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野火 正文 Chapter11 暗巷(二)

所属书籍: 野火

    Chapter11暗巷(二)

    巷尾,一只黑狗垂耷着尾巴,紧贴墙角钻回洞里,瑟瑟发抖。

    从始至终,谢司珩没求过饶,也没发出过喊声。

    直到雨水漫过口鼻,他被呛了口,伏在地上,咳得昏天黑地。他的齿缝里流进了一些沙粒,或者也不止是沙粒。

    那些腥咸的硬物混着血水,划破了他的口腔。但细微的痛已经算不了什么。

    他咳了许久,咳到后头只能发出干呕,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涕泪。两旁的人见状倒是没再动手,围他旁边看着,像是怕真把他打死了一样。

    他要也是死了,那笔账就成了烂账。

    带头的人使了个眼色,两个手下上前一把抓起他的上衣。谢司珩便像只破布袋似的,把他们提到了墙边。

    有人朝他脸上啐了口,接着扳过他的脸。

    带头的人站在他面前,摸了根烟,迎风,打火机点了几下没点着,他甩了甩,擡手挡风。待火苗烧起后,深吸了口。

    “小谢啊,小谢”他叹了声,夹着烟的指拍了拍他的脸,那火苗摇晃在他迷蒙的视线中,忽暗忽明。

    “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不珍惜啊。”

    谢司珩透过肿起的左眼,看着他。

    他的颧骨高耸,两颊深凹进去,眉压得极低,一颗眼球是黑的,而另一颗是灰白色的。

    烟雾缭绕在眼眶边,那人眨了下灰色的眼,对他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子死了,儿子就得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他慢慢地,把烟头按在两指指腹间,面无表情地搓灭了火。

    “既然你没钱还,就只好按规矩,剁你只手了。”

    谢司珩猩红着眼,狠命挣扎了下,头瞬时被人拎起嘭地撞上墙。

    那人止住同伴,半蹲下身,搭上他的肩,带了惋惜的语气说,“小谢啊,别怪哥心狠,要怪就怪你老子。别怕,忍忍就过去了。等拿了保险金,哥请你吃顿好的。”

    他说完扭头,看了眼四周,扬脸对一个小弟说,“动手吧。”

    “好嘞,刘哥!”

    接话的人咧嘴笑了笑,从背后裤腰里抽出把刀。他在手中转着刀把,一步步上前,眯眼问,“想留左手还是右手?”

    谢司珩僵直着脖颈,死死凝住他手中那把刀。血液上涌到胸膛,他的肺叶一阵阵抽搐,口中发出嘶嘶的气声,像一只濒死的兽,绝望又难逃命运。

    “不说话?那我就按我心情选了。”那人舔牙,难掩兴奋地强拉起他的袖口,用刀尖挑托他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抵在刀尖上,骨骼绷紧,居然有种诡异的美感。

    他看着谢司珩手背血管因为恐惧或是因为剧烈的呼吸而凸起,泛青,心底的兴奋就更加难耐。他把刀蹭了裤腿两下,一手捏紧他的腕处,转眼就要落刀。

    刀起,空气似乎在一瞬凝结。又在下一秒,随身后传来的声响而重新流动。

    “他欠你们多少钱。”

    轻而稳的声线,穿过雨声,传了过来。

    围困他的人先前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恍然听见这个声音,纷纷转过头去-

    是个女人。

    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

    而谢司珩在看到她的一刻,人定在了当场。

    她不该来的。

    辛澈将伞收拢,没有走过来,隔着几米的距离,站在屋檐下。

    刘哥缩紧眼眉,打量着她。

    “欠多少钱。”她重复了一遍。

    刘哥看了看她,转头又看了谢司珩,回转回去,冲她笑了声,“你认识他?”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提高声音问,“多少钱。”

    刘哥闻声嘴角咧得更开,看样子,她是想帮他平了这件事。

    “哟,没想到啊,还来个美救英雄的。”

    “你是他女朋友?还是他金主?”

