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惊雷(一)
辛澈从电梯跑出时没注意,迎面正撞上来时帮她办理入住的那个小姑娘。
“哎呦”方如额头撞上了辛澈的下巴,疼得呼了声,也没看清撞她的人是谁,嘴里嗔道,“看着点路啊。”
“对不起。”辛澈没扭头,低声道了句歉,脚底跟踩了风似地往酒店大门外走。
方如捂着额头好一会,缓过神来,想起转身去看撞她的人是谁。
可门外早已无人影,只剩如银针倾泻的雨柱,密密麻麻地像要把这地都给凿透了一般。
本来上班就让她心烦,这下还莫名其妙地被撞了头。方如看着晦暗无光的天,没好气地嘟囔一句,“跑这么快,是后头有鬼追你嗦。”
她回到前台,把手中一提钥匙赌气般甩在桌面上,同事见了,问,“怎么了,谁惹你了?”
“没谁。”方如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气说,“遇到鬼了而已。”
她这郁闷又找不到发泄的心情一直憋在胸口,直到看到那个男人走过来。本来还在埋头理账的同事募然擡头,怔了几秒,随后在台下用力扯了扯方如。
“干嘛?”方如不耐烦地问。同事余光使了个眼色,她偏过头,见到男人的瞬间,那股郁结的气突然散开来了。
“您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方如忽然卡顿了一句,接着因为这卡顿脸红了下。
“你好,我要退房。”男人冲她一笑,礼貌又温和。
方如脸更烫了。
“好的,您房号多少?”
“2509。”
“稍等,我让客房部查看一下。”方如拿过对讲机,低眼说,“客房客房,2509要退房。”
“收到。”
对讲机里传来嘶嘶啦啦的电流声,方如收起对讲,对男人说,“您要不先坐休息区等一下吧。”
“没关系,我就这等。”男人一手搭上前台边缘,在旁边摆放的糖果罐里挑了挑。方如看他两指挑出颗葡萄味的果糖,剥开,放入口中,咀嚼两下,对她笑说,“你不用着急。”
很普通的动作,很普通的话,但是被他说着做着,总有点和旁人不一样的感觉。至于到底哪里不一样,方如一时形容不出来。
男人站在她面前,方如不好直直盯着,只能垂下眼来,来回撮着自己的指甲缝。
在方如的理解里,男人的帅分为两种。一种是周正的帅,五官精致,骨相立体。像电视里的明星那样,帅得扎眼,鹤立鸡群。
而另一种帅呢,则是气质上的帅。乍一看,五官没什么突出,但等他走近了,就像变成了她小时候爱玩的万花筒,复杂多变,让人不自觉地上瘾,想看看下一面能转出什么花。
很显然,眼前的男人属于第二种。
方如这边还动了点小心思,偷摸登录预订系统想看看男人留下的信息,那边对讲机里猛地传来声响,她吓了一跳,慌忙关闭界面。
同事打眼瞧去,笑而不语。
谁对帅哥会没想法呢。
她笑着替方如接起对讲,问,“喂,什么事。”
“2509检查过了,没有物品损耗,不过在洗手池发现客人遗落的戒指和项链,现在需要送下来么?”
方如听见这话的当口,下意识擡头看向男人,问,“戒指和项链是您的么?”
男人反应了一下,顷刻后扯开嘴角,“哦,是我女朋友的。”
方如心底微微失望道,真可惜,名草有主了。不过失望归失望,工作还是得做,她面上依旧带笑,说,“那我让他们给您送下来。”
“麻烦了。”男人颔首。
同事很快将戒指和项链包好,送到男人手上。
他收下,从透明袋中把那枚戒指取出,照着光抛起,握回,然后用种像是宠溺的语气,说,“还真是爱丢三落四。”
方如顺着他动作,不自觉也看向那么戒指,略微恍惚,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她转念一想,这戒指款式太过普通。
纤细的一枚,在他手心里折出金色的光。
不过或许就是太过普通,所以方如看不懂,男人为何转动着那枚戒指突然奇怪地笑了。
辛澈回到家中已是傍晚。
她将车停在车库,拨开后视镜。
头发干得差不多,只剩发尾一小节沾了水,不免留下雨后的咸湿味。
辛澈在包里取出一根发圈,将发重新盘在脑后。偏过头,再偏回来,左右瞧着脸上有无异样。淡妆被她在那间房里先前卸净了,此刻眼下有一道淡青色的纹路露了出来。
辛澈想了想,从包里拿出只口红,掰直镜面,照着唇沿描了上去。
仗着皮肤还算不错,只涂一点纯色,辛澈眼下的疲态便被掩了过去。
她旋紧口红盖,反复深呼吸几下,然后拎起两大包食材,走下车,腾出一只手按响钥匙锁。
从车库到前厅的廊灯随她脚步声一盏盏亮起,辛澈在那些灯光中又默念了遍她打过的腹稿。等到尽头的灯光全部亮起,辛澈擡起眼帘,已经做好在灯下披衣唱戏的准备。
日复一复,年复一年。戏唱了一出又一出,有时她都觉得,她和戏中人骨血已经连在了一处,分不出真假面。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辛母端坐在客厅沙发上正涂着指甲油,听到她的脚步,回头,瞥了眼。
“路上堵车。”辛澈说着将手里食材交给阿姨,换了双居家拖鞋,四下环顾一圈,问,“爸呢?”
