饰会生锈,遥遥看着窗外急如银针的大雨,思索再三,还是撑起伞,开门走了出去。
快递点距离公寓一公里,公寓后的一条街,本是小有名气的酒吧一条街,汇集了不少玩乐场所。
刚入夜,若按平时,这里的热闹和喧哗刚刚开始,然而今天,万籁俱静,连过路的人影傅云娇也没看见一个。
大雨摇曳在路灯下,傅云娇踉跄地趟过积水,到达快递站时,身上衣物已被浇得湿透。
她收起伞,抹了把下巴上的水珠,挨着货架一件件找过去。
照片里包裹显着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正方体。可等傅云娇见到实物,才发现那箱子比她想象的要大出一倍。
她问值班的大爷,能不能借个小推车使使,隔天就还回来。
大爷眼睛盯着电视机,根本没听见傅云娇开口。
傅云娇顺着值班室的小窗看去,电视中正在播报一则社会新闻,内容大致是近日北城突发几起入室抢劫案,警方告诫广大单身独居女性提高警惕,出行注意关锁好门窗。
傅云娇着急回去,提高音量又询问了遍,
大爷看了看她,不耐地摆摆手说,“哪有推车,这么大的雨,除了你谁来取快递。你取完赶紧走,我要锁门睡觉了。”
傅云娇见大爷不好沟通,自己过来也确实打扰他休息。便没再提接推车的事,胳膊夹着雨伞,两手使力擡起纸箱,挪动到门边。
正弯腰想抱起纸箱时,口袋电话响起,傅云娇看了眼来电人-是蒋勋。
“你在干吗?”他问得突然,傅云娇愣了愣,说,“我在外面,你有什么事?”
“哦没事,就是想和你说婚礼订单我和设计公司沟通好了,因为台风影响,那对新人决定推迟两周举行,所以你不用急着赶单了。”
傅云娇低头看着纸箱,说,“知道了,材料我已经拿到,反正先做出来一款吧,没准还需要调整,留出时间总是好的。”
“材料?”蒋勋在电话那头默了几秒,像是想起傅云娇说的是什么,问,“你去取快递了?”
“嗯。”
“傅云娇,我真是服了你!”傅云娇能清楚听见蒋勋吸了口气,还有衣物摩擦的声音,
“你别走,在那等着我。”
他几近脱口而出,不待傅云娇再问,匆匆挂断电话。
剩下傅云娇疑惑地看着屏幕
雨势似乎比先前小了些。
傅云娇撑开伞,她歪起一侧肩颈,头抵着伞把,将伞固定住,再用膝盖顶起纸箱下沿,墩了墩,拖紧底面,垂头走入雨中。
此时夜幕彻底笼罩了下来,街角的僻静让行走中的傅云娇略感不安。
狂风卷起伞面,树影婆娑,傅云娇被风扯得向后仰去,她赶忙压低重心,站稳,用下巴硌住伞柄,顶风走得又难又缓。
傅云娇擡头看了看被昏黄的路灯衬得更阴暗的小路。远远的,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隐隐看见停着一个人,罩了件硕大的黑色雨衣。
那个影子实在模糊,傅云娇不敢细看,把两手交叉,胳膊抵紧纸箱,低头快步走过去。路边偶有一两辆车子无声地擦过,车灯照过来,那人仍留在原处,像隐在黑夜里的一道烟。
伞面遮挡了她一部分视线,但凭直觉,傅云娇还是能感受到,那人朝她看了过来。
她把脚步放得更轻,头埋得更深。
与人影擦身而过的时候,傅云娇一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没等她安然走过,凄厉的一声猫叫,划破了黑白不明的夜幕。
傅云娇的手暗自抖了抖,她余光扫过身旁的人影,瞥见他脚下踩了一团模糊的皮毛,似是只野猫。
这么大的雨,这么暗的天,傅云娇脑中不禁浮现出恐怖电影的画面。
她并不是个胆小的人,只是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傅云娇匆匆一瞥后,心中警觉起来,赶紧将视线调开,只盼能快点走到小区门口。
一步,两步,石板路上的脚步声重叠交替
傅云娇分辨出,除她之外,相隔数米后,还有一人。她快走,那人也快走,她放缓,那人随着放缓。
傅云娇心头大骇,那人是照着她的脚步尾随上来了。她没法深想,只能蓄力咬紧牙关,抱着箱子想小跑两步。
奈何箱子过重,她托举半天,手臂已经是酸麻。而路面泥泞不堪,急雨打得她看不清来路。
那人不知不觉地跟近,傅云娇只觉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下一秒就要脱腔而出。她脚底打滑,疾步间可能撞上什么硬物,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傅云娇顾不上查看,埋头继续向前走。
“有没有人,要是能遇到一个人就好了!哪怕有车经过也好啊!”
傅云娇在心内恳切地呼喊着,希望上天能听见她的心声。
然而眼看快走到岔路口,那人越走越近,傅云娇视线已能瞧见他的黑色雨披,她的大脑在一刹那闪过道白光,只能由本能操控,奋力地一手扛起纸箱过肩,另一手扯下雨伞,将两样都直丢向那人的面门。
也来不及看他有没有被砸中,趁他躲闪的间隙,傅云娇使出全身力气,拔腿狂奔到路口!