    他意味不明的话,引得其他人跟着笑起来。

    在一片讥笑声中,辛澈看见谢司珩也不知从哪爆发的气力,狂吼着挣开了一人的手,挥拳朝另一人脸上砸去,他似乎想冲到她面前,但是很快,他又被两旁的人按压住,一脚踹上了腹。

    “他妈的!”挨了谢司珩的一拳的正是拿刀的人,他吐了口血丝,狠狠地举刀朝他腕上就要削去。

    辛澈心里一紧,面上还是冷的,扬声道,“你们到底是要钱,还是要他的命。”

    “要钱,我可以给你们,要命,那你们继续吧。”她说完就要撑伞走开。

    刘哥叫住,“等等。”然后擡手,示意身后人先将刀放下。

    他听出面前的这个女人似乎是真的能帮他还钱,眼珠上起下落后,问,“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跟你没关系。”辛澈冷冷道,“我知道你们要是收不回帐,只能剁了他的手。但是剁手有风险,一来容易招来警察。二来,他没了手以后就更还不上钱。三,保险公司赔付还得花时间。所以你告诉我一个数,我把钱给你,对大家都好。”

    刘哥想了想她的话,轻笑说,“我们本来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谁叫这小子脾气硬,死不还钱。”

    “这样吧,一共三十二万,你要是能帮他还上,我就放他走。”

    三十二万

    辛澈被这数额惊得眉拧起,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扫视着前面那群人,又将惊愕强压下来。

    那些放贷公司就是靠高额利息吸血,不会真让他一次性还清本金。

    辛澈顺了顺气,尽量平稳声音说,“他这个月要还多少。”

    刘哥盯着她看了会。

    这女人看着很普通,但她的表情很平静,没看出来一丝不安,也没看出来害怕。

    刘哥琢磨着,敢替人出头,或许她真有点什么背景。又想若能要到钱也确实用不着见血。于是从屁股口袋摸出来一张单子,抖了抖,

    “一万三千八百七十二块五。”他报了数。

    有零有整。

    幸好没有超过她的预估太多。

    辛澈掏出手机,“好,我给你。”

    刘哥回头又看了眼谢司珩,他头垂着,明明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可眼一动不动地盯紧了他,像是要用目光把他捅上几刀。

    吃软饭的还要什么骨气。刘哥在心底冷笑一声,扭脸把收款码亮到辛澈面前。

    收了钱,刘哥悠悠晃到谢司珩身旁,递了个眼神,两旁人松开了他,另一人不情不愿地把刀收了回去。

    刘哥浪荡地笑着,说,“小谢啊,你真是艳福不浅。”

    谢司珩掀开眼皮,面目阴沉,好像要把牙咬碎才能克制住不去还手。

    刘哥被那眼神激起怒意,一把扯住他的衣领,“瞪什么瞪!我告诉你,别以为这个月还清了就没事。下个月你要再敢躲,剁的可就不是一只手了。”他说着,龇牙凑近他,“到时候不光你,连这个小娘们,我也一起收拾了。”

    **

    骂骂咧咧几句,他们终归是离开了。

    辛澈听着摩托车轰鸣的声响远去,沉下肩,心头的石块总算落了地。

    雨势未减,辛澈虽在檐下,但半边身子被飘摇的雨打湿,衣服粘在身上,她扯了几下,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折返回来。

    谢司珩半弯腰,靠在墙边,像是在尽力保持平衡。

    他们俩谁都没有先说话,片刻后,辛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谢司珩偏过眼去看她。

    “为什么回来。”他问,喉咙像灌了铅,沙哑得不像话。

    他此刻的眼神让辛澈形容不出来,不像刚才那般狠戾,也不像前几回那样有野性。目光很淡,黝黑的瞳孔仿佛被蒙了层纱,隐去了光亮,是疲惫的,又突然有种松懈下来的温和。

    辛澈回道,“因为我怕你横尸街头,惊动了警察会找到我头上。”

    “那为什么帮我?”他又问。

    “我没有帮你。”辛澈说,“谢司珩,我没有任何助人为乐的爱好。我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不想让事态恶化。说白了,你手真被人剁了,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出了事,我就有可能会被发现来了这里。”

    说来说去,她只是为了自保。

    谢司珩低头笑了下,牵动两颊的伤口,有点疼。他睫毛盖住眼帘,遮住了一些情绪。

    静了会说,

    “师母,你知道么,就在刚刚,我差一点就心软了,想也许你是放心不下我才回来。所以我还准备说,我能放弃我们俩的约定,无条件帮你守住秘密。不过现在看来”谢司珩仰起头,“还真是我自作多情。”

    他不知为何,说这话时的神情让辛澈觉得有种落寞的错觉。

    可辛澈想说,你本来就是自作多情。一开口,冷空气钻进鼻腔,她又打了个喷嚏。

    谢司珩望着她,撑肘,从墙边站起,辛澈揉了揉鼻子,看他脚下不稳,也没什么想去扶的意愿。

    谢司珩却说,“走吧。”

