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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正文 Chapter15 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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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5小满

    谢司珩最后下车的地方叫做余村。

    余村,一个在地图导航要放大几倍才能看到的标的点,临湖环山。

    住在这儿的年轻人不多,村子里,瓦房灰墙,装的多是些留守的老人。

    也是顺应了那句老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条湖中心被村里人围上一圈渔网,春日撒虾苗,秋日养鲫鱼,一年四季,只要这条河还有水,这个村里的人就能有盼头。

    谢司珩踏在田埂间的小路上,此刻临近昼夜交替,黄昏是琥珀色的,斜斜洒在田埂上,把他的影子拉长得像极了儿时路边卖的糖人。

    一连串蜻蜓贴在埂边飞过,他擡手抹开下巴上的汗,把短袖脱了系在腰间,露出一件松垮的棉质背心。

    过了田埂再往西走上几百米,谢司珩在一间四方的院门口停了脚步。解下身上短袖,抖了抖,老实套好,拍开衣摆两侧蹭到的草籽后,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院里挨在树边乘凉的老妪听见人来,慢摇蒲扇转身。老妪身着蓝白色的格子卦,头发几乎全白,用方卡别在耳后。她听见响动,眼未睁圆,耳先侧倾了过来,似在捕捉门边的声响。等听脚步声近了,忽地咧开上唇问,“是小满回来了?”

    谢司珩点点头,但一想她眼神不好,随即高声应了句,“嗯,阿婆,我回来了。”

    小满是谢司珩的小名,意在万物小满则盈。这也是谢司珩阿婆的心愿,她常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人生在世小满知足就是上上幸事。

    只可惜,他爸到死都没能听进去她这话。

    当年谢家破产后,北城的房产抵押的抵押,法拍的法拍,就连余村这座老宅都差点被贱卖给村长。

    谢司珩他们无家可归之际,幸而得了他爸爸挚友的帮衬,出钱买下了院子,还安顿谢司珩的阿婆和母亲在这住下。

    谢司珩走了半天,渴极了,左看右看,瞧见阿婆躺椅前正放着一盏茶碗,也没多犹豫,端起仰头一饮而尽,喝完,撩了衣摆擦着唇问,“阿婆,我妈还在睡么?”

    “没呢,你妈知道你今天要回来,从早就一直等着了,你等会进屋看看她去。”阿婆连眨几下眼皮说。

    她的眼睛几年前就开始起飞蛾,如今天色全暗下来,看不清谢司珩的脸,只能一手探出,朝他方向摸去。谢司珩见着,忙放下茶碗,把脸伸过去,搁在她布满茧子的手缝间,笑笑说,“看吧,没瘦。”

    “是,没瘦,没瘦。”阿婆先是笑了笑,等糊墙似地,用手从他额头一直摸到嘴唇,一愣,瓮声问,“怎么脸上又肿了?”

    “哦,蚊子叮的。”谢司珩后撤一步,淡淡说道。

    阿婆不信,“瞎说,哪有蚊子能把骨头都叮肿了,你老实告诉阿婆,是不是那些要债的又去找你了?”

    “哪有什么要债的。阿婆,你别多想,那些钱都还完了。我在外头也没事,好好上学呢。”

    “好,上学好。小孩子是要好好上学。”阿婆又笑了两声。

    但这笑里,难掩心酸和无奈。

    阿婆眼盲,心却清明得很。她太清楚谢司珩的性格,一直都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哪怕就算在外头吃再多苦,回来也不会在她面前吭一声。

    说起她的儿子,她常常想他,可想到最后又怨他。好好的一个家,如果不是他被人拉着挪用公款炒股,哪会一夜之间亏得倾家荡产。

    现在他没了,儿媳妇病倒了,自己也因为哭坏了眼睛,给这个家帮不上一点忙。她可怜谢司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本该青春肆意的年纪,肩上却背负了太多。

    可是能怎么办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是跳楼就能把这债抹平了的话,她老婆子早就爬去这破瓦楼子上跳了不知多少回。

    她想到这,心就一个劲的往下沉,可小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不能给他添堵。拽了袖子,背身猛眨巴两下眼角,把心结憋回干涩灰白的眼球里,这才又摇起蒲扇说,“别傻站着啦,快进屋,进屋看看你妈去。”

    东屋不大,没有点灯,但好在南北通透,院子里的光一丝不落地照进来,屋里并不显得黑。谢司珩挨近门边,闻到了浓浓的中药香味,他扬手,摸上墙边拉绳,边拽下边说,“妈,怎么不开灯?”