“你爸他和几个老战友聚会去了。”辛母往前伸开手指,看颜色没涂匀,又反转回指头,说,“你爸呀,就是一辈子没闲下来过,从前就爱呼朋引伴的,现在退居二线,还丢不了那身爱被人捧着的臭脾气,只要一有聚会,快马八百里都得去。你看看外头雨下这么大,我让他别去别去,非不听。”
辛澈听出母亲明显不满的语气,知道她表面是抱怨父亲出去应酬,实际是赌气没带上她。不过她不想参与这个话题,走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辛母看她没接话,放下指甲刷,趿着拖鞋跟过来,“我跟你说话呢。”
“听见了。”辛澈答应着,仰头喝完水,辛母在这间隙忽地瞧见她左手两指绑了厚厚一圈纱布,惊道,“你手怎么了?”
辛澈低眼,缩回手,淡淡地说,“没怎么,不小心被烫到而已。”
“怎么会烫到?”
“热饭时打翻了锅。”辛澈面不改色地说着谎。
她离开酒店没多久便发现自己气昏头,将婚戒和项链通通遗忘在那间房内。辛澈坐在车里,狠捶了下方向盘,怨自己百密一疏,
可等镇定下来想,再折回去,一是拿不准男人还在不在,二来寻找失物难免会要找酒店帮忙。思来想去,辛澈掉转车头,驶向离她最近的一间药店。
她将手指紧紧缠绕上纱布,做出被烫伤的假象,以此自然而然地,成为她短期内不能佩戴戒指的理由。
“没多严重,擦了药,这几天不能沾水。”辛澈说。
辛母心疼地叹了声,“你老这么不会做饭可不行,等手上伤好了之后,我手把手教你。”
“再说吧。”辛澈敷衍道。
“什么叫再说啊。”辛母认真起来,“出嫁的时候就让你学,你偏不肯,现在好了,结婚三年连道像样的菜都做不出来。”
“家里有吴阿姨,不需要我做。”
“吴阿姨做的跟和你做的能一样么。”辛母提了音量道,“不是我说你呀,你懂不懂什么叫想留住男人的心,就得留住男人的胃。”
“不懂。”
辛母一脸不成气地看着她,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被辛母扯棉线似地东拉西扯过十多年的陈词,听得辛澈耳根生了茧。
她能理解辛母自从嫁给她父亲后就一直做养尊处优的全职太太。几十年来早就把女人要温良恭俭让的原则刻在了骨子里。
她理解,但不代表她必须要沿她的路,继续温良恭俭让下去。
她不擅长做饭,也不擅长打理一切家务。辛母在她还是少女时就曾忧心道,“你这样的性子,将来哪个婆婆能满意?”
辛澈那时不以为然,“我为什么需要她满意?”
结果没想到一语成谶,她如今的婆婆对她是不满意的。
但这种不满意又是微妙的,不显山不露水,不会直白地紧着眉头瞪她,也不会叉着腰耀武扬威地摆款。只不过,是在婚后第二日,她端出盘色香味俱无的糖醋里脊时,从婆婆瘪下去的嘴缝里听见轻不可闻的一声,啧。
“不会做饭是命好,有人能伺候。哪像我,这辈子都是操劳命。一针一线都得靠自己挣,送走明成他爸,我还得撑着这个家。所以说辛澈你啊,真是好命,在家有父母疼,结婚有老公疼。”
婆婆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明明是向上的,眼睛里却没挤出来半点笑,
母亲还在念叨,辛澈没有耐性再听,随口说了几句话应着,挪步想往自己房间走。辛母拉住她,一下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嚅动唇问,“哎,你那个日子是不是快到了?”
“哪个?”辛澈不解地看着她。
“那个呀。”辛母凑近,耳语道,“排卵期。”
辛澈后退一步,“你问这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辛母眨眼,“你和明成得把握机会,等他出差回来,刚好是你好日子到的时候,小别胜新婚,没准这次就能成了。”
在她结婚前,连接吻这类词语都不允许出现在她嘴里的母亲,此刻正站在客厅中央对她说着,“你得主动些,别再冷着他。男人嘛,对那事都是狗见了骨头的。”
她的话搅得辛澈胃里忽然翻涌上一阵酸味,她强忍下想呕吐的冲动,对母亲说,“我还不想要孩子。”
母亲愣住,“你结婚都快三年了,还不要孩子?你想干嘛?”
“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有什么好等的?再等下去你就要三十了。”辛母拧了她一把,“我和你说,你今年赶紧生个孩子。明成人好,什么事都顺着你,但你自己心里得清楚,你再不生可就晚了。”
辛澈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拂开母亲的手。
二十六岁时,她说再不结婚就晚了,三十岁时,她说再不生孩子就晚了。
仿佛在辛澈的人生中赫然划了两道截止线,一道是结婚,一道是生子。
对于她,他们似乎从不会觉得,三十岁前没有攻读下博士学位就是晚了,三十岁前没有挣到一百万就是晚了。三十岁前没环游过一次世界就是晚了。
他们只会觉得,她这只猪,养肥了,再不配种,它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