    辛澈未动。

    谢司珩慢慢转过来,夜色里,他脸上沾了血,整个人被风裹着,背脊微弓,像只快要折断的树枝。

    “第一次机会,总得做点什么。”

    他居然还能记得这件事。

    辛澈眼眸变冷。

    “还有你的钱。”谢司珩停顿两秒,头更低下去,“我会还给你。”

    辛澈进到这间半地下室,第一个感觉就是这里像老鼠的穴洞。

    昏昏暗暗,还有种莫名阴冷的气息。

    也许是光照太少,天花板有几处明显淹出潮湿痕迹。一只灯泡孤零零吊起,谢司珩按下开关,冷白的灯照下来。

    他那张脸在灯下更显得惨不忍睹。

    “坐吧。”谢司珩冲工作台前点了点下巴,那里放了张木椅。

    他边说着边单手从下将上衣掀起,脱下,也不避着辛澈,团起沾了血的衣服就丢到了垃圾桶里。

    他背对着她,往里间走。

    辛澈看着他肩胛处有大片青紫,腰窝还有一条血痕。她有点想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但一想,和她也没关系,于是闭了嘴。

    里间有一扇半拉起的布帘,布帘后头放了张折叠床。床很小,但是被子被叠得很工整。

    谢司珩走去床尾,俯身在个矮柜里翻找着什么。

    辛澈挪开视线,再环顾一圈,这间屋子东西很多,乱七八糟的材料都堆在墙角,但还算干净。桌面也没什么灰尘,应该是被人精心打扫过。

    等她视线转回到布帘后。谢司珩正拎了个药箱,赤裸上身走出来。

    他的皮带松开,牛仔裤垮在腰间露了一节黑色的内裤边缘,一只小臂搭了条毛巾。

    有水滴,一滴滴地从他胸口滑下,落到几片薄薄的腹肌间。

    其实他没有看上去那么瘦,辛澈想。

    谢司珩走到工作台前,先将药箱放下,然后把毛巾递给她。

    “干净的。”他说了三个字,擡手示意她,“你头发湿了。”

    辛澈不语,站了会,接过毛巾,囫囵地擦了擦发尾。

    屋子里只有一张木椅,谢司珩踢了个塑料凳过来,坐下时,辛澈听见他的骨头发出一声清脆的类似木板折裂的声音。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脖子望着她。

    辛澈余光扫过他的脸,手就这么停了下来

    尽管他把血渍洗了去,但是一侧眉骨肿得骇人,眼睑乌青,嘴唇破了皮,那模样比起狼狈,或许用凄惨形容更为贴切。

    头顶灯泡忽然闪了闪。

    辛澈别过眼,当没看见,继续擦拭发尾。

    谢司珩一天没有进食,他的头有些晕,强撑着,在药箱翻出一瓶碘酒和一把刀片。

    “师母。”他把刀片蘸了酒精放到她面前,“帮我上下药。”

    辛澈默着,一时看不懂他的意思。

    谢司珩偏过半张脸,像猜到她想说的话,不在乎地说,“这点伤不用去医院。”

    那司空见惯的语气,仿佛挨打已经成了常事。

    辛澈突然很想问他,你究竟欠了多少钱。

    “我脸上的伤得处理下,不然让学校发现了,不太好说。”谢司珩坐在凳子上往前娜了步,凳角拖出一丝杂音。

    “你帮我消肿吧。”他敞开两腿,手自然地垂下,似在等她动作。

    辛澈沉默地对视上他。

    他的目光仍是淡的。

    头顶惨白的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显得他眉间阴影很重。

    辛澈这么看着,似乎有一瞬间,在他脸上看见了不同于他年龄的孤冷感。

    然后没来由的,她脑中忽然浮现出在巷尾遇见的那只流浪狗。

    谢司珩见她一直没动,嘲讽地笑了声,

    “怎么真要动刀,师母就不敢了?”

    他勉强挑起眉,眼落到一处,辛澈随他目光一同望下去。

    “既然不敢,又干嘛每次见我都带着刀呢。”

    掖在短靴的裤脚不知何时松开来,现出了她藏匿的折刀。

    辛澈眼睛定在那,很明显在思考要用什么借口解释。

    然而谢司珩看着,淡淡地说,“师母,其实一开始你也是想让他们把我打死的对吧。”

    所以才会头也不回地走掉。

    谢司珩说出这一句。

    屋内陷入静谧。

    但那静谧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听见辛澈没有犹豫地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