    “我一个人用不着点灯。”谢司珩的母亲-于婉华挨床头坐直身体,对他轻声应答道。

    也许是因为知道谢司珩今天回来,于婉华的精神尚可。

    她拿起床头矮柜上的眼镜带好,招手对谢司珩说,“小满回来啦,来妈妈床边坐吧。”

    谢司珩两步走过去,坐上床尾。

    听阿婆说,于婉华年轻时是个秀美的女人,眉目温婉,一颦一笑举止有度,他爸在桥头与她擦身而过时就看了一眼她的侧脸,便着了迷。不过谢司珩没有见过他妈妈年轻的时候,他遇见她时,她就已经做了妈妈。

    谢司珩记忆中的于婉华常常笑着,说话轻声细语,哪怕他再调皮,她也没有呵斥过他一句。除此之外,他还记得清楚的是她那双手,十指嫩白,像刚剥了壳的荔枝一样,每回摸过他头顶,他都觉得像一朵棉花云,柔软地包裹着他。

    在谢司珩父亲去世前,于婉华没有做过一天累活。然而当他离开后,就是这么一个身形娇弱的女人,靠开长途车,撑起了一整个家。运砂石,运水泥,一趟两千多公里,能挣5000多块。

    谢司珩十四岁起的很多个夜晚都是在那辆半挂的副驾驶座陪着于婉华度过,漆黑的夜,只有车灯和寥寥几颗星能够为他们照亮前路。

    后来谢司珩要高考集训,于婉华就不许他再陪着了,谢司珩不同意,担心于婉华夜里危险,于婉华却笑笑说,没事,妈妈路上都带着刀呢。

    所以谢司珩很难否认,当他第一次看到另一个女人也随身带着刀时,他脑中没有浮现过那些陪伴于婉华的时刻。

    于婉华先前隔窗已经听见了他和阿婆的对话,这会等谢司珩坐近了身边,她也仔细看起他的脸。

    谢司珩见她看得那么认真,故作玩笑地问,“我才多久没回来,妈你就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呢,你是我生的,就算脱了皮我也认识。”于婉华轻声说,她颤着手,伸向他。谢司珩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很凉,凉得像是烧干了的柴火。他捧在手心里,来回揉搓,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搓热她。

    是在谢司珩成年那一日,于婉华彻底病倒了。又或者说,她一直都病着,只是没让他们知道而已。

    检查结果是尿毒症,需要一周三次透析,每次谢司珩在医院看着那台机器抽出他妈妈身体里的血液时,他都有种深深的恐惧感,仿佛那台机器抽走的不只是她的血液,还有她残留的一些生气。

    医生说,她这病靠透析是没用的,只有换肾,肾移植手术费用是17万,再加上后期护理,谢司珩能计算出那是一笔多大的费用。

    也就是那时,谢司珩明白了一个道理-钱是什么?钱就是钢筋水泥,可以加固生命,可以防止他所剩不多的爱人不被命运冲击溃散。他可以憎恶它,但是他不能没有它。

    于婉华一天比一天瘦弱,她靠在床板上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肩胛骨,硌出了一片红印。

    于婉华看着他,想了会,欲言又止道,“小满,你在学校还好么?”

    “好啊,一切都好,之前我还被主任选中参加了作品展。妈,你放心吧,要是哪天有人能看中我作品,我就离成名不远了。”谢司珩团起腿坐上床面,暖了暖手,掀开于婉华被子,将她枯瘦的双腿握在手中,缓缓按压着筋络。

    于婉华弯腰,拨开他垂在眼前的碎发,说,“妈妈没盼着你能出名,只想你能平安长大,等毕业后,过个安稳日子就好。”

    谢司珩笑说,“妈,我都知道,你和我阿婆不是还盼着我早点成家,能给你抱孙子?”

