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惊雷(二)
辛澈回到书房,轻轻反锁上门。这里说是书房,其实房间大半堆积的画稿和文献都是属于顾明成的。
他去年底刚被提拔为北城美院油画系最年轻的副教授,兼任艺术品鉴评员,一时风头正劲,有无数尚未熬出头的艺术家想要通过他,将自己的作品推向大众视野。
人们都知道艺术是无价的,但有时,这种所谓的“无价”恰好给了某些人充足操作的空间。一幅画,值多少钱,往往不是创造者所能决定的,而是由市场供需决定。
有人买,你的作品才有出路,否则,也不过是废纸一张。说到底,艺术看似属于大众,实际是金字塔尖的人才玩得起的。而想要通往金字塔,就得有人愿意为你铺路,为你引荐。
而顾明成,恰恰就是那个刚挤进金字塔上的人。
辛澈对艺术无感,更对搁置在眼前的画幅无感。她提裙,绕开那些包裹严密,几乎未拆封的画框,走到书房电脑前。
接着打开电脑,插入下车时从行车记录仪里取下的存储卡。
行车记录仪五天会被自动覆盖一次,但为保安全,辛澈还是调出了今天下午的视频数据。
视频清楚记录下她行驶过容城高速路口,行至酒店停车场的精确画面,还有大雨冲刷雨刮器的声响。辛澈一一翻动记录,选中所有视频窗口,将鼠标移动到删除键。
像是有预兆似的,在她点击删除的刹那,桌旁摆放的手机震动了下。辛澈下意识擡头,呼吸滞在胸口前。
或许人在心虚时,神经会变得异常敏感。辛澈紧紧盯着手机屏幕好半天,等那震动终于停下,她才缓过神,伸手去拿手机-
是馆长的未接来电。
辛澈快速关闭电脑,拔出储存卡重放回口袋,定了定神,回拨过去。
“喂,馆长,刚刚没看手机,您有什么事吗?”
“哦,没别的事,就是想问下你明天回来上班么?”
辛澈请了两天事假,明天刚好到期,她站起身,背过房门,掩声道,“来的。”
“好好,那就好,明天周四,馆里要做消防演习。我怕你没空,特地来问问。”馆长添了声笑,说,“本来是不需要麻烦你跑一趟的,但这不是明天可能有领导来么”
“嗯,我知道。”辛澈说,“馆长您放心,我会按时到岗。”
馆长又一连说了几声好,客套几句,挂断电话。
明明是她的领导,说话做事还得看她的脸色,辛澈听着,觉得有点可笑。不过她知道,若她不是辛建军的女儿,馆长也不会卖她这个面子。
人情社会,关系有时大于能力。
她既没有相关专业背景,也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却能凭着父辈荫蔽被安排在北城图书馆做最清闲最体面的工作。辛澈想,这事如果放在其他人身上,他们应该会觉得是件天大的好事。
可是对于她来说,这一切都是食之无味的。
“你一个女孩,工作嘛。图个安稳最重要。”辛建军替她作了安排,事后仅仅只是通知她道,“薪水虽然不高,但是家里也不缺这点钱。这个班你想上就上,不想上请假在家也无所谓。”
是啊,是无所谓的。
无所谓的不仅是这份工作,更是她自己的意愿。于是她很顺从地接受了,就像她一直习惯了那样。
不过这工作确有它的好处,能让她自如地向馆长请假。又自如地在清晨假装照常去上班,而转头去往容城计划与陌生人偷欢。
辛澈想到这时,不自觉笑了。她舔了舔下颌深处那颗新长出的智齿,忽然好奇,要是她的父母有天知晓她做了这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会惊讶地讲不出一句话,还是会暴怒地甩她几个耳光。
无论哪种反应,都让辛澈抑制不住地期待。
她用舌头重重压在齿尖,等到一阵酸麻的,好似针挑破了浓疮后的疼痛过去,才缓缓松开。像享受了自虐的快感,深深呼出一口气。
辛澈第二日去上班,同事们对她的出现有些惊讶。
“辛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搭话的人名叫许轻轻,是刚分来馆中不久的应届毕业生。她还在试用期,因此对这份工作十分看重,每天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生怕有半点纰漏就丢了饭碗。
除了干好本职工作外,许轻轻还承包下每日给饮水机换水,擦拭办公桌,打扫仓库诸如此类的碎活。
辛澈曾好心提醒她,这些馆里都有保洁员来做。许轻轻却一边擦了汗,一边咧嘴笑说,“没事,不累的,我顺带手就能做了。”
