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某些(二)
浴室的磨砂玻璃,虚化的不仅是蒋勋的背影,还有傅云娇的思绪。
毛巾是柔软的,带着被烘干后的余温,擦在颈间,如同一张网,将傅云娇包裹在回忆中。
密不透风。
有许多事她应当问的,比如他为何要搬离了那座在远山深涧的房子,比如他为何远离了优渥的生活,住到这里,住到了她的楼上。
然而,当她预感他会做出怎样的回答时,她便迟疑了。
是害怕么,是的,害怕的不仅是他的回答,更害怕的是自己因为某个答案,可能会动摇的内心。
她看向镜子,看镜子里自己微笑时,眼角拉扯的笑纹和一双没有波澜的眼睛。
她的人生已经事与愿违过太多次,所以清楚地知道,她早就过了那个能义无反顾的年纪。
人还是不要去够太过遥远的东西,她对自己说,你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谁能够在你的身后为你托底。
何必呢。
她轻轻团起毛巾,搭在肘处。
走出浴室时,蒋勋正端了瓷杯迎面过来。
他的衬衣完全打湿了,薄薄的一层,印在身上,隐隐显出他的肌肤。
傅云娇看了眼,低下头,把毛巾交还给他,“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走?”蒋勋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要走,将瓷杯放上茶几,站到她面前,
“你头发都没吹干。”他捡起一缕她搭在肩上的发尾。
傅云娇往旁让了步,偏过头说,“我回去吹。”
“外面风大,你这样回去会得偏头痛。”
“不会。”傅云娇走向玄关,把毛巾挂在椅背上,“下个楼就到了,怎么会被风吹。”
“对啊,下个楼就到了,为什么着急走。”蒋勋跟在她身后,长腿一迈,又站定在她跟前,“我这儿有吹风机,你吹干头发再走。”
雨柱顺着窗沿滑落,淅淅沥沥,模糊不清。
蒋勋伸手,扯回她说,“淋了雨,不吹干会秃头。”
他半推着她,把她推回到那张单人沙发间,“你等我下,很快。”
他说着,走向里侧的卧室。
明明有间卧室,他却把单人床横亘在客厅,傅云娇猜不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从沙发里站起,随他走过去。
“蒋勋,不用了。”
声音不大,蒋勋没有回应。
她只好又往前去,去到那扇半掩着的门前。
卧室开了一盏暖灯,灯影下,有他的拐杖,他的轮椅。还有一架跑步机,和各式组装复杂的训练器材。
他弯着腰,在矮柜前翻找,傅云娇看着,看着这间被他改装成复健房的卧室,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你一个人在这住?”
她似乎问了句废话。
“不然呢。”
蒋勋从抽屉取出吹风,语调平常地说,“我一个人住很奇怪吗?”
“不奇怪。只是”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会独自生活。
也许傅云娇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那个冬天-那个性格阴沉,整日躲在自己房间寡言冷语的他。
所以即使后来他说要靠自己,傅云娇也以为他只是图个新鲜,像许多为打发时间而找点事做的公子哥那样,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后依然能有人伺候着。
然而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完完全全地抛开以前的一切。
蒋勋看她有些失神地站在门边,唤了她一声,问,“你怎么了?”
傅云娇摇摇头,“没怎么。”
蒋勋扬起手说,“这儿没座椅,吹头发不方便,去客厅吧。”
傅云娇想拒绝,但蒋勋直直走来,递出吹风。
“傅云娇,你今晚怎么了,是被吓到了?怎么老是愣愣地看着我。”
吹风机上有他的指印,是淋湿后的水汽。
傅云娇垂眼,见自己已半干的衣摆,再看向他。
他的发间湿漉漉的,一头黑发,雨湿后颜色更深,和他的眼睛一样。
“拿着啊。”蒋勋又扬了扬吹风。
傅云娇只好接过,低声说,“你先换件衣服吧,当心感冒。”
蒋勋笑笑,拨开头发上的水珠。
客厅没有遮挡,蒋勋从衣柜里挑出一身干净的衣物,对傅云娇说,“你坐着,把头发吹干,我去浴室换。”
然后在拉开浴室门的一瞬,像是提前预判到了傅云娇的打算,又转头说,“不许趁我换衣服的时候走。”
傅云娇有种被看破的感觉,
她背过他,插上吹风,在吹风机响起的轻嗡声,说了句知道了。
头发吹干到一半,蒋勋从浴室出来,
他套了件卫衣,抽出张座椅坐在她对面,静静地撑着下巴看她。
傅云娇此时站在窗边,歪着一侧身子,长发顺滑而下,被风鼓起,像一面旗帜,又像是一片丝绸。
她的发飘荡着,手指穿梭在发间,去梳理他们,去拨动他们,连带着,拨动了蒋勋的心。