    "成家,是看缘分的事。"于婉华低下目光,略微惆怅地说,“而且咱们家这个情况拖累女孩总是不好的。”

    老弱病残,家徒四壁,还背负一身债,于婉华虽然心里期望谢司珩有朝一日能通普通人一般结婚生子,可她也知道,现实是容不得她抱有太多幻想的。

    谢司珩很轻地吐出一口气,“妈,你相信我,再过段时间,我们日子就能好过些。你什么都不用想,安心养病就好。”

    谢司珩成年后没有向她要过一分钱,连自己的住院费也是他凑齐的。于婉华自知他很多事瞒着她,原先她问,他总是搪塞过去,而如今他每次回来给的钱数额越来越多,于婉华有种隐隐的担忧,止住他的手说,

    “小满,你长大了,有些事,妈妈知道也管不了你,不过听妈妈的劝,凡事只求安稳就是好的。不要不要再学你爸爸,太过冒进最后”

    “妈。”谢司珩出声打断她,眼眸落在她腿按压下的一块久不见回弹的浮肿处,哑声说,“我知道了。”

    谢司珩待在于婉华屋里,照顾完她喝药,又陪着她聊了会天。直等到于婉华安然睡去,他才轻声关上门离开。

    阿婆正在西屋洗漱,谢司珩扬声说,“阿婆,我出去一趟。”

    阿婆闻声推窗问,“这么晚了你还去哪?”

    谢司珩抠了下手臂被蚊子叮肿的包,随声说,“去见我师傅。”

    “哦哦,那是该见的。”阿婆连连点头,又喊住他说,“哎,我刚存了三十个鸡蛋,都是陶婶她家老母鸡新下的,外头买不着,你带上,还有冰箱里的那两块牛肉,你也一并带过去给你师傅。”

    “不用”谢司珩哭笑不得道,“我师傅他一个人,哪吃得完,你和我妈留着吃吧。”

    “那不行,去见师父怎么能空手。”阿婆快跑出西屋,拉着谢司珩说,“东西不贵,好歹是个心意,你等等我,我这就去用篮子装好。”

    谢司珩口中的师傅便是他父亲生前的挚友-骆淮山,也是谢司珩的启蒙老师。阿婆对他能在他们危难时伸出援手无甚感激,所以每回有着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要谢司珩带给他。

    谢司珩拗不过她,只能等她严严实实地把鸡蛋和牛肉装在竹篮里,又翻出瓶烧酒,让他跨上,耽误了一阵,这才出了院子。

    骆师傅家在村尾,两间瓦房打通,前面一间开了杂货铺,卖些烟酒瓜果,后头一间是骆师傅的住所,也是他的工作坊。

    谢司珩之前问过骆淮山,为何放着北城的优渥生活不过,要来村子里居住。

    骆淮山淡然地说,“闹市浮华,人待在那是静不下心打磨出好作品的。”

    看着是为了避世,但谢司珩也知道,他是想离阿婆他们近些,方便帮衬。谢司珩小时候很是好奇,骆师傅这样性情寡淡,甚至称得上是孤傲的人,是如何能和自己父亲成为朋友的。而骆淮山告诉他,他初来北城,籍籍无名的三年,都是谢司珩父亲接济着他,让他无温饱之忧,能潜心作画。

    “有一年寒冬,大雪纷飞,我因交不出房租,被房东赶出家门。拖着画板,走在雪地里,实在是落魄,正愁无路可去的时候,一擡眼就见你父亲站在街角。他缩着脖子,眉毛上落了一层霜,似乎等待我多时,见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搓了搓冻红的脸,揽上我的肩说走啊,去我家吃饺子去。”

    “那一顿饺子的味道,我记了二十年。”