初入社会的人还是太真,以为勤劳本分就能被馆里同事接受,殊不知,那些人在背里常带了一种轻蔑的语气谈论她。谈论她夹杂口音的普通话,谈论她每次晨会坐得笔直,谈论她半长不短的头发和不知打扮的土气。
“这年头,谁还会用格子衬衫配纱裙啊,简直是招笑。”
“就是,我那天还看见她穿丝袜套了运动鞋我天,我二十年前都不这么穿。”
她们谈论她时,辛澈总是坐得远远的,不发一言。
不是她对许轻轻有多少抱不平,只是她单纯地厌烦那些人而已。
馆中在职的正式员工,加上她,一共不到二十人。其中女性居多,且多为在这里工作十年以上的老面孔。
大概是自己的生活太过一成不变,所以每当有新人进入。她们便像一群被腐肉吸引的蚊虫一拥而上。忙不叠地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像是由此,能得到一丝腥臭的,满足她们窥探欲的优越感。
她们对许轻轻这样,当然也会对辛澈如此。只不过是碍于某种原因,不敢将那些置喙宣之于口罢了。
辛澈把手包放上座椅,许轻轻眼疾手快地替她拉开椅背。
“不是说今天有消防演习么,所以我早来一点,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辛澈回了她的话。
“哦,没什么要忙的。”许轻轻说,“馆里四个出入口我们都安排好了,等会消防警铃响起来,你跟着我们大部队从东门走就行。
“嗯。”辛澈不带表情地应着,打开工位抽屉,取出茶包,丢入桌上的茶壶底。
茶叶遇水,不一会,翻腾起来。
辛澈看着被热水滚烫地忽上忽下的茶梗,想,每天都是这样的,泡一杯热茶,坐一会,巡视圈阅读区,把零散的书搁置会书架,再走回座位。如此反复,等待夕阳西落,就又混过了一天。
辛澈问过自己,如果没有知晓顾明城出轨的事,她是不是可以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下去。直到逐渐衰老,直到变得和馆中其他人那样。
而答案是什么,她自己至今没有得到。因为人生从来就不是个假设性问题。
她做的这些,是否真的和顾明城有着因果关系呢。
辛澈不知道。她也不想花时间去自我剖析。
火警铃响起前,辛澈又一次点进去那个APP。
男人的好友号已经被她彻底拉黑。
既然第一次以失败告终。那她下一次,需要好好选择新的对象。
辛澈用两指裹了纱布的指头敲击在桌面上,数秒后,举起手机发了条动态。
「寻找,无道德同伴。」
下一秒,警铃大作,刺耳尖锐的嚣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人已经冲出门外,辛澈却依然淡定地坐在原位。
许轻轻跑到门边,回头看见了她,招手喊道,“辛姐,这儿!从这边走!”
辛澈仰起头,突然地,倒是希望此刻能真的发生一场大火,把这里烧得片甲不留,
因为哪怕焚烧个干净,她在这里,也找不到任何想要带走的东西。
没有,一件也没有。
越来越多的人在走廊奔跑,辛澈推开桌椅,顺着人群方向走去。脚下穿的仍是那双平底鞋,但因为右腿埋入的五根钢钉,辛澈无法如他们一样加速奔跑。
她独自走在人群最后,慢慢悠悠地走出高楼。
高楼外的艳阳直升到空中,照在她的脸上。辛澈擡手,挡在眼前。
阳光真好啊,好到仿佛能把一切污浊都照得烟消云散。既然这样,不如下次出轨,挑个晴天吧。
辛澈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定。
***
顾明城在一天后回到北城。
飞机刚刚降落,还不算平稳。身边人将头抵在他的锁骨,环上他的腰,“怎么办,我越来越舍不得你走了。”
女人的骨,苏苏软软。
顾明城擡掌,手指沿她的下巴刮过,像在把玩一件玉器,说,“乖,我也舍不得你,但院里有急事,我需要先回来处理下。等后头空闲,我再陪你去南海度假好么。”
手指滑到唇边,女人一把捉住,放进手心,攥了攥,“这次可不能再不作数了啊。上回你就答应过的。”
“上次是她生病了。”顾明城在她手心顺势抠了下,女人被痒得笑了起来。
她换了个姿势,重躺下他怀中,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
“你到底什么时候和她离婚?”