然后无缘故地,他站了起来,站到她的背后。
开始只是相隔一臂的距离,等靠近,那些发像变成了一根根丝线,牵引着他,慢慢地向前,最后贴近到她的脊背。
体温是热的,呼吸也是热的。
热气盈满胸腔,蒋勋喉结滚动了下。
将要伸手之际,那阵轻嗡声骤停,傅云娇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他微微擡高的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停在半空
四目相对,蒋勋觉得自己的喉咙像吹进了风沙,沙哑的,干燥的,绵延不绝的风沙。
雨还未停。
“我”
蒋勋舔了舔唇,他迫切地需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
而傅云娇什么也没说,她很快避开他视线,将手中线头收拢,缠绕好后说。
“头发吹干了,我要走了。”
她侧身绕过他,把吹风随手放在椅凳上,蒋勋从后,扯住她的腕,“等等。”
等什么?有什么可以等的。
傅云娇挣了下,蒋勋手指收拢,用了力。
“你等一会再走。”他转到她的身前。
傅云娇迫不得已,擡眼看他。
“你帮我擦了药再走。”蒋勋没有松手,靠近她一步,“下雨天,我腿会疼。”
他在示弱,企图能够多留她一会。
傅云娇说,“你自己擦药不行么,你不是不爱被别人看到”
“那是以前。”蒋勋注视着他,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鼻尖,嘴唇,轻轻地说,
“再说你又不是没看过。”
一句话,把他们都带回到那个夜晚。
那个他裸露在她面前的,下着雪的夜晚。
那时他是讨厌她的,他讨厌被她看见自己的伤口,讨厌被她发现自己的残缺。
如同只断了臂膀的狼,在孤漠中徘徊,设防心极重,因为一旦被发现受了伤,便随时都有可能被其他兽类撕咬,吞噬,所以他本能地带刺,不愿任何人看到他的软肋。
然而如今,在她身边,他好像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角落,一个让他能够坦然自己软处的归属地。于是他想将他的伤疤揭开给她看,他甚至希望当她看到他的伤疤时,能对他有一点点心疼,或许这种心疼,能够让他找到一丝爱意的可能。
可惜,感情是无法由人操控的。
真心不加粉饰,尤为炽热,炽热得像太阳,让傅云娇不敢直视。
蒋勋的温度,一点一滴,渗进她的皮肤里。
他说,“你帮帮我,嗯?好不好?帮我擦了药再走。”
缱绻的,微哑的尾音,软得好似不是他。
他握在她的腕上,她的心跳被他监听着。
两人都不说话
只有雨声在滴答滴答
数分钟的沉默后,
傅云娇昂头。
她的眼神很淡,“蒋勋,放开我。”
蒋勋纹丝未动。
傅云娇加重了语气,“放开我。”
他只得松手,退后。
某些答案其实已经很明了,只是一个人不愿说,一个人不愿认。
“谢谢你。”
“我走了。”
傅云娇说完这两句,不去看蒋勋的表情,转身往门边走去。
门被拉开一小截,走廊间的感应灯亮起,光传入室内,可是只一瞬,便消失在傅云娇眼帘。
她不清楚到底蒋勋是如何在几秒内就追赶了上来,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他拉扯进一个滚烫到骇人的怀抱。
只记得一刹那,天旋地转,她的后背压上了灯控开关。
然后满室的黑暗降临,她如同坠入深海,所有的感官,呼吸被无限放大。
她被禁锢在他的身下,灼热的,像烈焰一样的温度,快将她融化。
“蒋勋!”
傅云娇推他,掐他,用尽一切办法,也推不动他分毫。
蒋勋死死地将她压在门上,咬着牙,任由她胡乱地打。
她气急了,提膝朝他的腹部蹬去,他倒像是料到般,轻而易举地腾出只手,用力将她膝盖压下,随后整个人抵了上来,
“傅云娇”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廓,傅云娇被烫得抖了下,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
“你自己说你怎么对我了。”
他的委屈快要溢出来。
傅云娇别过头,视若无睹地说,“蒋勋你别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蒋勋苦笑了声,“究竟是我无理取闹还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你明明就对我有感觉的,你为什么总要这样对我。”
黑暗带给了蒋勋力量,他一手托起傅云娇的脸,在黑暗中找到她的眼睛,“你说啊。”
“你在躲什么。”
沉重的呼吸,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傅云娇被逼到了一个死角。
“蒋勋,我对你没什么感觉,你别自作多情。”
“那你对我的好算什么?你留我在店里,你担心我身体,你在游乐园替我出头,这些我都知道。难道都是我自作多情?”