    杂货铺灯亮着,门没关,谢司珩径直推门进去。里间蚊香未灭,前堂没人,谢司珩看了眼时间,估摸骆淮山是在工作坊。

    他穿过廊庭,见庭下骆淮山养了一缸鲤鱼,玩心起了,拾起脚边一块碎石,抛了进去。看平静的水面被激起一圈涟漪,那群红鲤受了惊吓,纷纷埋头游荡,脸上顿起了笑意。

    笑意还未敛去,猛地瞧见骆淮山从门内走出。一时有点心虚,像儿时恶作剧被他发现般,摸了摸鼻尖,轻唤道,“师傅。”

    骆淮山显然是看到他的举动,两手一背,说,“这么大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我就是逗逗他们。”谢司珩矢口寻着理由。

    谢司珩小时候父亲做生意忙,陪他的日子不算多,而骆淮山既是他师傅,又担当了他半个父亲的角色。所以谢司珩对骆淮山的感情是敬中又带着点怕。

    骆淮山端倪他一阵,招手说,“进来吧。”

    谢司珩跟在他身后,走进工作坊,把挎起的篮子摆在门边一角。

    “我阿婆让我给你带点好酒好肉,师傅,你等会记得放冰箱。”

    “好,替我谢谢你阿婆。”骆淮山说着,招呼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骆淮山年近五十,蓄胡,发短,常穿一套暗色中山装配黑色布鞋,所以看上去就比真实年纪显得老沉许多。

    他生活简朴,除了一日三餐外,没有过多物欲。爱好也少,看书写字,作画雕刻,偶尔喝酒,从不抽烟。

    他孑然一身到如今,没有成婚,也没有什么朋友。谢司珩父亲去了后,人愈发沉默寡言,仿佛和这古旧的瓦房融为了一体。

    只有在谢司珩到来时,他才难得一见的会多说几句。

    工作坊收拾得当,后面一排架子上堆放开陶土烧制的杯碗碟盆,有些已经上了色,有些还放在那等晾干。

    骆淮山那年掏空了积蓄买下谢司珩他们家老宅后,便突然封笔不再作画,如今靠经营杂货铺,和做些零散的碗碟,刻章来变卖过活,收入充其量,算勉强糊口。

    谢司珩问过他封笔的缘由,骆淮山闭口不谈,谢司珩随即也不好追问太深。

    他来前,骆淮山正在忙着。

    谢司珩喝茶间,瞥见他桌上放着个紫檀木盒,盒口敞开,露出一截成色通透的玉石,于是问,“师傅,这是田黄石?”

    “嗯,你眼光还是不错。”骆淮山也不避着他,直接取出石块,托在手心说,“这石头是一个人托人送来的,想让我制成章,作送人的礼物用。”

    “上好的田黄石,用来制章怕是浪费了吧。”

    “石头再好,也是石头而已。”骆淮山说,“那人是要送给他未来妻子的,所以刻章的意义不在于石头本身,而在于要留存下的东西。刻石也是时刻,时刻珍贵,时刻才需要得被留下。”

    中文博大精深,谢司珩细抿过后才懂得骆淮山这话的意思。

    无论是随处可见的碎石,还是价值练成的玉石,在骆淮山眼里都是一样。价值是世人赋予他们的,而他们本身并不特殊,只因为承载和寄托的情怀是独一无二的,才让这石头有了超出价值的意义。

    谢司珩静静看着骆淮山把田黄石装进檀盒中,忽然想起一事,摸出口袋里的那块绿翡翠,摆到骆淮山跟前说。

    “师傅,你看看我这石料,该怎么下笔?”

    谢司珩的玉雕手艺是跟着骆淮山学的,前些天刀疤男把那座掺了假的翡翠原石送到他那儿,谢司珩切割下一小块,才发现这假翡翠的硬度比他预想的还要脆。

    他试着换了刻刀,可无论从哪个角度下刀,轻微一笔,那翡翠受不了力,就从中间裂开细纹。

    谢司珩此次回家,特意把绿石带了回来,也是希望找骆淮山出出主意,好让他能赶在一个月之内完工。

    谁知,骆淮山摸上翡翠的一瞬,脸色忽地凛起。

    转过头,沉沉地注视着他几秒,冷声说,

    “跪下。”