顾明城没有立即回答。
女人来了点脾气,环住他的手掐上他的肌肉,”说啊。究竟要我等多久。”
扪心自问,贪心是人的本能。起初这段婚外情与她不过是逢场作戏。
开始是她想图他的资源,付出点美貌作交换也算公平。
可随着时间越久,她却不可控地陷了进去。
顾明城实在算一个完美的男人,无论长相,身材,学识,地位,似乎都完美地没有破绽。
于是她开始避免不了地嫉妒,嫉妒那个能把他光明正大握在掌中的人。
坏笑
“现在还不是时候。”顾明城轻揉起她的发,语带宠溺,“再给我点时间吧,她和我结婚刚满三年,性格虽然冷淡,但是对我妈很好,也没什么其他错处。我实在不好在这时弃她与不顾的。”
“少来。”女人娇嗔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不过是觉得才借靠她家里关系升上了副教授,不能这么快撕破脸皮呗。”
顾明城笑了声,在她头顶覆下一个吻,低语,“小妖精,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
“蛔虫?我可不是。”女人忽地勾了唇角,将藏在毛毯下的手缓缓向深处探去,仰头含住他的耳珠,说了另外两个字。
顾明城闻言,背紧了紧。他翘腿夹住她的手,暗哑道,“有人过来。”
“你怕了?”她隔着那层西裤,坏笑着慢慢撩拨。火星一旦燃起,谁也控制不住。顾明城头皮窜过一刻电闪,咬着牙,把手一同盖如毛毯之下,狠狠捏紧她的腰,压抑地叹道,
“我早晚有一天得死在你手里。”
辛澈收到顾明城发来的消息时,正在洗手间。
洗手间隔板很薄,辛澈能听见门外两人的对话。
“听说了没,楼上陈会计这几天在闹离婚。”
“啊?真的啊?怪不得我看她最近憔悴不少,连进货单都搞错了数据,被馆长一顿骂。不过为什么啊?”
“我听我姐夫说,是她老公嫖娼被抓进局子了。”
“什么?!”
“嘘!你小声点!”那人压低声音,四下看了看,才继续说,“我是悄悄告诉你的,你可得保密啊。”
“行。”另一人点头如捣蒜,想了想,还是不肯信道,“可是陈会计老公我见过,看着老实巴焦的一个人,对陈会计也是言听计从,怎么可能会会做那档子事?”
“怎么不可能?”说话的人见对方不信,语气笃定道,“我姐夫是派出所的,抓他的时候认证物证俱在,还能有假?他都不是第一次去了,早跟那里头的小姐定好了暗号,轻车熟路的,要不是这次北城扫黄力度大,他都能从后门暗道跑了。”
“那那陈会计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听我姐夫说是她自己去局里赎他出来的,你想啊,这事真闹起来,他老公得判刑,工作还得丢。他自己闯的祸,牵连的可是他两个儿子,不仅会影响后头考公考编,还得被街坊四邻议论。退一步讲,就是工作没了,凭陈会计一个人的工资够干嘛?”
“诶你说的也是。”另一人像是由己及人,不免唏嘘道,“有了孩子就是有了牵挂。陈会计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考虑前程。”
“就是。”那人接话道,“所以我估计啊,她也就是闹一会,最后还不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不过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能全怪她老公。”
“嗯?怎么说?”
“你没见陈会计天天蓬头垢面地来上班,一张脸蜡黄,膀大腰圆的,要我,我也没什么兴趣碰她。男人嘛,家里吃不饱,自然要去外头寻些野味咯”
她话说到一半,怦然听见身后门板被人甩开。
两人当即捂了胸口,回头去看。
待看清出来的人时,其中一人尴尬笑道,“呵小辛,你也在啊。”
“嗯,赵姐好。”
挑起话头的人,不知自己的那些话被辛澈听去多少。她甩了下发,佯装镇定地和她打招呼道,“小辛今天怎么来上班了。还以为你会在家歇着,好好享受教授夫人的生活呢。”
辛澈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走向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
赵姐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道,“哎呦,做了教授夫人,该自食其力还得自食其力,哪能靠男人养活是吧。”
“是哦,生下来就有那么好的一个爹,还用找其他男人养啊。”那人暗暗翻了个白眼,不顾赵姐在旁使眼色,阴阳怪气地说,“反正我是没这么好的命哦,诶,一天天还得朝九晚五,可不敢迟到早退。”
那些话,不痛不痒地划过。
辛澈慢条斯理地冲干净指缝间的泡沫,关上水流,甩了两下手,才开口说,
“你有没有那么好的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狗爱吃屎,是天生就爱。无论吃过多少骨头,他还是会去吃屎,和家里的骨头好坏没关系。”
她说完,丝毫不在意旁人脸色如何变化。扯出纸巾擦干净手,转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被怼的人狠踱了下脚,不忿道,“妈的,仗着家世好看不起谁啊!没她爹,她算个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旁边赵姐劝了句,“你说你惹她干嘛。”
那人啐了口,“我倒要看看她好日子能过几天!你等着看吧,就她那个要死不活的性格,早晚有一天顾教授能把她踹了。”
“行了啊,少说两句,别又被人听了去。”
二人又窃窃私语几句后,相继推门离开洗手间。浑然没留心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杂物间里许轻轻捏紧拖把贴墙站了许久,等人全部走后,才敢放松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