“对。”
傅云娇一口咬定,
“留你是因为缺人手,担心你身体也只是怕你会耽误工作。而在游乐园,是因为你保护了小也。如果不是你,换做另一个人,换做苏妙,赵北北,我也一样会替他们出头。”
“并不是因为你。”
“你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不同的,你听懂了吗。”
没什么不同的
根本没什么不同
蒋勋默念着几个字,忽然很轻地笑了下。
“你骗我。”
他重重地低下头,将她箍在双臂中,
“傅云娇,你把我当傻子是不是。”
“从你知道我喜欢你的那天开始,你就知道我对你是不同的。”
“你一直都知道。”
是啊,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她没有推开他。她没有赶走他。
她没有她应该有的狠厉和果决。
所以现在她落了下风,她被他抓住了把柄。
对峙与被对峙,心虚的人,丢盔弃甲。
“你说对我没有感觉,那我们验证一下好了。”
蒋勋缓缓脚尖后撤,拉开与她的距离。
在傅云娇终于能呼吸出一口气时,
下一秒,她的唇被另一片唇复上
柔软的,脆弱的。
不知章法,生涩又带着莽撞地碾过她的嘴角,鼻尖相碰,让傅云娇莫名想到一只小狗,或是小猫的微凉的鼻头。
这个吻,称不上是吻。
只是简单的触碰。
但傅云娇快要窒息。她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吞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蒋勋”
他不理。
唇很快离开,托住她的手,移到下巴,掐住她。在她换气的间隔,顿一下,再次吻了上来。
这次的吻,绵长得如同一个雨季。
他似乎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上唇,衔在齿尖,咬了一下,继而含在他的唇下。
舔舐,反复。
呼吸渐深。
直到他的唇感到一阵刺痛,他知道她在咬他,他也知道那种疼痛是钻心的。
但他早已习惯了疼痛,他忍过比这更疼上百倍的痛。
所以他毫不在意,他耐心地闭上眼,去享受这种真切的疼痛。
时间过去多久,他们都没有了概念。
到最后,傅云娇已经不做回应。
她木然地松开牙齿,任由蒋勋辗转,仿佛灵魂和这具身体分离。此刻被他吻住的不是她,而只是一副躯壳。
蒋勋渐渐感受到她的冷淡。
他睁开眼,倏然对上一对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
傅云娇的唇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是他的。
“验证完了吗。”她问。
那声音冷得让蒋勋心慌。
“接下来还想怎么验证。”她挺直腰,忽地顶上他身下某处坚硬,
“想脱?”
“还是想做。”
蒋勋慌忙挪开,哑声说,“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她冷笑,手探进他的衣摆,蒋勋腰间肌肤战栗起来。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我不是”
“你不就是想证明我喜欢你么。”
“你别这样。”
“哪样?”傅云娇手向下,再向下。
蒋勋的眼波泛上一层水雾,他快要被她握住,他止住她,
“傅云娇你不要这样。”
“你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验证的么,来啊,你怕什么。”
比狠,谁不会呢,
她清楚在他吻住她时,她内心的颤动。
她是人,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她怎么可能会不起贪念呢。
可是他吻她时,她眼前又浮现了另一个人的脸。
那人离开了她,永远地离开了她。
所以她做不到,她太害怕那种拥有又失去的滋味。所以她宁愿把那些残存的念想都砸碎,砸个干净,让他们之
她拨开了蒋勋的手,用一种毁灭式的眼神,看着他。
在一片漆黑中,无所顾忌地看着他。
她把他推向了桌边,同时把自己推向了悬崖边,重新握住他和它。
蒋勋躺在桌面,桌面是冰凉的,而他却一点不觉得冷。
“傅云娇”他的声音在颤抖。
傅云娇捂住他的唇。
余下的,他们之间,只有她的手,和他的喘息。
“你不是问我在躲什么吗。”
“我现在告诉你。”
“我在躲我自己。”
“我有过一个爱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没有人能比他更好。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拥有过爱,所以我知道,爱不全是美好的,他还伴有疼痛,心酸,和无尽的思念。”
“也许你会以为,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玩乐,可对我不是,爱太奢侈了。”
“奢侈到我留不住他,也要不起他。”
“蒋勋,如果说我对你没有动过心,那是假的。但是那不是爱。”
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在天边掠过。
雨不会停歇。
在惊涛骇浪后,蒋勋在傅云娇的手掌下爆发出一阵呜咽,夹杂了破碎的,细微的低吼。
傅云娇缓缓停下,她放开了他,她留在了悬崖之下。
“蒋勋,今天之后,我们两清,以后不要再见了。”
“你回去吧,回你原来的地方,那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傅云娇关上门。
结束了,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以一种最难堪的,最赤裸的方式。
结束了。
月亮注定要回到夜空,就像野草注定要回到土地。
这样很好,没什么不好的。
傅云娇笑了笑。
笑到没有发现,自己腮边沾了一滴轻不可察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