她感觉自己口腔鼻腔蔓延出血嗅味,可是她丝毫不敢停下,一边跑着,一边摸索口袋手机,谁料刚按下110,在拐角处,猛然闪过一个人影。
“喂!傅云娇!”
“啊!”
傅云娇被这一声平白无故的叫喊吓得失了魂,手机摔出老远,还没做出反应,那人长手伸来,一把扯过她,将她扯去他的背后。
相隔数米外,黑影脚步顿下,蒋勋凝视着他,眼光渗寒得像要杀人。他上前一步,把伞举过傅云娇的头顶,刻意高声说,
“你跑什么,都说了我去接你。”
黑影继续和蒋勋对视着,仿佛在判断他们的关系。
蒋勋单手搂过傅云娇肩膀,加重了力气,把她往自己怀里带去,傅云娇下意识拽紧他的衣摆,难以控制地哆嗦着。
“快回去吃饭吧,家里人都等着呢。”
傅云娇牙关打颤从喉咙勉强刮出一个字。“好”
“走。”
傅云娇脸色灰白,发上衣上皆是雨水,她仰头,看蒋勋下颌处也在滴答水滴
“你”
“别回头。”蒋勋低声说,“往前走。”
那黑影的身份不明,蒋勋也判断不出他有没有携带什么刀具,若真有正面冲突,他怕他护不住傅云娇。
最好的办法是先带她离开。
蒋勋搂住她,一步步,往前行,直到走到公寓保安亭,他再回望,看黑影已经不知去向,这才长长松出一口气。
他冲出来时太急,没有穿外套,这会被风吹走热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傅云娇察觉到了他的微凉的体温,停下脚步,
蒋勋看向她,蹙了蹙眉,问,“你没事吧。”
傅云娇唇畔颤抖,蒋勋拉过她,借着光,从上到下检查起,嘴里唠叨不停,“你说你,台风天瞎跑什么,没看新闻么,现在外面多危险啊。”
“蒋勋”
“不是我说,那堆东西值几个钱,你这么大个人做事不考虑后果?”
“蒋勋”
傅云娇念着他的名字,蒋勋俯下身,拨开她湿透的发,问,“怎么了,被吓傻了?”
傅云娇轻轻摇头,她静了一会,擡头看着蒋勋,问出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蒋勋想了想,该如何回答,
“我回店里取趟东西。”
“什么东西。”
“我自己的东西。”
傅云娇看着他,他的眼神飘忽,果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蒋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傅云娇又问了一遍。
“说了我来拿东西。”
气氛缓缓降温,再度被雨声占领。
鬓间的水滴,滴到蒋勋的锁骨处,他擡起手背,抹了把。
傅云娇盯着他,像一盏射灯,明晃晃地照在他眼前,能照清所有隐藏的角落。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为什么在这。”
蒋勋避无可避。
他两手插兜,撇眼说,“好了好了,我住这儿,行了吧。”
“你住哪?”
“住你楼上”
灯下,风雨飘摇,雨水冲开一切隐秘的,令人遐想的假象。
这下避无可避的人,轮到了傅云娇。
***
1702,单人间,平层。
门一开,傅云娇闻到来自蒋勋的,熟悉的气味。
房间里东西很少,客厅中央有一张单人床,单人沙发,单人衣柜。
家具简单,但是被蒋勋换过一轮,全是实木质的,床品,被罩皆是暗色系,白炽灯下,泛着丝绒光泽。
即使搬到这儿,蒋勋对于生活用品也依然保留着挑剔的原则。如果他事先没有告诉她,傅云娇会以为这就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住的房子。
然而四周刻意安装的扶手和锯平的门框,都在提醒傅云娇,是他的住处,他真实地住在这里,和她同住一栋楼。
蒋勋侧身走进来,打开全部的灯,问,“你要不要喝点热水?”
傅云娇没回答。
他直走向厨房,打开橱柜,拿出两个白瓷杯,想了想,又从冰箱找出一盒牛奶,倒在杯中,送进微波炉,旋转按钮。
蒋勋转身,像个不太会招呼客人的主人,随手指了沙发道,“随便坐。”
傅云娇其实该走的,但是有种她也说不清的东西,留住了她。
也许是她想留下来,问清一些事,也许是她今晚惊吓过度,很需要和另一个人待在一起。
总之就是有这么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她,让她把门带上,走向蒋勋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
沙发轻微落陷,傅云娇手摸上边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是湿的,她起身,看着沙发皮面的印渍,问蒋勋道,“有毛巾吗。”
“浴室有干净的。”蒋勋探出身,“我带你去。”
浴室一隅,搁置一处铁架,上头摆放了几层蒋勋的洗漱用品。
他拿下一块柔软的长巾,递给傅云娇道,“你如果想洗澡的话我可以给你找身新衣服。”
傅云娇想他会错了意,接过浴巾说,“不用,我就擦擦衣服。”
“哦”蒋勋低头看了眼自己脚尖。
“那你擦吧,我出去了。”
“嗯。”
关上门,蒋勋站在门外,有些分神。他想起上一次和傅云娇共处还是在那个冬天。
如今已入夏,他们再次待在同一室内。这一次这一次是不是会有些不一样。
蒋勋指腹揉了揉唇,很想叫停心内雀跃的那只海怪,他能听见他在嚎叫,他能感受到他在上蹿下跳。
但,还是慢慢来慢慢来,别吓着她。
蒋勋放下手,深呼吸几下,走去厨房端出那杯温热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